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荣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吴大澂 (1835—1902),初名大淳,字止敬、清卿,号恒轩,晚年又号愙斋,江苏吴县 (今江苏苏州)人。清代学者,金石学家,书画家。著有《说文古籀补》、《古玉图考》、《权衡度量考》、《愙斋集古录》、《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 《愙斋文集》等。同治七年 (1868)进士。先后任编修,陕、甘学政,河南、河北道员,太仆寺卿,太常寺卿,通政使,左都御史,广东、湖南巡抚等官。曾参左宗棠西行大营,在吉林助铭安练兵,参与中俄边界及中日订约之交涉。中法战争时会办北洋事宜。中日战争时又疏请参战。
吴大澂,堪称循吏,他为国事民生宵衣旰食,鞠躬尽瘁,值得景仰。戎马倥偬之余他不失士子本色,写诗是其爱好之一。《愙斋诗存》是目前为止最为完备的吴大澂的诗集,该集收诗九卷,五百七十三首。除两个序、三个附录外,全书共分九卷(《鉴古集》、《止敬集》、《西輶集》、《皇华集》、《戊子集》、《使湘集》、《林下集》、《拾遗》、《附录》)。
除首卷《鉴古集》外,编者大体根据诗歌创作先后成卷,阶段性特征颇为显著,通过卷名即可看出诗人的人生经历。由《鉴古集》可见诗人对金石的喜好与擅长;《止敬集》是他与亲朋好友间的酬唱之诗,这类诗歌中流露出诗人的真性情,证明他是有情重义之人;《西輏集》、《皇华集》、《戊子集》、《使湘集》是吴大澂仕宦生涯的实录与心灵感悟的记载,其中流溢着士子的心声,彰显着良吏的美德;《林下集》是诗人归隐田园后的诗作,它与仕宦期间所作诗歌有所不同,两者并读即能更多地倾听诗人的心声,反观诗人的人生。这种分阶段的编辑让诗人的角色变化以及因此而导致的诗歌内容上的区别、风格上的变化得到彰显。在诗歌中体现得十分清晰的角色即是金石学家、书画家、循吏与诗人。
袁枚《随园诗话》云:“诗占身分,往往有之。庄容可未遇时,《咏蚕》云:‘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后果以状元致官亚相。”[1](P240)“秋帆尚书抚陕时,有 《上元灯词》十首,庄重高华,是金华殿上语。一时幕中学士文人,俱不能和。”[1](P389)这里是说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诗歌去预测其未来。此说不无迷信色彩。如果说诗歌与诗人的角色有着一定的联系,这种说法似乎更为可信。
诗歌是诗人生活经历的抒写与心路历程的外化,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言何情,言与情间的距离大小直接决定诗歌与诗人身份间的关联程度。实录之诗 (或曰“言事之诗”)更易洞察诗人的身份,“抒情”、“言志”之诗,特别是此情此志乃一时、一地、一景下的瞬思,或采用春秋笔法,云遮雾绕,如此之诗与身份之关系则相对模糊些,不易发觉,但其间的联系还是客观存在的。“诗占身分”让人很容易想到诗人身份与诗歌之间的关系,这也催生着诗歌研究中“角色分析法”的诞生。这里的“角色”,笔者赋予其三方面的涵义:一是社会角色。如看是否从政为官,如果是,再看是在朝廷为官,还是身为边官。官阶几品,官居何位。二是个体角色。如看其出身,看是否胜出于场屋,如果是,再看是诸生、秀才、举人还是进士。如是进士,还可以进一步看他是一般进士,还是“三甲”,亦或状元。三是文学角色。看研究对象仅会写诗,还是兼善他体;是文章、学问兼通,还是专擅。这些“角色”上的不同,都将直接影响诗人的诗歌创作。有清一代是文化集大成时代,仅会写诗,不懂其他的诗人只占少数。事实上,他们往往多才多艺,文章、学问兼通,且兼擅众体,对其进行研究注意身份、角色就很有必要。
诗歌既然是生命活动的结晶,那么生命个体的社会承担就自然而然地影响其诗歌。身份决定心态,从而影响诗人的情感抒发。身份左右诗歌抒写对象的选择,影响抒写话语的采用,确定诗歌的宗旨。
诗歌是诗人生命的“另一个”,它与诗人自身是“同一”的关系。通过诗歌文本我们可以反观诗人的生活与心态。所以,诗人的身份是走进其诗作的极佳向度。蒋寅认为:“我从清代诗学的历史发展中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阶段性:第一段是神韵派诗学,第二段是性灵派诗学,第三段是纪实性诗学,第四段是宋诗派诗学。”[2](P89)根据这一诗学史的分期理论,结合吴大澂的诗歌创作时段,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吴大澂创作诗歌的时代正是纪实性诗学兴盛的时代,对于其纪实性诗歌采用角色分析法更具合理性。
吴大澂生于苏州,这是一个文化积淀十分丰厚的地区。他既有家族文化的传统,其先人“明成化中有讳敏学者,以进士为苏州府教授,遂籍吴县。”[3](P183)大澂“幼秉庭训,兄弟互相砥砺,文誉鹊起,一时有三凤之名。”[3](P184)又值稽古右文的时代,“方今幸值右文代,石渠众彦趋如云。”[4](P232)在生活的小环境与时代的大气候共同作用下,吴大澂“未能免俗,聊复耳尔”,[5](P393)“喜收藏古金石,得宋微子鼎,有‘为周客’之文,‘客’字作 ‘愙’,因自号愙斋。”[3](P182)吴大澂的诗集因此命名为《愙斋诗存》,其中多纪实性诗歌,这类诗歌与生活本身以及诗人的真实心态颇为接近,由此可以反观诗人的生活,寻绎其心路历程。
吴大澂对金石之学一往情深,在《鉴古集》中,他用诗歌来表达对金石的热爱与对金石之学的热衷。该卷存诗47题72首,所涉金石种类有:彝器、鼎、犕、玉珑、玉珩、铜权、金符、印、洗、范、瓦、瓷甀、鼓、碑等。写得最多的是印和范。印有:田横铜印、赵佗铜印、西汉十二侯名印、汉五儒印、汉臣说金印、汉淮南王臣赵贤玉印、汉官工张博印、汉民工李常印、汉横野大将军常印、汉臣陈丰印、汉尚书令陈忠印、汉侍中王方印、汉平原令杨匡印、汉洛阳令吕禹两面印、汉义士杜成玉印、汉义士杨贤印、汉小黄门赵宣印、汉小黄门李喜印、宋文信国公名印。涉及到的朝代有:秦、汉、北魏、唐、宋、元、明,汉代居多。“除《鉴古》一集以古器类聚外,余均以年月先后编列。”[6]诗写金石的,除《鉴古录》外,还有部分铭文中的诗歌。如此多的有关金石的诗歌足以证明吴大澂对金石学问的热衷,金石已成为其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因为他视金石如生命,所以才把金石的考据勘研带入诗歌,从而创作了一些典型的“金石诗”,或称“学人之诗”,这些诗可以作为学术文章来读。这是对翁方纲肌理诗风的继承,并在其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翁氏的这类诗歌往往写得佶屈聱牙,毫无诗味,确如洪亮吉所言:“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7](P2245)“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7](P2252—2253)袁枚《随园诗话》亦云:“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8](P146)性灵派与肌理派之间的矛盾颇为尖锐,袁枚曾多次批评“学人之诗”,其诗有云:“天涯有客太詅痴,错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8](P691)诚然,我们从翁方纲的学问诗中很难获得审美上的愉悦,但学问诗本身也是复杂多样的,不能一概而论。吴大澂的学问诗即有其特色,一是在可能枯燥的文字中时常透出思想的光芒,人性的光辉。如《宋文信国公名印歌》云:“不作生还苏子卿,独留正气千秋在。孤忠耿耿凌苍冥,昭然河岳与日星。取义成仁两不负,至今衣带传其铭。”[3](P20)印以人传转为以诗传人,把无生命的印赋予生命属性,“此玉无瑕犹有恨,几时点滴泪痕斑。”[3](P19)他在诗中把一些古器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讲得非常清楚,充分挖掘其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这不仅增强了该类诗歌的可读性与趣味性,而且能启人睿思,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心灵。这既不同于格调派诗歌的道德教化,又有别于肌理派诗歌的枯燥无味。忠君爱民,爱国爱家之情随事流露,如《田横铜印歌》云:“生不愿为辕下驹,庸夫俗子相揶揄。……古今成败等蝼螘,畏首畏尾身其几。……千秋万岁名不朽,纷纷青紫谁与伦。”[3](P13)诗人能把情、理与人、事结合得很好,情为人发,理由事生。难能可贵的是,诗人把真切的人生感悟融入所咏对象之中,不给人造成情感上的隔阂而产生排拒心理,此即吴大澂“学问诗”(或说“金石诗”)相对耐读之因。第二点是诗人在词语的择用上有独到之处。有关金石或古文字的诗很容易写得晦涩难懂,吴大澂却能使用一些浅显易懂的词汇表达诗思,既无饾饤杂凑之感,更无獭祭堆列之嫌。把原本复杂的说得简单,扩大了受众群,让“学人之诗”向一般大众走近了一步,这是吴大澂对“学人之诗”的贡献。三是吴大澂不仅有很深的学术造诣,而且还有较强的叙事能力,他能在篇幅不长的诗歌中将所咏对象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并能充分地辨析其中蕴含的文化内质,有力地发掘它在文化史上的意义。语言上,言简意赅,清新流畅。这是诗人利用其比较擅长的文学样式——诗歌来抒写自己对金石的理解。“先生治绩经术,照耀当世,诗特其余事耳。居恒不多作,偶有吟咏,或品赏古器,志趣精奥,可当金石文跋尾读。”[6]《出版弁言》所言颇为精当,吴氏的学问诗是其诗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其金石研究中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吴大澂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不读。
吴大澂诗歌、书法、绘画三者兼通,可谓“郑虔三绝天下知”。[3](P26)如果硬是要比较其优劣的话,诗歌成就稍逊。爱好擅长上的多样决定身份的复杂,他是诗人,更是书法家、画家。顾云、许振镛、顾潞、陆恢、金心兰、倪宝田、顾麟士是其“画中七友”,他在书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爱好与擅长绘事对诗歌创作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愙斋诗存》中题画诗甚多,以诗写画,诗为画辅;二是其诗颇通画理,诗中有画;三是其诗、画之间已经高度融通,不可分离,可谓诗画一体。《结习》诗云:“结习除难尽,闲情付墨缘。砚求秦瓦琢,印仿汉铜镌。懒忌催诗客,贫贪买画钱。端居行我素,频梦到林泉。”[3](P35—36)此乃诗人平生“结习”之总结,其爱好主要集中在金石、书法、绘画、诗歌四方面。“懒忌催诗客,贫贪买画钱”一句将诗画并提,吴氏已把诗歌、绘画作为文事生活的一部分。在其诗中将诗画并论的还有《癸巳新年》:“画无定格供挥洒,诗不求工适性情”;[3](P89)“画里无诗愧未工,搜图一笑两忘言。”[3](P44—45)诗中透出江南才子吴大澂的心性。仕宦生涯没有淹没诗人的慧心灵性,诗中“似江南”的水村风景是其诗心的外显。自然美景既是诗料,又是画本,是诗、画的一个共同的源头。吴大澂认为诗、画之间是互相促进的,“诗意还从画理参”,[3](98)“画所不到诗能写,一样传神笔更奇。不是画梅偏爱少,好留余地补新诗。”[3](P146)《王石谷春江晓别图》云: “试看此画中有诗,纵疏横密无不宜。”[3](P26)《题画》组诗其十四有云:“诗思浓于醇酒,白云红树青山。”[3](P144)前句是对诗思之体悟,后句是诗中有画的具象。吴大澂入画之诗甚多,“维舟我到菉兰村,板屋家家上水痕。四望汪洋人不见,耕牛无主立荒原。”[3](P73)“野花多逸趣,开落自年年。贴地紫蝴蝶,满山红杜鹃。双峰环古木,一线挂清泉。不见云壶子,同游少墨缘。”[3](P99)此乃诗人深通画理所致。 《题画梅》其四云:“诗意淡如此,端居有性真。”[3](P144)这里几乎很难说清在言诗,还是说画,在论梅,还是写人。在题画诗中融入诗人自身的人生感悟,亦即诗中有我,画为心声。其诗句:“寄语花农毋束缚,要留直干两三枝”,[3](P145)这与郑板桥“画工何事好离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时”[8](P111)有相通之处,亦与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所言相似,值得深味。
从“差喜行囊添画稿,渔山石谷与南田”[3](P86)可见吴氏绘事上的继承。由“不知何处飞来石,屼立田中作画屏”[3](P97)可味吴氏的画眼与诗心。对于吴大澂来说,绘画既有诗之功能,“作图聊寄莼鲈思,孰料归田计难遂”,[3](P132)亦可起 《博物志》的作用, 《题岭南花果画册》组诗序云:“今秋因病得闲,披揽画本,每叶各题一绝句。后之览者,爱其花果,并爱其画,亦可为南方草木生色云。”[3](P74)病闲之余,诗人把岭南花果图册用诗解读,正所谓:“诗成非以炫多识,聊补《南方草木记》。”[10](P321)该组诗歌与诗中注释对我们读懂画册很有帮助,同时对研究岭南花果甚至植被亦大有裨益。这些貌似游戏的笔墨,事实上,却是对诗、画功能的知觉。“所至喜流连,辄携纸与笔。或以画图传,或以歌诗述。”[3](P94)这是对诗、画记述功能的领悟。吴大澂胸怀经世之志,对他来说,绘画既不如金石之学那么重要,更不及忠君报国那么急迫。他在《除夕祭画图赞》中曾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胡不务其远且大,而沾沾于兹。其用力亦勤矣,其志则卑。”[3](P128)这或许是诗人一时之想,却从一个侧面说明绘事对于心怀苍生的封建士子来说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言为心声,诗为心言。下面我们从吴大澂仕途期间所作诗歌来寻绎其心魂律动。先看其仕途经历,“先生生丁清季,四海俶扰,而慷慨负经世大略,以诸生上书阙下,言事激切,释褐后视学陕甘,赈灾直晋,练兵鸡林,勘界俄边,营治河工,生平名绩事功,昭昭在人耳目。晚年犹自奋励,请缨出三韩,不幸而折戟倭奴,时论刻责,然当天下糜沸,国力积弱,事有非书生将兵而独任其咎者,深为先生嗟惜也。”[6]值社会分崩离析之时,好多事情并非个别书生的热情所能解决的,身为臣子,吴大澂已经尽职尽力了。其忠君爱国之情在诗集中多有表露,这类诗句一般可以细分为如下四类:一是赞许他人的,如:“一门清节臣心白,三世明刑祖德贻”;[3](P17—18)“留得姓名在天壤,知君高义与云齐”;[3](P19)“只有河源贤令尹,为民乞粜苦殷勤”;[3](P73)“汉庭首重二千石,可使民无叹息声。”[3](P74)二是寄希望于他人的,如 《郑工纪事诗示两壩在工各员》:“帝命河臣汝往钦,才疏德薄恐难任。九重宵旰忧勤切,亿万生灵陷溺深。欲挽狂澜循地脉,但凭忠悃格天心。清香一炷虔诚祝,三尺神明在上临。”[3](P81)“诸君勉竭涓埃报,鉴此区区为国诚。”[3](P82)三是自我期许,亦即自律之诗,如:“作民司牧知何事,自古巡方为省耕”;[3](P96)“从来大利因民利,愿揽舆图细讨论。”[3](P98)四是咏物言志的,如:“傲成霜后骨,淡是月前身”;[3](P29)“岁寒秉此松柏心,莫问桃花几开落”;[3](P56)“臣本无功资众策,飞章及早慰吾君。”[3](P82)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无需多作引证。无论是哪一类皆可看出诗人吴大澂志在苍生的士子情怀与恳挚的忠君报国之念。
根据《愙斋诗话》的编辑特点,吴大澂的诗歌似乎可作如下分类:一是有关金石之学的诗歌;二是在仕途生涯中所作之诗;三是退居林下的诗作。第一方面的诗作上面已作论说,第三方面的诗歌,“林下养疴,所作渐少。”[11]最多的、也是最值得关注的是第二个方面的作品。这类诗歌正如序二中所言:“当先生黑吉宁练兵,单骑深入,感服韩边外;勘中俄界域,立铜柱,篆刻之,昭示久远;飚轮赴朝鲜,掩日本之未备,敉平当时之乱,略见于《皇华集》。抚广东、湖南之政,略见于《戊子》《使湘》二集。”[11]这一阶段写给亲朋故旧之诗颇具人情味,如《题大兄城中被难后所作诗》、《海上阻风寄怀大兄》、《三月不得家书寄怀大兄》等,从中可以读出诗人对亲情的注重,仁者之心显见。《六月十六日卧疾沪寓母兄幼妹自苏脱险来会喜极流涕长歌记事》一诗将吴大澂亲历的那一段乱世子民流离失所、归皈无门的现实像史诗般地记载下来,极富历史见证价值。《愙斋诗存》中对灾情描写十分具体,颇为生动,有待于日后做进一步思考。吴大澂为官三十余年,业余写诗,《愙斋诗存》所收之诗大多创作于为官期间。诗人虽身居高位,其诗却无纱帽气。他抒发了常人的怀乡思亲之情,“一简书来百绪牵,两行泣下未终篇”;[3](P30)“四度月明三处看,九旬不作故乡人”;[3](P34)“此时多少思归客,同自京华望斗南”;[3](P40)“卌日无消息,传闻讯未真。忽看书到手,欲读泪沾巾”;[3](P32)“故园烟草归苍凉,流离犹念梓与桑。”[3](P44)表达了对官场的看法,“宦情似水常清淡,世事如棋屡变迁”;[3](P128)“高处多危险,行人每好奇。但争莲步上,苦少息肩时。地过心偏坦,情迁境又移。下坡宜勒马,慎勿逞驰驱。”[3](P99)这与赵翼的《努滩》、黄景仁的《小心坡》有异曲同工之妙,均能形象地道出仕途上的风波与艰险。吴大澂心怀忠君之念,“遥指帝城双阙近,偶谈旧事忆东华”;[3](P87)“古今循吏为君国,身与磐石关安危。”[3](P106)忠君是封建士子的立身之本,爱民则是其立身之功。吴大澂堪称循吏,他颇富民本意识,“惆怅红尘更回首,出山霖雨为苍生”;[3](P47)“列群讴歌同望岁,长官心事在亲民”;[3](P89)“安得廉明司牧官,诘奸严厉待民宽。”[3](P90)他十分关注民生疾苦,年轻时就主动承担赈灾义务,步入仕途后曾被多次委派赈灾,有诗记之:“单车问俗到阳城,绝巘重峦路不平。百里荒村无犬吠,半山残雪少人行。田庐多属流亡户,父老惟闻叹息声。忍死须臾待膏泽,明年有地为谁耕。”“挽粟飞刍腊正残,区区何以慰饥寒。野多枯骨生人少,树不留皮粒食难。救火情怜循吏苦,望梅心喜圣恩宽。万家性命存呼吸,吾辈盘飧愧未安。”[3](P52)吴大澂不仅自身能恪尽职守,而且要求下属、希望同仁亦能如此,“若避虚声循世故,有何实惠及民生。同时寮友如师弟,从直箴规本血诚。耿耿愚忠应共鉴,愿将湘水洗心清。”[3](P91)他在尽心履职的同时还能与民同甘共苦。《丁丑除夕》云:“山郡荒凉地,居然日两餐。有鱼供醉饱,(甕头尚存鱼干半尾,因沽浊酒二两下之。)无米救饥寒。”[3](P52)在吴大澂这里完全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2](P36)的景象,其民胞物与的情怀在下列诗句中有充分的体现,“官有实心方了事,民无隔膜始通情”;[3](P91)“利民不在广,一念即慈祥”;[3](P110)“吏治无虚语,舆情爱好官。”[3](P110)在其心中为官已成鹄的,他认为:“岂有文章裨国计,未忘面目是书生”;[3](P112)“欲望民风厚,先期士习端。”[3](P110)在吴大澂的诗歌中类似于“使者要知民疾苦”[3](P71)之类的政客心声实在太多,值得学习之处甚多,有待进一步探讨。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寻绎吴大澂之诗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带来的诗歌内容、风格上的差异,这三类诗歌我们权且称之为学人之诗、画家之诗与循吏之诗。 《愙斋诗存》中所收之诗大多作于为官期间,三十多年的仕途经历并未淹没诗人的心性,袁枚常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P74)诗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诗者。吴大澂在官场上有山林气,在山林中却无官场气。他永葆赤子之心,长存诗人情怀。客观地说,其诗成就与王士祯、袁枚相差甚远,在“不次韵,不集句,不联句,不叠韵,不和古人之韵”[1](P189)上却颇为一致。他不敷衍成诗,诗有寄托,诗中有我。“鞅掌风尘里,兼旬未得闲。敢辞山路远,奈此病躯孱。”[3](P100)国事鞅掌之余尚能满怀诗情,“一笑又登欢喜岭,只疑身入故乡来。”[3](P58)身处蛮荒之地,照样诗情盎然,“但觉诗意满怀清,不愁明日还长征。”[3](P60)他“喜收古匋鼎彝,嘉玉泉货,非仅为萧斋之玩赏,乃可藉考三代秦汉古制也。先生著录吉金,训释古籀,实验权量,商榷碑版,所得之夥,驾两宋金石、乾嘉考据之学而上之,论者推为近代考古学、古文字学之滥觞。”[6]虽说“考据之学,离诗最远”,[1](P615)然吴大澂的金石考据之诗却有独特的风格与价值,这应该归功于其性情与学问,“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1](P234)金石、古文字没有剥夺诗人身上感性的一面,“山灵怪我往来久,无句留题不放走”,[3](P61)“岸上踏歌声不断,乞书人比送行忙。”[3](P86)其诗极富生机与情趣,“乳牛或随犬同卧,饥鹊竟与马争粮”,[3](P61)“猎户追麅迷草路,牧童引犊卧松棚。”[3](P67)此诗如画,乃诗人之诗,是用诗人之眼观物之结果,此乃性灵化的抒写。吴大澂强调性灵率真,“夙好耽风雅,论交见性情”,[3](P87)“俨然羲皇民,性情商真率。”[3](P94)他的恪尽职守,忠君爱民,爱国思亲与他的真性情颇为一致。“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1](P101)身份决定心胸,心胸左右诗心,从而影响诗情。吴大澂身份的多样导致诗歌内容的丰富、风格的多样,通过这些多样的诗歌可以反观诗人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复杂的精神世界,“于《鉴古集》见学问之渊深,于《止敬集》见性情之敦厚,他如边防国计,吏治民生,胥于诗中表示血诚,即其诗可想其人,吉光片羽,弥足珍已。”[13]
[1](清)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2]蒋寅.清代文学论稿[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3](清)吴大澂撰,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4](清)黄景仁著,李国章校点.两当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徐震堮.世说新语笺注 (全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884.
[6](清)吴大瀓撰,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出版弁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7](清)洪亮吉撰,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 (全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1.
[8](清)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 (全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吴泽顺编注.郑板桥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
[10]赵翼著,李学颖,曹光甫校点.瓯北集 (全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1](清)吴大瀓撰,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序二[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2](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 (全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3](清)吴大瀓撰,印晓峰点校.愙斋诗存·序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