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林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澳门大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院,澳门)
论福柯的话语理论对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的反思与批判
荒 林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澳门大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院,澳门)
虽然福柯本人并非一名女性主义者,但作为一名非异性恋者,他本人的经验和遭遇使他拥有对异性恋父权体制审视和批判的眼光,他的话语理论通过挑战真理的权威地位,动摇了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的理论基础。
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要求人们追求知识,获得真理,成为理性的人,这一父权规范,排斥一切与之背离的人群,其中包括“排除阴性”。福柯批判理性中心主义,反对大写的人,实际上是反对阳具中心主义,反对大男子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由此而进一步认识到,女性主义如果追求理性所确定的种种观念,可能陷入父权知识系统的陷阱而不能自拔。往昔女性主义追求的解放目标,以男人为标准尺度,本身受到了父权文明体制的制约,可能发生再造“阳具崇拜”后果。关于男人的知识是建构起来的。男人在父权文明体制中所受到的限制和女人几乎一样荒谬。
福柯;话语理论;资本主义;父权文明;女性日常生活经验;赋权
话语理论,又称为话语权力理论、话语实践理论。这一理论的创始人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是“思想系统的历史学家”,“生存美学的实践者”,主要理论著作有《疯癫与文明》(1961)、《词与物》(1966)、《知识考古学》(1969)、《规训与惩罚》(1975)、《性史》(3卷)(1976—1984)等。对文学评论及其理论、哲学、文化批评理论、历史学、科学史(尤其医学史)、批评教育学和知识社会学均有很大的影响,由于其跨学科的影响力不仅体现为批判的思维方式,而且几乎全盘改变了人们对现代知识结构的认识,而被认为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其理论体系并被认为是后现代女性主义的源头之一。
话语理论是福柯理论体系的核心基石。不论福柯关注什么问题,他所发现和使用的都是话语(discourse)。从考古分析到谱系分析,他所使用的话语研究方法,是一种不同于索绪尔语言学的社会学分析方法,通过对话语构成内部规律、话语存在与影响外部规律及话语创造主体的三角研究,认为话语不仅具有描述和解释功能,还有重要的实行权力的功能。话语无论从哪里产生,都是一场拥有话语权者与丧失话语权者之间的较量。
由此,话语和权力是福柯话语理论两个不可分离的构成,恰如人的躯体和灵魂,话语的躯体要活动、要达到任何目的地,都依赖于权力灵魂的支配,二者共存方构成了生动活泼的话语生命,使话语成为事件,成为社会实践,成为人类文明形态的各种知识生成。要认识人类的各种知识体系如何形成和构造,就必须充分认识话语的实质、权力的无所不在。
最初福柯致力于自文艺复兴时期至现代时期精神病在造型艺术、文学和哲学中反映出来的形象和概念演变研究(《疯癫与文明》),结果表明“在蛮荒状态不可能发现疯癫,疯癫只能存于社会之中”。[1]在福柯看来,西方思想传统中的文艺复兴时代、古典时代和现代三个时期,本身即是一种话语谱系,作为一种系列陈述的形式,它们经由了权力的控制和排斥,获得了实行的权力。当人们讲述这些时期,并非随意,而是受制于这些时期已经获得了的话语讲述权力。福柯就此指出,自由的、不受约束的话语是不存在的。话语从根本上是一种权力形式。那些以自由话语形式出现的人文科学实际上是一系列控制和排斥过程的结果。
福柯进而关注,如何在不考虑话语对错是非的前提下,研究某些类型的特殊话语的规律性,他称为“话语形式”(discourse formation)以及这些话语形式所经历的变化。他把这种话语研究和分析方法称为“考古方法”(archelogy)。即所谓“对陈述的分析是一种历史分析,是一种避免一切释义的分析:它不去问那些被人说过的话里深藏着什么意义,什么是那些话里非自觉的‘真正’意义,或者什么是含而未露的因素……与此相反,它要知道的是这些话语的存在形式……它们——只是它们而不是别种话语——在某时某地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①见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纽约:兰登书屋1972年,第109页。本文沿用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中的中文翻译。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进一步发展成“知识谱系学”,形成为成熟的话语权力理论。知识谱系学研究的是话语系列(discourse series)的形成过程,各种话语的特殊规范以及话语出现、发展、变化的条件。即对话语实践和事件进行内部和外部双重规律研究。这种谱系分析与历史研究相比,关心的不是话语有关的人物和事件,而是有关人类社会、个体、语言等等提出各种理论的诸学科所据认为“源”并据认为“系”的系统结构。“这种研究不属于思想史和科学史,它的目的在于发现知识理论是在什么样的基础上成为可能的,是在什么样的知识系统中被构建的,究竟在什么样的历史先在假设条件下思想才会出现,科学才会确立,经验才会被反映进哲学,理性才会形成,而这一切(随着新的历史先在假设的出现)以后又会瓦解和消失。”[2]
既然知识和理性都是由于权力条件而形成,也将随着权力条件的演变而瓦解和消失,那么,自康德以来所谓的对人的理性启蒙,以及由此开始的现代性;黑格尔所说的人的自由和发展,马克思·韦伯主张的将现代化强加于生命中,使人受之于工具理性,等等现代性追求,[3]就都值得反思和批判。福柯的话语理论于是又称为“人文学科的批判哲学”。事实上,福柯的话语理论开辟了人类认知现代性的全新时代。在福柯看来,现代性应该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气质。这种态度和气质就是批判的特征。在回应康德《何为启蒙》的同名文章中,福柯对现代性启蒙做了“话语理论”式的解释:“它应被看作是态度、‘气质’、哲学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对我们是什么的批判,既是对我们之被确定的界限作历史性分析,也是对超越这界限的可能性作一种实验。”[4]
于是,与神对立的“人”自身,第一次全面深刻地反省自己。这使西方文化界在宣告“上帝死了”之后,也不得不发出“人死了”的反省之叹。
如果说曾经的“上帝”是神权为了统治人类而制造的神话,那么,现代知识谱系中的“人”,则是人的工具理性征服自然的神话。当尼采提出强力意志,以超人哲学的姿态出现,“上帝”的神话就结束了。一个强盛的资本主义时代在人类历史上行使着人的无所不能的神话。在尼采去世26年之后才诞生的福柯,以他充满激情的生命,深刻体验了资本主义繁荣与人类生活幸福并不成正比的现实。他在巴黎读大学期间就遭遇了抑郁症的折磨,之后常常感觉到工作不堪重负,他参加过各种政治运动,也曾和萨特一起加入共产党。作为一个非异性恋者,福柯也常常体验到作为同性恋者受到主流文化压迫的身心交瘁。福柯的话语理论可说是生命实践和理论反思交融的产物。福柯的话语理论结束了大写的“人”的神话时代,也解构了现代资本主义神话。
在“人”的神话这一现代知识谱系中,人的理性被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位,知识的人和道德理性的人成为人类的追求,然而,福柯的话语理论指出,这不过是残酷无情的权力之争:现代社会的知识和权力“直接相互连带”,共同实施着对人的身体行为的监控。人类凭借文化又如何改变并挣脱他们自己在生存竞争中编织的权力之网?主体和个体理性成为人类中心说的核心,形成一种更为普遍的统治冲动。[5]
这种普遍的统治冲动,在人与自然的层面上,表现为人对自然的征服,人自以为是万物之灵长,认为动物和植物没有思想没有智慧低人一等;在人与人的关系层面上,有所谓进步发达民族国家与贫穷落后的民族国家等级区分,更有性别上的男性理性优越于女性感性之说;在人与自我的层面,则有不断自我超越的要求,认为用理性战胜感性才是自我的胜利。
在福柯的话语理论看来,现代知识中的各种概念和术语编织成了如上诸层面的关系,呈现的正是一种话语一种现代权力统治秩序。在这样的统治模式和由此模式制造的统治冲动中,被排斥、被压抑和被边缘化的自然、女性、身体等等,存在于话语断裂之处、话语无声之中、话语所呈现的某种风格背后,使话语成为人类现代生存的事件而不仅仅是达意的语言。
福柯的话语理论由此也开辟了“话语研究”全新的学术范式,关注的不再是对象的客观性,也不再是人对客观对象的认识,而是语言是如何呈现对象的、语言在人的建构和社会建构中的深层作用。所以,术语、概念、范畴和话语方式就构成了“话语研究”的基本对象,它主要是探讨各种术语、概念和范畴的价值和意义,它们如何对我们的生活发生作用,如何对我们社会的建构发生作用,我们的生活是如何在言说自然、社会和思想的过程中发生改变的,语言又是如何塑造我们自身、如何塑造历史、如何塑造我们的现实社会,或者说通过语言的想象我们是如何改变我们自身的。[6]
要抵达话语存在的深部,要对话语事件透彻分析,尤其要对话语中没有发声的部分进行辨析,批判理性桎梏的福柯,一直孜孜以求感性的支持。晚年的福柯似乎比年轻时代和中年时期更加温和自信,他全力以赴投入《性史》的写作,用他的“话语研究”全新学术范式,集中对人类历史上出现的性的术语、概念和范畴进行深入分析,展示出语言对性的塑造事实,和人类在被塑造的性话语中如何生活的事实。所以性史,也便是人类抵抗性禁忌和适应性话语塑造的复杂性经验史。“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性’社会里,或者说是生活在‘性’之中。权力机制告诫身体、生命、繁衍生命、增强人种的东西。性不是什么标志或者象征,它是对象和目标,其重要性不在于它的稀有性或暂时性,而是它的执著和潜伏存在,事实上,它到处存在,同时又令人生畏。权力突出它、引发它,……为了不让它逃避,……必须控制它,它是一个具有器官价值的用品。”[7]110
既然执着于权力、自以为理性至上的人是福柯所批判的,那么,反思重建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促使福柯提出了生存美学。福柯反对现代知识构成的等级伦理,因为正是这种伦理导致统治冲动和理性知识包括禁忌的规则,它们对生命的压抑,剥夺了人作为生命的真正自由和快乐。而生存美学则是一种自我实践的生活艺术,它“肯定个人的自由并给个人的生活赋予某种形式”,不再是理性的统一尺度,而是将“自己的生活当作一件具有审美价值和反映独特风格标准的艺术品”来塑造。[7]129
在福柯看来,理性的人是“一个较近的发明”,[8]人类的知识秘密无限深长,古希腊人关于身体和性的知识就与现代不同,事实上他们已经实践过一种自由和节制互为存在,充满艺术美的生活方式。福柯探源人类知识不同型构,认为“生存美学”可以通过“自我的技术”来实现。福柯所谓“自我的技术”应该是从生命感性出发,尊重生命自我自律存在的力量源泉,“允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或通过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不朽的状态。”①Foucault.Ethics:Subjectivity and Truth.ed.Paul Rabinow,The New Press,New York ,1997,P225.
福柯的话语理论至此完成了一个理论和实践的完满说服:生命和生活的生存美学,终将突破一切权力束缚,呈现各自生命主体的自由话语。
然而,身处在理性强大的现代社会,一个人要选择“生存美学”谈何容易?福柯本人对同性恋生活的自由体验,最终也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1984年6月25日,58岁的福柯因艾滋病逝世。
福柯的话语理论与西方女性主义的交际十分深广。英美女性主义者最初提到后现代女性主义时,将其称之为“法国女性主义”,[9](286)这不仅因为它的许多代表人物或者是法国公民,或者是生活在法国(尤其是巴黎)的妇女,而且由于“法国女性主义者”的共同之处或者更近如福柯式的“法国特征”,即她们的哲学视角,她们从话语理论的角度看待女性处境,并尝试通过改变话语来改变女性处境。
后现代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如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露丝·伊丽格瑞(Luce Irigaray)、朱莉亚·克里斯多娃(Juia Kristeva)等,既从存在主义者波伏娃、解构主义者雅克·德里达和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那里得到精神上的启发,又与福柯的话语理论进行了深入的文本对话。黄华的《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一书,用对话的开始(女性主义处境的需要)、对话的高潮(女性主义对权力/身体高度的关注)和对话的延续(女性主义对身份政治实践的重视),详细探源了福柯话语理论与后现代女性主义相遇、对话、再生产,因而深刻启迪和影响女性主义思潮的过程。[10]
事实上,这一影响过程至今没有结束,因为女性主义改变女性处境的实践,由过去的重点在社会政治、经济领域,转移到了文化领域,而文化由话语构成的事实,恰好合适选用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就中国女性解放的现实情况而言,女性在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权力,有着国家法律的保证,然而,法律保证与事实仍然距离很大,如林树明先生所指出的“改革带来的新问题,诸如女性求职难、求偶难、女童工及性解放等问题,促使妇女对历史、现实和自身进行深刻反思”,而“我们的知识女性实际上已经职业化,正是她们能代表广大妇女展开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抗争”。“我们文坛女权新潮的产生有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具备一定的政治背景、社会背景、文艺思潮背景及接受心理根源”,“新批评的急速衰落,结构主义批评向解构批评的转化,国外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思潮的涌进,使我们女性文学批评中的敏感分子认清了各种‘中性’批评方法的大男子主义倾向,形成建构自己的批评模式的强烈冲动。”[11]利用话语理论的武器清理文化领域的男权构成,继而反思男权话语模式对于现代女性知识生成和生存处境的影响,不仅是当代女性主义策略性选择,也是进一步发展女性主义方法论的需要。
激起第一次女权运动的思想是“为女权辩护”(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为女权辩护》),直面现实生活中“妇女的屈从地位”(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妇女的屈从地位》),要求通过改革社会和给予女性受教育的权力的方式,实现女性在政治、经济和生活中地位的改变。
引发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的理论思考是,波伏娃提出的女性主义理论基本问题:“为什么妇女是第二性?”当社会存在的价值取向将女性定位为男性的附属,女性的定义是以男性的定义为前提时,女性的存在实际上没有真相,她们必须从与男性的依存关系中解放出来,取得和男性同等的社会存在价值。
经过两次女权运动的漫长努力,女性进入了原来只有男性的社会公共空间,获得了政治上的承认和经济上的相对独立,并且在社会竞争力上,日益与男性拉近距离。不过,问题也同时涌现出来,如社会公共空间的男性中心价值对女性生命的齐同要求,使女性感觉到竞争的代价;走出家庭日常生活之后,现代职业生涯对人性的异化,使女性意识到新的文化价值重建的急迫。
埃莱娜·西苏、露丝·伊丽格瑞和朱莉亚·克里斯多娃等后现代女性主义者们,更多从事文化工作,她们或者写作或者从事专业研究,对两次女权运动有深入研究和反思,结合女性解放实际情况,特别是女性在现代职业生涯中的异化处境,用后现代的理论说法,重新表述了女性主义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妇女是他者?”
她们接受了波伏娃对他者性的理解,但将其颠倒过来。妇女仍然是他者,但她们没有把这一处境解释为应当去超越的状况;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明确宣称他者有种种优越性。他者的处境可以使妇女退避三舍,从而批评主流文化力求强加给每个人、包括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在这里是妇女——的社会规范、价值和实践。他者性,就其和压迫、劣等的种种联系而言,其意义远远超过压迫、劣等的社会处境。他者性也可以是一种存在方式、思想方式和讲述方式,它使开放、多重性、多样性和差异成为可能。[9]287-288
后现代女性主义利用福柯的话语理论,将他者的话语价值上升到与主流或者说男权话语价值同等高度,强调从他者处境发掘资源,用他者的优势参与竞争,而放弃用男权价值异化自身、承担竞争之重。后现代女性主义由此解构了一元模式的女性解放神话,认为女性解放没有模式,只要女性能够用自己的话语表达自己的存在,就有存在的价值和自由的可能。即所谓:“她们怀疑地看待任何女性主义思考模式,这样的女性主义思考模式旨在给妇女提供某一种解释,解释妇女为什么受压迫;或者提供解放十招,即所有妇女获得解放所必须采取的十大步骤。……”[9]285
尽管后现代女性主义因为放弃女性解放的具体目标而引起了女性主义内部激烈论争,但它实际上开辟了女性主义反思父权体制和女性经验价值的全新面向。某种意义上,它也因认同因而也汇合了全球不同女性主义的不同面向,开辟了第三轮女权运动的多样化局面。
后现代女性主义非常智慧地利用了话语理论对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的反思和批判。
虽然福柯本人并非一名女性主义者,但作为一名非异性恋者,他本人的经验和遭遇使他拥有对异性恋父权体制审视和批判的眼光,他的话语理论通过挑战真理的权威地位,动摇了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的理论基础。资本主义父权文明体制要求人们追求知识,获得真理,成为理性的人,这一父权规范,排斥一切与之背离的人群,其中包括“排除阴性”。福柯批判理性中心主义,反对大写的人,实际上是反对阳具中心主义,反对大男子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由此而进一步认识到,女性主义如果追求理性所确定的种种观念,可能陷入父权知识系统的陷阱而不能自拔。为此她们进一步“突围”主动/被动、文化/自然、白天/黑夜、男人/女人的两极对立概念和思维;她们也进一步反思,往昔女性主义追求的解放目标,以男人为标准尺度,本身受到了父权文明体制的制约,可能发生再造“阳具崇拜”后果。她们深刻发现在父权文明体制内思考女性,看到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的反映、男人的形象或妇女与男人的相似性,沿用父权概念即可能陷入“男性”再现的体系。
就像福柯话语理论所发现的,“权力/知识”意味着不含价值判断的知识的现代理想根本就是幻觉。所有知识都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上。关于男人的知识是建构起来的。当男人像女人一样说话,比女人像男人一样说话更容易引起文化的不安,引发禁忌机制的制约。所以男人被要求更高的理性,要求超越。福柯分析疯狂、性、犯罪如何变成真理的游戏。男人在父权文明体制中所受到的限制和女人几乎一样荒谬。
话语理论启迪后现代女性主义审视父权文明体制中的男人和女人处境,反思女性处境的同时,也发现男性处境的困难,并对女性主义寻求解放的实践进行理论反省,寻求克服二元对立、阳具中心主义和理性中心主义新策略。以新的概念秩序思考的时代由此到来。
福柯的话语理论发展出来的生存美学,反对父权文明体制的二元对立伦理秩序,倡导差异伦理,认为个体生命经验具有自身存在价值意义,每一种个体存在均拥有探索知识、创造生命话语的“自我的技术”。生存美学不仅可以解释一切边缘存在,对于女性的他者处境,特别是由他者处境发展出来的女性日常生活经验价值,尤其具有阐述力。
就像美国女性主义学者伊莱恩·肖尔瓦特(Elaine Showalter)所说:“发身、来月经、性欲的萌动、怀孕、生育和绝经——整个女性性生活系统——形成一种必须隐瞒起来的生活习惯。尽管这些情节不能公开讨论和承认,却伴随着极为复杂的程序和学问,伴随着客观的方式方法,伴随着女性团结一致的强烈感情。”①Elaine Showalter,Literature of Their Ow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15.虽然父权文明体制中找不到女性生命知识话语,女性的生活系统被排斥在理性知识之外,但她们事实上有着极为复杂的程序和学问。当这些程序和学问获得言说,就是女性经验获得命名和话语权,人类的知识结构就会改变只有男性单方面经验生成的局面。
很早以来,生活在边缘的女性就一直积累着自己的经验,她们早已在沉默中获得了生存美学的真谛。早在18世纪,斯达尔夫人就注意到,现代生活对小说的需要和小说在表达人性的丰富多彩上具备的功能。“小说是现代人思想的绚丽多彩的产物,是古人几乎完全不曾见过的一种文学体裁。……但妇女在家庭生活中尚未产生影响以前,个人的遭遇不大能引起男子的好奇;他们都全神贯注于政治活动。……妇女需要征服人心,又担心沦入被奴役的境地,所以她们在人的性格中发现了千差万别的色彩。她们为戏剧家提供了激动人心的新的奥秘。她们被允许有的一切情操——对死亡的恐惧、对生活的眷恋、无限的忠诚、无比的愤慨,都充实了具有新的表现形式的文学。”[12]
显然,斯达尔夫人发现并且特别强调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获得主体性和丰富人性的事实。事实上,斯达尔夫人已经提出了现代生活对于女性日常生活价值的发现和认识。在她看来,男人们专注于自己的政治活动,无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处境;而被困于家庭生活中的女性,并非真正囚徒,她们用福柯所说的“自我的技术”,既用爱心征服了人心,又用劳作和心智防止了自己沦入被奴役的境地;同时,她们由此获得了生命经验的丰富知识,既有对他人性格和人性的认知,也有自我发现的无限体验即对死亡的恐惧、对生活的眷恋、无限的忠诚、无比的愤慨等等。而小说作为现代新的文学体裁,也可说是一种现代话语形式,以故事的方式,隐喻了话语权力的不可剥夺。
就像福柯在生存美学中所论及,生存美学的实践,就是把生命塑造为一件艺术品。这也可以阐释,女性自古以来虽然受到各种限制和束缚,却从来没有放弃艺术,甚至可以说,她们的生活本身常常成为了艺术。刺绣女工之外,化妆、美食、育儿经验,无一不是生活的艺术。男性把持的文学艺术领域,她们一有机会涉入,常常留下独创和唯美的作品。
现代以来,人类受到强大理性的压抑,对文学艺术的渴求倍加需要。女性在文学艺术领域展开的话语权力表达,充分呈现出她们生存美学的人类学意义。当代中国女性写作所贡献的文本,也同样值得放在这样的坐标进行欣赏。
然而,当代女性写作也同样经历了话语权力的争取——并非表面上写作机会的权力争取,这在中国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如何从父权话语体制争得自我经验的话语自由问题。
由于中国的现代化受到西方位势压力,中国的父权话语远比西方复杂。而中国的妇女解放话语,也夹杂于父权话语之中。中国女性需要经历家和国双重的复杂经验辨别,从中获得人性的成长和生命的经验,由此发出不同于西方女性的声音。她们话语的复杂生成,堪值深入研究。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对自己步入女性主义研究的原因,刘思谦这样说:“我身为女人,就从来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先是陶醉在半是真实半是虚妄的‘男女平等’的神话之中,后来又学会了‘我是人’这样一个空洞的抽象聊以自慰。只有当各种名目的‘角色’以它们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向我纷纷挤压而来,我才深深意识到了我那和男人不一样的性别。然而此时‘女人’之于我,也不过是一些‘角色’的碎片而已。碎片下面,依然是一片混沌莫名,难以言说。”[13]
当代女性写作和研究大致都经历了刘思谦所体验的这种话语迷茫经验。这正是中国式父权文明话语机制下女性找不到话语的写照。但女性的话语并非真的不存在。回到日常生活经验的生存美学,文学的鲜活生命就呈现出来了。用福柯的话语理论观照当代女性写作执着于日常生活领域的表达,即可以发现赋权于日常生活价值,正是女性话语源泉所在。
[1]〔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273.
[2]〔法〕米歇尔·福柯.事物的秩序[M].纽约:兰登书屋,1970:11-12.
[3]廖炳惠.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辞汇编[C].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98.
[4]杜小真.福柯集[C].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542.
[5]刘介民.西方后现代人文主流——征候群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29.
[6]高玉.论“话语”及其“话语研究”的学术范式意义[J].学海,2006(4).
[7]〔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8]〔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506.
[9]〔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86.
[10]黄华.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1]林树明.多维视野中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54.
[12]〔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M].徐继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21-122.
[13]刘思谦.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序[C]//谢玉娥.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0.
On Foucault’s Discourse Theory’s Reflection on and Criticism of the Capitalistic Patriarchal Civilization System
HUANG 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Macao University,Macao ,China)
While Foucault is not a feminist,as a non - heterosexual,he has approached the heterosexual patriarchy system in an inspective and critical manner just because of his experience and encounters.Moreover,he has,through his discourse theory,shaken the theoretic basis of the capitalistic patriarchial civilization system by challenging the authority of truths.As the capitalistic patriarchial civilization system,which requests people to pursue knowledge and truths so as to be be rational,prescribes and excludes all those deviant from it,including“the denial of feminine gender”,Foucault’s criticism of rational centrism and his opposition to the uppercase is virtually against phallocentrism and machismo.As such,postmodern feminism has come to realize that feminsim may fall into the trap of the patriarchial knowledge system if it aims to pursue various notions stipulated by rationality;whereas the previous goal of emancipation aspired by feminism,with man as the standard scale and itself constrained by the patriarchial civilization system,might meet with the outcome of reconstituting“the phallus worship”.As the knowledge about men is constructed,the constraint on males is almost ridiculous as that on females in the patriarchial civilization system.
Foucault;the discourse theory;capitalism;the patriarchialcivilization;females’dailylife experience;empowerment
I02
A
1674-5310(2012)-06-0081-07
2012-02-20
国家社科项目“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研究”(项目编号:04BZW046)
荒林(1964-),女,原名刘群伟,湖南长沙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澳门大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女性主义理论、当代文化和当代艺术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