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与影响
——五四散文和英国散文的关系

2012-04-12 12:34:29
关键词:文类散文英国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是中国文化新旧交替的时代,在西方各种思潮的影响下,中国出现了轰轰烈烈的破旧立新的革命。这次革命发生在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从思想到行动,从高高在上的艺术到平凡的人生,旧的艺术形式与生活方式都在退却,为激情满怀的新生命出让地盘。五四散文在思想内容与外在形式上也迈开了向现代性转变的步伐。在白话文反对古文的过程中,以英国随笔为主的域外散文成为五四作家创建现代散文的凭借。英国随笔的突出个性、随意自由与五四作家的追求相契合,在白话文对古典散文的超越中起了重要作用。

一、处于中心与边缘的不同传统

散文作为一个文类,在英国和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具有很大的差别。

散文在英国文学的文类系统中是一个十分宽泛的概念,它是与韵文相对立的,包括一切不讲求韵律和排偶的散体文章,除了随笔之外,还有史传、评论、游记、书信等其它形式。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散文在文类系统中的地位并不显赫,一直处于边缘位置。

英国散文的发展与繁荣与工业社会的到来及报刊业的兴盛密切相关。16世纪末,翻译文学的兴盛使英国由来已久的拉丁文写作受到影响,为现代英语散文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培根借鉴法国蒙田的《随笔》,开始采用散文这一自由文体写作。之后,大批作家步其后尘,他们中有剧作家、诗人、小说家,但专门写散文的专职散文家还没有。散文的类别不断得到扩充,文论、政治、随笔创作日益活跃,散文已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18世纪,随着报刊业的发展,散文写作更为繁荣,散文不仅传播时事,而且发表议论,除了为商业和政论服务之外,还发挥了启蒙教育的作用,对社会生活采取的是积极参与的精神,并产生了重要影响。许多作家以报刊为园地,发表了大量散文,这一自由的文学形式在文类系统中日益受到重视。这一时期的作家包括笛福、斯威夫特、艾狄生、斯梯尔、约翰逊、哥尔德斯密等。19世纪,散文的创作更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兰姆、赫兹利特、德昆西、兰多等散文大家,他们的散文创作显示出丰富的创造性、文学性。初期的散文作者明显受浪漫主义思潮影响,在作品中突出了个人化色彩,抒发了个人对生活的体验与感受,作家的影子在散文中显露无遗,而且,他们在散文创作的技巧与风格上也做出了可贵的探索。因此,19世纪英国的散文进入了黄金时代,散文由边缘慢慢向中心挪移。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中也较多地出现了essay,familiar essay这样的术语。19世纪后期,英国在自由的维多利亚时代加快了文明的步伐,散文得到了进一步的繁荣,文学由浪漫的传奇进入粗略写实,新闻杂志的蓬勃发展更促进了散文的兴盛,这一时期,除了文学性散文之外,文明批评、哲学著作、文学评论、政治评论的写作也十分活跃,它们共同构成了19世纪英国大散文的繁荣景观。

虽然各种体式的散文创作蓬勃地发展着,但文学批评中有关散文的研究却十分匮乏。散文在英国从未像在中国那样取得主导文学样式的地位,在英国的文类系统中,散文是不重要的文类。如同吴尔夫在《德·昆西自传》中所提到的:“我们的大批评家们把他们最好的才情都用到诗歌方面去了。”[1]散文作家本身对这一文类也采取轻视的态度,“把散文仅仅看作一头卑贱的畜牲,只能供人役使,去完成各种零星杂活。”[1]吴尔夫对英国散文批评的这一认识,并没有歪曲历史真实。无论新古典主义时期还是启蒙主义、浪漫主义时期,文学批评都是以戏剧、诗歌为研究对象,如英国新古典主义的创始人德莱顿(1631—1700),就是以戏剧为中心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他的作品《论戏剧诗》、《论英雄剧》、《悲剧批评的基础》无不是对戏剧进行观照的结果。蒲柏同样是新古典主义的文论家,同样也是针对戏剧的创作进行文学批评。新古典主义的文学理论沿袭了古典文论的传统,用特定的原则来分析当时的文类,忽视了新出现的文学形式。而之后浪漫主义批评的重点则在于诗,探讨的是诗歌的创作、批评。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及批评,虽然卷帙浩繁,但有关散文的理论却了了无几。

在英国文学史上,散文体现的是一种广义的散文概念,而不是一个有着鲜明特征的文类,它包括文学性散文,也包括史传、游记、评论、特写、书信、日记、演讲辞等形式。如特里·伊格尔顿所指出的“在18世纪的英国,文学的概念并不像今天那样有时只限于‘创造的’或‘想象的’写作,它指的是全部受社会重视的写信,不仅诗,而且还有哲学、历史、论文和书信,”[2]这明显地说明了英国文学中的大散文观念。艾弗·埃文斯在其《英国文学简史》中,用大量篇幅评述诗歌、小说、戏剧,对文学性散文却没有专门论述,即使如19世纪的散文大家兰姆也只是简单带过。他指出:“诗是用来写故事和传奇文学的,而散文则要挑起道德教训、教育和历史等较为沉闷的担子。”[3]他的描述恐怕与五四人对英国散文的印象相去甚远。这种大散文观念同样存在于《剑桥英国文学简史》中。苏珊·朗格在其著作《情感与形式》中,分析了各种文学样式:诗歌、小说、戏剧,对非小说性散文也稍有涉及,她区分了文学性散文与实用性的散文写作,以为散文与现实关系密切,而后指出“作者没有把已知的事件、情况、设想和理论仅仅作为主题去创造一些人和一些事,而是从生活中汲取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这种写作本质上不是诗。”[4]显然,在他的理论中,诗是文学的主流形式,最富艺术性的形式,同时,散文很自然地被推向了文类系统的边缘。他还指出,如果散文“写作好”,也符合“本质上是文学”的标准。这种对散文的评析非常抽象,虽然承认了散文具有文学性的可能,但界定十分模糊,仅仅“写得好”三个字,很难把散文区分为一个独立的文类。

总之,散文在英国只是游离在文学与非文学边缘的一种创作现象,处于文类系统的边缘地位,在文类系统的变化过程中,虽也有向中心靠拢的时期(如19世纪,因散文的繁荣及散文理论的相对发展,曾有人称之为“散文时代”),但始终没有居于文类系统的中心。

与英国的文学传统不同,中国的文学传统一直重视散文这一类别,散文的创作与理论都十分丰富。散文不但和诗歌共居古典文学的主流地位,而且在整个文化系统及社会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在古典文学理论中,“文”一直与“诗”并列同为重要的文学研究对象,从最早的一篇文论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始,每个时代都有专门研究散文的专著及文选,如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萧统的《昭明文选》,刘勰的《文心雕龙》,之后还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专门研究文章体式风格的明朝吴讷的《文章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这些文集及论著在文章的分类、风格、创作个性与风格的关系等方面对古典散文进行了深入地研究。散文在创作上体现出繁荣的内核,在批评上体现出在文类系统中的中心地位。这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精神传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深刻影响中国文化的儒家思想,使文人追求笔下的“文”与“用”的统一,追求文章合于时而著,有利于世。有利于现世人生是普遍的目标。因此,散文并不是独立的文学作品,而是文人学士发挥个人智识,参与政治的工具,具有很强的政治性、使命感。在这些散文当中,并不是没有个人的情感,而是个人的情感都融入了对时代、对国家的关怀,不是纯粹的个人化、私人化的情感。虽然以政治为本限制了古典散文的表现内容,但它作为主要文类的地位却是不可变更的。

二、英国散文的译介

五四创建新散文初期,对英国散文的介绍颇多,从时间上看涉及到各个时代,从培根、艾狄生、斯梯尔直到兰姆、赫兹利特,近代的契斯透顿、萧伯纳等,其中译介的重点在文学性散文或随笔上,也就是英国文学中的essay,散文的其它形式并不在借鉴之列。

新文学运动中,较早提出向西方散文学习的是胡适、刘半农,他们在1918年就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但影响不大。1921年周作人的《美文》,可谓打开了借鉴英国散文的序幕。他介绍了英国散文的类别:“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论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5]他的分类从功用的角度把散文分为学术性与艺术性两个大类,比较全面与公允,但在此之后的论述,他的重点转向了对“美文”的倡导。他指出英国的美文十分发达,列举了一系列美文作家的名字,其中包括艾狄生与兰姆两位英国散文家,建议大家以这些美文为范例去创作中国的美文。周作人所倡导的美文,是注重文学性的散文,是注重自我表现、抒发情趣的散文,与英国散文中的随笔较为接近。周作人之后,王统照根据美国文艺家韩德的《文学概论》中有关散文的论述,写成《散文的分类》,也介绍了英国随笔。1928年胡梦华的《絮语散文》,更着重介绍了以个人性,自由散漫性为特征的谈话式散文(familiar essay),在当时的文坛产生重大影响。崇拜兰姆的梁遇春翻译的《小品文选》所收入的大多是兰姆、赫兹利特等英国19世纪浪漫派作家的散文。这些翻译与介绍多集中在闲适雍容的散文风格,并不是全面展示英国的散文,并使五四时期对英国散文的评价定位在个人化,闲适性的印象上。鲁迅所译《出了象牙之塔》,其中对英国散文及创作的介绍,对现代散文的发展影响较大。其中讲到了散文内容的广博,“天下国家的大事自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6]但对于散文创作特色的一段著名论述却使散文的格调倾向于闲适、随便。“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上,倘到夏天便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谈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东西就是essay。”[6]这一段著名的论述在新散文创作中的影响不容忽视,它成为许多人引用的论据,而对于essay这种文学形式的闲适、随便的印象,更成为主导性的散文观念。

五四人对英国散文的译介、借鉴在现代散文的形成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这种借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现代散文的发展方向,五四人对闲适随笔的“偏爱”,对散文散漫、随意的认识以及对散文这一文类的观念至今仍有影响。中国散文由传统中的主导文类逐渐走向边缘,曾在漫长的历史中担当政治、文化使命的散文也漫漫流向平凡的个人的生活。

三、误读及影响

英国散文的译介虽然表现出中国学者的误读,但这种有选择性的介绍对于中国现代散文的批评观念及创作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五四人”对英国散文的译介经过了筛选与拣择,存在着“文化过滤”的现象。在文化的互相影响之中,接受者总会以本身的文化需求去改变外来文化的风貌,并在接受中融入本体文化的因素,这在文化交流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五四人”在“文化过滤”之后对英国散文的认识,必然地是一种误读,但这种误读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英国随笔中自由、个人的精神与幽默、闲适的风格使接受者更为青睐,更有利于超越传统的中国散文,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中国现代散文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鲁迅就曾经指出,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5]

从文学观念的转变来看,英国的散文观念影响到中国现代散文的建设,古典散文的显赫地位动摇了,散文开始由中心向边缘游移。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研究者多是注目于诗歌、小说、戏剧,对散文的研究少而又少,而且,还存在一种文类歧视的问题。现代作家朱自清,以其散文创作在文学史上著名,但以为散文“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5]这与英国的散文观念如出一辙。

当代中国散文经历了几次起伏,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更是繁荣起来,出现了“散文热”,各出版社竞相出版名家散文集,各种报刊杂志更是为散文提供了自由开放的园地,而且散文创作风格多样,如“文化散文”、“新艺术散文”、“女性散文”、“新当代散文”,在理论探索上也出现了“大散文”、“艺术散文”、“复调散文”几种理论。但即便如此,对散文这一文类的歧视依然存在,王岳川在《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冷风景”》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当精神品质成为超出当代人需要的奢侈品甚至无用品时,诗情诗思诗意消逝,世界沦为了散文世界,因而,这个世界的散文莫名其妙地火爆起来。”[7]其中用了“沦为”、“莫名其妙”两个词,明显表现出对散文的轻视,这也代表了一部分精英文学批评家的认识,有着深刻的西化痕迹。

从历史上中国现代散文与英国散文的关系来看,英国散文的译介既给中国作家带来了新鲜的启示,也在文类观方面带来了消极的影响。当代散文的发展,必须打破这种文类上的尊卑之分,对散文文体进行深入细致地考察,重视其文学性,重视其本体研究,才能使这一文类得到长足的发展。

参考文献:

[1]吴尔夫.书和画像[M].刘炳善,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4:270.

[2]特里·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M].王逢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5.

[3]艾弗·埃文斯.英国文学简史[M].蔡文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40.

[4]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 [M]. 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97.

[5]佘树森.现代作家谈散文[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6:3,151,43.

[6]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M].鲁迅,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13.

[7]王岳川,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冷风景”[J].新华文摘,1997(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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