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闯入者"们---博尔赫斯与马原的影响和接受关系

王永兵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故事的闯入者"们
---博尔赫斯与马原的影响和接受关系

王永兵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自称是"故事的闯入者"的博尔赫斯对小说进行了大幅度的革新,首先他驳斥了时间的共时态性与历时态性,强调时间的差异性和个人我属性;其次,博尔赫斯在心理时间基础上追求叙述的感觉化,将叙述导向主观化和非现实化的自由境地;再次,博尔赫斯开创了梦想的诗学,利用迷宫、延宕等叙述手段来增加小说的魔幻色彩.了解博尔赫斯小说的特点十分有助于理解马原小说,马原的叙事革命多方面借鉴了博尔赫斯的经验并有所创新,通过小说形式变革,马原不仅创造了自己也创造了博尔赫斯,更为中国当代小说的现代化与世界化作出卓越贡献.

博尔赫斯;马原;影响;叙事革命;创造

马原有"作家中的作家"的美誉,但他同样也是一位"转益多师"的作家,据马原自己说,由于机缘好,他曾阅读大量外国文学作品,仅20世纪的外国作家他就列出长长一串名字:拉格洛芙、加缪、纪德、圣埃克絮佩里、迪伦马特、贝克特、海勒、吉卜林、海明威、卡夫卡、福克纳……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南美作家博尔赫斯,用马原的话说,博尔赫斯"奇幻无比","是20世纪一位具有非凡影响力的作家",是他"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在叙述上对他影响较大.①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页.有意思的是博尔赫斯也被公认为"作家中的作家",相对于马原而言,博尔赫斯的影响范围更广,在全球享誉度也更高,但我认为这丝毫无损于马原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的形象与地位,因为他和博尔赫斯一样具有高度的艺术自觉性和创新求变的意识,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马原创造了博尔赫斯,正是经过马原的文体变革实践和对艺术形式的苦心经营,中国新时期的小说家及读者们才真正发现博尔赫斯的文学价值和意义.

一、时间的反驳

小说是以讲故事见长,但博尔赫斯认为自己并不擅长讲故事,属于"故事的闯入者",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在小说的形式上做足文章,对小说进行了大胆革新.博尔赫斯对小说的革新是多方面的,时间尤其是他关注和思考的重点,

他总觉得自己在时间问题上还有许多文章可做,②[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页.他曾说:时间应该是谜中之谜,"假如我们了解时间是什么,我们就了解我们自己了"③[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页..在《时间的新反驳》一文中,博尔赫斯表达了对时间的新看法,他否认将各种行为罗列在同一个时间里的存在,既反对一连串事件连续发生,也反对一连串事件同时发生.其理由是"我们所生活的每时每刻都具体存在着,并不是想象出来的时间整体",假如时间是一个思维过程,即使是两个不同的人,也不能同时共享.①[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王永年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96-497页.博尔赫斯驳斥时间的共时态性和历时态性的目的是在为时间的我属性和差异性张本,这也是他彰显自我的一种方式.在文章的结尾,博尔赫斯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碎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②[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王永年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08页.时间实在是太神奇了,它既是生命存在的标志,也是生命消逝的见证,博尔赫斯沉迷其中也就不足奇怪,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时间的操控,博尔赫斯还间接地表明其反抗时间的决心与信心.博尔赫斯认为时间应该有多种模式,心理学时间便是其中之一,在《秘密的奇迹》和《另一种死亡》等小说中,博尔赫斯向世人展示了心理学时间的神秘与奇妙.《秘密的奇迹》主人公赫拉迪克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盖世太保判处死刑,执行日期定在1939年3月29日上午9时,由于极度的恐惧,在行刑时刻,发布命令到执行命令的两分钟间隔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却持续了整整一年,并且他利用这一年时间终于完成了诗剧《仇敌》的创作,了却了平生一桩心愿.《另一种死亡》的主人公达米安有着两种不同的死亡方式:一种是他由于胆小在一次战斗中当了逃兵,最后在悔恨和羞耻中苟活了40年而老死家中;一种是他在那次战斗中英勇冲锋,中弹而亡,死时不满20岁.小说告诉我们后一种死亡方式只是怯懦的达米安临死前的幻觉而已,但令人奇怪的是达米安的这两种死亡方式都被当年的指挥官塔巴雷斯上校所证实.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通过心理作用将时间变成一种富有弹性的机器,赫拉迪克在极短的时间里获得了丰富的体验与经验,而达米安则依靠幻觉回到从前,让自己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时间似乎发生了倒流.博尔赫斯时间游戏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强调时间的差异性和个人我属性,让同质化的时间烙上各自不同的个体印记.

与博尔赫斯一样,马原也对时间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认为作家在叙述过程中,"需要利用时间种种特性去做文章",要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将时间作为"往复循环的流动着的一样东西,而不是我们在以往小说中所看到的那种直接明确的时间序列",从而将"整个时间模糊化".③马原:《小说的密码》,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6-67页.在小说《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中,马原有意识地抛弃传统小说的时间模式,不是以过去或现在为起点来讲述故事,而是从明天讲起,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妻子半夜里说私房话,聊到一篇小说的构思,突然发现其中有些疑点需要实际核对,于是两个人就立刻动身去实地勘察,而这时候天快亮了,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正像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谜底是时间一样,马原自己也认为他的《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故事主角也是时间,因为明天的故事只能在未来时间里才能发生,因而充满变数,具有无限可能性,所以马原说:"在叙述的过程中,时间显出它特殊的意义",但他随后又说:"当叙述完成之时,时间的价值,意义突然改变了.随着叙述完成,时间的价值,意义突然消失."④马原:《小说的密码》,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0页.马原通过对时间的巧妙经营,意在说明我们不仅可以生活在当下和过去,还可以生活在将来,过去和将来只不过是当下向前或向后延伸而已.除了将时间模糊化,马原将小说中的时间分为作者的写作时间、读者的阅读时间和故事人物的自身时间,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极其复杂,作家可以利用这种不同的时间序列展示各自不同的艺术才情.马原还提出了时间的相对论的观点,同样刻度的物理时间却因人的感觉而发生差异,"时间在我们需要和不需要的时候,它的意义发生了变化"⑤马原:《小说的密码》,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因此,小说家既可以虚构故事,也可以虚构时间,《黑道》和《虚构》是马原展示时间虚构性的代表性文本.《黑道》中"我"两次光顾同一个地方,虽然相隔只有几个星期,但见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场景,原先完好的房子时隔不久再见时突然变得破败不堪,好像早就被人遗弃,找不到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样.记忆时间和实际时间发生了严重的偏差,让读者感到故事本身的虚妄,而虚妄正是马原所要表现的主题.马原的意思是说既然故事可以虚构,文学真实不等于现实真实,那么为什么时间不能虚构,记忆时间为什么一定要符合实际时间?《虚构》同样也是一部以时间为主角的小说,主人公"我"5月3日走进麻风村,明明记得在里面待了四五天时间,可当"我"在公路道班醒来时,却是5月4日的早晨,那曾经真切度过的、在脑海中印象极其深刻的一段时间,其实并没有存在过.那么记忆中的时间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正如题目所显示的那样,记忆中的那段时间是虚构出来的.

马原与博尔赫斯对时间的理解和处理方式,既有相同相似之处,又各自不同、互有特色.马原所说的时间的模糊化、序列化以及时间相对论,其实就是博尔赫斯所说的时间多种模式,尤其是时间相对论与博尔赫斯的心理学时间如出一辙.两位作家都利用了时间的多重属性对传统时间观和时间模式提出强有力的挑战,然而,挑战的手段和目的却大相径庭.博尔赫斯主要是利用时间的弹性来延展时间或取消过去,目的在于重塑一种不同于他人的主观心理时间.而马原则是充分利用时间的不同模式来虚构故事,营造出完全不同于传统小说情节和结构模式的"新小说",时间成了马原小说叙述圈套的极为重要的形式要素.马原巧妙地将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时间主题转化为自己小说中的时间形式,展现了自己革新小说叙事的勇气和智慧.

二、感觉化叙事

作为虚构小说大师和故事的闯入者,博尔赫斯从不以现实生活作为直接表现对象,他的小说很少涉及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和事,博尔赫斯关注的是现代人的感觉和情绪体验,邪恶和恐惧是其小说表现的两个主题.博尔赫斯所理解的邪恶内容十分广泛,其中既有极端恶劣的外在行为,也有种种黑暗的内心活动.如《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中的莫雷尔利用黑人向往自由的心理,以帮助其逃亡为幌子从事贩卖黑奴的罪恶勾当,《刀疤》中的文森特.穆恩为了赏钱告发了自己的庇护人.这类邪恶小说在博尔赫斯的创作系列中并不属于主流,作者的目的也不在于讲述故事,而在于讲述故事方式的变革;值得一提的是博尔赫斯另一类主要揭示黑暗心理的"邪恶小说",如《马可福音》对人的自我欺骗性的揭示,《神学家》对人的互相憎恨阴暗心理的呈现,其他像《第三者》、《遭遇》、《胡安.穆拉尼亚》、《决斗》等小说都与谋杀有关,博尔赫斯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所写的这些"谋杀案"目的既不在于追寻崎岖怪异的杀人动机,也不在于营造紧张刺激的故事悬念,而在于表现对于生活乃至生命的领悟.这种领悟是以写作者本人的主观感觉为主,完全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非现实穿透.如《遭遇》中的两个人决斗,在作者看来,格斗的是刀子而不是人,"人的夙怨沉睡在他们的兵刃里,窥伺时机".冰冷无情的兵刃实际上正是人类自私、褊狭、暴力的化身,只要人类一天不改变这些恶行,互相残杀的悲剧就会不断地上演,所以,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地写道:"物比人的寿命长,谁知道故事是不是到此结束,谁知道那些物件会不会再次相遇."这种离奇的看法,正是博尔赫斯小说的精彩之处.感觉化叙事的另一个特点是追求主观化与非现实化.为了突出和体现感觉的作用,博尔赫斯令小说中的人物突破空间的限制,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也突破时间的限制,甚至可以在现实时间和梦想时间之间自由地穿梭.在博尔赫斯看来,现代作家不必像传统现实主义那样过分拘泥于现实,那种以真实的街道或地区作为人物活动的空间的写法会导致读者指责小说所描写的情景与现实生活不相符,与其这样,"作家不如找一个时间或空间比较遥远的主题",这样读者就会不必面对现实,不需要把作者说的东西与现实加以对照比较,反而因此获得阅读的解放"①[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页..也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博尔赫斯的小说与现实总是保持一段时空距离,从而将叙述导向主观化和非现实化的自由境地.

像博尔赫斯一样,马原也是一个特别重视感觉的作家,但马原十分忌讳别人说自己受博尔赫斯影响,他说每一个作家都有着迷的方向(即创作支点),博尔赫斯的支点是"虚拟",而他自己的支点是"位移",即"考察各种情形下各种任何事物之间的相对位移;当挪动某一个位置之后,其他相关任何事物会发生什么变化;在美学、哲学、包括神学上会产生什么特别的一样."②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9页.虽然如此,马原还是承认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 "我们从他那里会汲取营养,写我们自己的故事".马原这里所说的"位移"到底是什么,这与博尔赫斯又有什么关系?马原所谓的"位移"实际上就是打破事物之间的固有关系所引起的连锁反应,说白了就是将人或事物置放在一种陌生的环境中然后观察其反应变化.从叙述学的角度看,就是寻求一种新的叙述体验和感觉,进而达到创新的目的.而创新正是博尔赫斯一贯的创作追求,针对别人所提出的"我们有了威尔斯、斯蒂文森和切斯特顿可以汲取灵感,何必再要创新"的疑问,博尔赫斯回答说"因为我们不断地在虚构同样的故事"③[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70页..对博尔赫斯来说,虽然阳光下面无新生事物,但他可以通过改变叙述方式和叙述角度而获得全新的叙述感觉与人生体验,尤其是失明之后,博尔赫斯对世界的感觉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他老是梦见自己在阅读,还梦见镜子和蒙面人,有时候还未完全入睡梦魇就来了,因此,失去视力之后的博尔赫斯将捕捉梦魇感觉作为自己新的创作追求,他甚至认为好作家能够借助于普通的人或物产生梦魇感觉,然后塑造出符合这种感觉的形象,他还认为作家应该弄懂自己的梦魇,然后把它们写下来,写梦魇的难处在于寻找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感觉,因为"感觉产生形象"①[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追求叙述方式的创新,寻找属于自己的感觉并写下自己的梦魇正是博尔赫斯对马原的启示,这也可以求证于马原的创作实践.马原的许多小说如《旧死》、《康巴人营地》、《黑道》等都与死亡和杀人有关,像博尔赫斯一样,马原的这类小说与推理、侦探等毫不相干,也远离现实生活,它们都是一些突发事件,在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杀人者与被杀者没有什么冤仇,死者在被杀之前没有任何预感,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恐惧.《旧死》当中的当事人双方还是母子关系,儿子直到最后被杀也不会相信自己死于一贯溺爱自己的母亲之手.《康巴人营地》中卖自行车的康巴人拔刀杀死另一名康巴人的原因,只因为后者多问了一句"有没有牌照",被杀的人完全是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丧命,他还没来得及恐惧和害怕就突然消亡,甚至连疼痛都没有体验到.马原所写的这些杀人故事都是在极端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用马原自己的话来说他在进行一场"杀人游戏",在他看来任何一位作家"几乎都不可能去真正面对杀戮和被杀的这个事实",因此,任何一个杀人故事都是作家自己虚拟的一场"杀人游戏",而他自己做这种游戏的目的就是"重新去体味那种新奇刺激、激动人心的感受"②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页..这种旨在追求新鲜刺激叙事感觉的创作实践正是感觉化叙事的特征之一.如果用马原所说的"位移"理论来解释,"杀人游戏"就是将被杀者完全置于一种完全陌生的情境中,来考察被杀者在死亡来临之前毫无知觉情况下的心理反应.马原同样对梦魇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许多令人费解的小说像《黑道》、《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虚构》等,如果从书写梦魇感觉这个角度进入就很容易理解了,因为梦魇中时间、空间不仅非固定不变,而且还无次序、不规则,完全处于混乱、虚妄状态,马原自己也曾说《虚构》就是一次梦魇的经历③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页.,除此之外,马原还写过一部题目就叫《梦魇》的小说,意在隐喻20世纪梦魇一般的生活.

虽然叙写20世纪梦魇般生活的绝非博尔赫斯一人,但无疑博尔赫斯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作家之一,经过马原的发挥与创造,书写梦魇般感觉已经为众多当代先锋作家所接受.总之,就感觉化叙事而言,在博尔赫斯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家之间,马原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三、构建迷宫

作为现代小说艺术大师,博尔赫斯认为自己的责任是编织梦想,对那些劝他应该务实、考虑现实的看法,博尔赫斯反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梦想或者一个想法,举例说,不及这张桌子真实,或者麦克白不比今天报上的消息真实."因此,借助于小说来展示自己的玄想成为博尔赫斯的又一特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宁肯继续琢磨,继续感到困惑,因为我觉得那很有趣."④[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页.如《阿莱夫》这篇小说就是要将读者带到一个充满玄想的世界,小说的主要目的是探讨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这样具有思辨性的生活本源问题(哲思).小说的主人公因为悼念已故的恋人贝雅特丽齐.维特波,结识她的表哥达内里,达内里向"我"介绍了阿莱夫,达内里的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但这个点却将世界各地都包罗在内;而"我"的阿莱夫却是一个"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它是一个直径约两三厘米的小圆球,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每一件事物都是无穷的事物.在后记里面,作者又补充道: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中的第一个字母."在犹太神秘哲学中,这个字母指无限的、纯真的神明."那么阿莱夫到底是什么,小说到底要表明什么?在《阿莱夫》后记中,博尔赫斯说是因为受到威尔斯《水晶蛋》的影响,也就是对虚幻性和神秘性的探索与追求.阿莱夫其实和老子的"道生无,无生有"是一个道理,宇宙万物奥妙无穷,我们所知道所了解的永远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并且,同永恒的宇宙相比,人的生命又是何其的短暂,今天我在追思已故的亲人,明天我就成了被人追思的人了.

正是因为玄想,导致博尔赫斯作品一再出现叙事迷宫.由于失明无法阅读和查阅资料,博尔赫斯不得不依靠记忆进行写作,因此玄想和现实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出于对阅读的渴望,他总是梦见自己在读书,博尔赫斯说他有三种主要的梦魇:迷宫、写字和镜子⑤[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这样,迷宫、写字、镜子和匕首等成为博尔赫斯小说的主要装置,并结合黑夜等时间性的因素,组成一种不同于传统小说的新格局即新的小说时空体---迷宫.俄国著名小说理论家巴赫金认为时空体是一个形式兼内容的文学范畴,"文学对现实的历史的把握,经历了复杂和断续的过程:人们学着掌握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力所能及的时空体的某些特定方面,为艺术地反映现实的时空体仅仅创造出了某些特定的形式"①[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5页.,因而文学研究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努力揭示各种不同的小说时空体所形成的历史过程,辨明各种不同的体裁形式当初对于现实的积极意义和原始意义.博尔赫斯善于利用迷宫来达到不确定性和神秘性的叙述效果,《小径分岔的花园》、《死亡与指南针》、《永生》、《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等一系列小说着意于构建叙事迷宫.为了适应迷宫这一特定的空间,博尔赫斯还特地设置了多重时间系列,用以取代传统小说的单一时间系列.在不同的时间系列中人物活动的空间和行动方式都截然不同,这样故事也就具备了多重的走向和结局,呈现出鲜明的摇摆性和不确定性特征.以《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为例,这部小说的两个叙述人邓拉文和昂温分别根据各自的时间系列叙述同一个故事:在邓拉文的时间系列里,主人公波哈里原本是沙漠部落首领,由于手下人叛乱,他和表弟萨伊德带着宝藏逃了出来,波哈里担心萨伊德分割他的财产便杀死了后者,为了防止萨伊德的鬼魂复仇,波哈里决定修建一座迷宫,让死者的鬼魂找不到他,但结果波哈里还是被杀死在迷宫中;在昂温的时间系列里,贪婪而又胆小的萨伊德在逃难途中,趁国王波哈里睡熟和仆人携带宝藏逃走,后来两个人在海边修建了一座迷宫,目的是吸引国王前来并将他杀死,结果萨伊德将波哈里、仆人全部杀死,而他自己却成了波哈里.这实际上是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结构方式即"中国套盒",博尔赫斯的目的并不在于探讨到底是谁杀了谁这个问题,而在于将不同的时间系列组合在同一部小说中,让小说自身形成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并以此隐喻事件的变化莫测与世界本身的复杂多样,不可用简单划一的思维方式加以揣测.迷宫不仅意味着神秘和由此产生的恐惧感,同时也意味着丰富多样,因为迷宫的时间不受物理时间的限制,叙述者可以信马由缰地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梭,这种时间系列注入空间,并在空间上蜿蜒交错向不同的方向延展,产生奇妙无穷、令人费解的叙事效果.借助于迷宫,博尔赫斯向传统的时间观发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博尔赫斯常常故意在小说中模糊时间和地点,从而否决了传统小说对客观真实性的强调,目的在于获得一种更大的主观想象性.

迷宫最终只能以混乱或神秘结束,这是博尔赫斯小说给马原的又一启示.虽然马原很少提到"迷宫"二字,但他的小说从来不缺少玄想、神秘和混乱,从《冈底斯的诱惑》开始,马原的小说给读者的感觉就是神秘和混乱,十分富有魔幻色彩.马原巧妙地将雪域高原作为小说的表现空间,利用西藏这一不为外人所熟悉的特殊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来营造神秘气氛,辅之以空缺、断裂、迷失等叙述技巧,同时注入回环、往复的时间模式,形成富有马原特色的叙述迷宫和小说时空体.并对后来的格非、扎西达娃以及更往后的阿来、范稳等产生深远影响.

博尔赫斯还是一位善于利用延宕技巧来构建叙述迷宫的小说家.所谓延宕就是拖延,原本指戏剧创作者利用次要情节或穿插性场面,抑制或干扰冲突和戏剧情势,使剧情表面上得到缓和,实际上却更加强了冲突的尖锐性和情节的紧张性,加强了观众的期待心理.博尔赫斯正是借助这种戏剧手法故意将小说中的故事结局尽量往后拖延,使小说文本在时间和空间向度上不断向前延伸,从而使当事人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至最终崩溃.《等待》就是这种写法的代表,小说写一桩杀人案,其主人公维拉里住在一间旅店,静候杀手上门,其实他是在等待死亡.无疑,这样的等待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怖,因而时间也更显得漫长.百无聊赖中,他和旅店的一条老狼狗交上朋友,同狗说话,不回忆过去也不考虑将来.最后杀手终于寻上门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维拉里竟然做出如下举动:"他做了手势,让他们稍候,然后朝墙壁翻过身,仿佛想重新入睡."博尔赫斯最终要告诉读者的是:"承受一件可怕的事,比没完没了想象它等候它,要轻松一点."强大的心理压力导致维拉里分不清梦幻与清醒、想象与现实、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以至于他整天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直到被枪声从世上抹掉为止.由此可见,在博尔赫斯小说中,延宕不仅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而且还产生了叙事张力,挑逗读者的阅读心理与兴趣.

马原在谈论博尔赫斯的小说《等待》时曾这样感叹道:"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阅读博尔赫斯小说的可能更多是作家,是艺术家,他的小说留给同行们的提醒可能更多,想象空间的可能更大."②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页.那么马原到底从《等待》中悟出什么样的真谛、汲取哪些营养,他又是如何将这些应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的?马原认为这是一部死亡游戏小说,就像"猫捉老鼠"那种游戏,目的在于想象人对死亡的态度和心理反应.马原借用东北那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话来形容等待比承受更令人恐惧,由于遥遥无期又随时可能发生的等待,让受害者的心理彻底崩溃,与其长时间地担惊受怕生活在极端恐惧中,反倒不如尽早结束这一切,因此受害者面对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不但既不逃避也不反抗,反而平静地等待.显然,马原对博尔赫斯《等待》中所使用的延宕技巧有着深刻的领悟,并将其应用到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以《旧死》为例,马原在小说的开头告诉读者他要写一个只活了21岁名叫海云的男孩,海云是他小时候的邻居.可实际上马原耍了个花招,故意在开头吊起读者的胃口,可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却迟迟不说男孩为什么只活21岁,而是东扯西拉,特别是中卷甚至写一个只是长相相似其实与海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出租车司机,一直到下卷结束小说始终没有交代海云的死因,最后马原竟然出人意料地将结局放在卷外部分.其实马原仍然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这次被捉弄的对象不是主人公而是读者,马原大胆地将《等待》故事情节内的延宕转换成《旧死》故事情节外的延宕,这样原本由故事主人公承担的心理压力自然转化为由读者来承担.《旧死》将传统小说单一完整的故事分解成互不相干的若干个小故事,在叙事节奏上呈现不连贯性和跳跃性的特征,在叙述过程中叙述者左顾右盼,喜欢节外生枝,刻意营造神秘的气氛,从而形成富有自我特色的故事圈套.《旧死》再次见证了博尔赫斯对于马原的馈赠.

四、结论

从以上论述中可以看出:马原对博尔赫斯的借鉴无所不在,又有所创造.马原凭借着自己独特的文学感悟力,通过不懈的努力,从时空等诸个方面对小说进行了大胆而全面的革新,在对传统以内容为中心的小说观念进行"去魅"的同时,还以极富魔幻色彩的小说向同行及读者证明形式的魅力;并且马原还十分巧妙地摆脱了因为博尔赫斯的巨大身影而产生的焦虑,形成了具有马原特色的小说时空体.马原在学习借鉴博尔赫斯的过程中,创造了自己也创造了博尔赫斯,同时还为中国当代小说的现代化与世界化作出了卓越贡献.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I206

A

1003-4145[2012]07-0170-05

2011-11-15

王永兵(1968-),男,安徽和县人,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欧美先锋文学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关系研究"(批准号:09BZW06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