李荣华,吕周聚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重新发现与阐释
——评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
李荣华,吕周聚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现代性”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一个非常时髦的名词,许多学者热衷于从“现代性”的角度来讨论中国现代文学,尽管得出的结论表面上看五花八门,但这些结论在本质上却大致相同,即“现代性”来自西方,与中国的文学传统无关。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究竟来自何处?它与中国传统文学有没有关系?我们应该用何种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的《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三联书店2010年版,下称《抒情传统》)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得出了与众不同的结论。
一
有关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研究,近二十年里在海内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内可谓炙手可热。正如温儒敏教授指出:“90年代以来,‘现代性’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几乎成为统摄性的概念,无论文化研究还是思想史研究,都乐于采纳这个研究视野。”[1]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国文学现代性”这一课题本身所具有的错综复杂性和意义价值性。其错综复杂在于“中国文学现代性”孕育于前所未有的中西文化交融的复杂背景下,其意义价值则在于研究现代性问题益于廓清所来、指导当下、引领所往。此课题之魅力引起了众多海内外学者的关注和讨论,并且在“众声喧哗”中新意迭出、成果颇多。王德威先生的《抒情传统》无疑是这众多成果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项。
王德威先生是美国汉学界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流学者,曾执教于台湾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现任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教授,被视为是美国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继夏志清、李欧梵之后的“第三代领军人物”,著述良多,影响很大,对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多有新鲜洞见和精彩论述,其《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散论》等著述在海内外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这本《抒情传统》承续了他久已为之的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研究,也延续了他久已有之的宏观历史把握和微观文本细读相结合的学术研究方法,并再次洞见新鲜、论述精彩,值得称誉。由于中国文学现代性之孕育背景的复杂性,近年来有关其起源和转型的问题成为极有探讨空间的一个研究点,诸方家多有言说争论。对此,王德威教授曾发出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2]的著名反问,认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发轫该由“五四”上溯到晚清。而有关中国文学之现代性的内容表现问题,则渐渐稳定地形成了“革命”、“启蒙”两大基调。在此书中,王德威教授又一次开拓创新、另辟蹊径——以“抒情传统”的界面切入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为我们展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另一新向度,极大地丰富了既有的中国现代性研究,丰富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内涵。长久以来,“抒情”虽被囿于成见的国人贬为“小道”,但王德威教授开辟出的这条“抒情传统”之路,却因打通了古今之脉、沟通了中西之渠,并被发掘、赋予新的意义维度和旨向,成为又一条通往“中国文学现代性”之罗马城的大道。
王德威教授以“抒情传统”叩问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使我们得以重新认真思考这个在中国一身洋味的“现代性”的主体构成。自闭关锁国的中国被鸦片战争打开国门的那刻起,国人即已了然“现代”在别处,无论是现代政治体制、现代科技、现代思想、现代文学,这些在中国的漫长历史里似乎都是无章可循、无法可依的。从这一角度来说,“现代”在国人心中标示着一种时间性和地点性上的双重断裂。这种断裂感在各方面深深撼动了国人对传统的继承性体认,而这种对继承传统的否认与不见,尤在有着悠久传统的文学方面表现突出。王德威教授以他对“抒情传统”的洞见,在这浑身洋味的“现代性”身上嗅到了传统的因子,打通了过去和现代,为那段雄浑的“史诗”时代召唤出了“有情”的历史成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抒情面向在中国传统中确是大有可依、深有继承。中国的抒情传统源远流长,其源头可追溯至上古神话传说,这是先民集体想象的空前绝后的浪漫大抒情。此抒情经“风骚”之诗歌得以传承发扬。再到汉代顺情势而发的各种赋体、魏晋辞骈、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抒情传统可谓代代传承、世世难涤。自近代西学东渐起,中国本土的抒情传统遭遇了西方抒情理论,在碰撞交融中容貌渐变,并与启蒙、革命等共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躯体上一血肉。然而由于国人面对西方文化时的自卑心理过重,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涤荡,在“全盘西化”的激动呐喊声中,在现代中国文学旧貌换新颜的事实前,从现代到当代渐渐唯西学是尚,以致开始分不清庞大的中国现代文学体系中哪些是“舶来品”,哪些是对古已有之的继承,哪些又是在内外交融下的“自主研发”、“基因变异”。中国现代文学之“抒情”一域亦变得淆乱不清,国人或自以为由西方文学“渐”来现代之抒情,或虽常以用之却视而不见、鄙夷为小道,对骨子里依然流淌着的“抒情传统”之血液成分缺少体认。在此情势下,《抒情传统》确生力拨迷雾、顿见日月之效,实有振聋发聩、启人猛醒之功。通过对中国现代文学中“抒情传统”的体认,明晰了中西“抒情”之别,打通了古今“抒情”之脉。由此,正如作者所言,这不仅仅是一种对中国“抒情传统”的重新叩问,亦是“对中国文学何所来、何所去的反省”。作者对“抒情传统”的振臂一呼,提醒我们在思考“现代性”问题“翘首西望”时也该“蓦然回首”一下自己的向来之处。
二
王德威先生促成的“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之间的对话,富有创意地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方法,极大地拓宽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思路。国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长期以来伏贴于西学理论麾下,甚至用西方文艺理论硬套中国现代文学,而缺少为其“量身定做”的研究方法。表面看来,研究方法在时时更新中(甚至在80年代出现过“方法年”),形势一片大好,但在这种拿来主义、拾人牙慧般的学习先进方法的方式背后,却反映出对本民族文学内省和体认的缺失及研究方法思路的僵硬。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文学是上乘悠悠传统、下融域外因子的复杂特殊产物;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看,中国也有自己源远流长又独具特色的文论方法。所以,中国现代文学应该有适合自己的研究方法,即所谓“中国特色”的方法,而不该一律生搬硬套西方理论方法。王德威先生以其深厚的古今文学素养和渊博的中外理论知识打底,既反顾了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兴怨”、“物色”、“缘情”等学说,又兼及了西方抒情理论,并融汇运用了比较文学的比较之法、历史学的系统研究之法、英美新批评派的文本细读之法,既能承续沈从文、陈世骧、普实克等人对中国“抒情传统”的论述,又能在细辨前人洞见不见的基础上开疆拓土、自成一路,进一步将“抒情”从文类局限中解放出来,扩展到叙事或话语言说模式、审美的视景或愿景、实践日常生活的方法与姿态、政治维度等方面,从具体文本研读出发,在充分尊重中国现代文学特色的前提下,以创新的“抒情传统”来观照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问题。依托于这种厚积薄发、集大成式的研究方法,才能在精深严苛的学术领域游刃有余,才有这看似天马行空却言之凿凿的批评洞见。以此种研究方法着手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比起那些生搬硬套之说自是合适、自然得多,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有极大的启发和引导意义。但反过来讲,此种研究方法的形成运用对于研究者自身能力和素养的要求无疑是极高的。从这一角度来说,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研究方法既为我们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学习的典范,也对我们的研究工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和考验。
通观全书,王德威教授的研究路径和方法中最让人称道的是他习自英美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功夫,再辅之以广博深厚的学识积累、卓越超群的感悟能力,形成了他极为广阔新颖的文本阐释角度和极富魅力张力的文本解读风貌。正如作者获华文文学“二〇〇六年度文学评论家”时的颁奖词所言,他“勤恳阅读、精微论析,为批评如何重返文学现场建立了有效的典范”。就文学研究而言,文本是一切批评研究工作的出发点和辐散基点。一切的学术识见都是应该建立在对文本的细读和精析之上,以此为依托,方可能自有洞见、有的放矢。而目前我们的文学研究却存在着一种舍本求末式的方法,我们惰于文本的细读精析,而惯于对作品一读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寻找一种西学理论来套用,我们做的似乎不是用理论来阐释文本,却是用文本来验证某些理论的正确可靠性。这种错误的研究术路,使我们的许多文学研究和批评作品看起来千篇一律,缺少真正属于研究者自身的感悟体验和个性特色,而成为一篇篇对理论的举例论证。于此,王德威先生所作的以文本细读为依托的研究方式,为我们的文学研究树立了典范。王德威先生所做的文本细读,不是一种浅层的印象式批评,而是一种针对文本的详尽分析和细致诠释,不仅着眼于共时性的、在现场的话语语境,而且致力于历时性的、不在现场的语境分析,这里面包含着文本辐射出、蕴藏着的广阔视野与历史积淀,常能小中见大,一沙一世界。以此书的主体五讲为例,无不以具体的作家文本细读为支撑,辐射至“启蒙”、“革命”、“国族”、“历史审美与创伤”、“抒情主体性”等方面,以个人感悟渗透理论,发表独见,完成自己的研究阐释和学术构建。其中对沈从文的《一个传奇的本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瞿秋白的《饿乡纪程》、《多余的话》,白先勇的《游园惊梦》等作品的细读精析、探幽入微,尤为精彩,而这些作品在一般的研究者眼中,或者是平淡无奇被忽视,或者是耳熟能详而麻木,但它们在王德威先生的笔下因了这种细读之功和感悟能力而显示出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极有价值的一面,甚至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一切不寻常起来,产生了引起或重新引起我们关注兴趣的魅力。
此外,王德威先生文本细读的广博让人心生叹服。他的目光遍及海峡两岸四地的华语文学创作,论及了多位在大陆关注有限的作家,如陈映真、胡兰成、李渝、施明正等作家及其作品。他所探定的这种中文创作版图和谱系,对于我们目前大陆的文学研究视野极有启发意义。王德威教授文本细读之面的广阔,还表现在他所细读的文本种类上,诸如一些不显见的家书插画、易被忽略的报纸照片、音乐戏曲等等,凡此种种,尽在他的细读感悟视野中,全在他的发掘利用范围内,都闪烁着对文学研究启示和价值的光芒。
三
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学术界莫衷一是,众说纷纭,有的研究者借用西方的现代、后现代理论来阐释中国文学现代性问题,理论晦涩,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仿佛越是令人读不懂、看不明白就越是现代性,以致令人对现代性问题望而却步。《抒情传统》以平易近人的外在形式、言说方式来阐释复杂的现代性问题,将晦涩的理论通俗化,从而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
王德威先生曾于2006年秋应邀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作了题为“抒情传统”的短期讲课,此书即是根据作者在北大讲课的录音整理而成,系三联书店所辑“三联讲坛”文库系列,旨在“精选一批有特色的选修课、专题课与有影响的演讲,据现场录音整理成书”,“促进高校与社会的互动,致力于学术普及与文化积累”。①见三联书店出版“三联讲坛”文库系列丛书扉页。此书的著述体例无疑是特别的,其内容本是耳聆之课堂却成目视之文章,且能“秉持实录精神,不避口语色彩,保留即兴发挥成分,力求原汁原味的现场氛围”②见该书第1页,三联书店所写《缘起》。,不同于纯书写的书斋专著,是“出口成章”、言即立著,所以尽管讲的是“灰色的”学术理论,但因语言的平实通俗、生动活泼,读者——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业余爱好者——接受理解起来应该阻碍不大。并且因了这种著述体例,读者虽以目观字却深有耳听真音之感,弥补了普通读者不能亲入高校之堂、亲听名师之音的缺憾。一本不太厚的书,却造就了一个巨大的开放性课堂。在这里没有准入门槛,亦毋须资格证件,诸生平等,人皆可得,极大地有利于文化的普及和学术的交流。
作为一本著述体例特别的文艺理论著作,《抒情传统》的行文风格、写作态度对于研究者来讲也不无启发作用。时下社会,文学理论研究越来越囿于学院派学者之间,这一是因为“理论是灰色的”,学术理论精深难达,对于研究者和接受者的文学修养和理论素养要求较高些,造成了文艺理论走向大众创作的主观不利。二是由于目前的教育发展水平和高等教育制度状况决定了文艺理论的研究主体和接受主体是那一小群高等教育的“精英”们,平民大众鲜有“登堂入室”的机会,这形成了文艺理论走向大众创作的客观不利。于是,“精英化”的理论研究和“泛众化”的文艺创作之间缺少了对话互动的平台,理论研究与文学创作之间处于脱节状态,结果导致文艺理论只能对“泛众化”的文学创作发挥后觉式的概括评论作用,而失去了对其进行规范、引导、提升的功能。这本源自名校名家课堂录音的学术著作无疑在相当程度上消弭了文艺理论走向创作实践的主客观不利,它不是闭门造车的结果,而是在大量文本分析的基础上通过对文学史的总结概括来发现规律,为“精英”学术和“泛众”创作之间的互动提供了平台,为文艺理论规导“泛众”写作提供了可能。
近百年来,中国的文学理论一直惟西方是瞻,借鉴模仿西方的理论观点、方法来研究中国的文学,难以构建与中国文学发展相适应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观念、系统与方法。如何融中西方理论于一炉、在借鉴模仿的基础上进行理论的创新,这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在这方面,《抒情传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抒情传统》摆脱了已有的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做出了新的阐释——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不仅受到西方现代性的影响,而且继承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这就为研究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开拓出了一片新的领域,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理论提供了空间。
[1]温儒敏.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405.
[2]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三联书店,1998:16.
On Wang Dewei's Lyric Tradition and Chinese Modernity:Eight Classes in Peking University
LI Rong-hua,LV Zhou-j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g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250014,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2)-06-0129-04
2012-04-24
李荣华(1987-),女,山东临朐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吕周聚(1962-),男,山东莱阳人,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