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叙事结构研究

2012-04-12 00:33夏继先
河南社会科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秦穆公左传结构

夏继先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左传》叙事结构研究

夏继先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叙事结构对于作品的重要性人们早已熟知,对《左传》叙事结构也早有分析,但大多还局限在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的基础之上,也相当零碎,其研究有进一步拓展之必要。从西方叙事学理论来看,《左传》叙事呈现出了依“经”而行的时间结构、“众星拱月”的板块结构与“散点串珠”的隐性结构三大特征。这些特征背后体现了《左传》最大的“隐义”所在——既继承了《春秋》记事特点,又与《春秋》相迥异——《左传》应别为一家。

《左传》;依“经”而行;“众星拱月”;“散点串珠”;别为一家

叙事结构对于作品的成败至关重要,古今中外,许多著名文学评论家均注意到了这一点。法国著名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认为,叙事作品必须“拥有一个可资分析的共同结构,不管陈述这一结构需要有多大耐心。因为在最复杂的胡编和最简单的组合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如果不参照一个具有单位和规则的潜在系统,谁也不能够组织成(生产出)一部叙事作品”[1]。在罗兰·巴特看来,在叙事过程中,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目的以及为实现这一目的而采用的恰当结构方式的话,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材料就可能成为“最复杂的胡编”。我国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也说:“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2]李渔认为,关于作品写作,结构应在创作之先,正像人的发育过程,“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李氏对叙事结构的分析可谓切中肯綮。

对《左传》的叙事研究,相对于对其经学、史学研究,要薄弱、肤浅得多。在20世纪80年代西方叙事学理论引入中国以后,虽然也出现了一些关于《左传》叙事研究的文章,如刘风泉《〈左传〉叙事文学价值论略》(《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童庆炳《中国叙事文学的起点与开篇——〈左传〉叙事艺术论略》(《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方铭《〈左传〉的叙事方式与文体特征的再认识》(《文艺研究》2009年第2期)等,但这些文章大多是对《左传》叙事的整体观照;即如张新科《〈左传〉叙事文的艺术结构》(《人文杂志》2005年第3期)一文着重探讨《左传》叙事的结构特色,但其论述的方法与理论依据依然是中国古代文论,也就是说,张新科先生是从文章学的角度,用中国古典文论的理论分析《左传》的。运用西方叙事学理论对《左传》叙事结构进行详尽分析者目前尚未见到。本文运用叙事学理论对《左传》进行系统分析,不仅仅在于可以填补空白,更在于期望从中寻找新收获。

叙事学理论对于作品结构尤其看重时间、空间的组合方式及结构背后蕴涵的深层意义等特征,如杨义说:“叙事作品的众多片断在素材形态的时候,是东鳞西爪、零散杂乱的。顺序性要素的介入,于无序中寻找有序,赋予紊乱的片断以位置、层次和意义。结构之所以为结构,就在于它给人物故事以特定形式的时间和空间的安排,使各种叙事成分在某种秩序中获得恰如其分的编排配置。因此顺序性要素,是结构得以成形的要素。叙事结构顺序之妙,在于它按照对于世界的独特理解,重新安排了现实世界中的时空顺序。”[3]在杨义看来,叙事作品的素材均是凌乱的,要使其获得恰如其分的编排配置,关键在于给它合适的时间和空间安排;同时,作品的时空顺序安排还体现着作者对于世界的独特理解。因此,对读者而言,弄清楚作品的顺序安排,不但可以了解作品故事的框架结构,还可以探究作者的思想意图。本文就是以时空组合为着眼点来分析《左传》的叙事结构的。

一、依“经”而行的时间结构

法国叙事学家兹维坦·托多罗夫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立体的。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是话语则必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条直线上。”[4]春秋时期,诸侯争霸,乱象纷纷,“春秋百国”事绪纷乱,如何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进行有条不紊的记录,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人们阅读《左传》并没有凌乱纷纭之感,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作者使用了“线性时间”结构,正如王靖宇所言:“就时间的流动来说,《左传》情节的性质是线性的,书中按年代顺序从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463年,即通称为春秋时期的主要政治、社会、军事方面的重大事件。”[5]《左传》把春秋200多年的历史视为一个不间断的发展过程,通过编年方式将众多重大、复杂的矛盾组织在一系列历史事件中,从而使《左传》在纵的方面呈现出一种开放延伸的线性结构;从具体事件记录情况看,虽然有倒叙、插叙、补叙、预叙等不同情况存在,但在总体上,它们丝毫不影响这种线性时间结构特色。

究其渊源,《春秋》是依照时间顺序进行记事的编年体体例的开创者,《左传》这种线性的时间结构特色无疑借鉴于《春秋》。《春秋》以鲁国的隐、桓、庄、闵、僖、文、宣、成、昭、襄、定、哀十二代国君为序,记事上起鲁隐公元年,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共记242年间周王朝及诸侯各国之事。《左传》同样以鲁国隐、桓、庄、闵、僖、文、宣、成、昭、襄、定、哀十二君为序,记事亦起于隐公元年;略微不同的是,在记事范围上比《春秋》多出13年(终于哀公二十七年),从宏观结构上看,《左传》对《春秋》编年体例的继承显而易见。

《左传》不但从宏观时间框架上与《春秋》一致,更为重要的是,它在微观时间序列上也采用了《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6]的表述方式,以隐公纪年为例。通过“隐公元年”记事顺序,我们可以清楚看出,《左传》严格按照“(某年)春、夏、秋、冬”顺序的记事特点,这与《春秋》一模一样;若说它们的不同之处,那只不过是在记事的详略内容上——《春秋》记述方法简单粗糙,历史事件显得孤单零碎,人们若仅仅依据《春秋》很难看出历史事件的前后联系,至于隐含于其内的“微言大义”,若没有“三传”的解释,人们更是“不知所言”,因此,《春秋》在记事上表现出了典型的“缀段性的情节”记事特色。《左传》在具体叙事过程中,增加了事件的叙述与人物的言行,从而使叙事特色由《春秋》“缀段性的情节”构成变为《左传》连贯性的情节构成,使人们清楚地看到了春秋200多年的演变轨迹。

二、“众星拱月”的板块结构

罗兰·巴特批评早期的叙事研究者对叙事结构的研究过于简单、肤浅,他说:“据说,某些佛教徒依恃苦修,最终乃在芥子内见须弥。这恰是初期叙事分析家的意图所在:在单一的结构中,现于世间的全部故事(曾有的量,一如恒河沙数),他们盘算着,我们应当从每个故事中抽离出它特有的模型,然后经由众模型,导引出一个包纳万有的大叙事结构,再反转来,把这大结构施用于随便哪个叙事。”[7]罗兰·巴特的观点不无道理,因为假如叙事模式果真如此简单的话,恐怕它早就失去了研究的价值与意义。纵观《左传》,我们会对罗兰·巴特的批评理解更透、体会更深。

《左传》采用以时间为纲纽的叙事基本结构,并不意味着春秋200多年的每一历史事件都严格按照这一顺序安排,“众星拱月”式的板块结构是它叙事结构的又一突出特色。所谓“众星拱月”式的板块结构是指《左传》在叙述重大历史事件或重要历史人物时,打破原有的时间顺序,采用倒叙、插叙等等手法,紧紧围绕中心事件或核心人物组织、安排材料,以达到突出中心的目的。这种“众星拱月”式的板块结构又有“事与人围绕人展开”和“人与事围绕事出现”两种情形。

(一)“事与人围绕人展开”

春秋时期是一个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旧有的国家制度、思想体系走向衰落、崩坏,新的体系尚未建立,郭沫若将这一时期的总体特征总结为“一切都在变”[8]。何新文先生说:“(这一时期)人的发现、人的觉醒、人的价值和作用的被认识,是最显著、最引人瞩目的。”[9]《左传》作者以机敏的目光,捕捉到了时代的变革,认识到了人的价值,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因此,极力突出人的作用与影响,这不但表现在对管仲、子产的高度赞扬与对齐桓、晋文之事的高度肯定上,也表现在其叙事结构上。具体而言,作者在叙述涉及影响时代的关键人物时,往往以人物为中心,将与之相关的因素放在一起,以突出人的特殊地位与重要作用;即使记述涉及范围特别广泛,无法集中一处者,也往往分为几个相对集中的片段叙录之。郑庄公、晋文公、子产等,莫不如此。

郑庄公是一个在春秋历史上影响巨大的国君,他凭借自己深邃的思想、超人的才智,“相机而动,量力而行”,开创了春秋一个新的时代,被后世称为“小霸”;同时,又由于郑庄公冒犯天子,做出了“周郑交质”、“射王中肩”等这些在当时及后来儒家看来大逆不道的行为而备受人们贬讥。对于如此复杂而重要的人物,《左传》开篇第一年便集中笔墨叙述了历史上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此段叙述涉及范围广泛、事情复杂、人物众多,前后跨度20余年;事情经过涉及郑国两代君臣以及国君家庭内部纷繁复杂的矛盾,关涉郑武公、姜氏、郑庄公、公叔段、祭仲、公子吕、颍考叔等诸多人物,行文之中,每个人物即使寥寥数语也都跃然纸上,如郑武公的秉正守礼与坚持原则、姜氏的自私狭隘与狠毒偏心、公叔段的肆无忌惮与愚昧无知、郑庄公的深谋远虑与爱恨情仇、祭仲的远见卓识与忠心不贰、公子吕的简单直率与粗鲁无礼、颍考叔的忠孝两全与巧于谋划等。重大事件、复杂矛盾、众多人物,简直使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但是,略加梳理,我们便可清楚看到,作者在叙述事件经过时,始终围绕一个目标——郑庄公。郑庄公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与枢纽,其他一切因素均与之相关。就事件而言,其母“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与“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有关,以下发生的姜氏“请制”、“请京”……颍考叔“有献于公”等皆与郑庄公相关;就人物而言,祭仲、公子吕、颍考叔甚至姜氏、公叔段等莫不是郑庄公的陪衬。事件的进程叙述与人物的展现,无不围绕郑庄公进行,“众星捧月”式的板块结构在此处彰显无遗。

(二)“人与事围绕事出现”

影响历史的重大事件是史家叙事的重点,从小事入手,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揭示重大事件的产生原因、发展趋势及最后结果,是高明的记史之作的惯用手法。《左传》的特别之处在于尤其重视细小因素的作用,它常常将这些细小事件集中在一起,通过诸多细小事件的纵横交织去揭示重大主题。如僖公二十八年的“城濮之战”,围绕晋楚主战双方记录了晋军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侵曹伐卫,“卫侯出居襄牛”,“曹人尸诸城上”,晋人“舍于墓”,退避三舍,晋人离间曹、卫与楚之关系等事件,甚至记录了战争过程中许多细节,诸如魏“距跃三百,曲踊三百”的举动、“舆人之诵”的插曲、“胥臣蒙马以虎皮”的战术等。这些事件是城濮之战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组合在一起,共同揭示了晋文公取威定霸的内在根源。

即使那些表面看来闲散的插笔,也闲笔不闲,如“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的舆人之诵,看起来与主题关系不大,但实质上它从侧面反映了晋文公不能忘记楚国恩惠的心理——“公疑焉”三个字把晋文公旧恩难忘、犹豫不决的矛盾心理表现了出来。通过晋文公形象的刻画,既赞美了晋文公知恩不忘的性格,又进一步揭示了城濮之战晋军获胜的根源——同仇敌忾是前提,才尽其用是关键,信义仁德是根本。

重大战争有许多细小事件组成是必然的,通过细小事件反映其过程显而易见;《左传》在叙述战争过程时还特别注重人的作用,透过一系列人物言行揭示战争成败是其又一特点。李梦奎说:“(《左传》)作者在记叙一次战役时,常常描写较多参战者的活动,而不是集中笔墨刻画主要人物。在这方面,它与《史记》有着明显区别。……而《左传》写战争时,往往顾及到战争全过程和各方参战者的活动,把处于战争发展各阶段的人物依次写来,以多触点的人物塑造勾勒出战争事件的发展过程,在刻画人物时呈现出开放式特点。”[10]李梦奎点出了《左传》战争描写中人物刻画的“开放式特点”,而这种“开放式特点”背后隐含着作者叙事目的之所在,这就是人物为事件服务,这里的人物是战争这个框架结构里重要的元素。以“之战”为例,《左传》在描述这场战争时,涉及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如对于狂傲轻敌、目中无人的齐顷公,作者刻画只用了“齐侯曰:‘余姑剪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寥寥数字,人物形象便表现得入木三分。

晋国军队之所以能够以弱胜强,除了对方麻痹大意之外,内部的精诚团结、同仇敌忾同样关键,《左传》在表现这一点时同样通过人物言行——晋军主帅克在战争一开始就“伤于矢,流血及屦”,但他仍坚守岗位,“未绝鼓音”。当他实在不能坚持时,晋军另一位战将张侯不顾自己身受重伤,在激励克的同时,毅然“左并辔,右援而鼓”,结果“马逸不能止”,在他英勇壮举的鼓励下,“师从之,齐师败绩”。此处克、张侯是作者着力刻画的英雄形象,而通过这些形象揭示成败根源才是其目的,也就是说,事件是核心,人物是为事件而存在的。其他如城濮之战之战、鄢陵之战,无不如此。

另外,即使不是战争描写,大凡涉及重要事件者,《左传》同样表现出人服务于事的典型特征。如庄公八年齐僖公被弑事件。齐僖公被弑是春秋历史之大事,作者仅用200余字便将几十年间事作了概述,简短的文字记述了连称、管至父、齐僖公、夷仲年、公孙无知、连称从妹、从者、彭生、徒人费、石之如纷、孟阳等人的事迹,既有连称、管至父的为臣不忠、大逆不道,公孙无知的有恃无恐、越礼僭位,又有徒人费、石之如纷、孟阳的忠贞不贰、杀身成仁,但这些均为事件叙述中的辅助因素,齐僖公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言而无信是导致其悲剧的内在原因。太史公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左传》叙事,不是历史事实的简单再现,借助历史叙述,批评暴君逆子,为其主要目的之一;《左传》之所以补充鲍叔牙“君使民慢,乱将作矣”之预言,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三、“散点串珠”的隐性结构

叙事作品的结构,最要处往往体现作品之隐义,因为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社会、人生的体验与理解。太史公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表十,本纪十二,书八,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处虽然谈的是《史记》体例、结构及创作意图,但是通过“略考其事,综其终始”以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目的之写法不唯《史记》所特有,《左传》之中已见端倪。散点串珠式的隐形结构是《左传》叙事一个重要的结构特色,也是体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目的的典型例证。

所谓散点串珠式的隐形结构就是,《左传》叙事之时按时间顺序记述了一些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零碎事件,粗略看来,这只是简单的事件实录,但是,只要将相关的事件放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关联,就可以理解作者的意图所在。吕祖谦说:“看《左传》,须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国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乱,一人之所以变迁。”[11]吕祖谦告诉我们,阅读《左传》要前后关联,从整体上把握其实质,可谓切中肯綮。因为在某个片段之内就事论事,往往会导致因一叶之见而断章取义。梁启超说得更为清楚,他说:“左氏之书,其片段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复溯原竞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亦解。”[12]这里“复溯原竞委,前后照应”几个字非常精辟地概括出了《左传》叙事的隐形结构特色。

张竹坡在评《金瓶梅》时说:“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粗心人安知之。”[13]此评论用于《左传》叙事亦无不可。在《左传》记载中,许多形影相吊的只言片语,看似无关轻重、可有可无,但它们往往是一颗颗看似凌乱的珍珠被一条无形的线贯穿,只有从整体上分析,才能看出其价值与奥妙。《左传》对楚国的记载便是一经典例证,楚国第一次在《左传》中出现是在桓公二年,文中仅仅用了11个字——“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四年之后,从楚武王侵随开始,才对楚国进行了详细的记载,高士奇称这一段楚国历史为“楚伐灭小国”,其后称为“楚令尹代政”。将这些有关资料集中在一起,一个不被中原诸侯重视的“蛮夷”小国是如何走向强大的,人们便一目了然。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正真理解桓公二年的这只言片语的妙处:“惧楚”二字道出了楚国的强大;“始”字含义尤深,说明在此之前人们不把楚国放在眼里,到了蔡侯、郑伯在邓地会盟之时,看到了楚国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快速崛起,即使当时纵横中原、被后世称作“春秋小霸”的郑庄公也心生怯意,我们就不难理解楚庄王称霸的历史积淀因素了。

《左传》记事如此,写人亦然。如对秦穆公的记述分散在从僖公九年至文公六年的21年中,我们只有将其零碎记录综合在一起,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秦穆公形象。具体而言,僖公十三年至十五年《左传》着重突出了秦穆公从善而择、仁德宽厚的形象,如晋国发生饥荒,“乞籴于秦”时,秦穆公充分听取不同意见,最终“输粟于晋”,规模之大甚至达到“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的程度。接着,秦国发生灾荒,晋国却拒绝援助,而在晋国再次发生灾荒时,秦穆公仍然慷慨大度赠送粮食,这里虽不乏战略目的,但秦穆公仁义好施的性格还是占据了主要地位。

“蹇叔哭师”,又体现了秦穆公急于求成与刚愎自用。僖公三十二年,晋文公去世,秦穆公急于利用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称霸中原,因此,他虽然没有改变自己任贤问计的良好习惯,但对于蹇叔“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的劝谏已经无法听得进去,在蹇叔强谏时,甚至出言不逊,辱骂蹇叔,可谓利令智昏。第二年归国途中,秦军果然受到晋军与姜戎的联合攻击,不仅军队损失惨重,甚至主帅孟明视和主将西乞术、白乙丙也遭俘获。

僖公三十三年至文公三年间的记述又体现了秦穆公知错必改的自省精神与宽怀大度的情怀。“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绝不是招人耳目的做作与虚伪,而是发自内心的悲痛;“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的话语中包含了浓重的自责与无限的宽容。当秦国大夫及左右皆要求追究孟明的罪过而杀掉他时,秦穆公一面承认战争失败是自己的罪过,一方面坚持使孟明为政;即使在孟明随后伐晋又遭失利后,“秦伯犹用孟明”。正是秦穆公的宽怀大度与用人不疑,才使得孟明“增修国政,重施于民”,因此人们才赞扬秦穆公“遂霸西戎,用孟明也”。

秦穆公的以人殉葬之举,又体现了他形象的另一方面。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秦穆公以三良为殉招致了后人严厉的批评,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无论如何,《左传》通过这诸多片段的零碎记录,展现了秦穆公形象,人们只有将此诸多材料综合起来,才能看到完整而真实的秦穆公。

此外,行文中的一些细小事件或是这些事件得以联系的线索,或是叙事链条上的珍珠宝玉,忽视了这些细节,同样会影响我们对秦穆公的看法。如“吾不以一眚掩大德”这一简单话语,它是之战失败后秦穆公所说,表面上看它似乎只是本段文字的结语,其实以后几年间的事件许多均与之相关。文公元年(之战的第二年)记载:

文公二年记载:

秦伯犹用孟明。孟明增修国政,重施于民。赵成子言于诸大夫曰:“秦师又至,将必辟之,惧而增德,不可当也。诗曰:‘毋念尔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念德不怠,其可敌乎?”

文公三年记载:

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晋人不出,遂自茅津济,封尸而还。遂霸西戎,用孟明也。

四、依“经”叙史,别为一家

吴应天说:“文章结构的本质特征就是思维形式的反映。”[14]张竹坡亦曰:“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榫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榫,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15]也就是说,要读懂一篇作品,了解隐藏在叙事背后的真实含义,就不能不分析其叙事结构;通过对叙事结构的分析,才能使其作品“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就《左传》而言,《左传》叙事结构呈现出依“经”而行的时间结构、“众星拱月”的板块结构与“散点串珠”的隐性结构三大特征,这些特征背后体现了《左传》最大的“隐义”所在——使人发现了《左传》与《春秋》的关系特征。

《左传》与《春秋》究竟为何关系,向来众说纷纭,司马迁、刘歆父子、班固、刘勰、刘知几等认为《左传》为传《春秋》而作,今经文家外,啖助、赵匡等人认为《左传》不传《春秋》,康有为更断言《左传》出于西汉刘歆伪造。

尽管从内容与意义上分析,人们存在不同看法,但从叙事结构上看,《左传》与《春秋》之关系呈现出了以下明显特征:其一,与《春秋》割不断的渊源关系;其二,依“经”叙史,别为一家。

首先,《左传》与《春秋》有着毫无疑问的渊源关系。《左传》的叙事结构体现出了对《春秋》强烈的依托性特征,这种依托性主要表现在时序结构上。严格按照纪年方式进行记事,就现存资料看,最早应在春秋时期,以《春秋经》为显;之前的事件记录,自甲骨文起,到青铜铭文,再到《尚书》,凡涉及有关历史叙事的文献,迄今为止,这种编年体例我们还没有见到。1972年出土于马王堆汉墓的《春秋事语》,每章各记一事,也看不出编年的特征。可见,春秋时期,虽然已有百国春秋,但我们还很难说当时存在严格的编年体例,这更从一个侧面说明《春秋经》编年体的“时序”特征对《左传》的影响之巨大。假如将《左传》中与《春秋经》有关的时间线索统统去掉,那么,它的叙事在不少地方将变得模糊不清。杨伯峻先生说:“若有传无经,也有许多费解处,还有更多史事阙文……桓谭说,经不能离开左传,其实,左传也不能离开春秋经。”[16]人们即使不将《左传》作为解经之作,也不得不认可《左传》对《春秋》的依赖性。过常宝先生说:“现行《左传》有着一个相对严密的思想逻辑和叙事模式,这些显然不太可能是依靠漫长时间、数代史官积累起来的原始‘传闻之史’本身所具有的,它的思想体系来自《春秋》,它的叙事模式虽与《春秋》有较大的差别,但也深受《春秋》的影响。可以说,如果没有孔子的《春秋》编修活动,就很难陡然出现如此流畅、完美的《左传》。”[17]

其次,在叙事结构上,《左传》既表现出了对《春秋经》极大的依托性,也体现出了明显的超越。《春秋经》叙事的典型特征在于只言片语记载概要,“微言”之内往往蕴涵“大义”,因此,后人将其称之为“缀段性的情节”;《左传》叙事从结构上看,不仅存在对于《春秋经》的时间顺序的依托性,更体现出了“众星拱月”的板块结构与“散点串珠”的隐性结构特色。《左传》尽可能将重要人物与重大事件集中在一起叙述,从而形成“众星拱月”的板块结构特色,这种结构方式受到了人们的高度赞扬。梁启超认为,《左传》“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部‘组织体的’著述,彼‘帐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典重,而读者寡味矣”。白寿彝更说:“编年体的好处是时间性明确,但缺点也很大,很多的重要史实如果按照年、月、日的顺序,就无法写出来了。《左传》把纪事本末体和传记体运用于编年史之中,作为编年的补充,这是很重要的创举。”[18]白寿彝认为这种“众星拱月”式的结构就是“纪事本末体”与“纪传体”的运用,赞之为“很重要的创举”。

《左传》如此注重叙事技巧,这本身就是对于《春秋经》的注重“大义”的背离,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左传》不仅仅是为解经而存在,或者说,《左传》作者除了与孔子有共同的思想、原则之外,还应当有不同于夫子的志趣、爱好。这一点,通过“散点串珠”的叙事结构也同样可以看得出来。《左传》依照《春秋》时序行文,免不了会出现一些记载零碎之事,但许多看似无关轻重、可有可无的只言片语,往往是一颗颗看似凌乱的珍珠,它们被一条无形之线贯穿,只有从整体上分析,才能看出其价值与奥妙。对此,梁启超评价说:“左氏之书,其片段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复溯原竞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亦解。”[19]

总之,正如杨义所言,“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由于它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部分或叙事单元,因而它往往是这篇作品的最大的隐义之所在。它超越了具体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于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在这种意义上说,结构是极有哲学意味的构成,甚至可以说,极有创造性的结构是隐含着深刻的哲学的”[20]。就《左传》而言,它的这种“极有哲学意味的构成”体现了它最大的“隐义”所在——既继承了《春秋》记事特点,又与《春秋》相迥异——《左传》应别为一家。

[1]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A].张寅德.叙述学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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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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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4

A

1007-905X(2012)04-0082-05

2012-01-02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1-ZX-353)

夏继先(1967— ),男,河南濮阳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典籍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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