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初 薇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 惠州 516007)
“作者出于思”:鲁迅文艺观的主体性
——从“立人”至“立心”的转化
王 初 薇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 惠州 516007)
与当时一些政治家、实业家为了救国而置个人觉醒于不顾,或是革命者以牺牲个人生命为代价的急功近利不同,作为思想家的鲁迅从一开始就抓住了“神思”这个关键,将个人精神的觉醒作为启蒙的终极目标。“立人”是他早期为中国寻求到的建立现代“人国”的唯一途径;文艺则是其“立人”思想的践行之途。从“立人”至“立心”转化的文艺观,其中有西方思潮的影响在,但总体上是他建立在真切感受本民族生存现状、深刻省思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所得出的思想结晶。
鲁迅;“立人”;心学;“神思”;文艺观
如果仅就美国文论家艾布拉姆斯“文学四要素”理论中,“以作品为中心”或者“文学作为活动”这种普遍观念来阐释文学的话,一旦深入文学的本质,就会发现有其不能回避的缺陷——因为文学本质上首先应该是人类思想的传播。“文学作为活动”是一种生产的步骤和流程,然而“文学作为思想”则是一种精神的创造和传承。并且由于思想传播的单向性和唯一性,它首先来源和产生于“作家”主体,如果没有作家的精神运思,就不可能有外化为文字的“作品”的产生。而于读者而言,阅读过程中的作品只是媒介,更精髓的部分应是对作家精神的体验和品味。根据传播学理论对理想状态的预设,授受双方的地位在传播过程中,相互之间会发生转化,但在现实生活中,授受双方的地位很少是平等的。读者与作家的关系,甚至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思想的“交流”,因为作家之创作必须已经完成,读者才能产生他的阅读体验,这种对于作品本身的体验对于作家已经没有直接的意义,换言之,读者的交流对于作家的创作强势的精神抒发,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学作为活动”的观点将作家的主体性大为削弱,剥夺了作家作为文学活动的根本起源的可能性。
因而,从文学本质层面来说,作家更应该居于文学的中心。艾布拉姆斯自己在应用“文学四要素”这一图示时也强调“这种架构的人为性”,只是为了“方便实用”才“把艺术品——阐释的对象摆在中间”,并且强调四个要素作为坐标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各自处理的理论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含义”[1]。
这个“文学作为思想”的图示无疑更接近鲁迅的文艺观结构。我们不妨追溯鲁迅文艺观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以之为逻辑点勾勒出独异的鲁迅文艺观。
众所周知,“幻灯片事件”是鲁迅立志从事文艺事业的标志性事件,但笔者认为在仙台学医的时候,鲁迅这样的文艺观念就已经萌芽了。大家经常提到的“幻灯片事件”只是身为留学生的鲁迅在爱国主义情感驱动下的一次集中和外在的爆发,其内在的思想转变早在他用医学去触碰人生命的终极问题时——具体说是灵魂有无问题的时候,就已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对于一个初衷是致力于自然科学的年轻学生而言,竟然由表及里地从“生命”到“灵魂”,对人文学科最深奥的命题进行了深入的思索,这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们认为,鲁迅对人性、人的精神层面的探究和体认,恰恰是伴随着他对西方自然科学、尤其是生物学知识的深入学习而展开的。这样说是有根据的,1936年鲁迅在临终前,曾经撰文回忆道:“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2]这个“不知道”,不仅表明了生命终极问题在他的心目中的不可证,也是这位有着敏感细腻心灵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对人类有别于禽兽、不满足于物质生活而产生形上需求的理解和肯定,是在科技与唯物大潮来袭之际,为人的精神及信仰领域保留的一份尊严。这在他后来对远古神话奇思妙想的赞美上,为农民迷信的辩护上,以及《故乡》、《在酒楼上》等小说的创作上都有所体现。
虽然鲁迅在仙台学医的时间里没有留下多少文字,但他翻译的《造人术》却非常有意思。《造人术》是一篇科幻小学,它讲述了一个化学家不是通过生命繁殖而是用化学元素为材料,经科学实验的方法在实验室里造出了人(生命)的故事[3],这中间,经历了一个从无生命物质到有生命物质的质变过程。虽然是一个科幻想象,但是由人造出“人”却是大有深意的。
这篇科幻小说的意旨与鲁迅两年以后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形成了互文性的观照:无论梳理的是人类起源的探索史、西方科学的发展史,还是西方文化的演进史,这三篇文章其实都在展示一个不断“纠偏”的历程,即历史的变迁在鲁迅的眼中并非是直进的,而是中间有着进退迂回、曲折如同螺旋状的发展过程。西方文明演进史就存在着曲折奋进而又反拨迂回的明晰线索:科学在17、18世纪的飞速发展打破了中世纪神学的迷雾,给人带来了民主、理性、实益等现代观念,然而这些理念并没有使人类精神在根本上得到拯救,沿着这种观念发展下去的西方文明,逐渐使人步入了个性(尤其个人尊严)泯灭、信仰缺失、物欲横流的生存境地。可以说,科学思潮为了反抗宗教束缚走向物质文明,而也就偏至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接下来引发的就是西欧19世纪末的思想斗士们又不得不以偏治偏,在上帝已死的情况下,转而将信仰移入人的内心,发出变革呼声,改崇奉上帝为崇奉个人的主观意力——鲁迅称他们为“神思宗之至新者”。所谓“神思宗”就是以人的“神思”为宗、为根本,以人的主观存在为终极信仰。“神思宗之至新者”对应的是西欧19世纪末叶的极端主观唯心主义派别,例如以尼采、叔本华为代表的唯意志论,以施蒂纳为代表的唯我论等。尼采曾借用进化论也就是自然科学的理论来攻击基督教,但他自己又创立“超人说”,对此鲁迅评价说是“易信仰,而非灭信仰”;尼采一再呐喊“上帝死了”来宣告以上帝为基础的基督教和以绝对理性为根基的理性派哲学的终结,而又再三呼唤“超人”的降临——“超人说”寄寓了给人类的生存提供一种目标、意义和希望的理想。可以说,早年翻译《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造人术》等科幻小说,的确在某种程度显示出了鲁迅对于科学伟力的赞叹与欣喜之情,但他同时超前地注意到了科学给人类生存所造成的意义局限。
如前文所述,鲁迅在早年的留日求学时期产生了“立人”观念,奠定了其一生的思想雏形。可以说,从科学到人文,从人文到精神,从群体到个人,无一不显示出鲁迅以“人”为本之思想的巨大突破力。但是,所有这些都仅限于对“立人”思想进行理论上的论证,还没有具体的实现途径:要重视科学的人文品格,要强调精神信仰,要推崇个人,所有这些“立人”的论条都不可能作标准化的推演和规定,如果没有更加具体的实践方法,“立人”只能视作空想主义被悬置起来。因而鲁迅还要为他的“立人”思想找到一条途径,那就是文艺。
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说到“幻灯片事件”带来的思想变化: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4]439
在将“精神”与“体格”进行区分并从国民身上剥离开来以后,鲁迅为改变国民“精神”找到了实现的方法,即是进行“文艺运动”。而在“文艺”之中又有诸多门类,纷繁复杂,每个门类又下辖诸多流派的作家,到底哪些文艺种类、哪些作家思潮才最为适合救治国人的灵魂?
《摩罗诗力说》里曾有过鲁迅阅读古国文化史的经验总结,其间以古民“心声”作为判断一个国家兴盛与否的标志——将文学的个人性与时代性相关联。在早期论述文艺时,他经常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用声和光这两种对应着人类基本感觉即听觉和视觉的自然元素来比喻文学,以此来形象阐明文学之于人心乃至社会的作用。譬如“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天竺(印度)、希伯来、伊兰(伊朗)、埃及等诸文明古国由当时文章的衰微,即可推见其文明的凋敝。用鲁迅的譬喻来说就是“群声辍响,荣华收光”,而如果一国“文事式微”,那么本国“种人之运命亦尽”。在鲁迅看来,国族之盛,固然在于民族作为群体所体现出来的风貌,但更为令人感佩的是,鲁迅在当时就注意到了作为个体的国民对于国族的伟大作用:个体国民真诚发布自我“心声”,可以震动其他国民的心弦,这样才能引发宏阔的“群声”,也就是整个民族的大响,从而发出民族的真声,再进而形诸民族精神[5];反之则“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流转异域,如亡人也”[4]65-66。鲁迅将“文事”作为人之为“国民”甚至人之为“人”的标志,把文艺的意义提升到国家、民族甚至人类的高度来加以提倡。
鲁迅曾言:“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6]在译介国外作家的文学和思想时,鲁迅无疑对以西方现代哲学为代表的异域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探寻和严谨的选择,正是在这一思索过程中,个性主义极强、推崇生命(强力)意志的尼采等哲学家的著作进入青年鲁迅的视野。他们构建的强大的精神主体,以及主体所体现出来的顽强的生存哲学,无疑是当时身为弱国子民的鲁迅最为倾慕的,于是他在《文化偏至论》中极力推介尼采、叔本华、施蒂纳几位哲人的思想。可以说,为中国思想界引进“神思宗之至新者”,不仅使鲁迅走出了同时代人盲目仿照西方文明枝叶(如发展军事、宪政、工商业)救国的局限与偏至,使他看到了西方文明根柢在“人”,因而中国的要务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也使得他将唯“神思”至上的理念与自己对文学的感悟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立人”文艺观,进而选择文艺作为能够实现自己改造“国民性”理想的终身之业。有的学者也指出,鲁迅一生很少抽象地信奉过什么“主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主义,那么可以将其信念归纳为“文学主义”[7]。可以说“文学主义”是鲁迅思想践行之途的形象概括。
更进一步,我们注意到在早期的鲁迅思想中,“心”是一个被多次提及的重要概念,是其思想体系中的一个核心词汇。甚至有论者认为,鲁迅的人学“首先应该是一种‘心学’”[8]。笔者认为,鲁迅之所谓“心”,是与其自身对人的“神思”的重视相一致的,即认为这是人类独有的感应和创造的能力。在鲁迅那里,“心”是自我的内在本质,它可以接受来自自然和社会的触动,可以产生反应,发而为“情”;情绪是“心”的外化,是人类表达自我的直接形式;而情绪外化有着口头表述的手段,因而能言为“声”。而这一切即构成了鲁迅所谓“神思”的过程。“心”的展示是真诚的,不避讳何种人类心理——包括阴暗、虚无等等,在鲁迅的著作中“白心之声”随处可见。
“神思”是一个复杂的反应过程,“心”和“情”等概念构成了鲁迅关于“神思”的基本思考。鲁迅在早期文言论文阐述他对文艺的看法时,几乎所有关于文艺的理论,包括文学的发生、文学的起源、文学的接受、文学的作用、以及评价文学的标准,都是以人的“神思”为本源和依据来展开的。首先是关于文学的产生,鲁迅认为诗歌、神话等文学形式都是古民神思与天然感应后的产物;人心受到感应,诚于中而有言,就有了不得不发的“心声”。其次是文学的接受,鲁迅认为“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只是有的人“不能言”,只要诗人一旦“为之语”(说出来、表达出来),就能使接受者“心弦立应”。最后是评判文学的标准,主要是看创作者能否“白心”[9]29(袒露自我内心),如果是“白心”、“自觉之声”的作品,就必能“撄人心”[4]70(感动接受者的内心),就是好文学、真正的文学。例如他对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而著成的《史记》,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并指出这部著作之所以不朽,“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10]。再如鲁迅推重屈原的《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即在于诗人“平心而言,不遵矩度”——由此可见,作家须以其“心”打动人。读者对于作品的接受也是如此:“经验不同,即不能心心相印。”[11]
以“心”来作为文学与世界互通的媒介质,鲁迅当然不是第一个。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的《文心雕龙》就用“心物互感”的灵性说,将人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开篇《原道》一文中把人与天、地并列为“三才”,推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12]1,认为人的灵性是天地之间最为奇妙和伟大的存在,这里体现了刘勰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作为万物灵长的人,以“心”之灵塞于天地间,观察宇宙自然及其衍生的山川纹理,心生感应,即以模仿为文。所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写出了文学的产生来自于对大自然的感动,而将感动形诸文字,就是文学。刘勰这种以天道自然为根基的文学观与早期鲁迅的文艺观有相似之处。如刘勰认为“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12]1,重在文章之化自然之道。鲁迅也认为,对于“心”来说,最重要的是“情”的感应,而情的产生,正是来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感动:
夫外缘来会,惟须弥泰岳或不为之摇,此他有情,不能无应。然而厉风过窍,骄阳薄河,受其力者,则咸起损益变易,物性然也。至于有生,应乃愈著,阳气方动,元驹贲焉,杪秋之至,鸣虫默焉,习飞蠕动,无不以外缘而异其情状者,则以生理然也。若夫人类,首出群伦,其遇外缘而生感动拒受者,虽如他生,然又有其特异;神畅于春,心凝于夏,志沉于萧索,虑肃于伏藏。情若迁于时矣,顾时则有所迕拒,天时人事,胥无足易其心,诚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虽天下皆唱而不与之和。其言也,以充实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发于心故也,以波涛之作于脑故也。是故其声出而天下昭苏,力或伟于天物,震人间世,使之瞿然。[9]25—26
但刘勰重点在“自然”,所谓“天道自然”,自然乃大化之道,无比绚丽瑰奇,文学理应是传“道”之器,刘勰甚至直接以“道之文”称之[12]1。而鲁迅侧重的却是艺术家的本心是否受“撄”,强调艺术创作是作家受到大自然的触动后进行的自主创造活动,作家只有“以光曜之发于心”,“以波涛之作于脑”,发出的声音才能警醒世人,才能“其声出而天下昭苏”。
不少研究者发现鲁迅早期文论思想体系里面有两个突出的关键词:“心声”和“内曜”,用以指称作家主体的理想创作状态。我们不难看出,所谓“心声”与“内曜”其实是一致的——更确切来说,二者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内曜”,就无法破除人们内心的晦暗,就不会有个人意识的觉醒;缺乏“心声”,就无法自由言说,就不会带来社会的变化改革。“心声”与“内曜”的这种关系正说明了在鲁迅的思想里,文学的独立、文学的价值已经和个人的独立、个人意识的觉醒紧密关联了,或者说简直就是一致的。上述所列的诸多早期文言文的例子说明鲁迅早在“幻灯片事件”之前就业已形成稳固的“文学即人学”观念。总言之,这整个过程就是——鲁迅注重“心”的真诚,推崇“神思”,注重人的精神,欲树立国人的“神思”并使之强大起来,认为最有效的方法则莫过于文艺;所以就有了幻灯片事件的“弃医从文”,就有了鲁迅对于改造国民性最初的论断:“凡愚弱的国民……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虽然“以为”二字体现出了鲁迅后期对其文艺观的修正,然而我们在这里起码可以看到鲁迅把“文艺”与“精神”进行了深度的关联。
鲁迅曾明确地写道,“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4]254——这是属于他从“立人”至“立心”转化的文艺观,其中有西方思潮的影响在,但总体上应是他建立在真切感受本民族生存现状、深刻省思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所得出的思想结晶。
[1]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5—6.
[2]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33.
[3]路易斯托仑.造人术[G]//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5—6.
[4]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42.
[6]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6.
[7]郜元宝.郜元宝讲鲁迅[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54.
[8]郜元宝.鲁迅六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
[9]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5.
[11]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4.
[12]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海林]
I210.6
A
1000-2359(2012)05-0185-04
王初薇(1983-),女,广东兴宁人,文学博士,广东省惠州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研究。
惠州学院博士科研启动项目(C511·0108)
2012-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