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的幽默：《苦役列车》

大连海事大学 孙艳华

第144届芥川奖因获奖者的身世而备受瞩目。他们是被称为“美女”和“野兽”组合的朝吹真理子和西村贤太。一位是出身文学世家的千金小姐，一位是初中学历、曾两次入狱、居无定所的“漂泊者”。继朝吹真理子之后，笔者将在这期介绍西村贤太和他的获奖作品《苦役列车》。

西村贤太，1967年出生，家中从祖父辈开始经营小型运输公司。11岁时，父亲因入室强奸罪锒铛入狱。父母离异后，西村与母亲、姐姐共同生活。初中辍学离家后，靠四处打零工生存，一直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在25-29岁之间，两次因殴打致伤事件入狱。西村从小喜欢读书，16岁时在经常光顾的旧书店第一次接触田中英光的私小说，为之倾倒。23岁时，偶读已故私小说作家藤泽清造的作品。29岁时的入狱经历使他与藤泽清造产生共鸣，自那时起便自称“清造的身后弟子”。

西村是一位高产作家。2003年夏开始文学创作活动，至今已出版单行本8部，发表小说30余部。早在2006年西村的《破釜沉舟》便进入第134届芥川奖和第19届三岛由纪夫奖评审员的视野，但在最后一轮角逐中与其失之交臂，屈居获奖候补作品之位。同年，《一夜》入围第32届川端康成文学奖评选者名单，但最终仅以获奖候补作品告终。2007年，《暗渠之宿》擒获第29届野间文艺新人奖。2008年和2009年《数零钱》、《身患残疾》分别冲击第138届芥川奖和第35届川端康成奖，遗憾的是再次成为获奖候补而痛失大奖。此次《苦役列车》的获奖可谓是精诚所至。获奖后，《苦役列车》受到媒体的极大关注，已被译成韩语，并于2012年搬上了银幕。作者西村也因颁奖晚会上的一句“接到获奖通知时正要去风俗场所”而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芥川奖摘冠改变了西村的命运。他现已签约“渡边娱乐工作室”进军娱乐圈，作为嘉宾出演了多档电视台和电台的综艺节目。

西村的小说具有鲜明的私小说风格。私小说的传统是日本文学的特性之一。日本的私小说始于田山花袋的《棉被》，指的是日本近代小说中出现的以作者个人经历为素材创作的作品。私小说可划分为破灭型和调和型。前者以田山花袋、葛西善藏、前期太宰治为代表。西村即属于破灭型私小说作家。他所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均源于自己的个人经历。《苦役列车》中的情节90%是发生在西村身边的真实故事。因此，被评价为“开辟了平成私小说作家的境地”。

西村的《苦役列车》与朝吹的《贵子和永远》一俗一雅，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与《贵子和永远》平淡的故事情节相比，《苦役列车》更具故事性，题材也更吸引人的眼球。《苦役列车》描写了中学毕业后一直靠在码头做装卸工出卖体力度日的19岁青年北町贯多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每天领到工资后的乐趣就是去小酒馆喝酒。生活拮据，家徒四壁，入不敷出。常常因滞纳房租而被房东赶出去，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整日为温饱而奔波的小人物的存在如空气一般，常常被人忽视。这类题材在近年来的日本文学作品中少有人触及，况且再现的是作者的真实生活。因此，对读者来说更具话题性和新鲜感。正如西村本人所说：“如果读者读后觉得还有比自己境遇更悲惨的人，从而心情释然，也不枉我创作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所反映的主题是贫困、性欲和友情。主人公北町贯多生活的昭和末期，正是日本经济取得高速发展的时期，他的身世和作者如出一辙。儿时较有人缘的贯多因父亲的性犯罪而遭到同学疏远。父母离异后，几经搬迁、转学，加之天生性格内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中学辍学后抢走母亲的10万日元离家闯荡。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青年无法找到固定工作，只能靠打零工度日，最后沦落为码头装卸工。打工，领工钱，去小酒馆喝上一盅，看色情杂志，自慰（攒够钱后去色情场所），听着广播入睡，这就是贯多的生活，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然而，专科学校在校生日下部的出现改变了贯多的生活轨迹。日下部阳光、率真，对工作和生活态度严谨，积极向上。在日下部的影响下，懒散的贯多不再旷工，工作态度变得认真起来。两人的友情日益加深。一起工作，一起喝酒、看电影、去风俗场所。然而，交上女朋友后，日下部偶尔会拒绝贯多的邀请。这招来了贯多的嫉妒。一次三人聚会时，看到日下部和大学生女朋友谈性正浓，自己却无法插话，恼羞成怒之下大放厥词。自那以后，日下部渐渐疏远了贯多。贯多也因此再次堕落，生活恢复如初。

在小说中贯多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的小人物的形象。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很多劣根性，诸如生性“爱慕虚荣”、“好勒索别人”、“意志薄弱，只顾眼前利益，随波逐流”、“缺乏耐力，任性”、“性格扭曲，好讲歪理”、“懒惰”等等。但是，他也渴望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渴求友情。虽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境遇，但为融入社会，为争得在社会上的栖身之地而努力着。一边和周围的人发生冲突，一边渴望着与他人产生联系。从贯多孤独的背影我们能够看到挣扎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凉，却看不到与社会的抗争，对社会的不满。就是这样一个浑身一无是处的人物，在作者的描写下非但不令人憎恶，反而使读者对其产生了几分同情。因为作者在展现人物的顽劣性格和悲惨处境的时候，常常用一种揶揄式的调侃和自嘲般的口吻，从而使作品产生了滑稽、幽默的效果，这也正是主人公的魅力所在。房东催缴房租时，贯多跪地磕头的惯用伎俩；当邀请遭到日下部拒绝时的死缠烂打；动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态度等都使读者读后不禁露出无奈的苦笑。作者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客观地审视主人公的小说技法也增强了滑稽的效果。这也恰恰验证了幽默正是私小说的传统技法。

无论内容多么精彩的小说最终注定是由高超的文章表现力成就的。《苦役列车》也是如此。小说中汉字林立，偏僻的汉语词汇、过时的词汇比比皆是。诸如「年百年中糞臭い共同後架」「結句（けっく）相も変わらぬ人足の身」「学級委員も番度（ばんたび）つとめ」「云い条」「爾後」「莞爾と笑う」「口吻」「黽勉たる」「買淫」

等等。这恰恰与朝吹真理子的《贵子和永远》中触目皆是的假名形成对比。二者都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大量使用难懂、落伍的汉语词汇一是因为作者受到明治、大正、昭和时期私小说的影响，二是因为作品的需要。这不仅再现了私小说的氛围，也与贯多这一落后于时代的人物形象产生照合，赋予了贯多旧时代人物的色彩，从而酿造出自虐般的幽默气氛。同时，也可将其视为作者的“反时代的宣言”。此外，陈旧的词汇与现代风格的词语的巧妙结合更增添了几分幽默感。如「普遍的な人生のロイヤルロード/普遍性的人生走向王权的道路」「プリミティブな讃辞/素朴的赞词」「根が人一倍スタイリッシュ/生性比别人倍加时尚」等。

在《苦役列车》中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将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正是作品的真实和人物形象的鲜明，成功地征服了读者。正如芥川奖评委山田咏美所言：“私小说是最巧妙、最高超的虚构”。获奖后接受采访时西村谈及自己今后的抱负时说道：“我只有私小说，今后会将这种‘屈辱性的小说’写下去。”与正处在探索期、尚未形成自己鲜明作品风格的朝吹真理子不同，西村贤太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小说样式。私小说就是西村贤太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