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伟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by Li Wei
“人类社会的基本争论少之又少,而且还出人意料地一成不变。”1当英国报人兼政治家约翰·莫利(John Morley,1838~1923)这样说时,他心里想的正是人类的基本价值理念,比如自由、正义、德性、信仰等等,当然也包括时下热议的“原创”观念。这一观念的当下突显,既有原创匮乏的现实根源,也有不甘雌伏、渴求新变的心理根源。这里拟就人文领域中的“原创”问题作一探究,我要反思的问题是:人文原创何以可能?
一
“何以可能”的背后都有一个“是否可能”的问题。在自然科学领域,进步、创新、原创自不成问题,故很少有人关注及此。一旦涉及人文领域,马上就出现正相背反的观念:“有原创,否则何谈学术”以及“没原创,一切都是旧有的”。这正好应了我们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太阳底下无新事”以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出现如此截然背反的根源就在研究对象的本性即人文现象的历史性上。因此,对人文学科有无原创的问题,直接牵及论者对历史的看法。认为有原创者,背后是进步史观;认为没有原创者,持守着循环史观。两种历史观下都出现过不朽的著述,各有理据和市场。当两种截然有异的观念争执不下时,真理就在中间:历史既不完全是进步的,也不完全是螺旋的,而是进步中有反复,回环中有发展。因此,那些大谈“原创”的论者们只好事先反思一下自己对历史的看法,然后才能明白大家是在何种意义上大谈“人文原创”的。
众所周知,17、18世纪的西欧,奉行的是进步史观。那个时代相信,真理乃是惟一和谐的知识系统,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发现客观的答案而得到解决,一切不合理都将为文明的进步所“清洗”,“都能与终极的真正的哲学和谐一致。这种终极的真正的哲学能为所有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解决所有理论的和实践的问题。这种崇高的信念激发了坚信理性的莱辛和坚信科学的杜尔哥,也激发了信仰上帝的莫泽斯·门德尔松和不信仰上帝的孔多塞。”但是,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认为无限知识这一目标终能唾手可得的最后一个世纪了。2虽然如今很少再有人死守这种彻底的进步史观,但植根于它的诸多观念和范式依然潜行于中国当下的学术界。这是当今知识界大谈“创新”“原创”之类观念的思维根源。
对人文现象的历史回环性,历来都有伟大的思想家予以强调。“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在他最著名的《谈谈方法》中说过:“我在学生时期就已经知道,我们能够想像得出来的任何一种意见,不管多么离奇古怪,多么难以置信,全都有某个哲学家说过。”3康德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说:“人类理智多少世纪以来已经用各种方式思考过了数不尽的东西,而任何一种新东西都几乎没有不和旧的东西相似的。”4被誉为“现代形而上学祭酒”的怀特海(A. N. Whitehead, 1861~1947)也说过一句让此前作古的哲学家都泉下难安的话:“对构成欧洲哲学传统最可靠的一般描述就是,它是对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脚注。”5这些话都重复了一个在《圣经·旧约·传道书》中就已明确的观念:“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然而,如果把这些理论家的话首先加之于他们自己的工作——正如荷马所说“你说的话随后就会返回你自身”——我们将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这些伟大的人物,没有一个愧对“原创”或“创造”所能具有的最高级意义的。人文领域的伟大思想家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是原创的,而他们卓杰的思想成就却又分明昭示着思想的原创和新创。该如何破解这个死结呢?
二
在上述的引证中,我故意留下另一个伟大的人物——歌德,他更说过一句让我们这些人文学者听了绝望的话:“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幸好他紧接着又说:“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我以为,这后一句中的“重新思考”四字,正可破解上述的“死结”。
接着怀特海,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柏拉图之后的大思想家,所能有的伟大的成就无非是“重新思考”了柏拉图而已。所谓“重新思考”,不外如下三途:新的材料、新的方法和新的观念。“藏经洞”的发现让我们比前人对历史有了更贯通的理解、甲骨文的出土使得我们比许慎更能理清汉字的起源和本义,这当然是一种创新。胡适之“截断众流”以“平等的眼光”成就《中国哲学史》、王国维借叔尼悲观哲学解“红楼”之深蕴,皆开一代风气,已成研究的“范式”,这当然是创新,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原创:具有典范性的创新就是原创,前者是事实判断,后者是价值判断。至于方法上的创新,更是比比皆是:统计学、接受美学之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等等。理论领域如此,创作领域中的原创之路亦不外如此:新材料(包括新题材和新媒介)的运用、新技法的发现和新观念的自觉。然而,创新、原创之功,戛戛乎其难哉!新材料的发现“可遇不可求”,新方法和新观念,必得有人先已创造。因此,上述所谈,只是原创的一种类型,即“应用上的原创”,它得奠基于另一种类型即“理论上的原创”。
美国著名文论家厄尔·迈纳(孟尔康)在《比较诗学》中,提出了一个极富启发性且带原创性的诗学命题即“原创诗学与基础文类”,为我们理解何为“理论上的原创”提供了难得的范例。迈纳的基本观点是,特定文化环境中的诗学体系之建立(这正是一种理论原创工作),必植根于该文化“最崇高的文类”之中;当一个或几个颇有洞察力的批评家据此来定义文学的本质和地位时,一种原创诗学就发展起来了。西方诗学理论体系是亚里士多德根据戏剧、尤其希腊悲剧、特别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定义文学而建立的。如果他当时以荷马史诗或希腊抒情诗为基础文类,则《诗学》连同整个西方的文论体系可能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6同样,中国的诗学体系也诚然是建立在以《诗》《骚》为原型的“诗”这一倍受中国文化青睐的基础文类上。
迈纳的这一理论创见所富含的广阔学术前景此处暂不予论列,我们关注的是原创理论的产生机制。“原”既有“首次”之义,又含“来源”之义,作为一种价值理念,还有“典范”之义。看来,原创理论均根源于具体文本,因此必然首先是个别的,也就是说,理论所应具的“普遍性”并非始有的。那么这种“来源于个别的普遍性”之根据何在呢?据笔者初步考察,除了理论本身所具有的“可普遍化”的特性外,更根本的则是人类心意机能中的某种本性,席勒称其为“理性冲动”,我们可更通俗地叫它“泛化冲动”。原创理论的生成机制正根源于这种泛化冲动:“在经验上自行证明其合理的那些思想的发展是通过一个复杂过程实现的,首先要从特殊论题进行概括,然后通过想象将普遍性的概括加以体系化,最后把这个想象性的体系与它应当适用的直接经验重新进行比较。”怀特海把理论创生过程得以进行的最重要的中介环节和核心步骤称为“富于想象力的合理化”,即“在融贯和逻辑的要求支配下自由想象的作用”,也即这里所谓的泛化冲动。5
人类这种“泛化冲动”是一种思想本能,从现实生活到学术研究,均有其踪迹。从生成角度看,它催生了众多理论;从研究看,它可以让我们从发生学角度弄清理论的生成机制,从而更深入地理解和更正当地应用理论。就中国古代诗学来说,《诗品》的“基础文类”是“古诗十九首”,《典论·论文》的“基础文类”是“建安文学”,《文心雕龙》的“基础文类”是“诗骚”,《沧浪诗话》的“基础文类”是“李杜诗歌”,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基础文类”是“唐宋词”……如此等等。这常常使得理论家不得不以偏概全,有压制“不方便的事实”的天性。所以,理论都不免是一张“普洛克路斯忒斯(Procrustes)的床”。自然科学领域也是如此,比如达尔文的“进化论”,正如文德尔班所说:“在达尔文的启发之后物种选择学说在许多方面运用到心理学、伦理学、社会学和历史学,而且被许多热忱的拥护者推崇为唯一的科学方法。几乎无人懂得,自然因而被置于历史范畴之下,也无人懂得这一历史范畴经这一运用便遭受到一次本质的改变。因为自然科学的进化论,包括自然选择论在内,尽管能解释变化,但不能解释进步,不能提出理论基础来解释发展的结果是‘更高一级的即更有价值的形式’。”7
理论的泛化倾向,不光理论本身有此诉求,更重要的是拥有理论或为理论所化之人有此“泛化冲动”。这是理论所无法避免的,更是理论家的宿命。这是一个值得单独研究的课题,它可以帮助我们深刻地理解理论的特殊性与一般性、普遍性与个别性以及理论产生和深化、延展和革新的辩证法。原创艺术亦有此泛化诉求,一种艺术原创,若没有一定程度的模仿泛开,也断难成为一种艺术典范,而原创性正是典范的基本特征。
三
最后,更值得思考的一个深层问题是,柏拉图以降的哲学家为何只能做柏拉图的注脚?笛卡尔、康德、歌德、怀特海,为何会有如上言论?历史与现在处于何样的关系中?这些也必得有个交待,以使倡言原创者明白,人文原创之举步维艰的根由何在。
历史学家一谈到人类历史,动辄就是几百万年,人类的文明几千年,唯恐少说了就对不起自己的祖先和自己的职业。其实,一切人文思考,都立根于“人”的基本生命事实。在有关人类生命的所有事实中,最最基本、最最确定的,无非就是“人必然要死”。时代虽在前进,但人人都得从头开始。正如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言:“人只能活一次,我们无法验证决定的对错,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只能做一次决定。上天不会赋予我们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生命以供比较不同的决定。”8可以把人类生命的这一基本事实称为“生命的一次性”,而“生命的一次性和由此必然的生命的重复性,使人与人之间具有经历的相似性和心灵的相通性”。8宇宙间最根本的大法,不是牛顿力学,不是相对论,也不是大爆炸,而是“节奏性”。五千年的文明史不过百年人生史的放大,人生百年所能遇到的基本问题,将会一再地被后人遇到。中西方哲人于“哲学突破”的轴心期已然对人类的基本问题,做过各具特色的思考,最终塑成不同的文化类型;对最初体验的最初思考,无论就问题本身还是就思考者而言,都如此地惊心动魄,以至后来者再也不可能有这种体会了,这正是人类轴心期的思想如此重要、后来者不断返回到它们的原因所在。这也是人类文化之所以能够相通、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能够相应、历史与现实之所以能够相合,同时也是笛卡尔、歌德等人那样言说的根源所在。
然则,“原创”本是人文工作的最基本诉求,是其价值、理想、安立之所系。至于事实上我们竟能有多少真正原创的工作可做——不论是艺术创作还是理论建构,都不应与前者相混,不能用事实之不可能来否证对价值和理想的追求。本文之意图即在提请倡言原创者既要有理论上的自知之明,又要明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原创以及原创何以可能。
1 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2 伯林.启蒙的时代.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3 笛卡尔.谈谈方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 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5 怀特海.过程与实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6 厄尔·迈纳.比较诗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7 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8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9 陈文忠.艺术与人生.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