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文学研究——以“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为例

2012-04-13 23:19贺桂梅
关键词:现代文学现代性世纪

贺桂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开放文学研究
——以“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为例

贺桂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时 间:2009年9月16日15:00—17:00

地 点: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会议室

主讲人:北京大学中文系贺桂梅

李宪瑜:今天我们很高兴地请到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贺桂梅副教授,来给我们做本学期“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前沿系列讲座”的第一讲。首先让我们热烈欢迎她。

我和贺桂梅算是老相识了,认识十几年了,所以基本上可以说,这些年来她的学术历程,我还看得比较清楚的。比如说,硕士毕业的时候她做的论文是关于90年代女作家的;她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她是2000年毕业的),就开始做关于80年代和“五四”的问题,好像是“往回走”的;而她毕业留在北京大学任教以后,跟她的导师洪子诚先生一起在做50-70年代的文学,又往回走了;我知道她还有一本书现在影响比较大,是关于40-50年代转折时期作家研究的;如果我们再往前面找呢,她本科毕业的时候做的论文是沈从文,40年代的沈从文。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就是,从40年代到90年代,到80年代,再到50-70年代,然后再到40-50年代,好像整个现当代文学这一块,她都做了一个遍。

我觉得贺桂梅是一个对于时代,或者说文学史的时代话题非常具有学术的敏感,也是非常有学术素养的青年学者。她今天的这个题目和这些都有关系,今天的题目是《开放文学研究——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例》,现在我们就欢迎贺老师来给我们讲座。

谢谢李老师的介绍。非常高兴能来给大家做这样一次讲座,因为我刚刚把我的“博士论文”做完

(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其实到现在,这已经不是我原来的博士论文。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80年代与‘五四’传统”,2000年就做完了。但做完之后我自己很不满意,所以这些年来我虽然做了很多别的事情,但是“80年代”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一直想要把它重新做一遍。拖到今年,也算是10年做了一本我自己很重视的书。完成的书稿讨论的内容大致是80年代的文化思潮。我觉得在这本书里面形成了一些有我自己特色的研究思路,所以我很高兴有机会在这里和大家讲一讲。

我自己的一个一贯的研究诉求是:我希望能够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定位文学问题。我原来有一个概括,借用了美国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的一个说法,他有一本书叫《社会学的想象力》,有一个台湾学者把“社会学的想象力”翻译成“全球思考,在地行动”,就是说,你要有一个全球的很“大”的视野,但是你要在一个很“在地”很具体的场域里面来做事情。我很喜欢这样一种思路。我觉得我们在做文学研究的时候,其实应该有一个比文学大得多的视野来定位我们的工作。这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达到的一种诉求。书稿大致完成以后,我形成了一些想法,所以我原来给今天的讲座定的题目,就是前两天报给李老师的题目,叫“文学研究视野的重构: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例”。后来我想了想,其实也许有一个更准确的表述,就是“开放文学研究”,要把“文学研究”打开。当然,在座的同学如果阅读非常广泛的话,会知道我这个“开放文学研究”也借用了美国社会学家沃勒斯坦的说法。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左派教授,自70年代以来,人们说是他重新复活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批判思想。他主持过一本书,叫《开放社会科学》,他说我们的整个社会科学的体制都太旧,需要把它打开。我借他的这个说法,用了“开放文学研究”这个说法。

那么为什么要“开放文学研究”?我想先从一些现实问题谈起。

大家都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学生,其实“现代”和“当代”这两个专业是分不开的,至少做当代文学的同学也会对现代文学比较熟悉。这也就是强调这两个专业应该打通。大家知道在80年代的时候,现代文学是一门“显学”,它在整个社会结构和文化表述中处在一个非常中心的位置。从90年代后期以来,现代文学界(其实我说的“现代文学界”是一个比较泛的说法,大概是指20世纪文学研究)谈得比较多的就是“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我很少参加纯“现代文学”学科的会议。大概是2007年的时候,我去参加过一个年会,会上,原北京师范大学、现在汕头大学的王富仁老师提了一个说法:他首先非常地焦虑,说“现代文学边缘化了”,然后提出了一个新说法,他说我们要对现代文学“重新定位”,要把它定位为“新国学”。结果他的发言变成了那次会议的主题。当时很多学者包括钱理群老师、孙玉石老师等都特别认同他这个“边缘化”的说法,然后人们就开始讨论现代文学是否可以成为“新国学”。大概是这样一个思路。我的问题就从“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说起。当然这绝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指文学研究在整个社会结构里的一个位置。

当然,导致这种“边缘化”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在我看来,当我们在谈论“边缘化”问题的时候,首先要对整个现代文学学科的历史有一些了解,在对这个历史的状况作一种比较准确的描述之后,你才可能判断在现实情境里可以做什么。我觉得像王富仁老师那样提出一个新标准,然后试图用这个新标准来改变现状,似乎是太主观。我想做的事情是,对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做一种知识考古学和知识谱系学的考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认为现代文学研究,或者说现当代文学研究,在今天的这种处境,在今天的状况或者说格局,其实是在80年代形成的。“现当代文学”这个学科,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是一个“话语构成”,也就是说它可能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一个是观念层面上的,另一个就是教育体制层面上的。就观念层面来说,我觉得80年代以来,特别强调的是回到文学自身、文学本体论或者是纯文学、文学审美等。这种对文学本体的强调,在80年代是有它的批判性的,但是如果今天还延续80年代的说法的话,它就变成了一个屏障,或者是“一堵封闭的墙”。我们今天在谈文学问题的时候,如果只是谈文学本体、谈“纯文学”的话,实际上就使你的文学研究和社会现实之间隔开了。所以当我说“开放”的时候,首先我有一个关于“封闭”的判断,“封闭”一方面是观念性的,另一方面是学科体制上的。大家可能也知道一点,就是现代文学学科(也包括当代文学),它在80年代经历过一个剧烈的重新组合过程,尤其是从80年代开始,整个教育体制、学院体制和学科体制都形成了一种新的制度,正是在这个新制度的形成过程当中,现代文学在那个情境中才成为一种显学。而在今天,现代文学的学科规范、学科体制,事实上使你即使不关心外面的社会状况,在这个体制内就做你的研究,比如说我一辈子就研究沈从文、或者一辈子就研究老舍,也可以生活得很好。这种学术制度本身、这个学科体制本身也是一堵墙,它可能让你在墙里面也很舒服,你可以不关心外面的状况。所以当我说“开放”的时候我指的“封闭”是两个层面的,一个是观念层面的,一个是制度层面的。如果今天我们要讲怎么重新激活现代文学研究的开放视野、怎么激活它和社会文化、社会现实互动的能力的话,那么首先要对这个学科本身有一个了解,对它的历史状况有一些了解。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可以来谈所谓“边缘化”问题。

我刚才说我想对现代文学学科做一种知识考古学和知识谱系学的考察,这个当然大家一听就是福柯的说法了。我想大家对福柯都会了解一点,都会读到一点点。福柯最核心的概念就是“话语”。关于“话语”有很多的说法,但是有一个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当我们指认一个东西是话语构成的时候,我们指的是它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语言的层面,一个是实践的层面。有一个阐释福柯思想的哲学家叫德勒兹,他现在在当代文学研究界很“火”。他概括福柯的话语理论讲的是两个层面,一个是可视的层面,一个是可述的层面。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足球为什么是“足球”,足球本来是一个圆形的东西,使得一个圆形物成为“足球”的,是一套话语构成:只有到了足球场上,有了运动员,有了关于足球比赛的一套运动规则等这些东西,那个足球才成为足球。这里就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语言的、观念的层面,一个是制度的层面,就像运动场、怎么成为一个运动员等等。其实我们讲“现代文学”这个学科也一样。大家学到的都是关于现代文学的一些观念性的东西,比如说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你会来读沈从文、读老舍,但是同时你读沈从文、老舍能够拿到学位,还有在我们学校里面普遍有这个学科设置,所以我们也可以把整个学科看成一个话语构成。它也包含了语言和实践这两个层面。关于“知识考古学”和“知识谱系学”这两个理论范畴的差别,有人做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概括:假设我们对一个学校去做考察的话,如果我们考察的是这个学校的课程,比如说数学、文学、科学等等,那这些课程的各种构成就是知识考古学研究的对象;可是假如我们要去观察的是整个教室的布置怎么才能适合老师的权力,使他处于一种中心位置,即使他四处走动,也能处在可以随时监视学生的位置,如果你关心的是这个教室的空间布局如何配置权力关系的话,那这就是在做“知识谱系学”考察。其实前面讲的考察课程的构成,那大概是一个对思想观念或者是语言的考察,当他去考察教室的空间布局的权力关系的时候,他考察的就是物质的、制度的这样一个层面。我想用这套方法对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做一次话语考察。

当然现代文学学科已经有比较久的历史了。大家知道它在1950年初期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学科方向,50年代后期“现代文学”这一命名开始出现,到70年代后期它开始重建并且非常的正规化,也就是说现代文学这一学科的历史比较长。我把讨论的范围缩小,来谈“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在80年代产生广泛影响的论述。我所谓的“开放文学研究”或者说“文学研究视野的重构”是什么意思呢?首先要考察的是,它在何种意义上是“封闭”的,即关注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开放”,然后再讨论怎么去打开它。

我选择讨论的具体对象是“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为什么选它呢?

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我给大家开的参考书就是三位提出者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合著的这本《20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这是大家所能读到的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它收录了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那篇著名论文,也收录了3个人的6次对谈。“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论述提出的时间是1985年,距离今天已经是20多年了,这20多年中国的变化特别大。大家想想,“20世纪中国文学”其实是由3个关键词构成的,包括“20世纪”、“中国”、“文学”。当1985年北大的三位年轻学者提出这一说法时,这3个词的含义和我们今天理解的含义其实已经差别很大了。在1985年的时候文学处在它的黄金时代,人人都是文学爱好者,可是今天我们谈得很多的问题就是“文学的边缘化”和“文学研究的边缘化”。关于“中国”的理解也不一样,在1985年对“中国”的理解包含着一种非常焦灼的情感,那时候人们最担心的是我们中国会不会被“开除球籍”,老觉得中国非常落后、非常落伍,总是想到怎么去跟进世界潮流、与国际接轨等等。可是今天我们讲起中国来,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但是你们应该能感觉到中国人的民族心理、民族认同感会发生一些变化。反正我自己感觉得非常清楚,我觉得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人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我把以前中国人的民族情绪叫做“自我憎恨式”的,就是老觉得我们的传统好坏呀,作为一个中国人好像要背负好多坏东西,让你很痛苦,可是今天讲得最多的就是“中国崛起”,而对于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人们的态度会有很大的变化。不说别的,就说于丹讲论语吧,它会那么轰动,也是一种非常有症候性的社会与文化现象。关于“文学”的理解变了,关于“中国”的理解变了,其实关于“20世纪”的理解也变了。我一会儿给大家分析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里面他们怎么理解“20世纪”。

总之,我之所以会选择“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论述,一方面是因为它包含的大叙事,在那个时候和今天已经发生变化,正是因为发生的变化,使得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在1985年,他们关于文学学科、关于文学史、关于文学的位置、关于民族主体的论述怎么是一种“叙事”,是一种“建构”,而不是一个关于真理的、关于历史规律的陈述。大家会听到我这里的“后结构主义”的味道特别浓,就是说语言是在建构意义,而不是说事物有一个意义,你像照镜子一样把它说出来。我想说,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我们今天的历史处境使得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在1985年的讲述是一种叙事。这是我选择“20世纪中国文学”来谈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大家会熟悉关于现代文学学科史的一些知识,刚才说到“20世纪中国文学”是1985年北京大学的三位年轻学者提出的,一个是钱理群老师,我记得他当时是我们中文系的讲师,可是很多人都把他写成是副教授,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是在1978年跟着王瑶先生读硕士,1981年硕士毕业留校的,他的专业是现代文学;另外一个是黄子平老师,他的专业是当代文学,黄子平老师是77级的本科生,81级的硕士生,跟着谢冕老师,当时是我们北大的年轻助教;另一个人就是陈平原,现在大名鼎鼎的我们中文系的系主任。当时陈平原是我们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他和前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温儒敏老师是我们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最早的博士研究生,他们1984年入学,1987年毕业。这样的3个年轻学者,他们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在当时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引起了特别大的轰动。后来有人概括说,他们这个概念的提出标志着现代文学这个学科的研究进入了新阶段:前面有两个阶段,一个是“新文学”研究阶段,就是把“五四”以后的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另外一个研究阶段就是“现代文学”。大家知道这两种说法的差别是什么吗?“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两个概念并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50年代后期才被提出来的,这两个概念被提出来是为了取代“新文学”,因为“新文学”把“五四”以后的所有文学都看成是“新的文学”,不去问“新的文学”里面的差别,所以在50年代后期的时候要提出“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就是说在“五四”以后的这些文学里面,它们的性质是不一样的:1949年以前的文学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学,那叫“现代文学”;1949年以后的是“社会主义文学”,这叫“当代文学”。所以这是在区分“新文学”里面的等级。这两个概念是50年代后被提出来的,它也被学科化,尤其是在80年代以后。有人就说“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的提出开启了第三个阶段,它标志着一种打通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学科分界、把“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的新思路。

在80年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潮,叫“重写文学史”,我想这个大家都知道。明确提出“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是两位上海学者王晓明和陈思和,现在已经是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重镇人物了。但是在我的理解当中,“重写文学史”其实是整个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趋向,就是要“重写”50年代后期形成的用“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来区分新文学、用“革命”作为文学史主题的那样一种看法。我们已经说惯了“重写文学史”,但我们应该清楚他们要“重写”的对象是什么。“重写”首先提出来的是要“回到新文学”,就是要把“五四”以来的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在这样的一种思潮当中,我认为“20世纪中国文学”跟“重写文学史”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重写文学史”是要“破旧”,就是要打破“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学科划分,可是“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论述提出的是一种新的东西,它不是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内部所能提供的,我一会儿要仔细地来分析这个新的东西是什么。这个新的东西包括它怎么用一种现代化的叙事来描述20世纪;它怎么去理解20世纪的中国文学是“现代中国的民族文学”,就是“国民文学”;还有它怎么去理解这种“独立的文学史”是什么。

也就是说,我选择“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范畴来讨论现代文学学科的第二个原因,是它的出现标志着现代文学这一学科的一种新的视野、新的知识范畴和一种新的学科规范的出现。即使在今天,仍然有很多本名字叫“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学史还在写,人们还没有放弃这样一个学科概念。

第三个原因,大家可能想不到,“20世纪中国文学”在1985年提出时,是整个80年代人文知识界的一件大事。“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表形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1985年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论文,还有一部分是发表在《读书》杂志上的6篇对谈。大家当然知道,《读书》这个杂志面向的读者群是整个人文知识界,而这个杂志80年代以来产生影响的一种方式就是组织很多次的对谈,比如说大家后来熟悉的关于“人文精神”的论争、还有关于“新左派”、“自由派”的论战等,这些都跟这个杂志有关系。这个杂志第一次连续地就同一个问题发表多篇对谈,就是从“20世纪中国文学”开始的。所以在当时的整个人文知识界,甚至也包括理工科在内的知识圈,“20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出都是一个事件。也就是说它不仅有学科内部的影响,而且在整个知识界都有影响。

在80年代中期,大家所熟悉的一个重要思潮是“文化热”,几乎所有知识界的人都参与到了关于“文化”的讨论中。其实“20世纪中国文学”也是“文化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他们3个人就是当时发起“文化热”讨论的一个知识群体“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成员。八九十年代的转变,虽然离今天只有20多年,但80年代当时的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件和人物在后来都“失踪”了。大家如果做80年代研究的话,应该知道査建英的那本《80年代:访谈录》,访的就是80年代那些风云人物。我的一些学生告诉我说,他们读了这本书才知道甘阳在80年代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物。我有时候会有点刻薄地说,査建英的那本书其实应该叫“流放者归来”。就是说在80年代一些人特别活跃,差不多就代表了整个知识界,可是因为八九十年代的转变,他们绝大部分都跑到国外去了,而中国的历史还是在延续,后来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是以一种陌生人的姿态回来的。

我想要告诉大家的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论其实是当时的文学界参与到当时知识圈“文化热”讨论的一个重要标志。关于甘阳、关于“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关于“文化热”,我的那本关于80年代研究的书里有专门的一章去讨论,讨论“文化热”是怎么构成的。我通过分析最后认为整个“文化热”背后的一套知识谱系就是现代化理论。一会儿我要讲“现代化理论”是个什么东西。统摄“20世纪中国文学”叙述的核心也是一套“现代化”叙事。这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发明”出来的,而是陈平原老师自己说的,他说,我们当时的诉求就是:光是打通近代、现代、当代还不够,关键是我们背后有一个文化理想,说白了就是要用现代化叙事来取代此前一直沿用的阶级斗争眼光。当时他们在这么讲述文学的历史的时候,其实也有某种自觉。这是我选择“20世纪中国文学”的第三个原因,就是它不只是现代文学学科内部的一个事件,同时它也是知识界的一个重要事件。

还有第四个原因,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提出还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一代新学人的出现和一套新学术体制的出现。这个新的体制最主要的就是所谓的学位制度。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从1949年以后,重新设立学位制度是从1977年开始的,然后到1982年开始正规化,也就意味着开始有研究生院、开始有导师制、开始有学位委员会、开始确定各个专业的名称等等。我们大家今天所属的研究生制度,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1982年是一个标志性的年份,因为在那一年扩大了招生。1978年读本科、1982年读硕士的这些人,在1985年毕业。他们一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搅动整个80年代的文坛和知识界。所以有一个专门的说法叫“85学人”。我只是想要描述,这代学人其实是一个新的学术制度的“产品”。虽然就我们的讨论来说,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三位老师的年龄差别很大,钱老师当时46岁了,黄子平是36岁,陈平原老师比较小,31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是他们是一代人,就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学术制度和同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我最后的讨论是要把“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提出和新的学术体制、学科体制联系起来,这也是我选择“20世纪中国文学”论来对现代文学进行知识考古学和知识谱系学考察的第四个原因。

前面讲的这些就是要告诉大家为什么我选择这样一个历史文本,它的历史位置在哪儿,它的意义在哪里,如果以它来讨论我的问题的话,我的理由是什么。我想来谈怎么“开放”文学研究,然后我以“20世纪中国文学”来谈。

下面我就想来具体地看,我们在今天这样一个历史视野当中,带着某种现实关怀或者是某种思想批判的眼光,来重新看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史文本时,可以怎么来讨论它、研究它。

对这样一个文学史范畴的讨论,我想从三个层面展开:首先是现代文学研究专业内部的讨论,就是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新的文学史范畴包含着怎样的叙事形态,它怎么讲述“文学”、“20世纪”和“中国”。第二个层面我想讨论的是“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背后的新的知识范式是什么,这个范式是在一种怎样的历史语境下出现的。第三个层面我要讨论的是这样一个新的文学史论述和新的学术体制有什么样的关联。大概是这样的三个层面,一个是学科内的,一个是大的、跨学科的人文知识界的层面,另一个是知识谱系学的物质的或者是制度的层面。

如果大家想听了我这个发言还有些收获的话,大概就是你们可以试一试怎么分析一个历史文本。一般我们去讨论一个文学史文本的时候,最多也就是讨论第一个层面,讨论它包含着怎样的文学叙事或者是文学史的叙事,可是我想把视野拉大,拉到一种跨学科的、包含着整个知识范式的视野,来讨论它的知识形态是什么,它跟历史语境的关系是什么,然后是它跟当时的学科体制的关系是什么。所谓的“开放”,就是你不能站在这个“屋子”里面来讲你要谈的事,你应该站在屋子外面去看。当然你站在屋子外面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个屋子的状况,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如果我们要讨论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或者是自我封闭的话,至少我们应该有一个外部的视角,你需要了解和看到它是怎么构造它自己的。

好,以上说的是我基本的思路。

我给大家发的一点材料,是我去年在《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4期)上发的一篇文章,叫《重读“20世纪中国文学”》。这是我书稿的前面一部分,讲的是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文学史论述里面怎么讲“文学”,怎么讲“20世纪”,怎么讲“中国”。大概就是文学史叙事的层面。这些东西在今天说起来很简单,只不过我们以前不这么考虑“20世纪中国文学”,没有意识到它是三个核心范畴的组合。

当我们来分析它的叙事时,首先当然是关注它对“文学”的理解。大家知道,包括社会文化热点也包括学术研究,现在有一个“80年代”研究热。在90年代,那时候的热门是50~70年代,而“80年代”好像还是现状研究的样子。可是从查建英主编的《80年代:访谈录》那本书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做“80年代”研究,至少在北大当代文学专业,这两年无论是硕士还是博士,好像有一半的选题都与此有关。我也知道最近这几年有很多国家社科基金和教育部的项目、有很多人也做“80年代”。所以“80年代”是一个“热”。这个“热”当中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人们如何去认识文学。一种常识或者说一种对于“80年代”的定型化的看法是,“80年代是强调纯文学的时期”,因为在80年代,当人们在谈文学的时候,他们都在为文学辩护,他们都在抗议政治对文学的压迫。所以在80年代谈文学时,总是有一个二元对立的框架,一边是文学,一边是政治,文学要保护自己的权利,一定要反抗政治的压迫。这是一种结构性的理解方式。但是我认为,这种对文学的理解有一个误区。80年代的人们确实在说文学本体论,回到文学自身,确实在说纯文学或者是我们要谈文学性而不是谈政治性,但事实上,在80年代的语境里面,当人们这么谈的时候,它有它特定的政治内涵。关于文学的理解,除了特别强调要分析语言啊、要分析文体类型啊这些所谓的“文学的构成因素”,人们同时还会谈“人性”、谈“现代性”或“审美”等话题。事实上,在当时的语境里,“人性”或“现代性”你不能说它不是政治的,它是在用一种关于理想的人性的叙述,一种关于理想的现代性的想象去反抗阶级斗争啊、革命啊那样一套论述。所以如果我们在今天讨论80年代文学的话,我们不能真的像那时的人们所说的那样,认为他们在谈一种干干净净的、没有政治的文学,而要去分析,那个背后没有说出来的“政治”是什么。所以在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论时,我觉得首先要分析的是它的文学观念里所包含的政治内涵是什么。

当然,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老师也讲了他们为什么要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他们说这首先意味着“文学从社会政治史的简单比附中独立出来”,首先意味着“把文学自身发展的阶段完整性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这听起来好像也是“文学本体论”、“纯文学”。不过接下来他们具体谈的问题都是非常有政治性的问题:他们谈的是怎么走向世界文学,谈的是“民族灵魂的自我改造”,谈的是传统中国怎么向现代中国转换。“20世纪中国文学”论其实有一个最大的政治主题,就是“民族性”或者“民族身份认同”。大家都知道现在有一种时髦的研究方法就是文化研究,这种文化研究有它的“三字经”:“阶级”、“性别”和“种族或者民族”。其实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20世纪中国文学”,它有太强的民族主义的情感或者说民族——国家的认同感。不过很长时间里我们意识不到这个东西。1986年的时候,有四位日本学者(其实你们做现代文学尤其是鲁迅研究的同学应该会读到他们的书),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竹内实、丸山升,他们当时就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我们日本是小国,从你们的“20世纪中国文学”论里面,我们读出了很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种很强烈的“汉唐气魄”。当时回应他们的是钱理群老师和黄子平老师非常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实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20世纪中国文学”讲的是文学,那个“文学”包含着一种最大的文化政治,就是关于民族身份的认同问题。为什么当时的人们不觉得他们讲的文学包含政治性,是因为整个80年代以来人们讲政治的方式都是抹掉自己的政治性,现在有一个特别时髦的词叫“去政治化的政治”。如果我们去理解“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学”的话,也要以这样的方式去理解。当然它也会提出一些所谓的纯粹的文学本体的问题,就是它谈了文学的语言变革,谈了四种文体的形成,这被理解为文学现代化的标志。但是其中谈得更多的,是中国的主体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文学”是国民文学或者是民族文学,这是其文学的内涵。这个“文学”的政治内涵集中地放在了“20世纪”和“中国”下面。

所以我接着讲它的第二个词,就是“20世纪”,以及里面包含的历史叙事。今天我们看“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说法,会觉得“20世纪”本来就是一个时间标志嘛,但是事实上当时它被提出来是有非常明确的针对性的。它要把“20世纪”中国的历史看成是一段统一的而不是被切断的历史。那么什么是“被切断”的历史?就是用“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用“新民主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用一个等级比另一个等级更高的文学,把20世纪中国文学切断。他们要反对的是这个。他们要提出一种统一的20世纪现代性想象,而要反对的是“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两分的现代性想象。如果涉及到现代性想象和20世纪的现代性叙事,就必须得提到一篇经典的文章,就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我不知道大家是否知道我们整个的现当代文学的学科基础都奠定在这篇大文章之上。毛泽东在1940年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提出了两种现代性的构想。大家知道“民主主义”或者“新民主主义”,其实换一个说法就是“资本主义”。但是为什么要叫“新民主主义”呢?是因为它虽然完成的是资本主义的历史使命,但却是由无产阶级完成的,所以叫“新民主主义”。当毛泽东说无产阶级是历史的领导者的时候,他开始提出了另外一种现代性,即在资本主义现代性之外的社会主义现代性。为什么要用“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来切分20世纪呢?因为“现代文学”是属于“新民主主义”的,还带很强的资本主义属性,而“当代文学”则被命名为社会主义属性的。在这个意义上,《新民主主义论》里面包含两种现代性的叙事和想象,而这两种现代性的叙事和想象的前提是关于中国的判断,即认为中国是一个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这种国家要完成它的现代化的话,跟西方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它要“反封建”也要“反帝”。在后一层面上,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才成为必需。

总之,我要告诉大家,当“20世纪中国文学”提出一种统一的现代性叙事的时候,它批判的是什么:它批判的是毛泽东论述的那种二元现代性。这个统一的现代性又是怎样叙事的呢?“20世纪中国文学”论里面是这么讲故事的:它说人类的整个社会分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20世纪是中国从传统社会进入到现代社会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国从一个封闭的、闭关锁国的、老旧的封建主义的国家进入到一个“世界文学时代”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国文学要完成的是改造自己,因为你很落伍,你很“传统”,很传统就是很不好。其实这样一套叙事并不是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三位老师发明的。这套叙事背后是一套大理论,在英文里有一个专门的词叫“modernization theory”,就是“现代化理论”。这一理论把人类社会分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所有的国家要从传统进入到现代,尤其是第三世界国家,必须改造自己的传统,你才能进入现代,而且你要接受发达国家的援助。这一套理论是60年代美国社会科学界生产出来的。说起来很有意思,我们耳熟能详的、觉得非常“自然”的历史叙事与文化想象,其实都有它特定的政治背景和意识形态背景。美国为什么要发明这套论述?是因为在60年代,大家知道那是冷战的时代,冷战的时代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军对垒,而当时全球性的问题就是很多新兴的第三世界国家或者是前殖民地国家独立建国。这些刚刚独立的新国家,到底是到社会主义那边去还是到资本主义那边去,这变成了问题。当时由于苏联的发展(它在20世纪初期还是一个落后的东方国家,但发展得很快),以及中国的示范作用,所以很多国家都开始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美国一看就很着急,说怎么能把这些小国家吸引到我们这边来,所以他们就创造出这一套现代化理论。其实这样说起来很简单,可能是过分简单化,但是当时确实包含着这些非常重要的政治因素,而现代化叙事就是在那种语境下被发明和生产出来的。大家也知道从80年代初期开始,冷战的阵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然后到1989年尤其是1991年前苏联和东欧解体之后,冷战的两军对垒就崩溃了。这个崩溃的结果就是美国那边的意识形态胜利,而这一套现代化的叙事也变成了一套现代化的意识形态。说它是“意识形态”,就是人们不再觉得这种叙事是“政治”而是“常识”,觉得它说的是“真理”,而丝毫没意识到它是被建构出来的一套叙事。

以上是我简单地给大家交代的一些历史背景知识。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老师在谈论20世纪中国的想象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非常自然地采用了这套叙事,那种统一的20世纪现代性想象的叙事,其实就是现代化理论的叙事。那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完全不能说钱老师他们是读了现代化理论才造出这套叙事的,是不是?但是这种叙事能在他们这里形成,也有特定的历史原因。那就是由于美国力量的扩大,而且由于70年代中国加入的是美国主导的全球市场,而且由于中国社会主义实践遭遇到的困境和问题(以“文革”为标志),所以它特别需要一种替代性的意识形态。因此从70年代后期,最早从1975年开始,我们中国开始讲“现代化”。当时的国家政策制定者、知识分子和大众,都相信现代化是另外一套更好的表述。我的一个基本观点,是认为整个80年代的知识界尤其是在80年代中期,他们讲“文化热”,他们批判传统文化,他们提出文学和学术的独立性,其实都是在以一种有中国特色的方式“再生产”这种现代化意识形态。为什么钱老师他们没有读过现代化理论的书,却会这么自然自发地接受其中的核心观点呢?这就是意识形态的作用。意识形态就是关于你和你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关系的一套叙事,可是这套叙事非常的自然,它让你觉得不是叙事,而好像“真的是这样”。我可以来具体地分析钱老师他们怎么讲述20世纪中国文学是一个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他们说这是一种“断裂”,这个“断裂”的开端是晚清文学,“断裂”的标志(就是现代中国完全摆脱传统中国进入到一种起飞的临界状态)是“五四”。60年代美国肯尼迪政府的一个最重要的知识界顾问叫W·罗斯托,他写过一本书叫《经济成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这个题目听起来意识形态对垒的意味非常浓。他提出一个落后的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要和马克思的那一套论述不一样,所有的这些传统国家首先是怎么和自己的传统相“断裂”啊,接着是怎么“起飞”啊,怎么进入高速发展阶段等等。并就这个“发展”的过程列出一个时间表,而且所有的国家都照这个时间表发展。这些我不讲太多,我只是要告诉大家,那种20世纪的统一现代性想象,不是钱老师他们3个人自发地创造出来的,这其实是一个很意识形态化的叙事的再生产。

陈平原老师在2006年接受查建英的访谈的时候,他说:说白了我们就是要提出一套现代化叙事。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他也没有对“现代化”做这么具体的理解,他会认为现代化是一个很普遍的、很一般性的说法。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看这样一套看起来很自然的、大家都在用的说法,它的知识谱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在什么时候被怎么生产出来。其实这也就是我说的要“拉开”,要“放大”:你在一个小范围内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东西,当你把它放到更大的、也许是一种全球视野中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不那么自然,它是被建构出来的,而且它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特征。好,以上讲的是关于“20世纪”的统一的现代化叙事。

第三个要讨论的是“中国”。我一直在说,“20世纪中国文学”论所讲的“中国”,其实是中国的主体想象,它一边说我们中国文学要汇入世界文学,另一边说这是一个中国的自我改造的过程。其实,这样的一种对于中国的认知方式跟毛泽东时代是很不一样的。毛泽东时代的说法叫“反帝反封建”,就是现代主义和民族主义是统一的。可是在“20世纪中国文学”里,现代主义和民族主义开始出现裂缝,如果你要“现代”的话,你就要改造你自己既有的这个主体。大家如果要分析一个文本的话,需要意识到这个文本是针对什么样的具体情境当中的问题来说话的。我来分析“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为什么这么讲“中国”,那我关心的就是:它面对的是七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

我想大家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常识吧,就是觉得70年代后期中国开始的改革开放是一个从“闭关锁国”走向“开放”的过程,是不是?其实,这也是一套叙事,也是一种建构。因为毛泽东时代并不封闭啊。大家知道从1949年我们新中国建国开始,就有很多国家跟我们有外交关系,尤其是英国第一个跟我们建交。苏联一看就急了,也赶紧来跟我们建立外交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在1958、1959年的时候,中国一年就和二十多个第三世界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所以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它有它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由第三世界国家、亚非拉国家构成的。而七八十年代转变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说前面是“闭关锁国”,后面是“走向世界”呢?是因为我们太西方中心主义了,而且我们要进的是别人的市场,是美国主导的西方国家构成的全球市场,所以这个关于“世界”的叙述,它对应的是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说毛泽东时代确实闭关锁国了,那就是说它没有进入美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但是这种闭关锁国有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原因。所谓客观原因是,不是我们不想跟美国建立外交关系,而是美国就是要封锁我们嘛。大家知道环绕着中国的“亚洲四小龙”,就是韩国、台湾、新加坡、香港,它们在70年代实现经济起飞。其实在地图上看起来非常清楚,这些国家和地区环绕着中国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美国就是通过这些区域把中国封锁起来。有人解释,为什么70年代“亚洲四小龙”能够崛起?就是因为美国要封锁中国的话,它首先得养好封锁中国的重镇、前哨地,所以它的资金必须都淤积在比如说像韩国、台湾、新加坡、香港等地区。这些区域它们能够起飞并不是由于自身的资源丰富,而是美国“养”出来的,是美国给它们很多钱、许多经济上的支援把它们培植起来的。所以我们要讲毛泽东时代闭关锁国的话,第一我们要意识到不是我们自己要封闭,是美国要封闭我们。所以即使70年代我们开放的话,那也是因为美国出于一种国际关系的考虑,就是美国和苏联的关系紧张,才改变对中国的策略。所以我们要把握50到70年代历史的话,要了解这一点点历史知识。

大家可能没听说过一种理论叫“脱钩论”,就是说,一个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如果要发展的话,你不能一开始就进入到国际市场,因为国际市场就是中心地区对边缘地区的剥削,如果你还没“长大”就进入的话,你只能成为提供原材料地和劳动力的那个“边缘”,所以,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需要首先封闭一段时间,等你的国内市场养好了再加入国际市场。大家知道现在关于中国经济的崛起,有很多人在讲。但是从80年代中国开始改革起,国外的一些中国研究专家就一直在预测中国什么时候“崩溃”。他们老觉得中国肯定会崩溃,而且似乎要比苏联崩溃地更早。可是到了苏联崩溃了我们也没有崩溃,他们就非常奇怪。然后到1997年亚洲发生金融危机的时候,中国也没有崩溃,他们就更奇怪了。其实“中国崛起论”是从海外开始的。不知道大家读过一本书没有,这是我最近在读的一本书,叫《亚当·斯密在北京——21世纪的谱系》,作者是一个美国的社会学家,他非常系统地解释中国为什么会崛起。中国崛起的因素有很多,有一种解释就说我们在毛泽东时代完成了国内的统一市场和必要的资本原始积累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你进入到国际市场的话,就只好被别人盘剥。

好,我所有的论述都是在告诉大家,七八十年代的转型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能简单地说那是一个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而应该在一种复杂的、不同层面的关系里面来讨论这个转型。当“20世纪中国文学”论说我们中国怎么样从闭关锁国到开始参与进世界文艺之列,我们怎么要经过痛苦的自我改造才能获得我们的“球籍”等等,其实这也是一套意识形态论述,而且它直接针对的就是七八十年代的转型过程。好,这大概就是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三种叙事,这些叙事都是在80年代语境里形成的特定的论述。

我刚才分析的是“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第一个层面,就是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这3个范畴分别建构了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化叙事。第二个层面我要分析的是这样一套叙事背后的那一套大的知识范式是什么。当我说知识范式的时候,指的是一种比较大的东西,就是当你赋予一个事物以意义的时候,你比较客观地“说”出那个东西讲述的是什么时,所采取的具体的表述语言和知识。这是一种超越了学科分类的比较大的范畴。我觉得“20世纪中国文学”背后有一个大的知识范式,就是一套现代化叙事或者是现代化的知识范式。其实所有那些讲述落后国家怎么实现现代化的“说辞”本身,差不多都跟“20世纪中国文学”论是一样的。需要解释的问题是为什么会这样。既然我们不会认为是钱老师他们读了美国的现代化理论或者是读了他们的政策书才会发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的话,那我们怎么来解释这种现象?我的一个基本论述是(我想在一个大的视野里面来展开论述):80年代以后,这种现代化叙事已经变成了一种全球叙事。

我先简单地告诉大家一个英文的专有名词“modernization theory”——现代化理论,它包含着几个基本的假定:第一个假定是人类社会分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这种二元论,第二个是它认为只有一种民族国家的主体,就是所有的民族国家主体都是一样的,只有更先进的和不那么先进的以及落后的、需要被改造的,这些发展程度上的区分。所有这些国家都是按照一个统一的时间表进入到全球市场。这个大家听起来会非常熟悉,就是“美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或者是“我们的今天是更落后的非洲国家的明天”。所有的国家都在这个时间表上,它给你一个希望,就是所有的国家都会发达起来。但是事实上,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这也决定着不会是所有的国家最后都能“起飞”。为什么中国和美国的关系会那么紧张,会有那么多人等着这两个国家之间的“戏”,就是因为美国的崛起已占用了很多资源,如果中国要崛起的话,它就要去分享那个资源。我有时候跟一些韩国学者聊天,虽然知道他们的基本立场是左派,一般来说民族主义情绪不那么浓,但是他们的民族情绪还是会让人不安。他们说:为什么我们韩国的资源会那么紧张,就是因为你们中国把本来属于我们的资源都消耗掉了。好像我们中国就不该发展一样。但那是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有的国家崛起了,另外的国家就会受抑制,这是一个残酷的竞争的过程。所有这些国家的发展过程并不处在同一个进化的时间轴上。我刚才提到的美国社会学家沃勒斯坦,他也是“世界体系”理论的创始人。这个“世界体系”理论是直接批判现代化理论的。他就说,不可能所有的国家都完成现代化,整个全球的关系是处在一种中心-半边缘-边缘的关系结构中。如果一个落后的国家进入到全球结构的话,你不可能像美国一样成为一个发达国家,你要么像韩国那样成为一个半边缘的、半发达的国家,要么像拉丁美洲国家那样变成一个依附性的边缘国家,因为你永远只能给发达国家提供原材料,提供劳动力,成为被他们剥削的对象。

大家也可以看出来,“20世纪中国文学”论理解中国的方式其实就是前一种方式,它就认为所有的国家都是一样的,都可以按照时间的先后进入一个规定的发展过程,和一个理想的世界秩序之中。当时有一种说法,就是全世界是一个“地球村”,大家都可以友好地互相扶助地进入到一个和谐的关系当中,但事实上那个关系是很紧张甚至是很残酷的。

“现代化理论”的第三个假定,是落后国家要接受先进国家的援助。其实这个接受援助的过程就是变成依附国的过程。比如说在我们面对韩国的时候,他们会说他们的现代化程度比我们高(这背后潜含着一种有意或无意的关于“文明的阶序”的理解:日本最现代,韩国稍现代,台湾排在第三位,中国很落伍等等,是这样一个关于开化程度的等级),但是有没有哪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是由另外一个国家的军队驻扎在他们的首都的呢?所以在这一意义上,韩国并不算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也包括日本。这是因为它整个的经济结构都被控制或者是纳入到美国主导的那个经济结构当中。这种先进国与落后国之间的关系,也涉及关于所谓“开放”的理解。

现代化理论的第四个假定就是文化优先论。这一点跟我们的讨论非常有关系。它说一个社会要完成现代化,要经历的步骤第一步是经济的,第二步是政治的,第三步是文化的。其实80年代很多人都这么说。当人们说文化是一个社会现代化程度最重要的标志的时候,其实就包含一句潜台词:那就是你为什么落后呢?是因为你们的文化有问题,你把这个文化全换了,你就现代化了。所以80年代为什么是“文化热”而不是别的热,关键在这儿。

现代化理论的第五个特点是非意识形态化和去政治化,就是它说:我不讲政治,我从来不关心政治,我只讲真实的、具体的和有用的问题。不过如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他们说的,其实是“不讲政治的政治”。现代化理论或现代化叙事都说它们要反对政治,但是它们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讲政治。

好,以上说的这五个特点,是现代化理论的一些基本假定。

大家知道在70年代有一个全球性的变化,今天我们所谓的“全球化”的开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如果大家读一些文化理论的话,应该意识到,70年代是60年代的终结,是全球化的开始,是新自由主义的浮现,也是后现代主义的开端,所有我们当代社会的一些变革,还有我们现在发生的金融危机,在那时就有人预言过。因为在1973、1974年的时候,爆发过一次大的金融危机,有人说,今天的金融危机是那个爆发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的爆发。整个70年代全球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其实就是一个一极化的美国世纪的到来,正是在此时,现代化的叙事开始变成全球性的意识形态。我想你们听说过一个说法叫“历史的终结”吧?就是苏东解体之后,一个日本裔的美国学者叫福山,他说,社会主义阵营的崩溃,标志着历史又回到了黑格尔所说的惟一的历史的轨道上。其实就意识形态的表述层面来说,我觉得在70年代,处于对抗状态的两极意识形态就终结了。因为在70年代的时候,第三世界的瓦解还有社会国家创造力的衰退,使得非意识形态化或去政治化的现代化理论,已经开始变成了一种全球性的意识形态。

如果说这么讲问题比较抽象的话,那么我把这种讨论落实到一种关于中国历史的史学研究上。我的分析很大地借重了一个美国学者的一篇文章。那个美国学者叫阿里夫·德里克,他的很多书都翻译过来了,大家应该会读到他的书,最重要的那本书叫《后革命氛围》,之前还有一本书,是研究中国早期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叫《革命与历史》。他在1995年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叫《革命之后的史学: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当代危机》,讨论的是美国的中国学研究。以前在北京大学、现在清华大学的刘东教授,他主编的那一套“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很有意思,某种程度上可以把这套书看作是美国中国学界的现代化史学范式被介绍到中国的过程。里面每个人研究的方法都不一样,但是他们分享一个共同的东西就是一套现代化叙事。这种现代化叙事,用德里克的概括,就是他们认为在中国完成现代化的过程当中,革命是一个“失败的故事”,我们必须抛弃革命的历史而转到现代化的正轨上。他们认为革命只是造成破坏而对中国发展没有用,这是第一个特点。第二个特点是他们基本上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那些基本范畴,比如说阶级、帝国主义、阶级斗争这些词。第三个特点是,他们认为用“现代化”这种说法是不“政治”的或者是不像革命那么“政治”的。就是说80年代以来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界,他们有这一套基本的叙事,德里克把它概括为“现代化范式”。

“现代化”是一个特别大的词,它是意识形态,是一种理论范式,也是一种国家政策,但是我想把它降到一个关于中国历史研究的小的领域里面。我借了德里克关于“范式”的说法。因为我们讨论的“20世纪中国文学”,往大了说,它就是一个历史范畴,只不过它讲的是文学史。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在80年代,美国的中国史学研究的主流范式就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也和七八十年代中国的转变相关。我想你们大概也听说过一点吧,在我们国内关于“文革”的表述,是“民族浩劫”、是“民族的大灾难”,在很多层面上,它也确实是一场非常具有破坏性的政治运动。但是很多中国人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们到国外去,尤其是碰到一些学院左派的时候,他们会那么正面地肯定“文革”。这是因为在60年代的时候,那些第三世界的落后国家独立以后,他们发现中国这么大,这么穷,可是它还居然能走上正轨,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开始工业化过程。他们觉得中国提供了一种不同于美国也不同于苏联的发展道路。所以当时很多的西方左派和亚非拉国家,都从比较正面的角度来理解中国的“文革”。到70年代后期,中国开始提出改革开放之后,他们认为这是中国放弃了革命的道路,而与此同时是我刚才讲过的,在70年代“历史”差不多就已经“终结”了。苏联为什么在80年代要和美国进行第二次冷战?是因为它自己内部遭遇了很多问题,它的机构臃肿啊,人浮于事啊,效率低下啊,其实在70年代就已经很严重。所以整个来说,70年代的大转折,其实就是一个革命范式和革命作为第三世界国家发展现代化道路这样的一种叙事衰败的过程。革命是一个“失败的故事”、而现代化才是真正的发展,就变成了一个全球叙事。

某种意义上说,“20世纪中国文学”讲述“20世纪”、“中国”和“文学”的方式,是一个全球叙事的中国版,它是弥散在全球氛围内的现代化意识形态的一种学术再生产。我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我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这就是:现代化理论在美国出现,首先是知识界提出现代化理论,然后国家把它用于对付第三世界国家的政策,然后它发展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这是现代化理论在美国的展开过程,也就是:从社会科学界的学术生产,到美国的国家政策,最后变成一种全球意识形态。我认为在中国这个过程倒过来了:我们先把现代化作为一种国家政策和意识形态,然后知识界在一种厌恶革命、告别革命的过程当中,他们再生产了这个现代化理论的学术建构。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当现代化作为一套意识形态而不是一套知识或理论的时候,“20世纪中国文学”以一种特殊的文学研究的方式重讲了现代化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也没有脱离掉全球性的在这个历史时期所特有的历史氛围。

这是我讲的一个大故事,就是怎么把“20世纪中国文学”放到更大的一个知识语境里面来谈,而且那个历史语境就是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全球性的新自由主义的兴起。

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论,我要分析的第三个层面,是与之相关的学科体制或学术体制。这一部分我讨论得并没有那么深入,因为我们只能意识到知识和体制之间存在关系,而很难一一去论证。

我刚才提到过,这三位学者是所谓的“85学人”。“85学人”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说法,即他们是80年代最早的学位制度的获益者,也就是最早获得学位的人。这些最早获得学位的年轻的研究者,大致从1985年开始引起社会与知识界的广泛注目。“20世纪中国文学”论可以说是这批人崛起过程中的一个“事件”。另外一个事件,是在1987年的时候甘阳组织了“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这个编委会在很多人那里都被视为标志着一代学人的登场。这也就是“文革”后进入大学、拿到研究生和博士学位、开始进入到各领域研究的那批人。这个编委会是当时人文学界新生代的大汇聚,包括了哲学、历史、文学等领域,陈平原老师他们三人也是编委会的成员。后来陈老师曾经说过,当时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在编委会里是很“边缘”的,当时研究西方哲学的才是热门。其实他们三人并非像陈老师说的那么边缘,在当时也很重要。

我刚才已经和大家简单讲过,1977年恢复招收研究生制度。在那之前的“研究生”不像现在的研究生这样是独立学习的,而是由一个老教授带一两个年轻教员、年轻助教,模仿的是苏联的“副博士”制度,而且这种制度到1958年的时候也中断了,后来再没有招收研究生。1977年恢复招收研究生,1981年这一制度作为中央正式文件下达,确立学位制度,1982年这种制度全面确立,并扩大招生。这种新的学位制度的成效就是“85学人”的登场。对于“85学人”,文化界已经谈得很多,比如说知青作家、第五代导演都是他们的同龄人,大家可能还熟悉刘小枫所讲的“四五的一代”、李泽厚讲过的“游戏的一代”,这些都是他们的同龄人。事实上他们作为一个代群的特点是很清晰的,这些人都有过一些知青的经历(当然像钱理群老师是一个例外,他曾被作为“右派”)。他们都进入了这个学位制度。这一代人的特点就是他们有共同的历史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历史意识,他们非常强烈地从经验和身体感觉上出发,去批判和反思所谓“革命”、所谓“文革”以及毛泽东时代的那一段历史。所以他们在80年代,对那段历史的态度没有后来90年代那样复杂。

那么,另外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新的文学史论述的人,是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这批“85学人”,而不是严家炎或王瑶那样的现代文学界的中老年学者呢?这也是我关心的问题。大家知道,严家炎老师60年代和唐弢先生主编了3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而严老师从1980年开始发表了一系列文章,猛烈抨击现代文学研究,指出它名义上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其实只讲汉族文学,不讲少数民族,只讲共产党文学,不讲国民党文学……诸如此类进行了一系列的抨击,并且提出要重新定义“现代文学”的“现代”。他和唐弢曾经有一次很有名的论战。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他的《求实集》,这场争论体现在唐弢的序言和书中收录的严家炎的文章上。

其实我刚才已经涉及到一些内容,即就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来说,它是一个革命范式或者说革命知识体系的学科化过程,也就是将毛泽东的一系列关于“新民主主义”的论述确立为一个学科建制。而70、80年代历史的转型,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革命范式的危机。这种危机不仅表现在“革命”已经成为人们批判和反省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当很多研究者,比如说像严家炎,要将越来越多的东西放到“现代文学”里面来(大家知道,这个“重写”的过程,也就是把很多原来剔除出去的东西放进来,比如在80年代人们“发现”了沈从文、张爱玲这样最有标志性的两位作家,此外还有新感觉派、现代派等等)。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放到革命范式、新民主主义论述中来,结果就是“革命”论述包容不了这些东西,这时候开始产生了一种文学史叙述的危机。大家知道一个词语叫做“合法性危机”,简单来说就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但你并不能说明你为什么站在这个位置、你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在80年代,现代文学学科所面临的就是这种“合法性危机”。它是通过重新提出新民主主义论来确认其学科的合法性,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东西放进来而它不能解释。大家知道社科院的一位老师叫赵园,她的现代文学研究做得非常好,她现在转到做明清之际的知识分子研究。她曾经提出,现代文学研究只有“破关而出”才可能真正地“返回自身”,这是一种“古怪”然而“真实”的逻辑。这其实也是当时很多人的一种心态,即现代文学包容了太多的、不能由它自己解释的东西,因此他们要“破关而出”。但是“破”出去后用什么来讲文学史,当时还没有找到。因此当“20世纪中国文学”论提出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一拍即合,或者说有强烈的共鸣。比如说像上海大学的王晓明老师就是这种感觉。“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第一次发表,是陈平原老师在位于万寿寺的现代文学馆举办的青年学者创新会上,代表3人提出的这一观点。据说在场人士都觉得非常震撼,王晓明老师就觉得他们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话。如果一个论述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的话,就说明人们在某一基本点上有一种共识。其实那个“共识”并不一定是具体的表述,而是像赵园说的,大家都期待“破关而出”。

那为什么是这3个人提出的?我的解释是:这3人是一种特定的学术体制的产物。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解释。一个层面是这种新的学术制度其实是一种美国式的教育体制。这一点说起来非常复杂。80年代以后我们是一直在学习美国,而我们当时所学习的是1945年二战以后的美国的学院制度。这是一套新的知识体系建构的学院制度。大家知道,1945年以前世界的学术中心是欧洲,而之后转移到美国去。事实上美国的这一套基本的、以社会科学为中心的体制,都是为现代化理论来服务的,或者说其背后有一个大的意识形态就是现代化理论。当然这说起来会很抽象,但是所有的学术体制或者教育体制、学科体制背后都会有一套知识的叙事和想象。80年代中国所确立的学术制度其实就是一个美国化的过程。我觉得这一过程是一个缓慢的、把一套现代化叙事转移过来的过程,只不过在80年代的时候社会科学还没有确立,所以就通过人文知识界来讲社会科学的“大故事”。等到90年代那些在美国拿到了学位,所谓取到“真经”的洋博士(其实在90年代影响比较大的洋博士拿的都是社会科学的学位,如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回来以后,人文科学就开始边缘化。如果我们要讲一个“大故事”的话,基本上就是这样。整个学术体制是一个美国化的制度,其背后有一套知识体系存在。

可以说,80年代的那一套知识结构基本上就处在右翼的脉络上。为什么90年代很多“前沿”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向左转”的过程,其实都与这一点有关。整个现代化理论都是在批判社会主义的脉络上展开的。不知大家有没有读过上海的一个著名的新自由派学者朱学勤的书,他最著名的文章是《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还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文字非常好。他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来批判90年代新左派的出现,他说:我们都是80年代的老右派,成不了90年代的新左派。我想这些小故事,很能说明80年代这一套学位制度教育的是什么知识,一个什么样谱系上的知识。

我们还是回到“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与学术体制的关系。一方面是体制的美国化,一方面也有体制内部的复杂关系。这个复杂关系是陈平原老师所讲的故事:陈老师把80年代他们的出名、登上历史舞台,看作是“两代人”的合作。他说一方面是他们这些有过知青经历的人,通过学位制度进到了学院中心,另一方面一些三四十年代在国民党时期的大学里受教育,然后五六十年代成为学者、但被边缘化的老先生们,在80年代也进入学院中心的位置。他指的就是像王瑶先生这些人。陈平原老师讲的大故事我觉得也很有道理,而且他为我们解释了为什么陈老师他们在1989年之后要创立学术制度和置身于这个制度之内的人们之间的关系。“学人”指的就是“学术人”,他第一次明确了作为一个研究者与体制的关系是什么:“学人”即“学术体制中的人”。陈老师的意思是,“85学人”从哪里获取了革命范式之外的知识呢?就是从王瑶他们身上获取的,就是那些1949年之前就受过教育,然后五六十年代被边缘化的人。

其实这个故事也可以由甘阳来讲。甘阳也经常回忆他读硕士期间和一个叫洪谦的老先生的交往。洪谦在哲学界的位置,相当于王瑶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他70年代创立了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在毛泽东时代就是他在翻译存在主义、海德格尔等人的理论。甘阳在回忆文章中写道,他就是从洪谦身上学到了革命之外的知识。还可以讲刘小枫和宗白华的故事。也可以举汪晖的例子。大家如果看汪晖的回忆文章,会发现他特别强调他读硕士期间的那些老师对他的影响,那些老师的身份和王瑶差不多,就是三四十年代受教育的那些人。

我想说的是这批年轻的“85学人”在这个学术体制里面获得了什么样的知识脉络:一边是美国化的知识,另一边是体制内部的、1949年以前的民国学术知识。所以在1991年《学人》集刊创刊的时候,就提出要强调学术规范,其实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确提出了新的知识群体与体制的关系,在这之前人们很少去谈这种关系。我们一般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时候,不会去谈他们和学位制度的关系,但是我觉得这个关系非常密切。

以上就是分三个层面分析了“20世纪中国文学”。也许很多同学对“20世纪中国文学”论非常熟悉,但是不知道你们听了我讲的内容是不是会觉得别扭。但这就是我的诉求,就是要开放,就是要把那些我们自觉的、作为常识的视野打开,我们要在一个更大的视野内来定位文学问题。

如果要说到具体的“开放”的方向的话,我觉得一方面是需要一种跨学科的视野。这是我一直强调的。在80年代,文学和文学研究是“显学”,而90年代以来越来越成为“显学”的不是文学,而是譬如说历史学(思想史、社会史、文化史等)、人类学、文化研究这样的一些领域。所以如果你不只是想做一个现代文学的学者,而是想做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在公共领域里面说话的人的话,大概就需要有一种跨学科的视野,才能对你所生活的时代的社会问题和思想状况保持敏感。这是我所说的“开放”的第一个层面。第二个层面,在座的可能跟我一样,从你们读小学、读中学、上大学,一直到读研究生,也许还要读博士,也许还会留下来当老师,就是说你一辈子都会跟这个体制打交道,跟学院体制打交道。我以前经常被人嘲笑是“科班出身”、纯学院派,我自己也觉得很惭愧,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些丰富的社会阅历。后来我自己也开始自觉地反省这种学院体制。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简单地去贬低这种学院体制,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体制。其实这种体制本身给我们提供了思考和讨论的空间。而且如果我们对这个空间保持足够的警醒的话,我们应该跃出这个空间去和社会之间形成某种互动的关系。所以在谈一些文学问题的时候,如果我们谈“开放”的话,要意识到制度性的层面,就是规约着你、限制着你的制度层面可能表现在什么地方。这就是当我说“开放”或者说“重构文学研究视野”的时候,它的两个层面的具体内涵。

我今天就讲这些,希望对大家有用。

互动环节

问: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您刚才反复提到现代化理论中的一种“去政治的政治性”,或者说“不谈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但是我觉得如果具体到钱老师他们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这里的话,他们所反对的政治,更多的可能是指政党的文艺政策或者其他的政策,以及要求文艺反映这些东西的那种政治,或者用一句比较“俗”的话来说,他们说的是一种狭义的政治,如果用您所说的比较“广义”的政治性来评价他们的话,会不会产生一种偏差呢?第二个问题,您刚才提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里面的两种现代性,一种是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一种是反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但实际上在原来毛泽东的表述中并没有提到“现代性”,他用的是一套“革命”的表述。那我们从《新民主主义论》里发现的“现代性”会不会是一种我们追认的现代性,或者说阐释出来的现代性呢?

贺桂梅:两个问题都很关键。关于政治性的理解,其实我们现在在提到政治性的时候是把它泛化的,就是一种文化政治,而在80年代的语境中,其实大家都知道用文学去批判和反对的政治其实是一种政党政治,或者说是一种官僚体制的国家政治。那我想这两个东西肯定是要分开,否则问题就会变得比较粗暴,不能说所有的政治都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一方面我们要分清在80年代语境里它针对的具体的政治是什么,它批判的具体的政治是什么,被它遮蔽的“去政治化的政治”的具体内涵是什么。所有“政治”的内涵始终是要在一个具体的语境里面来讨论,因为政治的内涵不是一致和统一的,要看它具体的内涵是什么。我只是想打破那种错觉,就是认为80年代真的有“纯文学”、真的有“文学本体”,我想指出那种“纯文学”、“文学本体”所带出的政治性是什么样的内涵。是这样的两个层面。而且你提的问题确实存在。比如说现在如何去评价50~70年代文学,就是一个非常紧张的问题。1958年周扬提出“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我觉得现在也一样,“大辩论”并没有过去。其实最关键的就是怎样去讨论那个时期的文学和那个时代的政治,尤其是现在有“新左派”的出现,他们会把那个时代的政治运动合法化,所以我们在讲文化政治的时候这个“度”怎么去把握,或者说怎样把它讨论得更公平、更深入,我觉得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

第二个是讲《新民主主义论》的问题。当然所有的阅读都是重读,毛泽东没有用“现代性”这样的词,因为所谓“现代性”这个词是现代化理论出现之后才有的,包括我们今天说的后现代主义其实也是对现代化理论的一种回应。不过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在中文语境还是在英文语境里面,人们都有意识地把现代化理论的理论和知识源头遮蔽掉。比如说在我们现代文学研究界,比较多地谈“现代性”也是90年代以后才出现,而这个“现代性”之所以成为问题,其实我觉得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对80年代的现代化理想或者现代化意识形态的一种批判和反思,才有“现代性”这种说法。具体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其实可能只是表述方法的不同。如果我们回过头去读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会发现里面是有一个很明确的论述,毛泽东说苏联这样一个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发生了社会主义革命以后,整个世界史的方向都发生改变了。他提到的“世界史”实际上就是黑格尔意义上的那样一个统一的、均衡的现代想象过程。然后他提出一种不同于西欧的现代性想象。在我们今天倒回去看的时候,他这种两重视野是比较清楚的,就看你去怎样表述。只不过《新民主主义论》在作为一个政治文件,尤其是一个被国家“钦定”的文件的时候,我们就不愿意更多地去理解它的复杂性。

问:我提的问题可能与今天的话题不是直接相关。您刚才提到新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作家是王蒙,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不太理解,他说对于中国的历史现状尤其是当下的历史现状,在一个泛现代性的时代里,他认为新自由主义对中国是找不到感觉,而新左派是找错了感觉。我想问一下贺老师对此是怎样理解的。

贺桂梅:我没有看到过王蒙这句话,但我觉得这是很合乎他的逻辑的。所谓新自由派和新左派其实是9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要回应的一个具体的现实问题就是中国加入全球化,以及市场的那种压迫的力量,资本化的过程越来越严重,社会阶层的分化越来越严重等等。只是在与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相关的一些现实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的时候,新左派才出现,对毛泽东时代的重新评价才出现。王蒙是革命体制中出来的,但他是一个很“80年代”的人。80年代整个知识界都是这样,那些经历过50~70年代的人,他们自己改写了自己的记忆,因为他们经历了“文革”,尤其是1966~1969年那特别残酷的一段历史以后,对整个毛泽东时代的历史都已经非常厌恶和厌倦了。王蒙就是非常典型的,他对90年代这种社会变化也不愿意作出更多的反省。他在某篇文章里说过:不要跟我谈革命,革命已经把我吓破胆了。所以在90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论争中,他保持那样一种姿态也是跟他的这种立场有关联。就实际行动来说,他应该更认同自由派。

李宪瑜:今天贺老师讲座的理论含量还是非常大的,理论性很强。非常感谢贺老师的讲座,她在很多方面都给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从最大的方面比如说全球的视野,缩小一点说比如关于我们这个学科。这个学期我也在给大家上《学科概要》这门课,关于80年代的部分,今天贺老师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也可以站在这样一个角度上回过头来看,我们在读到五六十年代或者三四十年代的学科发展的时候,也可以借助这样一种开放的视野来看待。再从小的方面说,就是我们可以看到如何对一个具体的历史文本进行分析。我想贺老师在整个的讲座中不断地在提醒大家,就是如果要做一个具体的文本的分析的话,不能只是站在屋子里,可能要站到屋外甚至楼外,这样才可能会看得更远更多。在各个方面,贺老师的讲座都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再一次感谢她。

Open Literature Studies——A Case Study of“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HE Gui-mei
(Department of Chines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206

A

1674-5310(2012)-04-0020-15

2011-12-06

贺桂梅(1970-),女,湖北嘉鱼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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