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与世俗:《米德尔敦》中的慈善悖论

2012-04-13 16:43
关键词:米德尔基督世俗化

高 卉

(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1)

历史研究

神圣与世俗:《米德尔敦》中的慈善悖论

高 卉

(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1)

作为第三部门的慈善事业,得到世界各国的重视,它所秉承的道德责任与社会担当在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在其繁荣景象的背后,仍存在着情感上与实践上的矛盾冲突,并呈现出神圣与世俗、神秘与去魅、智与行关系上的悖论。重读《米德尔敦》,体会林德夫妇的困惑,对当下慈善事业的发展有一定的裨益。

慈善;神圣;世俗;米德尔敦;悖论

《米德尔敦》是社会学经典著作,也是社会学实证研究的典范。其关于社会救济的研究篇幅虽小,但意义深远。在近14个月的调查过程中,作者不仅梳理出米德尔敦的四种慈善救济机制及其在当下社会所起作用的升降起伏,还从哲学的视角发现了慈善事业中存在的悖论与冲突。

一 米德尔敦的慈善模式

林德夫妇在调查研究中发现,在米德尔敦,存在着四种慈善救济机制:

第一种是个人对个人的赠予,指将钱、时间和服务面对面地赠给那些急需救济的“不幸者”,这是传统慈善事业最常见的形式,存在于宗教与乡村邻里的群体习俗之中。这种机制在生产阶级当中比较常见。

第二种是通过义务团体(如教会、俱乐部和行会等)进行的资助,这些团体虽然并非主要或专门经营此事,但通过它们,可以给予“不幸者”半个人性质的帮助。这种模式在经营阶级中更为流行。

第三种是通过义务者支持的半官方的社会服务组织。这种社会服务组织的出现使慈善事业出现新的变化,如慈善事业的集中化,有酬行政人员的逐渐使用,以及经营阶级妇女不断从教会工作转身慈善事业与公民社会。

第四种是由税收筹集的款项来救济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社会化程度最高的一种类型。这一类型早期是由县立和州立机构,对那些生活陷于极端困境的人予以照顾;接着是县穷人收容所,通过税务为那些“年老、体弱或其他不幸”的人提供救济;再后来就是孤儿院以及幼儿园,从私立慈善事业转向公共事业。[1]

二 米德尔敦的慈善悖论

林德夫妇研究发现,美国慈善事业蒸蒸日上的表象背后,存在着一些哲学上的悖论,主要表现为:1.在基督教慈善事业衰落并逐步被世俗化救济事业所取代的过程中,情感矛盾的根源始终存在;2.米德尔敦人的哲学在宗教传统上的深刻特点,使贫困和缓解贫困所依靠的同情心都带有半神秘的魅力,但现在坚持的个人责任的宗教传统,已远离原始基督教义,正被工业的重要性以及人们难以割弃的现代商业所加强;3.米德尔敦人在处理具体实践情形时左右摇摆,主要表现为乐于同情和帮助那些困难明显的人,而忽视产生这种不幸的环境;坚持必须帮助那些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但又坚持不能让人们轻易地吃到救济。[2]林德夫妇的困惑不仅存在于当时的米德尔敦慈善中,也体现在目前美国的慈善理念与实践里,并主要表现在神圣与世俗、神秘与“祛魅”以及智与行的矛盾中。

(一)由神圣走向世俗

“神圣”是一个宗教领域特有的解释范畴与评价范畴,是剔除道德因素与理性因素后的剩余物,是宗教的根基。[3]奥托强调用以表达“神圣”的“神秘”具有绝对不可接近性、绝对不可抗拒性以及活力因素等三个特征,是理性所无法到达的。正是这种神圣性赋予了宗教无上的权能与权威,让人产生畏惧与“自我贬抑”。[4]

基督教的神圣主要体现为理性对信仰的绝对服从,而慈善是完成个人救赎的重要路径。《新约》继承了希腊文化中慈爱的思想,基督的无私给予与自我牺牲又奠定了基督大爱的慈善根基。“charity”(慈善),本意即是“基督徒的爱”,意谓对上帝之爱,或对他人之爱的无条件承诺,或不计回报的无私之爱,甚至意味着为了拯救别人而献出自己生命的舍我大爱。“凡是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并且我因他们得了荣耀。我不但为这些人祈求,也为那些因他们的话信我的人祈求。”*《约翰福音》17:10,22。“神如此爱我们,以致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约翰福音》3:16。

基督的神圣性与慈善的合法性的确立得到了奥古斯丁和阿奎那的有力支持。人生而有罪,奥古斯丁把得救视为一个旅程,救赎的手段不是占有而是朝圣、节欲和弃世。为了达到彼岸的天国,尘世中的一切物品都应该为这个旅途所用。同时,他对罪富文化也有了新的表达,财富助长了人性的贪婪而放弃对上帝的追随,罪恶甚于盗窃,骄傲和贪婪是富人的恶行,只有谦卑和给予才能完成救赎之路。在他那里,慈善已远非世俗意义上的接济与求助,而是表达了对上帝之爱。

阿奎那的慈善观建立在对财产性质的思辨基础之上。他认为,所有物的共同使用的自然法保证任何人都能接近地上的物品,也要求每个人都应承担向必需者提供支持的责任,这为慈善合法性地位的确立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发展了基督教慈善思想,视慈善为超自然的、直指上帝的人类美德,是上帝的无条件的恩典,唯有借此,人才能参与到神圣的进程,过上神圣的生活。[2]

公元1400年后,欧洲社会发生了重大的转向,并由此“开启了它漫长的世俗化过程”[4](P.39)。“文艺复兴是中世纪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冲击,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是第二个。”[4](P.43)如果说,文艺复兴是对基督教会全面操控知识和社会生活的质疑,那么,宗教改革则是使基督教会走下神坛走向世俗世界的革命。二者无疑都对神学的神圣性与合法性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宗教的世俗化既是新教与天主教斗争的结果,也是神学面对理性盛极而衰的必然趋势。马丁·路德将教会一统天下的神坛地位彻底打倒,提倡“因信称义”、“反求诸己”的宗教观,倡导人们应该适应他们所处的环境,要在现世的活动中为上帝服务,在现世实现自己的拯救和人生的意义。加尔文更是主张通过改造社会在此世建立上帝之国,就是荣耀上帝。他们从教义上促进了宗教的世俗化。

与此同时,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思想家们也把神圣理解成自己追求自由、平等、科学甚至是享乐道路上的绊脚石。正如伊利亚德所说:“只有打倒最后一个神,他才能成为一个人。”科学主义、理性思维以及工业化道路慢慢地把神圣逐出了人类的精神家园。理性取代了信仰,并被广泛地“运用在政府、道德观念、神学和社会的改造上”[4](P.57)。其结果是宗教价值减弱,神圣性衰退,“从而由出世转为入世,由彼岸回到此岸,由追求永恒的天国和幻想的来世转向面对现实的社会和今世的人生”。[5]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工业化所带来的消费主义、新教伦理与世俗道德,进一步造成了人类精神世界神圣向度的衰减和人类生命意义和品质的彻底世俗化。基督从神坛走向了平民世界与世俗生活。

宗教神圣地位的削弱与人们对世俗生活的迷醉,滋生了现实生存中更多的迷惑与不解。人们发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好像缺少了某种东西。神圣正在离人类而去,生命也因缺少神圣而显得苍白。为世俗而抛弃神圣,和在世俗的生活中对神圣的张望,构成了后工业化和全球化过程中的一种张力。这种张力同样表现在慈善事业中,并成为米德尔敦慈善中的第一个悖论。

(二)由神秘到“去魅”

神秘主义是人类无法用理智理解、表述和把握的部分。人类在处理有限、世俗事物时,理性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但在处理无限的、神圣的事物(如宇宙、生命、心灵等宇宙和人类精神生活层面)时,理性就失去了判断能力,不得不求助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平衡心中的畏惧和恐慌。

在西方,神秘主义始于古代希腊,在柏拉图哲学中得到发挥,在新柏拉图主义和诺斯替教中获得更进一步的发展和传播,并与世界三大神教中最古老的犹太教结合,在此基础上形成基督教神秘主义传统。[6]托马斯·阿奎那将神秘主义定义为“通过体验而获得的对上帝的知识”。[7]而在早期的基督教历史与教义中,神秘多指基督本人在圣经和礼仪崇拜中“隐秘”或“神秘”的临在以及信徒由此客观事实引发的主观回应。神学家们通过对基督教基本信条与教义的阐发来确立超理性的信仰的权威,从而保持了一种敬虔的神秘主义色彩。

启蒙运动以其理性主义和主体性原则消解了上帝的权威,并以“大写的人”取代了“全能的上帝”,实现了由“上帝中心”向“人类中心”的转向。

理性与科技的进步,证实了人非但不是上帝之民,更连上帝栖息之地也无处查寻。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性是一个祛除神魅的过程,这一神魅就是超越世界。艾森斯塔特进一步阐明:“现代性的局限在于宇宙为神意注定的合法性逐渐失效了,只有当已经设定的宇宙的合法性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无可非议时,才会有现代性。”现代性是超越世界的坟墓,一个祛除神魅的世界就是世俗化社会。由此带来的是人们的价值、信念和制度规范的正当性不再来自超越世界,而是此时此地的人们自我立法,自我决定,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运用理性设计理想的未来。[8]

慈善事业在宗教传统上的深刻特点,使贫困和缓解贫困所依靠的同情心都带有半神秘的魅力,它是对上帝的忠诚与基督的敬畏,因为“穷人是上帝的朋友,最好时,穷人被认为以一个独特的方式代表我们的主。”[1](P.321)“在镇上大多数人的谈话中,从不涉及对他们信仰的宗教真实与否或恰当与否的怀疑。这个禁忌的情感基础是对宗教的忠诚”。“我们为什么可以相信布朗宁的有关上帝的言谈?因为他从来不怀疑。”[1](P.353)从不怀疑,是对上帝的忠诚与基督神圣的敬仰,是带有神秘的主观经验的非理性的信仰,也是基督教徒从事慈善的原动力。但“去魅”之后,与之相反的是坚持个人的责任和崇尚理性的慈善观,这已远离了原始基督教义关于慈善的理念。这一趋势,被工业文明和消费文化不断加强,并影响着人们的慈善观念与慈善实践。一方面,加入教会成为理性社会人们的时尚选择;另一方面,人们对基督的信仰由神圣变得更为世俗。

来自于“慈爱”与“富人原罪”说的基督慈善文化,也由于对基督的敬仰与忠诚的削减而实现了转身。互济文化与个人主义文化逐渐成为美国人捐赠的动力。以社区为单位的互济活动日益增多,在彼此互相帮助、同舟共济活动基础上生成的共济文化成为美国人自觉地回馈自己所在的团体乃至社会的另一个理由。与此同时,随着公民意识的觉醒与个人主义的兴起,一种超越个人私利的利他同情心和对群体、对社会的责任感,以及出于对政府公共慈善事业弊端的疑虑,使人们更加愿意投身于私人慈善公益事业,个人主义与责任意识成为慈善事业发展的又一内在驱动。

(三)智与行的矛盾

在“去魅”之前,“基督永远不会被任何其他体系所取代,因为它对于公理提供了唯一完美的陈述”。[1](P.368)在虔诚的宗教崇拜中,人们知行如一,自愿地表达对基督的敬意,虔诚的基督徒“将其收入的十分之一奉献给圣父”。

世俗化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人们对于宗教的态度。在调查中,镇上一位责任心很强的母亲认为:“我看不出忠于教会有什么用处……但我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想法。”这也可以在对教会的捐助来源与数量上得到验证:“米德尔敦对教会的财政赞助来自各个层次:有虔诚的信徒自发地呈交传统的什一税;有‘不愿生活在没有教会的土地上’的人;有觉得‘捐献是应当的’;也有分文不交的。各个教会及其教派管理会的财政需求日渐增加,然而‘把自己所得捐献给圣父’的举动却随着社区慈善事业的日益世俗化和教会在社区公共生活中的地位日渐衰弱而遭到更多的竞争。”[1](P.400)在知识层面,人们相信每一个人都被赋予了平等尊重的权利,每个人对生活、健康、自由以及希望的基本需要都应得到尊重和强调,人们有义务与责任去关心那些生活窘迫的人;但在实践层面,人们对教会职能的怀疑与工具理性对人们的控制,使他们进行慈善时,不断地计量慈善行为的结果与效用。

这种状态促使原初无条件的救助不断受到质疑。社群主义者强调福利申请者的义务和权利,个体的权利必须基于特定条件的满足,这些条件涉及作为父母、邻居或者劳动力市场成员的行为。社群主义者支持条件化慈善,并以契约的名义表达出来,即如果慈善机构向受助者提供了服务,那么申领者也应该通过合理使用这些服务实践他们的义务。正如存在于米德尔敦人中的悖论:一方面,慈善必须帮助那些确实需要帮助的人,因为一条狗也不能活活饿死;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坚持不能让人轻易地吃到救济。

这些变化促使了新的慈善事业目标的确定,不再专注于解决贫困的症状,而是去探究引起贫困的根本原因。最好的慈善不是常规的救助,而是投入精力、时间和钱财去解决引起贫困的原因,为他们提供可以发展的机会,尤其是在文化、教育、医疗等方面。

《米德尔敦》的经典在于其不仅用人类学的方法去研究一个现代小镇,更重要的是其实证研究基础上的理论抽象的能力以及对现代社会发展方向的预言。比如福利政策造成了一个怪圈:由于没有工作,所以接收福利;又因为福利的存在,所以有些人不去选择工作。此外,作者对现代性的批判深沉而又感伤,比如面对“爱邻如爱己”,作者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就算人们像爱自己一样地爱邻居,可现在这个邻居关系正在消失,有着更多人口的城市,谁是自己的邻居呢?

[1]罗伯特·S·林德,海伦·梅里尔·林德.米德尔敦:当代美国文化研究[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9.

[2]毕素华.论基督教的慈善观[J].哲学研究,2006,(12).

[3]鲁道夫·奥托.论“神圣”[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4]约翰·赫斯特.极简欧洲史[M].席玉苹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5]钱小虎.浅析宗教的世俗化倾向[J].民族与宗教,2006,(1).

[6]艾合买提江·艾山.世界三大一神教中的神秘主义[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7]陈云.基督教神秘主义起源探索[J].宗教学研究,2004,(1).

[8]许纪霖.世俗化与超越世界的解体[N].文汇报,2009-01-04.

SacredandSecular:TheCharityParadoxinMiddletown

GAO Hui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s part of the third sector, charity has won worldwide recognition. Its underlying moral and social responsibility plays an important function wh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market fail to react. However, from the prosperous appearance of charities, there exist many emotional contradictions and practical conflicts, which lead to the paradox of sacredness and secularity, mystery and demystification, and wisdom and performance. The reading and analysis ofMiddletowncan help us understand the Lynds’ perplexities and promote charity development.

charity; sacred; secular;Middletown; paradox

2012-01-18

高 卉(1971-),女,河北定县人,石河子大学外事处讲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化人类学研究。

C913.7

A

1674-2338(2012)02-0114-04

(责任编辑:沈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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