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体验与闻一多、吴宓的文化价值取向

2012-04-13 23:19
关键词:吴宓梁实秋清华

林 方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美国体验与闻一多、吴宓的文化价值取向

林 方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美国体验对于具有留学经历的闻一多和吴宓来说,是他们文化价值取向形成的重要因素。两人美国体验中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对于物质极度发达的不适应和对种族歧视的反感,及因此产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这些美国体验最终促成了两人文化价值取向的形成,使闻一多最终成为了文化爱国主义斗士,而吴宓则发展成为了文化守成主义战将。

留美体验;闻一多;吴宓;文化爱国主义;文化保守主义

中国现代作家中有近40位曾经留学美国,如胡适、陈衡哲、熊佛西、朱湘、林徽因、吴宓、闻一多、徐志摩、梁实秋、康白情、林语堂、杨振声、罗家伦、许地山、冰心、穆旦、郑敏等。美国体验,是他们作为主体在美国生活的直接经历和感触,它形塑和制约着作家认识世界、观察世界的视野,进而影响他们的文化价值取向。

对于这些留美作家,以往学者们常从分属敌对营垒的角度比较胡适和吴宓,从志趣相投的角度比较闻一多与朱自清或闻一多与梁实秋,而很少有学者拿闻一多和吴宓比较,但实际上两人美国体验中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在留美之前都在清华学校学习,吴宓留美时间是1917年至1921年,闻一多则是1922年至1925年;两人的美国体验中都有对于物质极度发达的不适应和对种族歧视的反感,及因此产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这些美国体验最终促成了两人文化价值取向的形成:在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中,以和为贵,在天下驱新之际,护守传统。吴宓主张“层层改变、递嬗为新”,体现传统儒家文化的生命力及其独立性、开放性、时代性;闻一多厚传统而不薄现代,亲本土而不疏异域,以爱国主义为核心,表现浓重的祖国情结、浓郁的民族意识,保持开放性的文化品格。美国体验催生了他们作为文化转型期知识分子独异的文化个性和民族情怀:闻一多最终成为了文化爱国主义斗士,舍生取义;吴宓则成为了文化守成主义战将,郁郁而终。

中国现代作家的美国体验,不仅指他们在美国生活的直接感受和经历,而是有关于美国的所有的感受、体察和感悟。作为在留美预备学校度过了完整少年时期的闻一多和吴宓,他们的美国体验显然在留学之前就已发生。

清华学校是用美国退还庚款办起来的学校,创办于1911年3月。此前1909年6月清政府在北京即设立游美学务处,由外交部与学部共管。同年8月招收直接送美学生,并筹建游美肄业馆,选定清华园为校址。1911年3月肄业馆改称清华学堂。1912年10月又改称清华学校。这所留美预备学校,招生名额按各省分担赔款数额分配,学生入校学习8年,毕业后可公费留美5年。吴宓的16岁到23岁就是在清华学校度过的。闻一多在清华学校学习的时间则更长:14岁到24岁,可以说是人生价值观念初步形成的关键的10年。

清华学校是一所美国化程度很深的学校,在课程设置、教材选用、教学方法、生活习惯等都仿效美国。当然,学校也聘请了不少深谙传统的国学大师。因此,从这里走出的留美学生如洪深、梁实秋等都有着极为相似的文化背景。

清华的美国外教熟悉欧美文明变迁,对西方工业文明的弊端多有体会,如吴宓的历史教师J·Pickett先生,他以罗马吸收外来文明不当以致丧国的历史教育中国学生:“希腊文化输入,罗马人接受吸收不得其道,以致生种种恶果。……不采其长而专取其短,徒事浮靡,以侈毫相竞,于是风俗坏、政治衰,而罗马终不克长赫立于世界。先生因提示诸生曰:‘诸生他日赴美游学,撷载西方文明,亦当专取其长而适于中国者,资为材料,以自制本国之新文明。若去取非其道或肆言保守,均不利于国家之前途,不可不慎视之。’……又曰:‘……而目睹外国新潮流之输入,即心伤其不善,亦岂个人口谈之所能御彼辈?正当思国之所缺者何物,然后拼弃一身于新潮流中,得有建树,则国家不无良好影响。徒事拒事呻吟,岂非天下之至愚乎?故尤愿诸生深长思之’。”[1]309吴宓对此番言论的感佩很深,誓承此训,“先生是日言甚长,皆顶门力箴,为吾辈对症下药,使余等感且佩,不能自已。……呜呼,余承此训,余将无言。”[1]310虽说他此时的体验还多以感性为主,但文化守成主义的倾向已经初显端倪,为他后来选择白璧德为师,系统学习新人文主义埋下伏笔。

闻一多在清华时,是一个对校园文化活动非常热心的积极分子,编辑著名的学生刊物《清华周刊》,还时常在各种校园文化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对清华了解深刻,对于校园当时受美国文化影响过深的现象表示反感,甚至在毕业时还专门作了篇《美国化的清华》加以批判,文中他一方面指出“清华太美国化了”,一方面认为“清华不应该太美国化”,因为在闻一多看来,所谓的美国文化不值得人们去领受,清华所代表的美国文化,充斥着物质主义、个人主义。他大声疾呼“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2]对美国文化的初体验,决定了闻一多在留美及以后的生涯中与美国文化始终隔阂,他无法像胡适那样倾心并热爱这样的文化。

在胡适的眼中,美国是一个黄金遍地的富裕之邦、理想国度:“五洲民族聚,百万富人多。筑层连云上,行车入地过。”[3]136“门户徒为尔,有窗临街店。仰视屋矗天,俯聆车掣电。”[3]1831920年代的美国开始进入一个长时间的、几乎未曾间断的经济繁荣和扩张时期。10年间,美国的工业产值增长了60%,人均收入增加了1/3,物价上涨却可以忽略不计,由此带动了都市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巨大发展。

当时重物质、重实际的风尚也影响到了早年庚款留美的学生,他们80%学理科,只有20%选择人文学科,与闻一多同赴美国留学的清华学生多选择学习经济。所以闻一多这个文科生刚到美国一星期,就已经厌恶了周遭工业发达、物质气氛浓重的环境。美国的喧嚣和热闹令他作恶,他频繁地与清华的旧友通信,一面向他们展示新作,一面描述“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4]、汽车横冲直撞随时让过马路的行人有被碾死的危险的生活情况。他担心独居,因为难以忍受独自面对“唯物”的生活。在国内读书时,他极少为生计发愁,可到了“一日无钱即为饿殍”[5]的美国,他常常食不果腹。物质上的困窘给闻一多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害,还有精神的受辱。附生在美国人“物质至上”价值观上的是庸俗和势力,严重的种族歧视使闻一多几乎交不到美国朋友,他热爱诗歌,却“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谈论诗歌的人,甚至有时候我稍微谈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就会被人嘲笑”,[6]而那些中国留学生,在闻一多眼中也多“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善于思想、勤于思想……都以年轻的老腐败”。[7]所以,他不无心酸地把诗作寄给国内友人诉衷肠道:“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做得出诗来,真是不易。现在寄来给你们来闻闻,有煤烟味没有?”[8]时不时地还自嘲为“东方老憨”。当不少中国男留学生与美国女孩交往时,闻一多却对他们提不起任何兴趣,他认为她们都是“doll”[9]——美丽却没有头脑。

物质至上的现代社会,容易造成理想与希望的缺失,人们沉溺于自满,陶醉于物质与消费,这是处在发展中的现代国家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对物质的过度追求势必造成异化的非人性发展状态。因此,吴宓在留学之后的美国体验中,敏锐捕捉到这一点,并感慨其文化堕落之严重:基督教仅作为形式而存在;国民虽崇尚婚姻自由,但不婚与迟婚者十之八九,大都有“淫乱”之事,且视之为自然;“惟功利货财是图,无暇问及是非”;[10]25电影、舞蹈、戏剧等,多“狎邪猥亵”之事,否则难以吸引观众……如此“道德败坏”的社会,在吴宓看来恰恰是物质过于繁荣惹的祸。国内的年轻人,因为没有见过西方的实际情况,将之想象成“天堂仙境”,殊不知“西国社会之堕落,人心之浮动,实远甚于中国……不到欧美,则无从见中国人之好处”,与中国传统重礼数、义气相比,西方重权力和享乐。中国妇女忠贞贤淑、吃苦耐劳,而美国妇女涂脂抹粉、离婚通奸当作寻常……吴宓对中西方文化差异的观点,虽个人化色彩较浓,且有失偏激,却是他坚守理想主义道德情怀的现实基础,也使他更加明确了人生志向:发挥国有文明,沟通中西事理,以熔铸风俗、改进道德、引导社会。

如果说对美国物质至上、道德沦丧的憎恶使闻一多、吴宓无法亲近美国,那么在留美期间多次亲身体验到的种族歧视则使他们更加坚定自己的文化立场。

留美期间,闻一多因成绩优异而获得最优秀名誉奖。按学校规定,获此奖者应被送往巴黎、罗马深造。但是,由于闻一多是中国人,校方没有应诺。一次,闻一多的好友梁实秋与一美国白人开的汽车相撞,警察二话不说,径直把梁实秋抓起来,并处以170美元罚款。清华校友陈长桐到理发店剪发,老板因其是中国人,拒绝服务……这些经历使闻一多深感痛苦和屈辱,后来他宁可宅在家中,留长发吃面包,也不愿出门半步。

之后在珂泉的一段插曲,成为他爱国情绪爆发的导因: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校刊《珂罗拉多大学之虎》,发表一首匿名诗,诗名叫《支那人》,作者以戏谑的语调提出质疑:在中国留学生假面具般的面孔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的思想是聪明的,还是狡诈、不道德的?这首诗是对中国留学生的公开挑战,涉及中国学生的人格和尊严,故而闻一多和梁实秋各以一首诗“迎战”。闻一多写了一首共6节的自由诗,毫不留情地回击对手,他讽刺道:我的国家和文化,远非一个称中国人为“支那”的美国人所能理解的。经过这次风波,美国学生不得不对中国留学生刮目相看。

吴宓同样深刻地体验到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从他留美期间的日记可以看到,他的交友圈不广,局限于中国留学生圈子中的几位挚友,如陈寅恪、梅光迪、汤用彤、洪深等。他曾感慨道:“美人处处则怀‘非我族类’之见,无论外貌谦恭与否,内心亲密与否,其歧视如故也。”[10]151与美国人的隔阂,令他坚信难以与之为友,久居下去只能让人心愈冷。在美国,他感触最多的是美国人对中国文化不符实的扭曲和丑化,在美国的电影中“常多作践中国人之处,形容污秽凶毒之状,殊非事实”[10]162。他和洪深一起看戏剧《黄马褂》时,剧中的皇帝和宰相均拖着长辫,作龌龊萎靡之状,而西宫之子,乃为纨绔子弟,“其手爪之长,竟逾一尺,以形容中国人之长爪。”[10]107美国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下的中国形象,深深刺痛了吴宓,他看着银幕上被妖魔化的国人面孔,“观之愤不可遏”,十分难堪。与吴宓相仿,闻一多留美期间,几乎也没有结交到新朋友。他只好频繁给旧友写信,同时“如大旱之望云霓”般殷切盼望回信。

长期身处文化“接触地带”的人容易产生极大的心理压力,在对异质文化的体验中产生出的抵触、对抗心理易使价值重心明显倾向自我文化。一般而言,人们若未置身异国文化环境,很难实现对本国文化的自觉认识,而当其置身异国文化环境时,在两种文化的差异对比下,往往更能认识和理解本国文化。

闻一多的爱国激情和文化价值取向终于在留美这一特定时空被激活。他出国之前还没有形成对中国文化自觉的情感认同,而留美半年之后,闻一多在一封家信中写道: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中国青年来说,留居美国的滋味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在信中,他期待着回家过年,期待着与家人围炉叙旧,以此发泄心中积愤:自己是有国之民,且有五千年历史与文化,有什么地方比不上美国人呢?难道因为中国人不会制造杀人的枪炮便说它不如美国光明磊落吗?留美经历,加深了闻一多爱国思乡和浪漫诗人气质之间的矛盾冲突。闻一多在美国呆的时间越长,对美国体验越多,对美国文化越发厌倦,对中美两国文化的差异性认识越深;与此同时,对中国文化越加理解和热爱。在他看来,美国文化重视感官,中国文化则重视心灵,而这一点,物质文化的西方人是无法做到的。“西方的生活是以它的制造算的”,而东方生活则是“以生活自身算的”;[11]西方人把化运动中,吴宓积极肯定孔子的历史价值,也是宓也暗自能accomplishment当作人生的成功,东方人则把和平舒适的生活当作人生的成功。由此,闻一多得出结论:西方文明是物质的,东方文明则是精神的。而他正是在美国物质文化的体验之中,实现了对中国精神文化的深入理解和认同,形成了文化爱国思想。

吴宓的文化守成心态也是在美国日趋成熟的。吴宓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颇具“名士”风味。当踏上美国异域,身带中国传统文化“行李”的吴宓对美国文化异常敏感,于是把它放入自己的文化标准中加以验证,发现难以相容。由此,他对美国文化,乃至美国人产生排斥,而这种排斥,反过来又加深了他的文化守成心态。吴宓在哈佛求学期间,白璧德曾对他感叹道:中国的国粹日渐沦亡,以后若想找通晓中国文章哲理的人,恐怕在中国都难得。另外,白璧德希望吴宓日后能够专门研究中国国学,而吴宓也发愿回国后,不论处境如何,定会研究国学,以成斯志。白璧德为孔学的衰落深感可惜,并曾向中国留学生表达自己的期望。在新文化运动中,吴宓积极肯定孔子的历史价值,可以说是出于对白璧德的回应。

庚款留学生按计划可以在美国留学5年,闻一多提前两年回国了,正如他所自述的,“蛰居异域,何殊谪戍?能早归国,实为上策”;[12]吴宓也提前一年于1921年回国。

闻一多和吴宓的美国体验,都是作为他们认同传统文化的对立面存在,因体验而形成对立,没有了这些体验,便没有了对立的存在。而体验进入主体之后,作为一种文化符码内化到主体的意识之中,所有的排斥行为便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和意志性的行为。所以他们积极体验美国文化却成为美国文化有力的批判者,主张中西方文化融合同时护守传统,审慎取样。也因为美国体验本身的丰富性与多向性,两人的文化价值取向还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差异,闻一多最终成为了文化爱国主义斗士,而吴宓则成为文化守成主义战将,在激荡变革的现代中国,他们各自以义无反顾的激情完成着报效祖国的理想。

[1]吴宓.吴宓日记(1910 -1915)[M].北京:三联书店,1998.

[2]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二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341.

[3]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四)[M].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

[4]闻一多.致闻家驷(1923年9月24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87.

[5]闻一多.致父母亲(1922年8月)[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49.

[6]闻一多.致清华朋友们(1922年8月)[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62.

[7]闻一多.致父母亲(1922年11月6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15.

[8]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1922年9月1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63.

[9]闻一多.致吴景超、梁实秋(1922年10月30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11.

[10]吴宓.吴宓日记(1917-1924)[M].北京:三联书店,1998.

[11]闻一多.致吴景超(1922年8月14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51,53,52.

[12]闻一多.致梁实秋(1925年4月23日)[M]//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222.

Experiences in USA and Wen Yiduo’s and Wu Bi’s Cultural Values

LIN F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The experiences in USA are important factors in the formation of their cultural values for Wen Yiduo and Wu Bi who have studied abroad.They both shared a lot in their experiences in USA,namely,their inadaptation to the highly developed material life,their aversion to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their profound attachment to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Moreover,these experiences in USA have ultimately led to the formation of their cultural values,thereby having turned Wen Yidou into a warrior of culture patriotism and Wu Bi into a fighter for culture conservatism.

experiences in USA;Wen Yidou;Wu Bi;culture patriotism;culture conservatism

I206.6

A

1674-5310(2012)-04-0053-04

2012-03-22

林方(1979-),女,广西南宁人,任职于北京语言大学学生处,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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