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国民性的想象与塑造——重读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

2012-04-13 23:19杨丹丹
关键词:游民国民性农民

杨丹丹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33)

农民国民性的想象与塑造
——重读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

杨丹丹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33)

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是当代文学中批判农民国民性的典范性文本。李顺大的“国民性”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个开放性的场域,封建传统文化的沉积和延伸、政治意识形态的强行塑造和规训,以及知识分子的集体想象和文学讲述共同编织了李顺大的“国民性”。这种“国民性”的意义之网,在李顺大“游民——农民——臣民——弃民”的身份转换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李顺大造屋》;国民性;游民;农民;臣民;弃民

国民性话语自晚清生成之日起就将自己的批判主体确认为占中国人口绝大部分的农民。农民这一词汇在国民性话语范畴内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贬低的意义,它往往表征着愚钝、守旧、狭隘、自私、奴性、消极、冷漠、麻木、浅薄等一系列与现代性话语相背离和隔阂的语汇,并被赋予了强烈的文化审判和批驳的色彩,或者说,农民就是国民性的另一个称谓和隐喻,“‘国民性’基本上就是农民性”,[1]2并且内含着一种尖刻的否定性话语指向,“我国的问题实质上就是农民问题,……是要改造农民文化、农民心态与农民人格。”[1]2而且,这种关于农民国民性的话语形态一直延伸到具体的文学创作领域,鲁迅、《阿Q正传》和阿Q是对农民国民性进行书写的标志性作家、典范性作品和原典意义的农民形象。

在新时期的“文革叙事”中农民的国民性又重新被翻检出来,并被做了放大化处理。其中,高晓声的文学书写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他在某种程度上重新接通了鲁迅所开创的国民性批判话语空间,“在对整个民族性格的自我批判”方面“比赵树理更接近鲁迅”。[2]而且,作家本人在创作思想和目的上也主动与鲁迅保持精神的同一性,“一直到现在,当年鲁迅所反对的奴性和精神麻木,仍旧广泛存在,这无损鲁迅形象,当我们看到社会上存在着那种情况想要改变它时,我们便想起了鲁迅,我们是在继承他的事业。”[3]在高晓声的国民性文学谱系中,《李顺大造屋》是一部典型的文本,“‘伤痕’、‘反思’小说中的‘国民性’话语,无疑要以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体现得最为集中与深刻。”[4]小说对李顺大的国民性批判主要集中在对他的主体意识的空乏、僵化的奴性意识、个体信仰的盲目跟从、强烈的个人崇拜等内容。但我们真正要质疑和思考的是李顺大的主体精神奴性思想是如何形成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文化的延续,还是中国当代政治意识形态的强行塑造?李顺大形象是现实农民的真实存在状态,还是知识分子的集体想象和文学转述?新时期国家意识形态在李顺大形象的生成上起到了怎么样的中介作用?李顺大是否拥有自己来表述自己的话语权?对于上述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李顺大在中国当代历史进程中的身份变迁来勘察李顺大身上的国民性。

在小说中,李顺大的身份经历了游民—农民—臣民—弃民的序列转换,在这种身份的变换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位中国的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是如何与宏大的国家历史发生内在的关联的;在二者的有机联系中,社会结构和政治权力又是如何成为国民性的深刻根源和一种压抑性的黑暗力量;李顺大卑微苟且的生活经历,跌宕起伏的造房过程,以及对苦难的心理感知和情绪体验是如何参与了建构历史的过程的,“许多最触及个人私密的戏剧场面,隐藏着最深的不满,最独特的苦痛。男女众生但凡能体验到的,都能在各种客观的矛盾、约束和进退维谷的处境中找到其根源”,[5]从而在李顺大这一孤立的范本中整合出一幅完整的中国农民国民性变迁的图景和国民性形成的路线图。

一游民

王学泰在《游民与中国社会》中对“游民”这一社会群体进行了详尽的研究,他认为,“凡是脱离当时社会秩序的约束与庇护,游荡于城镇之间,没有固定的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以出卖体力或脑力为主,也有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生活资料的人们,都可视为游民。”[6]2以王学泰对“游民”的概念界定作为参照,我们发现在小说《李顺大造屋》的叙述中李顺大的初始身份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游民”:从他在社会中的结构位置而言,“李顺大是六亲无靠的异乡人”,四处漂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里,由此可见,他已经被国家放逐到主流社会的边缘,并时刻受到盗贼和兵痞的欺压,失去了社会对其的监督和庇护;从他的职业特征而言,李顺大最初是个船户,以打渔为生,而后从事过“拾荒”、“用糖换破烂”、“扒螺蛳”、“国民党的壮丁”,这些职业的共同特征是都出于生活的压力,以出卖自己的体力为主,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并时刻充满了变动。从本质上而言,李顺大从事的工作并不是职业,因为,它缺乏一项职业所应具有的标准化、规范化和制度化,以及职业生产所必须的生产资料;从他的生活状态而言,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被贫穷夺去了生命,偶然的一次捡到了一个拾破烂的女人做了自己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仍然每日在贫穷、饥饿中挣扎;从他的主体情绪体认而言,他感受到了生活的无助、悲恸和绝望,但他并没有对之所以如此进行反思和追问,而是认为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宿命,也就是说,李顺大还处于不觉醒的、蒙昧的生存状态和混沌的精神状态之中。

李顺大的这种“游民”的存在状态与阿Q在未庄的生活际遇十分的相似,但在阿Q身上中国农民的国民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李顺大“游民”身份中所展现出来的国民性显得十分的暧昧和模糊,或者说,李顺大身上潜隐的国民性被有意识地压制下来,但作者为什么又在故事的开端对李顺大的“游民”身份,及其所遭遇的苦难生活进行不断的指认和强调,在这一显和一隐之间隐藏了大量的意识形态的信息,这其中就涵盖了意识形态对农民国民性的压抑、彰显和挪用。从中国革命的具体历史进程而言,中国革命在本质上是一组相互存在巨大差距和悖逆的因素结合在一起的产物:一方面,是几乎没有任何现代教育背景和经历,拘囿和封闭在狭小生存空间内的农民大众,另一方面,则是由无产阶级革命精英知识分子组成的政党领导阶层,及其所设计的宏大现代性革命运动,那么,这种充满了意识形态色彩和革命目的论的社会运动和主体思想意识匮乏,与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形态化思维的农民之间是如何建立沟通和链接的?这就涉及到了对农民身份的前身“游民”身份的强调和认同。在国家意识形态框架内,“农民”之所以转变为“游民”,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所以才饱尝生活的苦难,而这种情况是由于地主阶级、官僚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剥削和压制,“帝国主义侵略下农村原有的阶层矛盾已经发生裂变,地主变成封建余孽与资本主义混血结合的买办商人,农民成为失去土地的无业游民。”[7]正如李顺大的生命际遇一样,他没有土地,生活困顿,并承受着国民党发动的战乱灾难,所以,对于农民国民性的改造和启蒙并不是国家的主旨,国家的主要目标是激活农民对非无产阶级的阶级仇恨,并主动跟随他们进行暴力革命,因为,“游民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意识到,只有在剧烈的社会冲突中才会改变现有的一切。他们不理会秩序,欢迎冲突,甚至欢迎剧烈的社会冲突和社会动乱。”[6]2国家也正是将此点作为历史突破口,将农民整合进历史革命进程中,“毛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就其主要精神而言,即在于他吸取、应用马列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思想和苏共党的组织结构形式,将其与中国历史的重大遗产——农民造反,‘马上打天下’的传统融会统一,使之转化为由共产党领导的、以推翻国民党统治为基本目标的现代农民大革命。”[8]

由此可见,在李顺大的“游民”身份体系中,愚钝麻木、被动承受、信仰缺失等国民性因素已经显现出来,但国家意识形态对他的主体改造重点不在于使其“运用自身的理性思维和理解力”,“摆脱自身的蒙昧状态”,并“敢于运用自己的理解力”,[9]而是对李顺大所承受的苦难进行重新表述和放大化技术处理,将李顺大的国民性问题悬置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在其思想中灌输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以此来激发农民参加革命的迫切愿望,从而形成一种全新的农民文化观和全新的农民形象,这样,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操控下国民性话语被隐藏和掩埋在历史的深处。

二农民

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历史的贡献在于对被封建文化权力网络压抑了千年的现代性的“人”的重现发现和确认的话,那么,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则是从普泛意义上的“人”的范畴内进一步地剥离出来了“农民”,对中国农民的重新发现和使用,使农民在中国革命历史进程中的地位和价值得到了空前提升,并将他们纳入到国家现代化战略构想之中,同时为农民建构了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和思维范式。“中国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农民造成的,因为造成地主文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从农民身上掠取的血汗。中国有百分之九十未受文化教育的人民,这个里面,最大多数是农民。农村里地主势力一倒,农民的文化运动便开始了。”[10]从毛泽东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国家对农民文化和主体思维的塑造主要集中在两点:一、唤醒和激活农民的阶级意识,以暴力化的阶级斗争为主要形式,将农民整合进革命的队伍,组建一支以农民为主的军队,并将这种观念系统化和理论化;二、借鉴和转化中国历史上“农民造反”的模式,“打土豪,分田地”、“论功行赏”、“排座次、坐江山”,激起农民对于财富和土地的欲望,并将之转化为革命的动力。二者共同构成革命语境下农民的主体思维和精神话语,只不过前者是一种公开的革命表述,后者是一种隐蔽的心照不宣的内部潜规则。

正如《李顺大造屋》描述的那样:在“土改”之前,李顺大虽然一直想摆脱贫苦的生活境遇,但他却始终保持着自己“游民”的自然和常规生活状态,以一种“游民”的生活方式维持或突破自己的生活境遇,以“游民”的方式进行财富的原始积累,以“游民”的方式解决生活中的困惑和矛盾,以“游民”的方式应对时代的动荡和变迁。但“土改”运动的发生,彻底改写了他的“游民”身份和“游民”的生活常态,土地的重新再分配使他拥有了固定的土地,也就意味着他拥有了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同时他的生活境遇也有了极大的改善,因此,他成功地从“游民”变成“农民”。但我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李顺大的生活质量有了怎样的提升,而是这种身份的转变和生活境遇的翻身和解放,对他的主体精神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主体精神世界的思维形式和逻辑方式呈现一种什么样的转变,“土改分到了田,却没有分到屋。陈家村上只有一户地主,房子造在城里,没法搬到乡下来分”,显然,李顺大革命的目的在于瓜分土地和房屋,并不掺杂其他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崇高的革命伦理意识,并且,对于没有分到房屋而显得的耿耿于怀,更加印证了他的革命目的的实用主义的原始色彩,这与太平天国运动在《天朝田亩制度》中所提倡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具有精神的同一性和同构性,同时,“李顺大认为,他是靠了共产党,靠了人民政府。才有这个雄心壮志,才有可能使雄心壮志变成现实。所以,他是真心诚意要跟着共产党走到底的。一直到现在,他的行动始终证明了这一点”。由此可见,在李顺大的主体精神空间内最大的感知来自于共产党在革命过程中所产生的强大的革命力量,李顺大苦心经营多年也没有得到改变的贫苦的生活状态,却在一场革命中被戏剧性地改变,而且完成得是如此的短暂、急速和彻底,没有任何过渡和渐变。在这种戏剧性的场景中,李顺大形成了新的信仰和新的人身依附,同时也依然延续了僵化的思维方式。

国家所倡导的“新的”“农民文化”并没有改变农民的国民性,它的革命目的论色彩过于浓厚,只注重用阶级学说对农民主体精神进行强行的灌输,而恰恰放弃了以理性和科学思维对农民国民性进行批判和启蒙。李顺大身上所隐藏的功利化实用主义、平允主义、等级观念、自私利己、守成保旧、以及企图通过政治权力来维持自己稳定的社会地位,现有的社会秩序和常规的生活方式等等国民性因素依然顽强地支配着他的主体行为,并逐渐地演化为一种提倡思维和普遍心理,只不过是在革命话语的妆点下变换了一张现代化的脸谱而已,“就它的主体方面而言,仍是中国小农社会矛盾积累与积聚的产物,是中国多次发生过的旧式农民战争、农民运动的再版,尽管它是一种修正版。”[11]李顺大在土改中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行为和思想完全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尽管这种意识形态给农民灌输的全是震惊世界的标语和口号,但实际上这是一种最大的保守主义,它以翻身、解放的革命方式延续和稳固了农民的国民性。

三臣民

在李顺大看来,无论“土改”所形成的客观结果和主观构想之间存在怎样的差距,毕竟使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和现实生活质量有了明显的改观,并且实现了短期拥有土地的生活目标。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1949年新的国家政体的形成虽然在政治形式上摧毁了以宗族组织为基础的传统封建统治,使自己脱离了强大的封建“权力文化网络”的奴役和压迫,但并没有使自己真正摆脱社会权力对自己的监控和规训,而是再一次陷入了新的“权力文化网络”,并在行为方式、思想归属、情感趋向、组织认同等方面受到了新的国家政权的新一轮的改造,“我们应当进一步组织起来。我们应当将全中国绝大多数人组织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其他各种组织里,克服旧中国散漫无组织的状态。”[12]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推演下,李顺大由一位“农民”变成了一位“臣民”,并与国家的关系达到了空前密切的程度,从而形成一种新的人格依赖和人身依附,而且这种依赖和依附是以绝对的服从为前提和基础。那么,李顺大对国家权力的服从和依附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国家权力机制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中介作用?

首先,国家意识形态将传统儒家学说中“向内里用力”的观念堂而皇之地引入到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中,大力培育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人民的观念和人格理想,从而在农民的主体思想里形成一种“道德的形而上学”和“逐臣心态”,彻底地泯灭个体思想的理性反思和多元发展,并以此来巩固政治权力的群众基础。从小说的故事讲述来看,李顺大自“土改”以后,他的日常生活行为就是一位“跟跟派”: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能坚决做到,而且全部落实,随便哪个党员讲一句,对他都是命令。有一夜李顺大一觉醒来,忽然听说天下已经大同,再不分你的我的了。解放八年来,群众手里确实是有点东西了。例如李顺大不是就有三间屋的建筑材料吗?那么,何妨把大家的东西都归拢来加快我们的建设呢?我们的建设完全是为了大家,大家自必全力支援这个建设。任何个人的打算都没有必要,将来大家的生活都会一样美满。那点少得可怜的私有财产算得了什么,把它投入伟大的事业才是光荣的行为。不要有什么顾虑,统统归公使用,这是大家大事,谁也不欺。这种理论,毫无疑问出自公心。李顺大看看想想,顿觉七窍齐开,一身轻快。[13]

在李顺大的认知范畴内自己的思想与党应该保持精神的同一性,不能发生任何形式的背离和抵牾,并主动接受意识形态话语机制的召唤,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国家所认同的标准的道德化个体和典范的国家社会成员,“个体面对被秩序化的群体应承担无限的道德责任。个体在完成这个无限的道德责任过程,使自己完全和道德理想所企望的理想人格重合起来,个体达到这种境界就叫做仁”,[14]同时使自己有了一种强烈的位置感和归属感.所以,李顺大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造房材料,并觉得“七窍齐开,一身轻快”。虽然“大跃进”社会实践以失败收场,李顺大造房的材料也化为乌有,但在区委书记刘清同志的帮助和教育下,“他的眼泪,早就扑落扑落流了出来,二话没说,呜咽着满口答应了。”

其次,国家在革命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专制暴力行为,及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成为李顺大“臣民”心态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个人、群体和组织通过各种手段以获取他人服从的能力。这些手段包括暴力、强制、说服及继承原有的权威和法统。”[15]“土改”运动中国家通过对地主的严酷惩罚,已经使农民切身感受到了国家这种暴力统治的威力。“大跃进”结束以后,李顺大改变了造房的方式,由积攒盖房材料转变为通过积累金钱来实现,而国家对李顺大主体思想改造的暴力化策略集中体现在“文革”中对李顺大财富的归属问题,以及没收的方式上:

李顺大想得太落后了,在文明的时代里,文明的人是无需使用那野蛮手段的。有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腰里插着手枪,肩上挂着红宝书,由生产队长陪同,到李顺大家作客来了。原来他是公社砖瓦厂的文革主任,很讲义气,知道李顺大要造房子买不到砖,特地跑来帮助解决困难。他大骂了一通走资派刘清不替贫下中农谋利益,现在则轮到他来当救世主了,只要李顺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钱来,他负责代买一万块砖头,下个月就可以提货。

况且又是生产队长同来的,还有枪有红宝书,真是讲交情有交情,讲信仰有信仰,讲威势有威势。李顺大虽然当过三次逃兵,还没有经过这种软硬兼施的场面,心一吓,面一软,双手颤颤数出了二百一十七。[13]

枪、红宝书,这一“文革”中肉体和精神双重暴力的象征符号所产生的恐惧力量,加之走资派刘清反面形象的例证,以及以党的名义进行的威逼利诱、温情哄骗,终于再一次将李顺大造房的梦想彻底打碎,同时也使他的主体思想进一步与党保持了同一性。这种“建立在感激和敬畏双重基础上的国家认同”,在“文革”时期与传统文化中的“皇权思想”又一次在农民的主体精神空间中相遇和复活。农民国民性中的奴性心理和主奴意识,随着国家意识形态对其“臣民”身份的塑造和高度认同,依旧盘踞在他们的精神深处。

四弃民

印度学者帕特·查特杰在《庶民研究》中指出:“在反殖民时期,民族国家往往能够调动农民成为抗争的主体,而民族国家独立之后,农民与国家之间的利益却越来越分离。”[16]如果把帕特·查特杰的论述借用到中国当代的历史语境中,按照他的逻辑线索继续推演,我们可预知中国农民的命运。在颠覆原有的政治统治,建立新的国家政权以后,农民的利益诉求与国家的利益分配之家的裂隙不断地加深和扩大,尤其是国家政权确认了宏大的现代化社会实践方向和路径以后,农民作为一个缺乏现代意识的群体被逐渐放逐到社会边缘,或者作为一个反面例证不断地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质疑和批判,或者农民选择不断的退却、任然和妥协,以此在社会结构中获取暂时的位置,“农民”的身份体系已经内在地破裂,转变为时代的“弃民”。这种“弃民”身份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国家政权所推行的新的“殖民主义”和革命领导者与农民主体思想之间的悖逆。

狭义上而言,“殖民主义代表着一系列的政策、观念与行为方式等,它指的是在现代世界体系中,西方宗主国为维护中心与外缘地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而制定的,反映了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特色的方针、政策。它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上对外缘地区和半外缘地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既打断了这些国家和地区的社会发展进程,对它们的财富进行了肆意的剥削和掠夺,又在客观上具有着社会改造作用。”[17]如果我们把对“殖民主义”的阐释放置到《李顺大造屋》的文本内部来验证,把殖民主义的主体“西方宗主国”置换为1949年以后的“国家”,把殖民主义的客体“外部边缘地区”替换为“李顺大”,那么,这种新的“殖民主义”在《李顺大造屋》中就会显露出鲜明的轨迹。“土改”运动中李顺大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国家政权整合的对象,参与了国家的利益分配,瓜分了一部分土地,但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政权的更迭和新的国体的成立并没有改变李顺大贫穷的命运,而是由革命的参与主体逐渐演化为国家的局外人和被改造、剥削的客体。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以前李顺大苦难的生活境遇是由于封建统治的残酷盘剥和压迫,那么,新中国成立以后李顺大的遭遇就是一种国家在内部施行殖民主义的结构。国家在现代化名义下制定的一系列方针、政策和发动的政治运动使李顺大陷入了新一轮的殖民主义困境中:1958年发动的“大跃进”使李顺大变得一贫如洗;1966年的“文革”又使李顺大在造反派的威逼利诱下交出了积攒多年的惟一的财富,稍微有些改善的生活又变得一无所有;1976年“文革”结束以后,李顺大虽然买齐了盖房子的材料,但却是利用行贿的非正当手段获取的。从李顺大的生活历程来看,“1949”对于李顺大而言仅仅是一个具有政治涵义的时间划分,而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和生命质量而言,并没有界限分明的意义区分,贫穷依旧贫穷,受压迫依然受压迫,没有话语权依然没有话语权,“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依旧是“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但却没有“引起疗救的注意”,我们也正真理解了李顺大的感叹:“唉,呢,我总该变得好些呀!”

除了国家政权在国家内部以现代化名义进行的新的“殖民主义”,革命领导者与农民在主体精神之间的悖逆和思想的隔阂也是“弃民”身份形成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李顺大的主体诉求和革命领导者的要求之间始终处于一种错位的状态。小说中李顺大在日常生活中惟一的诉求就是能够拥有自己的一座房屋,但革命领导者始终无法满足李顺大的要求,并一次一次地使李顺大快要实现的梦想破碎,三次造房的失败经历使李顺大陷入到巨大的焦虑和恐慌之中,让他不知究竟如何来看待革命对于自己所产生的现实意义。因为,房子的有无已经脱离了他掌控的范围,房子这一生活幸福的象征符号有无以后的“意义”也并不是他所能预知和推断的,而是由他自身以外的国家强制性力量所施舍和给予的。但“国家”作为一个“他者”并没有切身感知李顺大的精神困境,虽然革命是以“人的解放”,打碎旧有的国家机器为最终目的,但革命领导者并没有尊重李顺大的个人选择,即使是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一小小的要求也无从谈起。在革命领导者看来,李顺大存在的意义主要是为现实的政治运动服务,或者具体地说是为国家所发动的政治运动寻找历史的佐证和依据,而不在于对李顺大个体诉求的满足,因此,“贫困不仅不可能被消灭,而且应该受到赞领和尊敬。”[18]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大部分都以民族的启蒙精英自我标榜,都自信中华民族的现代化复兴的图景必将在他们建构的文化策略中重现,对中国农民的国民性批判成为他们实现自己文化策略的一条简单而又唾手可得的话语空间,但谁又能够站在农民的立场来表述这种国民性?农民已成现代化叙事的“弃民”的现实境遇又有谁来批判和质疑过?知识分子迎合主流意识形态滥用封建主义的这种心态和话语方式又有谁反思过?也许葛红兵的话真的有些危言耸听,但却能够让我们惊醒和警惕:“阿Q是一个在启蒙偏见之下被塑造出来的人物,因而他作为一个农民身上的正面要素完全被低估了,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是这样一个身上的正面要素被低估了的农民形象,其被当作反面典型加以认定的东西,依然有许多是值得我们再探讨的。但是,直到如今,中国文学界对此并无真正的反思,因而它依然主宰着许多中国当代作家对中国农民的认识,有的时候这种主宰是有形的,有的时候这种主宰是无形的。”[19]那么,李顺大是否也是被塑造和想象的农民形象?

[1]秦晖,苏文.田园诗与狂想曲[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2.

[2]季红真.同一历史主题的两个时代乐章——赵树理与高晓声创作特征的比较[M]//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32.

[3]高晓声.纪念鲁迅所想起的[N].文艺报,1996-12-20.

[4]何言宏.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151.

[5]〔法〕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263.

[6]王学泰.游民与中国社会·绪论[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

[7]瞿秋白.国民革命中之农民问题[M]//瞿秋白论文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259.

[8]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180.

[9]康德.何谓启蒙?[C]//王岳川,尚水.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42.

[10]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M]//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9.

[11]姜义华.理性缺位的启蒙[M].上海:三联书店,2000:5.

[12]毛泽东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M]//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9-10.

[13]高晓声.李顺大造屋[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

[14]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144.

[15]〔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4.

[16]陈光兴.Partha Chatterjee讲座·发现政治社会:现代性、国家暴力与后殖民主义[C].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0:37.

[17]高岱.“殖民主义”与“新殖民主义”考释[J].历史研究,1998(4).

[18]〔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上海:三联书店,1999:214.

[19]葛红兵.直来直去[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35.

The Imagination and Molding of Farmers’National Character——Gao Xiaosheng’s The House Building by Li Shunda Reinterpreted

YANG Dan-dan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Jili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Changchun 130033,China)

Gao Xiaosheng’s The House Building by Li Shunda is a canonical text for criticizing farmers’national character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Li Shunda’s“national character”,which is an open field in a sense,has been jointly formed by the deposition and extension of the feudalistic traditional culture,the forced molding and regulation of the political ideology,and by the collective imagination and literary narration of intellectuals.The network of significane of such a“national character”has left an explicit trace in the identity transition of Li Shunda from“a vagrant”through“a farmer”and“a subject”to“a rejected citizen”.

The House Buidling by Li Shunda;the national character;vagrants;farmers;subjects;rejected citizens

I206.7

A

1674-5310(2012)-04-0060-06

2012-02-24

杨丹丹(1980-),男,黑龙江双城人,文学博士,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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