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序跋中的“大哥”与《家》中的“觉新”

2012-04-13 23:19
关键词:序跋激流巴金

付 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巴金序跋中的“大哥”与《家》中的“觉新”

付 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在以往关于《家》或者是高觉新这一人物的研究中,有人关注过高觉新这一人物与现实生活中巴金大哥的关系。但是,少有人注意到巴金序跋中的“大哥”与小说《家》中的“觉新”之间存在的特殊关联。论文拟对这一问题展开探讨,以期挖掘这一关联赋予觉新这一形象深邃而独特的蕴涵。

巴金;序跋;“大哥”;《家》;觉新;关联

巴金长篇小说《家》中高觉新这一人物的原型源自巴金自己的大哥李尧枚,这几乎是众人皆知的。在以往关于《家》或者是高觉新这一人物的研究中,有人关注过高觉新这一人物与现实生活中巴金大哥的关系。但是,少有人注意到巴金序跋中的“大哥”与小说《家》中的“觉新”之间存在的特殊关联。本文拟对这一问题展开探讨,以期挖掘这一关联赋予觉新这一形象深邃而独特的蕴涵。

笔者据1982年3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序跋集》(巴金)统计,巴金为《家》共写过9篇序跋,分别为《〈激流〉总序》(1931 年)、《〈家〉初版代序——呈献给一个人》(1932年)、《〈家〉五版题记》(1936年)、《〈家〉十版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1937年)、《〈家〉新版后记》(1953 年)、《〈家〉重印后记》(1977年)、《〈家〉法文译本序》(1978 年)、《〈家〉罗马尼亚文译本序》(1979年)、《〈家〉意大利文译本序》(1980年)。再加上1932年5月22日上海《时报》刊载的《〈家〉后记》、1956年所作《和读者谈〈家〉》①该文根据巴金1956年为英译本《家》所写《后记》改作,收入《巴金文集》第14卷,题为《谈〈家〉》,发表于1957年第1期《收获》杂志,题为《和读者谈〈家〉》。一文,巴金共为不同版本的《家》写了11篇序跋。这一现象,不仅体现他对《家》的重视与喜爱,也可证明巴金对于序跋这一文体的重视。而笔者则在这11篇序跋文与《家》的对比阅读中,发现了序跋中的“大哥”与《家》中的“觉新”之间紧密又特殊的联系。

小说中的《两兄弟》与序跋文的“三兄弟”

王瑶在《论巴金的小说》一文中指出:“觉新和觉民是始终贯串在《激流三部曲》中的人物,特别是觉新,作者对他所花的笔墨最多,而且可以说是整个作品布局的主干。”[1]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在整部《激流三部曲》中,着墨最多、首尾贯串而又写得至为深刻的是高觉新。”[2]笔者承认,高觉新确实是《激流三部曲》中着墨最多的一个主角,但是高觉新是否是首尾贯串的角色,还需要仔细审视。经过细读《家》,笔者发现了一个微妙的地方,至少在《家》的前5章,高觉新并不是作为一个主角出现的。

上海《时报》从1931年4月18日至1932年5月22日,连载了巴金的长篇小说《激流》。1931年4月18日,上海《时报》登载了巴金所写的《〈激流〉引言》;1932年5月22日,上海《时报》登载了巴金所写的《〈家〉后记》。在上海《时报》上连载时,每一章都有小标题,第一章是《两兄弟》,即觉民与觉慧两兄弟。

首先在《激流》中出场的是觉民与觉慧,他们在谈论学校中演出英文剧《宝岛》的事情。对于觉民这一人物形象,有些评论家认为塑造得较为模糊,如闻国新就曾批评说对于觉民“印象却觉得不清楚,他不能成为实际的主人翁”①闻国新:《家》,见1933年11月7日《晨报·副刊》,“文艺批评”栏目。。但是,在这前两章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巴金对于觉民这一形象有着很大的企图心。在这里,觉民的出现首先是作为觉慧的引领者而出现的,从觉慧对他的信任与崇敬就可以看出;是作为琴的支持者与鼓励者而出现,从琴与他的对话就可以发现。觉民在这两章中,是温和而坚定地存在着,给予弟弟、表妹以指导和希望。他没有觉慧情绪的激动与起伏,但是至少在这两章中,他呈现着一种明亮的色调,让阅读者发现围绕在觉民身边的新思潮的气息,他就是以这种坚定的引领者的姿态,从小说一开篇就进入了读者的视野。

惟一没有因觉民而受到影响的人物是——鸣凤。而鸣凤,显然是巴金留给觉慧的一个女性人物。当鸣凤出现的时候,觉民只是答了一句,但是没有看她一眼,或许觉民把所有的关注已经给了琴。当鸣凤出现的时候,觉慧却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她。虽然,是通过第三人称的视角为读者描绘出了鸣凤的形象,但是这分明是从觉慧的眼中看到的鸣凤。而这是在前两章节中,觉慧第一次没有跟随着他的哥哥觉民的步伐与思想,展现出自己独立的感受、独立的喜悦。读到这里,虽然读者还无法预知觉慧与鸣凤的未来,但是我们可以发现觉慧对鸣凤的态度是极为不同的,因为在《激流》中的对着哥哥觉民仅仅是“微笑”的觉慧,却将第一次的“笑”给了这个婢女,第一次把自己的视线与情感投射到了觉民之外的领域。

巴金把《两兄弟》作为第一章,无疑体现了他的小说最初、最原创的构想。比照他在同一时期所写的《〈激流〉引言》,我们可以发现,他在引言中并不认同罗曼·罗兰生活是悲剧的说法,而是认为生活是一场搏斗。因此,他将觉民、觉慧作为首要出场的人物,显然是把他们作为最具有搏斗精神、最具有征服力量的叛逆者推出的,也就是说准备将之塑造成为最具有“激流”性格的人物。

在整整前5章中,觉新一直没有成为主角出现。他只是在第2章两处出现,一处是当知道觉民与觉慧在雪夜回家没有坐轿子时,他笑谈觉慧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处是教育经费被军阀挪用时,他插嘴道只要读书就好,其他不用管。在这前5章中,觉新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充其量他仅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或许有着一定的新思想,但是没有什么其他鲜明的特征。如果我们的阅读截至到此处,断然无法知道觉新会是《激流》的主角之一。

但是从第6章开始,觉新跃然成为主角,独立占据整个章节。巴金不遗余力地花费了整整一个章节的笔墨,为读者介绍了在前几章一直仅仅作为大哥存在的觉新——这个人物从这里开始从背景中浮出。这一章节用了将近6000字,而前5章总共才不过是花费了15000字,可见巴金对于这一章节的重视。从这一章节起,高觉新成了《家》的主角之一,而《激流》的格局,也由此演变成了日后的三个兄弟、三种性格、三种结局,激流的世界因此变得更为丰富和复杂。

以往少有人意识到《家》中第6章这一变化的突然。在前5章,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非常连贯。第1章的结尾,是觉民与觉慧走进高公馆,第2章的开头是他们进入高公馆遇到婢女鸣凤;第2章的结尾是觉民邀请琴去屋中商讨报名学堂之事,第3章的开头他们边走边谈论学校之事;第3章的结尾,是夜色中鸣凤在为琴的母亲叫轿子,第4章的开头,是鸣凤在黑夜中的思绪;第4章的结尾,是风在呼叫,第5章的开头是风雪中轿子在前行。从这前5章来看,章与章之间的连贯性很强,故事的进展不急不缓,情节的延续性很顺畅。但这种情况在第5章的结尾发生了变化。第5章的结尾是琴看了《新青年》以后给倩如写信,但是第6章却没有延续,而是突然让对高觉新的讲述成为了独立的一章。

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种变化?小说本身并未给我们解答,但巴金在序跋中却告诉了我们答案。

1931年4月,上海《时报》发表的《〈激流〉引言》中,巴金只是说要给读者展示自己的过去的生活,但是并没有详细说清是什么样的生活。因为在那时,《激流》刚刚写了2章,后面的情节如何发展、人物如何塑造、冲突如何展现,巴金并未确定。

1933年5月,开明书店根据《时报》初刊排印单行本《家》,巴金将《呈献给一个人》一文作为代序。在读者的视野中,巴金第一次明确地说出了《家》的写作是为了自己的大哥李尧枚——即被公认的觉新原型。并提到了一个细节,就是《激流》在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星期日就接到了告知大哥死讯的电报。

1937年2月,巴金在《关于〈家〉十版代序》中为读者回顾了《家》的创作经过。当他正在写《家》的第6章,接到了大哥自杀身亡的电报,“我一夜都不曾闭眼。经过了一夜的思索,我最后一次决定了《家》的全部结构。我把我大哥作为小说的一个主人公。……我写觉新、觉民、觉慧三弟兄,代表三种不同的性格,由这不同的性格而得到不同的结局。”[3]217比照这些序文与《家》著作,由此可以判定,是巴金大哥的死亡,让觉新成为了《激流》的主角之一,也使两兄弟《激流》故事从第6章开始演变成为了三兄弟的《家》世界,并由此构成了更为丰富、真实而复杂的《激流三部曲》。

或许阅读者并不在意前5章到第6章的转变,但是巴金自己却非常重视这一改变。因此,他不厌其烦地在将近50年的岁月中,为读者讲述着这个故事。在1932年的《〈家〉初版代序》、1937年的《〈家〉十版代序》中,在1957年7月24日发表在《收获》第1期上的《和读者谈谈〈家〉》、1958年3月24日发表在《收获》第2期上的《谈〈春〉》、1958年5月24日发表在《收获》第3期上的《谈〈秋〉》,甚至在1980年12月14日,已经76岁高龄的巴金依然写下了《关于〈激流〉》一文,所有这些文本都在讲述他接到了哥哥自杀身亡的电报,当时他刚刚写到《家》的第6章。由此可见,这一事件对于巴金的重大影响,而最早将这一影响与读者共享的载体,就是巴金所写的序跋。

巴金为什么选择序跋这一载体,将这一信息呈现在读者面前?巴金期望读者在阅读《家》的过程中,或之前,或之后,了解这一事件。因此他认为对这一事件的了解,对于读者理解他创作《家》是非常重要的。对于巴金这种坚持将写作视为生活一部分的著作者而言,他承认自己的小说源于自己的实际生活,但是又在极力地否认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自己。对于巴金而言,与其说文学作品体现了他的实际生活,不如说它抒写了巴金的一个梦想,虽然在小说中有着巴金生活的影子,但是其实也体现了他对生活的一种反抗与搏斗,而搏斗的方式之一就是他期望在著作中改变实际生活中的人的命运。但是,巴金又期望人们能够了解真实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因此他选择了序跋这一载体,让人们在阅读虚构的小说世界的同时,也了解真实生活中的悲剧的残酷。这种真实生活与著作并行不悖,是巴金一定要让阅读者了解的。因此,他反复地在序跋中讲述着大哥的故事。同时,笔者也并不认为巴金将三兄弟的结局安排成充满各自希望的结尾,是对现实生活的妥协,或是源于对于旧家庭认识的不彻底。恰恰不是这样,笔者以为通过对著作与序跋的统揽,我们可以感同身受到巴金是缘于对真实生活中有着悲惨命运的人们的爱,才会虚构出《激流三部曲》的结尾。正是对于旧制度的恨,对于人们的爱,在这种爱与恨的交织中,虽然巴金无法指出真正的路在哪里、如何走,但是他渴望给予自己寄怀的人物以温暖的充满憧憬和希望的结局。因此,他在小说中安排了被很多人诟病的结尾,但是他却在序跋中告诉读者真实的生活。可以说是序跋让巴金写出在小说中不愿写出的真实,是巴金告诉读者的冷酷真相,而小说则是圆了巴金与读者试图超越现实的梦。在真实与梦幻之间,巴金以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给予读者更为强烈的冲击体验,这或许也是巴金反复在序跋中讲述现实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家》里面的唯一的真实的人物”

诚如李存光在《二十世纪中国巴金研究掠影》中所说,从1921年到20世纪40年代末,巴金一直是读者、评论家关注的重点。在50年代,伴随着大学的现代文学研究,启动了巴金研究。1957年,杨风的《巴金论》、王瑶《论巴金的小说》是国内学者开创巴金研究的标志性成果。但是,1958年发起的对巴金建国前作品长达7个月的全国性讨论,作为思想领域“拔资产阶级白旗”的批判运动之一,扼杀了刚刚起步的严肃研究,破坏了当时已有的研究积累。1977年5月巴金复出文坛不久,《家》得以重印。各报刊相继刊出重新肯定《家》的文章。80年代起,具有学术意义的巴金研究得以真正兴起。进入90年代以后,巴金研究相对沉寂。但到了2008年10月,随着巴金逝世3周年和《家》出版75周年,再度掀起了巴金研究热。在此,笔者特别探究在这几个重要阶段,文学评论界对觉新这一人物的认识与研究。在《激流》三兄弟形象之中,笔者发现,针对觉新这一形象,不同阶段的批评与理解有着较大的差异,但是巴金自己对这一形象的情感一直保持着同一性。

1933年,闻国新在《家》一文中,认为这三个兄弟各有特质,“人道主义的觉慧,无抵抗主义的觉新,恋爱至上主义者的觉民……”并特别指出“觉新的作揖主义的描写是全书里比较动人的一部分,但这样的弱者是我们所憎恶的,不足以指示人生的出路”。①闻国新:《家》,见1933年11月7日《晨报·副刊》,“文艺批评”栏目。1938年,荫墀在《巴金的〈春〉》一文中,认为觉新有着痛苦的人生,因为思想与行为的矛盾,因而结果悲惨。从这两篇具有代表性的评论可以看出,他们同样认为巴金对于觉新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成功的,但是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价值,他们仅仅停留在批评与可怜的层面。他们认为这一形象,更多的是一种消极,能够唤起的仅仅是同情,虽然也会让人们有一种如果苟安不行动结局会很悲惨的感受,但是在三兄弟之中,可怜而可悲是觉新这一人物形象的标签,这一人物的结局注定是悲剧。

进入20世纪40年代以后,对于《家》中觉新这一角色的认识有所深化,不过已经将觉新这一人物的塑造认定是巴金《家》不成功的地方。1941年,巴人在《略论巴金〈家〉三部曲》一文中指出,巴金“虽然把握了中国家族的崩溃是中国旧社会崩溃的核心,可是他没有更深入的掘发,使这小说的发展,没有可能成为最高真实的反映”[4]。并指出悲剧性的人物觉新以喜剧性结束,就是不真实的反映之一。1942年,徐中玉则在《评巴金的〈家〉〈春〉〈秋〉》指出,觉新这一人物是让人同情的人物,但是却让人失望。同时认为“觉慧和觉民两个是被雕塑得比较成功了,觉新(和剑云)就不免是比较失败”[5]。随着《激流三部曲》的完成与出版,这一时期的文艺批评,认为觉新这一人物让人虽哀其不幸,更让人怒其不争,同时这一人物的塑造也因为其结局而受到诟病。

在1957年发表的《巴金论》一文中,杨风认为,觉新这一人物是巴金为了说明“不勇敢地反抗那时代旧制度的‘家’,不反抗旧礼教的束缚和雅致,就会阴惨地死去,或终身遭受不幸”,[6]认为觉新这一形象虽然比较复杂,但巴金依然是怀着对“不抵抗主义”、“作揖主义”的批评进行创作的。显然,杨风虽然认为觉新这一形象是复杂的,但是对于觉新人物的复杂性以及巴金对这一人物的认识,还是较为单一的。比照而言,王瑶《论巴金的小说》一文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理解更为丰富,特别是王瑶指出,由于巴金对于觉新的同情与原谅太多,因而造成读者对觉新的态度也很矛盾,同时也使这一人物的性格发展不和谐。由此可见,王瑶是不完全赞同巴金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塑造的,但是王瑶认为“这种态度只能说是一种珍惜青春的善良的愿望”[1],这一判断,依然给予了巴金如此安排觉新命运的一个重要理由。巴金对于大哥的爱,对于觉新这一人物寄予的情感不同一般,是有目共睹的。即使在1958年发起的大批评中,笔者注意到1959年9月,在武汉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巴金创作研究小组所写的《论巴金的世界观与创作》一文,认为觉新人物的塑造体现了巴金的阶级局限性,巴金对待觉新这一人物的思想是混乱、矛盾、错误的。但是,就是这样一篇有着强烈的时代局限的文章依然承认,虽然巴金对觉新有所批判,“但巴金同时也是爱他的,同情他的,流着眼泪写他的。”[7]

20世纪80年代后,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批评与认识日渐丰富起来。如唐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中,提出“作家抱着批判和同情兼而有之的矛盾心情,刻划了觉新的形象。这样性格复杂的人物也理应得到这般的对待。觉新不只是《激流三部曲》中写得最为丰富、最为成功的形象,也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艺术典型”[8]。这是对觉新这一人物形象,从文学史的角度进行的充分肯定。朱志棠的论文《〈家〉中觉新形象塑造的艺术辨证法初探》,则更进一步指出了巴金辨证地剖析了人物性格、情感和精神上两个方面既矛盾又统一的倾向,才“完成了觉新这个杰出的艺术典型的塑造”[9]。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对于觉新这一形象,走过了20世纪30年代艺术上肯定、思想上否定;40年代艺术上与思想上的双重否定;50年代后复杂性探讨以及彻底的批评;80年代再度从艺术塑造上予以肯定的曲折探讨的道路……总之,与觉慧、觉民不同,对于觉新这一形象的认识与把握,一直存在着争议。无论是对其人物的艺术塑造,还是该人物的存在对于《家》乃至《激流三部曲》的价值影响,在批评界很难达成较为一致的共识。

但是,巴金对于觉新这一形象的情感几乎保持了50年不变,他始终把对于大哥李尧枚的爱倾注到了觉新这一人物身上。

1932年,他在《家》初次单本发行时,在《〈家〉初版代序——呈献给一个人》一文中,向读者宣布《家》一书是献给自己的大哥李尧枚的。这是一篇第二人称的序文,整篇都是巴金对自己哥哥的倾诉。从他的倾诉中,读者会发现是大哥希望巴金创作《激流》,但是大哥却没有看到《激流》的诞生。巴金将所有的爱与痛在这里呈现出来,预料到大哥死亡的结局,但是无法接受大哥这么早的自杀;怜惜大哥虽然至死还是个青年,却从来没有过青春;痛惜有过梦想、有过前途、有过新理想的大哥,最终葬送在了“作揖哲学”和“无抵抗主义”上。特别是“你曾经爱过一个少女,而又让父亲拿拈阄来决定你底命运,去和另一个少女结婚;你爱你的妻,却又因了鬼话的缘故把你底将生产的妻送到城外荒凉的地方去”[3]44,这不仅仅是在说自己的大哥,也是在说觉新。在这倾诉之中,巴金将自己的大哥与《家》中的觉新融为了一体。从他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巴金对大哥的爱超越了对觉新这一人物的批评。走出对《家》的描述,巴金特别回忆了大哥与自己的最后一次见面,回忆在送别的时候,大哥送给自己的唱片。唱片依在,而人已经逝去。这篇交织痛与爱的倾诉,既是巴金对大哥的倾诉,也未尝不是巴金对寄予了无限情感的觉新的一种倾诉。更为重要的是,巴金认为觉新或是大哥的生活,也是一种激流,虽然是充满着痛苦的激流。在这篇序言里,我们可以发现,他期望“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而且它会使你复活起来,复活起来看我怎样踏过那一切骸骨前进!”[3]47虽然,当时《秋》没有写完(1940年《秋》出版),但是巴金已经在期许着大哥的复活,哪怕这种复活仅仅是在虚幻的小说世界。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因为对于人物的爱,让巴金有着一种期望,期望超越看似应该遵循的艺术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创作规律,而将人物真实的命运改写。

在1937年3月15日,巴金写了《家》一文,并以《关于〈家〉(十版改订本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为题,作为1938年1月开明书店第10版出版《家》的序言。这是巴金在现代文学30年期间,为《家》写的最后一篇序言。在巴金读了《家》5遍以后,他已经超越了献给哥哥这个层面,而将这篇序言命名为《关于〈家〉(十版改订本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并说“我所写的人物并不一定是我们家里有的。我们家里没有,不要紧,中国社会里有!”[3]218不过在这篇序言中,他不仅没有抛开大哥这一重要话题,更将创作《家》的始末详细地为读者解读,并说“我把大哥作为里面的一个主人公。这是《家》里面的唯一的真实的人物”[10]。由此可见,巴金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特别关注。在不同的时期,他有时告诉读者觉慧有他自己的影子,有时坚决否认自己是觉慧,但是对于自己的大哥就是觉新的原型这一说法,他坚持了50年,从来没有改变。

特别是关于接到告知大哥死讯的这一细节,巴金在近50年的时间内一直在反复强调。在1932年,《〈家〉初版代序——呈献给一个人》中,巴金说“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也没有!”[3]44在 1937年 2月,巴金在《关于〈家〉(十版改订本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中,写到“我刚写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坚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感到我应尽的责任。……我希望大哥能够读到它,而且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但是我的小说刚在《时报》上发表了一天,那个可怕的电报就来了。我得到电报的晚上,第六章的原稿还不曾送到报馆去”[3]216。在1957年7月巴金所写的《和读者谈谈〈家〉》一文中,对于这段描述惊人的相同,“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写《家》,刚写到第六章,报告他自杀的电报就来了。”[11]甚至到了1980年,在《文学生活五十年——一九八〇年四月四日在日本东京朝日讲堂讲演会上的讲话》一文中,“我还为我的大哥写了另一本小说,那就是一九三一写的《家》,可是小说刚刚在上海一家日报(《时报》)上连载,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杀的电报,我的小说他一个字也没有读到。但是通过这小说,许多人了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家庭怎样摧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12]从1932年到 1980年,将近50年的岁月,社会发生了巨变,文坛发生了巨变,读者发生了巨变,甚至在几次改版中,《家》也经历了数次修改,但是,对于这一细节,巴金的表述从来没有改变。1931年的那个星期六(4月18日)、那个星期日(4月19日)成为了巴金永生无法忘怀的日子。而在对这一个细节的反复追忆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巴金对于大哥的情感、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情感。

无论是否有着批判的意味,巴金对于大哥的情感,其间最为核心的就是爱——而这种爱由于无法再对大哥言说,因而就全部浸透在了对觉新这一人物的爱之中。因此,在《家》的初版代序中,他期望自己的书能够让大哥复活;在《秋》这部书中,他为觉新安排了充满希望的结局。这是他作为著作者能够做到的。甚至,当他在解放后,与读者谈到《家》的时候,他说:“我并不为觉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觉慧’活到现在,而且热情地为新中国的建设在工作。然而觉新不能见到今天的阳光,不能使他的年青的生命发出一点光和热,却是一件使我非常痛心的事,因为觉新不仅是书中人,他还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觉新是我的大哥。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我常常这样想:要是我早把《家》写出来,他也许会看见了横在他面前的深渊,那么他可能不会落到那里面去。然而太迟了。我的小说刚刚开始在上海的《时报》上连载,他就在成都服毒自杀了。”[11]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在序言中巴金承认的惟一真实的人物,却在小说中有了虚构性的结尾?这种虚构性的结尾,源于巴金对于大哥的爱,他期望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做到的,在小说中可以做到;在现实中无法挽回的悲剧,在小说中可以挽回。他更期望通过觉新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世界上不再重演大哥这样的悲剧。因此,虽然他反复在序跋中告诉人们,他的大哥死去了,但是在小说中他依然让觉新带着一丝希望活了下去。因为巴金是一个如他自己所说的不冷静的作家,因为巴金认为小说不是历史,不是纪录片,因此可以不按照生活的原貌去安排小说的情节。因此,在《激流三部曲》中,觉新就成为了一个反复沉沦,然而又反复浮起的人物,无论他怎么痛苦或是怎么软弱,巴金都会将他从命运的漩涡中救起。因为,在巴金的心目中,大哥与觉新已经成为了一体,他自己无法在生活中挽救大哥的生命,那么在小说中,他就期望能够挽救觉新的生命。

但是,正是因为巴金对于觉新这一人物的特殊情感,所以才让觉新这一人物的塑造更为复杂;正是因为巴金没有让觉新这个人物自杀,所以才让读者对这一人物的情感更为趋于复杂。正是这一在序言中所说的惟一真实的人物,却在小说中有着虚构性的结尾,才真正构成了觉新这一人物的丰满性、复杂性,才让觉新没有沦为一个简单的被可怜的人。觉新活着,不仅在于巴金对他的爱,也在于觉新这个人物在小说情节中的反复动摇与软弱,在于他在新旧思想中的摇摆与妥协。这样的类似于巴金大哥的觉新式的人物,固然死去的会很多,但是苟且地活着的会更多。而他们活着,更会让人们体会到封建制度的冷酷,体会到与封建思想斗争的复杂性。因此,巴金看似没有遵循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让觉新如同大哥一样自杀;但是,其实他或许遵循着另一种真实,就如同他自己在1979年接受法国《世界报》记者雷米的采访时所说,“《家》再版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后记》,解释《家》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在革命的进行中,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但当我想在香港《大公报》再次刊登这篇《后记》时,我发现这是不真实的,我的书没有过时,而且并未完成它的使命。它应该继续在革命中起着作用,因为封建制度——至少是封建制度的影响——在中国仍然存在。”①雷米纪录整理,黎海宁译:《巴金答法国〈世界报〉记者雷米问》,1979年7月2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栏目。因为反封建斗争具有长期性、复杂性,不是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就能将所有的封建思想彻底肃清。在反封建这场斗争之中,远远不是简单的对抗与出走就可能结束的,并不是只有热血才能铸就激流;在生活中反复沉浮与挣扎,在不断的妥协中痛苦与忍耐,这种痛苦本身也是激流。甚至,在经过了50年、100年以后,这种痛苦与忍耐给予人们的启迪,甚至比热血的斗争还让人触目惊心。因此,觉新这一人物历经了几十年以后,因为其复杂性、丰富性,必然会超越觉慧、觉民这两个较为单一的人物形象而更为吸引后来的阅读者、研究者。或许,在写作《激流三部曲》之时,巴金并没有完全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但是,随着《激流三部曲》,特别是《家》的不断刊印,他自己作为阅读者反复地阅读,觉新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性与成功性愈加显现,因而他自己就会不断地提及、不断地阐释。

巴金的大哥李尧枚的死,让觉新在《家》中崛起;觉新在《激流三部曲》中,痛苦地活着,几经希望,几经破灭,再几经希望,依然不死。在这死与不死之间,让我们看到一个著作者几乎是直觉的激情创作,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历经岁月却越来越让人感受到真实的艺术形象。而序跋文的解读,不仅是著作者为读者在阐释自己的人物,也是著作者自己在阅读中审视自己的著作,在重新阅读之中走一段回头之路,在每一次回首之中去发现自己在创作中隐藏在深处的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的东西,而序跋文就是巴金将自己的每一次发现与阅读者共享的平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验复原,而是一种新的构建:通过新的阅读体验重新构建自己或是他人对于著作的理解。而巴金的这11篇序跋文,就是巴金自己对于《家》一书的创作史、阅读史,序跋文中的大哥与《家》中的觉新的关系,仅仅是这些序跋文中所能揭示的冰山一角。

[1]王瑶.论巴金的小说[J].文学研究,1957(4).

[2]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59.

[3]巴金.序跋集(花城文库)[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4]巴人.窄门集[M].香港:海燕书店,1941:201.

[5]徐中玉.评巴金的《家》《春》《秋》[J].艺文集刊(第1辑),1942(8).

[6]杨风.巴金论[J].人民文学,1957(7).

[7]武汉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巴金创作研究小组.论巴金的世界观[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9:11.

[8]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增订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173.

[9]朱志棠.《家》中觉新形象塑造的艺术辨证法初探[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3).

[10]巴金.家[J].文丛,1937(创刊号).

[11]巴金.和读者谈谈《家》[J].收获,1957(1).

[12]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一九八〇年四月四日在日本东京朝日讲堂讲演会上的讲话[J].花城,1980(6).

The Relations between“The Big Brother”in Ba Jin’s Preface and Postscript and“Juexin”inThe Family

FU P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Despite some attention to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character Gao Juexin and Ba Jin’s eldest brother in previous studies onThe Familyor the character Gao Juexin,little notice has been made of the special relevance between“The big brother”in Ba Jin’s preface and postcript and the character“Juexin”inThe Family.This paper attempts to probe into the issue so as to highlight the profound and unique implication granted to the character Juexin through the relevance.

Ba Jin;the preface and the postscript; “The big brother”;The Family;Juexin;relevance

I206.6

A

1674-5310(2012)-04-0046-07

2012-03-22

付平(1971-),女,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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