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虹光,霍慧玲
( 1.广播电影电视管理干部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3;2.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金圣叹是中国古典小说批评史上独具特色的理论家。就其理论的深度而言,主要体现在他对于传统的叙事类文体的分类比较研究与小说人物的形象性格塑造这样两个方面。
金圣叹的文学理论涉猎面宽,文体特性的揭示较为详备。他的理论探讨最集中地体现在对《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这六部名著的批评中。
(一)金圣叹不仅认识到了文体的不同,而且发现了文体代变的规则。从上自先秦,下至明代的两千年间的文学实绩,他最看中的是善于变体、颇具首创性的作家,及其独特的写作个性与针脚绵密的手笔。故此称他们为才子和才子书。例如《离骚》对《诗经》的变体;《庄子》对诸子散文的变体;《史记》对传统史著的变体;《杜诗》对盛唐气象的变体;《水浒》、《西厢》对正统文学以及它们之前同类文学的变体等等。六才子书中,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体尽数囊括;其中诗歌又分为浪漫与现实的,小说又分为据实的史传与虚构的传奇。
(二)金圣叹认为,小说,尤其长篇小说,是由史传文学发展而来,并且在写作技法上超越了史传文学。他指称:“《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同属于叙事,但叙事之间又有不同;《史记》是后世小说的范本之一,《水浒》则是《史记》叙事文体的必然发展。
(三)金圣叹看到了造成上述这种继承、发展而又不断演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写作方法上的根本不同,即:“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的不同。为此,金圣叹针对叙事性的《史记》与《水浒》做了较为全面的对比研究,第一次提出了“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这两种不同的写作方法,深刻地揭示了同为叙事文学间的巨大差异,增强了人们对于史传文学撰制与长篇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他说:“《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按史实、有框架限制的写作;所以“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而施耐庵却是因文生事,即借用巧妙文字独立构思故事,了无拘谨和限制,完全“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自己,真可谓是潇洒地虚构情节。
(四)除了写作方法与构思上的差别之外,金圣叹还认为《史记》与《水浒》的创作动机与写作精神差别明显。他指出:“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其实,发愤著书者,容易重视现实与历史实况,借以比照自身遭遇来发愤。而心闲弄笔者,容易在想象与联想中虚构故事,借此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这个意义上讲,金圣叹的对比分析还是很有道理的。他终究接触到了小说创作的本体论与实质性命题,标志着古典小说研究理论体系的初步成熟。
金圣叹小说理论研究的独特贡献之一,是针对小说的人物塑造,进行了深入具体而系统化地研究与较为全面地揭示。这些思想主要反映在他的《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及其与《史记》的对比分析中。
首先,金圣叹在其《水浒传》批评中,对小说描写的直接目标作了正确的揭示。他认为施耐庵创作《水浒传》的直接目标是“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坚决反对小说“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两个人,也只是一样”的雷同化倾向。小说必须塑造性格,以性格描写为首要任务,并且追求性格的各个不同的创作境界,这始终是金圣叹小说人物研究的主要着眼点。
其次,金圣叹揭示了性格描写的关键要素。他说:《水浒传》“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可见他说的性格,必须要通过“出身”与“面孔”具体表现出来。所谓出身,是指人物性格借以产生的具体环境,包括家庭和周边社会的环境;而所谓面孔,则应当是指符合其出身环境与教养的绝不雷同的人物外在形象。有不同的环境描写,并且有不同人物的外在形象描写,个性形象的塑造就有根有据,易于为读者认可和辨认。这样就准确地揭示了典型环境的描写对于人物性格刻画的重要支撑作用。金圣叹进一步提示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综合金圣叹以上两段表述,可以看到:外表的性情,内在的气质,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形状、面孔和声口,是小说中性格塑造的关键要素。气质性情受出身及生活环境影响,表现为特定的行为方式(形状)和不同的语言习惯(声口);再加上不同面孔的肖像描写,丰满、立体而独特的性格就可以成功地展现在小说人物之林。与此同时,金圣叹还注意到:在小说人物描写中,对具有同一类性格的人物,可以通过揭示其不同的精神境界与内在气质,借以塑造出不同个性的人物形象。他说:“《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等等。人物塑造的同质细分和性格描写的进一步细化,说明了金圣叹人物性格塑造理论的既精深又细致,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再次,金圣叹特别注重人物塑造过程中,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虚构与写实的统一。他说《水浒传》中的“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然而可贵的是,建立在虚构基础上的艺术形象,“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而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读者之所以都认得了水浒传人物形象,原因在于其人物的好似旧时熟识。也即描写出了人人眼中皆有的人物性格的普遍性与共性;同时又具备了人人笔下皆无的三十六个人物,就有三十六样性格的独特性,这就形成了“陌生的这一个”,这就构筑起了小说描写的典型形象,基本符合了典型人物塑造的艺术要求。《水浒传》也即因此而成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长篇小说的杰作。因此金圣叹夸赞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传》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之右者。”
第四,金圣叹深刻地指出:小说人物个性化描写的前提条件,是多年的观察思考和揣摩。他说:“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它,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故不以为难也。”从一定角度长年观察各类人、各种事、各种关系,参照最切近的人事亲情加以解读,便能够实现“尽人之性”,“万面不同”;“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
第五,金圣叹重视对人物描写具体手法的全方位揭示。这些具体手法包括:核心人物出场法,人物列传法,人物定位论及其它十五种具体的文法等等。例如:他在品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时说:“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繁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他在评点第四十二回时说:“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这些都是文学描写的深悟洞彻之论。
总之,金圣叹以文体代变,生事运文,虚构情节为小说创作的起点。以性格描写为小说人物塑造的首要任务;以出身、性情、气质、形状、声口、面孔的各不相同以及同中有异,作为人物性格体现的基本要素;以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虚构与写实的统一作为人物塑造艺术的基本要求;以“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作为小说人物塑造的前提条件。全方位的、较系统的人物塑造理论探讨,确为古典文学领域内的第一人。
参考文献:
[1]金圣叹.金圣叹文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7.
[2]张少康.中国历代文论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