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曼琼
卞之琳的诗歌创作与诗歌翻译
肖曼琼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卞之琳集诗人与翻译家于一身。其创作迥异于以往的“滥情”诗风,以“智性诗”一改中国新诗面貌;诗歌翻译则选择了许多外国的抒情佳作。诗歌创作与诗歌翻译构成了卞之琳文学生活中“情与理”的协调和互补。当然两者并非截然二分:其诗歌创作有“冷凝的抒情”,诗歌翻译也不乏智性的诗作。智性与情感的和谐统一,使卞之琳的创作与翻译互补共荣,共同构成他瑰丽辉煌的文学事业。
情感;智性;诗歌翻译;诗歌创作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多诗人、作家既具深厚的国学功底,又有扎实的外语基础,他们集创作与翻译于一身,为我国的文学及文学翻译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卞之琳就是这样一位诗人。20世纪30年代初卞之琳步入文坛时,就写诗、译诗齐头并进。他的诗歌创作如他本人所言:“喜欢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1](1)。其诗作字字珠玑、篇篇堪称精品,译诗也是质量上乘、卓荦不凡。卞之琳在回顾自己六十年的文学翻译实践时,说自己“好像兜了一圈;始于译诗(韵文),中间以译散文(包括小说)为主,又终于译诗(韵文、包括诗剧)”[2](603)。写诗与译诗在他的文学生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两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冀,具有很强的互动互补性。
卞之琳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主智派的代表诗人。他的诗哲思幽深、理趣盎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陈可培说卞之琳“以冷静的哲思倾向与深邃的智慧的凝聚,去追求诗与哲学的融合而独树其精微与冷隽令人深思的诗风”。他的诗“迥异于传统的言情诗或西方浪漫派的主情诗”。[3](137)陈国恩说卞之琳的诗“凝练饱满,充满智慧的律动,张扬着生动的诗情,显现出智慧美与诗意美的结合”[4](201)。罗振亚也持相同观点,认为卞之琳的诗歌“理趣绵密充盈,在情感流脉的背后常蛰伏着想象力对知性的追逐,诗在他那里已不再仅仅是一种情感,而成为一种情感的思想,一种智慧的晶体”[5](84)。可以说,卞之琳诗歌的智性化特征已成为学界的一种共识。
的确,卞之琳的诗属于主智诗,是一种以智性为主、引人深思的新的智慧诗。对智性的自觉追求,赋予其诗歌浓厚的哲思色彩。请看《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帏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6](60)
这首诗抒写元宵佳节之夜诗人独对孤灯,有感于众人皆醉我独醒,意欲改变群体麻木、昏睡不醒的现状;但又感到孤掌难鸣,因此心中充满了难以排遣的忧愁和无奈。诗人在诗中着力克制自我情感的宣泄而着意于冷静的智性表现。“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揭示了一种相互联系又相互隔膜的人际关系,浸透着诗人孤独的情绪体验。句中人称与主客体的相互转换,是其“相对”哲学观念的表达。
卞之琳偏爱相对性哲理,偏爱对大千世界作形而上的思辨。他有不少诗歌涉及了“相对性”,如其诗作《投》:投与被投在诗中是一对相对的概念,今日小孩儿“随地/捡一块小石头/向山谷一投”,而小孩儿昔日的降临人间,也许正是某个人曾把他“好玩的捡起,/像一块小石头,/向尘世一投”。[6](13)处境的对调与转换,让人感到命运的相对与不可捉摸。《圆宝盒》中诗人用三组意象对照,即“一颗晶莹的水银/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颗金黄的灯火/笼罩有一场华宴,/一颗新鲜的雨点/含有你昨夜的叹气……”[6](27),表达了小与大、远与近、得与失的相对关系,反映出宇宙万物中事物存在的相对性。《距离的组织》,根据诗人本人的解释,涉及了时间与空间、实体与表象、微观与宏观、存在与觉识的相对关系。[6](56-57)诗人最负盛名的短诗《断章》更是在浓浓的诗情画意中形象地表现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相对相通的关系。它虽然具有多元的释义,但是笔者认为,诗中蕴含的相对性哲思是无可否认的。除了上述诗作,《归》、《妆台》、《道旁》、《尺八》、《航海》、《音尘》、《灯虫》、《水成岩》、《雨同我》、《鱼化石》等诗歌也不同程度地表现了诗人一以贯之的相对思想。读者能够从种种相对关系中发现隽永睿智的理趣,在理性的思辨中获得生命的智慧之光。
卞之琳善于用诗的旋律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微细、琐碎的事物进行哲学的思考与智性的探索,让人们在一个个朦胧的、象征性的意象和意境中感悟他的诗歌所特有的智慧之美。《灯虫》以扑火自焚的蠓虫为意象,暗示那些不甘淡泊、做浮华好梦的寻梦者梦想的破灭。《车站》一诗中,诗人通过“车站”这一日常生活意象,感叹现实如同从梦深处驶出的夜行车,留给梦中人的是一片空荡与冷寂。表达了现代人内心中无法把握现实与命运的深微复杂的困惑与失落。《白螺壳》也是在普通物象中寄寓精微的哲理。洁白空灵的白螺壳象征纯洁、美好的理想人生。可是,这象征理想人生的白螺壳落到人们手里却被视为无用之物,或者引起“多思者”的一片“愁潮”。类似例子不胜枚举,《鱼化石》、《淘气》、《胡琴》、《古镇的梦》、《古城的心》、《墙头草》等诗篇都很好地体现了诗人善于从细微处感悟人生、从哲理高度把握人生的创作特点。
卞之琳说他写诗,一直写的是抒情诗。这种抒情,在笔者看来,是一种理性驾驭下客观、冷凝的抒情,是一种具有浓郁哲学意味的抒情。诗人力避感情的外露而追求智慧的凝聚;就是在情难自禁时,他也是寓火热的情感于深沉含蓄的抒情之中。如《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6](74)
这首情诗是卞之琳感情生活的雪泥鸿爪。但是,诗中没有风花雪月的词句,没有深情满怀的表白。读者在诗中见到的是世间万物“皆在有用与无用之间,不可能存在着绝对的界线”[7](153)这一相对的哲学观念。诗人在散步中心怀感激地发现,空着的襟眼因能簪一朵象征爱情的小花,给他带来爱的生机而变得有用。
卞之琳的爱情诗除了《无题五》,还有四首有关诗人情感生活的无题诗;甚至诗人其他一些诗歌也被学者诠释出爱情的分子来。尽管如此,这些诗歌无一例外着上了浓重的智性色彩。诗中的情感经过理性的淘洗、提炼,处于冷凝、深邃、沉潜的状态了。读者如不细加体会,很难感受到诗中蕴含的情感。
综上所述,卞之琳的诗歌创作中极少表现出个人情感,他以智性的“冰水”浇灭感情的“烈火”。即使要在诗中表达自己的情与事,他也是在情感的克制中展开智性的思索。他的爱情诗,与其说是诗人激情迸发的结晶,不如说是一位智者用智慧的眼光、冷静的头脑审视一段情感。它们是诗人将情感经过了理智的淘洗、提炼而使之升华的结晶。
卞之琳很少在诗中表现奔放的情感,更不愿用炽热的诗句去歌唱爱情。但是,他剖白自己“并不反对别人写爱情诗,也并不一律不会欣赏别人写的这种诗”[1](6)。他的诗歌翻译中就有不少以爱情为题材的诗歌。通过诗歌翻译,他抒发了自己在诗歌创作里有意克制的内心丰富的情感。
如前所述,由于内敛含蓄的性格特点和冷凝深邃的抒情品格,卞之琳写爱情诗没有一般爱情诗的汹涌澎湃的激情,没有酣畅淋漓、直抒情怀的诗句。他自言“向来不善交际,在青年男女往来中更是矜持”[8](72)。直到 1933 年初秋,他遇见了张充和,他的爱情之船才张开了尘封多年的风帆。
张充和出身名门,是著名小说家沈从文的妻妹。1933年秋,张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念书,寄住姐姐家中。卞之琳是沈家常客,从而结识了她。卞、张两人皆来自江南,且都爱好文学,因此颇多共同语言,不知不觉卞之琳心中爱情的种子便破土而出。但他不敢付诸言行,而是独自咀嚼这份既甜蜜又苦涩的感情,犹如他在诗中的剖白:“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6](70)他的矜持、张的洒脱使这份感情最终未能修成正果。1948年,张充和远嫁美国,从此两人远隔天涯。这段未果的恋情成为卞之琳心中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痛,也成为他珍贵且难以忘怀的记忆。
卞之琳的情感经历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风格,使他在创作中回避炽热的表白,刻意做“冷血动物”[1](1)。但是,他也是“感情动物”[1](1),其压抑的情感需要以某种方式抒发。于是,他借助翻译,借助别人的诗作来表现自己的情感体验,抒发自己欲说还休的矛盾、期盼、苦涩、伤感且又喜悦、甜蜜、激动的复杂的感情,使诗歌创作中压抑和克制的情感在诗歌翻译中得到很好的舒展。
卞之琳翻译的诗歌有不少是主情诗。诗中表现的情感或热情奔放、或缠绵凄婉、或苦闷忧伤,与其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与互补。他的译诗集《英国诗选》开篇就是七首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十四行诗。莎翁的十四行诗以歌咏坚定执著的爱情为主,用卞之琳的话来说,“不管究竟是写给什么人的,就诗论诗,都属情诗一类”[9](235)。这七首译诗的主旨是:人生短促,人们应抓紧生活、享受爱情;爱情要长久,只有寄托于诗歌的表现。译诗折射出卞之琳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他也渴望美好的爱情,但他已错失一段美好情缘,只好让逝去的爱“在墨痕里永放光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第65首)。年届不惑但仍孑然一身的他深感自己需要赶紧抓住易逝的人生,把握珍贵的爱情。请看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第73首十四行诗:
你在我身上会看见这种景致:
黄叶全无,或者是三三两两
牵系着那些迎风颤抖的枯枝——
唱诗廊废墟,再不见好鸟歌唱。
你在我身上会看见这样的黄昏:
夕阳在西天消退到不留痕迹,
黑夜逐渐来把暮色收拾干净——
死亡的影子把一切封进了安息。
你在我身上会看见炉火微红,
半明不灭的枕着它青春的死灰,
像躺在垂死的榻上,就只待送终,
滋养了它的也就在把它销毁。
你看出这一点,也就使你的爱更坚强,
好好的爱你不久要离开的对象。[10](13,15)
莎士比亚在这首诗中用黄昏、枯枝、暮色等意象来表现生命终结时的凄凉景象,以此唤起诗中的“你”更好地去珍爱自己的恋人。卞之琳译完此诗发表感慨,说这首诗展现的“是一片残冬的荒凉景色——外界的景色反映了内心的衰老。一个人身心都会衰老到这步境地,要生活就赶快生活,要爱就抓紧爱吧”[9](236)。这段话是卞之琳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不久以后,他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卞之琳生性腼腆矜持,不愿写诗抒发个人情感。但是,他能借助玛弗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的《给羞怯的情人》,白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的《夜里的相会》,阿诺尔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的《多弗海滨》,爱吕亚(Paul Eluard,1895-1952)的《恋人》等爱情诗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期盼,抒发内心炽热的情感。
卞之琳与张充和未果的恋情给卞带来了失恋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情感在他的译诗中也得到了一定的释放。他翻译了一些缠绵低回、哀怨凄婉的爱情诗,如萨克令(John Suckling,1609-1642)的《“为什么这样子苍白、憔悴,痴心汉”》,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想当年我们俩分手》,雪莱 (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给——》等等。通过这些诗,卞之琳抒发了内心沉痛、落寞、感伤而又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请看《想当年我们俩分手》:
想当年我们俩分手,
也沉默也流泪,
要分开好几个年头
想起来心就碎;
苍白,冰冷,你的脸,
更冷是嘴唇;
当时像真是预言
今天的悲痛。
早晨的寒露在飘落,
冷彻了眉头——
仿佛是预先警告我
今天的感受。
你抛了所有的信誓,
声名也断送:
听人家讲你的名字,
我也就脸红。
人家当我面讲你
我听来像丧钟——
为什么我从前想象你
值得我这么疼?
谁知道我本来认识你,
认识得太相熟:——
我今后会长久惋惜你,
沉痛到说不出!
你我在秘密中见面——
我如今就默哀:
你怎好忍心来欺骗,
把什么都忘怀!
多年后万一在陌路
偶尔再相会,
我跟你该怎样招呼?——
用沉默,用眼泪。[10](131,133)
诗中的“我”以独白的形式回忆了与恋人分手时的凄凉情景以及痛苦心情:尽管恋人欺骗了他多年的感情,他的心仍然被“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缠绕着,难以释怀。卞之琳翻译这首诗时,张充和已嫁作他人妇。他与张充和的分手并非诗中描写的那么凄凉、感伤,张也绝非诗中的“她”那样“抛了所有的信誓,/声名也断送”。但是,这首诗也许触及了他内心的伤痛,勾起了他对过去那段难以忘却的恋情的回忆。于是,他提起笔来,将自己的思念、深情以及丝丝的幽怨、伤感融化于这首神形兼备的译作之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卞之琳的诗歌翻译在抒情遣怀方面是其诗歌创作的一种补充,二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互补关系。他的创作是智性的花蜜酿成的美酒,满足了他理智上的需要;他的译诗则是情感的浓墨绘出的画卷,满足了他感情方面的需求。二者的结合使他的理智与情感通过诗歌这一途径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当然,卞之琳的诗歌创作与诗歌翻译形成互补,两者各有侧重,这只是相对而言,不是截然二分的。事实上,卞之琳的诗歌创作不仅仅是智性的产物,它还是情感的结晶。他的诗歌翻译也并非只是抒情遣怀之作,它同时包含了中国现代诗人所推崇并借鉴、仿效的西方现代主义的主智诗。笔者认为,无论是他的诗歌创作还是他的诗歌翻译,都是感性与理性、情感与智性的交融凝结与和谐统一。
卞之琳的诗属于主智诗,但它并不缺乏感情。他在诗集《雕虫纪历·自序》中声明自己没有真情实感,始终是不会写诗的。[1](3)他常常“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人抒情、借事抒情”[1](3),通过“客观对应物”传达某种抽象观念,抒发人类普遍的情感,同时也寄托着诗人的个人情感。他善于将抽象哲思和情感情绪寄托在生动、具体的感性形象上,通过丰富鲜明的意象传达他对情与理、对宇宙人生独到的认识与体悟。他力避主观情感的直接宣泄,追求情感的智性化与“非个人化”。他的诗歌表现的情感是一种将自我融入社会、融入大我的情感。这种情感是诗人从个体出发,上升到群体层面做的情感抒发。所以,他的诗歌抒情的内容与以个人情感为核心的浪漫派抒情诗有本质区别:他所抒发的情感是大写的人的情感,包含着对世界、人类等一系列命题的探索;其抒情方式也迥然有别:客观、冷静、缘于情而止于理。即使描写爱情,也往往克制热情,表现出冷淡深挚的智性化特征。他的诗歌不愧为感性与智性结合,情感与理性交融的含蓄蕴藉、耐人咀嚼的新智慧诗的代表。
正因为此,学术界对卞之琳诗歌的诠释往往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有的从智性角度深入挖掘其诗歌的哲理内涵,有的则从感性角度阐释诗歌中蕴含的感情。《断章》就是一个显例。这首诗深受读者喜爱,是学术界评论最多的诗歌之一。孙玉石认为这首诗的主旨是“表达形而上层面上‘相对’的哲学观念”[11](231)。蓝棣之则认为这首诗“应该说是情诗,而且是更具魅力的情诗”[12](99)。罗振亚从两方面对它进行了论述,他说《断章》“每句语义清明,整体蕴含却见仁见智。初看似一幅写意画,人己浑同,物我合一,寄托着奇妙的爱情;再读渐有悲哀汁液渗出,人生不过是互相装饰;复想又有一种相对、平衡观念的支撑,人可以看风景也可以成为风景,主体变客体,可以被明月装饰窗子,也可以反去装饰别人的梦境,宇宙万物原本互相依存,息息相关”[13](315)。卞之琳本人也从两方面发表了看法。他首先表明自己的意思是“着重在‘相对’上”[14](118),“形象表现相对相衬,相通相应的人际关系”[15](138);后来又说:“这是抒情诗,当然说是情诗也可以。”[16](525)李健吾、屠岸、余光中、李复兴、陈丙莹、江弱水等著名诗人、学者也从智性或情感角度对《断章》作了细致分析,发表了独到的见解。笔者认为,《断章》之所以带来如此多元的释义,是因为诗人在以理节情、以理驭情的创作倾向中巧妙实现了诗歌的融理于情、情理合一。除了《断章》,卞之琳还有不少诗歌,如《淘气》、《白螺壳》、《鱼化石》、《旧元夜遐思》、《灯虫》、《圆宝盒》、《距离的组织》等也被学者既当作智性诗又当作情诗加以诠释、解读,就是以《无题》为题的五首爱情佳作也被学者诠释出智性成分来。人们从情感与智性两方面解读卞之琳的这些诗歌,充分说明卞之琳能将两者完美结合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其诗作内涵是丰富、多元的。
卞之琳在诗歌创作中能将感性与智性、情感与理智很好地结合起来,与他所受诗歌翻译的影响不无关系。他翻译的诗歌在抒情遣怀方面是其诗歌创作的一种补充,但其译作内容不仅仅限于情感的抒发。他还翻译了不少英、法现代派诗人的诗作,袁可嘉说他是“译介西方现代派诗用力勤、成绩大的”[17](82)一位诗人。现代派诗人反对浪漫主义诗歌直接宣泄情感的方式,主张把思想还原为知觉,为情绪寻找“客观对应物”,将情与理融入具体可感的形象之中,以激发读者相应的情感体验,实现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他们认为“写作的诗人,比之他的情绪,更该用他的智慧”[18](525)。这些现代派诗人的诗作偏于抽象沉思,饱含哲理思辨,表现出智性化的诗歌特征。比如卞之琳钟爱的诗人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的诗歌创作就是如此。卞之琳在《新译保尔·瓦雷里晚期诗四首引言》里指出,瓦雷里的晚期诗“表现了辩证法的对立统一思想”,认为“《海滨墓园》的主旨就是建立在‘绝对’的静止和人生的变易这两个题旨的对立上”;他还指出瓦雷里“在其他短诗里,例如在《失去的美酒》里,常表现寓‘得’于‘失’的思想”。当然,现代派诗人也注重感性情绪与抽象理性的结合。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就曾指出诗应当“创造由理智成分和情绪成分组成的各种整体”[7](152);瓦雷里也说过:“诗歌与艺术都以感觉作为起源和终结,但是在这两端之间,智力的各种思维才能,甚至是最抽象的,同各种技巧才能一样都能够、也应当得到施展。”[19]卞之琳翻译的艾略特、叶芝、瓦雷里、奥登等现代派诗人的诗作就是将智性表现与情感抒发相结合、智性与感性和谐统一的优秀诗作。这些诗歌对卞之琳诗歌创作中的“主智”风格影响很大,在其早期诗风的确立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总之,智性与情感的和谐统一,使卞之琳的创作与翻译互补共荣,共同构成了他瑰丽辉煌的文学事业,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与翻译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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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world,Bian Zhi-lin,a poet and translator,created poems of intelligence quite different from previous emotion-dominated poems and began a new style for the Chinese New Poetry.His translation of poems,however,includes quite a few emotional poems.His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complement each other in emotion and intelligence.Of course,emotion and intelligence are inseparable in poems.As a great poet,Bian skillfully combined them together in his poems and the skillful combination is also shown in some of his translated poems.
Key words:emotion;intelligence;poetry translation;poetry creation
(责任编校:文 心)
Bian Zhi-lin’s Poetry Creation and Poetry Translation
XIAO Man-qiong
肖曼琼,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卞之琳诗歌及诗剧翻译研究”(08C547);湖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卞之琳翻译研究”(2011BQ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