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为学轨迹与领悟

2012-04-01 23:10邢福义
当代外语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中枢语法汉语

邢福义

(华中师范大学,武汉,430079)

1. 学者之路

1935年5月30日,我出生在海南岛乐东县黄流乡。出生不久,家乡沦陷。日军占领期间,祖父教我认字,让我坐在腿上听他念《薛仁贵征东》。我的学前教育就这么开始了。祖父当过药童,后来开个小杂货铺,略略认得一些字。他教我认字,只是认整体,不讲究点横撇捺、部首偏旁、笔画笔顺和正字正音。他带着我读旧小说,只是用属于闽方言的海南黄流话大略地读,不求“字字过关”。那时,我大概4、5岁的样子。说来奇怪,听过《薛仁贵东征》之后,自己再看其他旧小说,都能读懂大意。10岁前,我在黄流由母亲带着到处借书,读了不少旧小说,包括《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和《红楼梦》。

走上汉语语言学研究之路,有相当大的偶然性。

我从小特别喜欢画画。1952年到1954年,在琼台师范学校专师班学习期间,我主学的便是画画。原想毕业后当个小学教师,业余搞点绘画创作,以此谋求发展。没想到毕业时学校让我报考师范大学。当时,家庭经济困难,所以我决定报考求学时段较短的两年制专修科。又因为喜欢画画,就选择了华中师范大学美术专修科。可是,考美术必须去广州(那里才有考点)加试“术科”。我没有去广州的路费,思来想去,决定报考华中师范大学的中文专修科,希望考取之后能转到美术专修科去。

1954年9月,我到学校报到之后,提出转科要求,未获批准。好在我对文学也很有兴趣,于是安下心来,课余时间读了不少中外名著,并试着写点儿童文学。1955年的一个傍晚,我走进中文系资料室,翻看一本《语文学习》,读到了几篇讨论主宾语问题的文章,立即对语言里居然存在那么神奇奥妙的规律大感惊讶。于是,我也试着思考了一两个问题,越思考兴趣越浓,仿佛被一股子力量牢牢吸引住了。1956年7月面临毕业,系领导宣布把我留在系里当助教。一个专科生能留校,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在召集留校者开会时,领导要求我们表明自己的专业意向,我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汉语”这门当时大家都不愿意搞的、被认为十分枯燥的学科。

从小学到大学,我在校读书的时间总共才十年,所以学识先天不足,贫“血”缺“钙”。刚开始当现代汉语专业助教时,我的学历和学力都比同事们低一二个层次。不久,反右斗争开始,随后便是一个紧跟一个的政治运动,因而在专业上我谈不上得到教授或年长学者的指导。但家乡的一句俗话“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对我起了作用,使我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首先,要拱要扒。拱和扒,意味着要奋斗、求生存、求发展。其次,猪只能拱,鸡只能扒,它们各有各的办法。再次,往前拱和往后扒没有优劣之分,关键在于怎么样才能发挥自身的优势。我出生于1935(乙亥)年,属猪,只能“往前拱”!

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总结起来,我所“拱”过的路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1956~1965):偷学。我把不交学费而能学到知识和提高能力叫“偷学”。

从1956年刚参加工作时起,《中国语文》上每发表一篇重要语法论文,我都要潜心“悟道”:作者是怎么抓到这个题目的?是怎样展开这个题目的?在方法上有什么长处?在材料运用上有什么特点?这样,就养成了无言中求教于众多高明学者的习惯,这些高明学者也就成了我的“函授”导师。就靠“偷学”,在不认识编辑部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经历了“投稿-退稿-再投稿”的多次循环反复。终于在1957年,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从那时起到1965年,我在《中国语文》发表了七篇文章(不包括报道性文章)。之后,“文革”开始,《中国语文》停刊。“偷学”阶段就此结束。

偷学阶段大约十年。其间最大的收获有两点:第一,知道了应该充分发挥两只眼睛的功能。一只眼睛用来看懂别人文章的表面、正面和一行行文字;另一只眼睛用来探视别人文章的背面、反面和字里行间中隐藏的奥秘。第二,学会了处处留心抓问题,培养了捕捉论题的敏锐感,开始了做小专题研究的自我训练。

第二个阶段(1966~1989):自悟。自悟阶段包括“文革”的十年和“文革”后的十三年。期间我主要做了三件事,对我的进一步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1) 学会写好万字文。“文革”前,我在《华中师范学院学报》上发表过2万多字的长文,但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的都是数千字的文章。这成了我的“心事”。文革期间,我不能集中精力于专业,但一直没有放弃思考各种问题,还时不时私下写东西练笔。1969年到1971年,我被抽调到当时新组建的湖北省中小学语文教材编写组工作。教材编写组组长是当时全省军宣队的总指挥。这位将军要我们编写组的成员别管社会上“武斗”之类的事,专心编写好教材,我因此有机会联系中小学实际继续钻研某些问题,并且一有空闲就钻研定名结构充当分句的现象。1978年《中国语文》复刊,我那篇花了12年时间、经过多次推敲修改才定稿的《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1万多字)在《中国语文》1979年第1期上作为重点文章发表。当年9月28日吕叔湘先生给我来信写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不少。你很用功,写文章条理清楚,也常常很有见地,如今年发表的《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就很好。”后来,吕先生在为我的第一部论文集《语法问题探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86)所作的序中说:“福义同志的长处就在于能在一般人认为没什么可注意的地方发掘出规律性的东西,并且巧作安排,写成文章,令人信服。”我大受鼓舞。此后,我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的文章一般都是万字文。

(2) 学会读好一本书。文革期间,我既偷偷写文章,也偷偷读书。我有个信念:读别人的书,是为了写自己的书。于是,在“厚书读薄,薄书读厚”上下功夫。读什么书呢?学生时代没有机会听逻辑课,我一直深以为憾。文革期间,有位同学送我一本旧书——苏联学者维诺格拉多夫和库兹明合著的《逻辑学》(三联书店1951)。我如获至宝,反复读,反复消化,在书中写批注,画红线蓝线,打上各种符号。同时联系汉语实际,检验逻辑定律和语言运用的联系和区别,有了不少收获。这本《逻辑学》我珍藏至今。文革后期,“复课闹革命”,我提出开逻辑课的建议,得到同意后便在中文系给这时的工农兵学员讲逻辑,实际上讲的是源于心得体会的“语言逻辑”。197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语法知识及其应用》就是根据我这一时期的讲稿整理而成的。不仅如此,我还在汉语语法研究中不断引进逻辑方法,写出了好些文章,引起了语言学界同行的注意,也引起了逻辑学界部分学者的注意。凡是文革以后出版的中国语法研究史,都提到了这一点。此外,俄罗斯国际刊物《语言研究问题》2010年第2期(Волросы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х наук №2[42] 2010г)译载了我1991年发表的论文《复句格式对复句语义关系的反制约》。译文开头的“作者介绍”溢美我为“汉语逻辑语法学派奠基人”,显然与我上面述说的事实有关。

(3) 建立学术根据地。我以为,一个好的学者,必须有反映自己特长和优势的领域。文革以后,我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以复句研究为“据点”,以点带面,摸索出能反映自己研究特色的道路,因此我这一时期发表的文章大都是复句研究方面的。200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我的《汉语复句研究》近50万字,大部分都是这一时期写就的。

第三个阶段(1990~ ):有我。这个阶段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注重学派意识,在理论与方法上进行探索,不仅要自己走路,而且要走自己的路。

1990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我为博士生导师。从这一年开始,我提出了一些有个性的见解和主张,包括“两个三角”说(1990)、“主观视点”说(1991)、“小句中枢”说(1995)和“句管控”说(2001)。其中最受关注的当属“小句中枢”和“两个三角”。

1998年,我的《汉语语法学》出版,书中的语法系统就是“小句中枢”语法系统。但“两个三角”的提出早于“小句中枢”说。1990年,我发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两个“三角”》,第一次提出并解释了“两个三角”概念。所谓“两个三角”,一指“表里值小三角”,主张表里互证、语值辨察;二指“普方古大三角”,主张以方证普、以古证今。针对这一概念,我先后出版过系列性论文集五本,即《语法问题探讨集》(1986)、《语法问题发掘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语法问题思索集》(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5)、《语法问题追踪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和《语法问题献疑集》(商务印书馆2009)。《探讨集》收录了我自悟阶段的论说。《发掘集》收录了《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两个“三角”》一文,排在最后,具有总结性,意在强调前边各组文章实际上都在贯彻“两个三角”的研究思路与方法。《发掘集》之后,从《思索集》到《追踪集》再到《献疑集》,不仅收入了《现代汉语语法问题的两个“三角”的研究》、《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小三角”和“三平面”》和《语法研究中“两个三角”的验证》等理论性文章,还有一组组描述具体事实的文章,它们或者分别或者综合地应用了小三角和大三角的研究。《献疑集》的研究视野进一步突破了汉语语法构造本身,将视线分别投射于社会与文化、中文信息处理和国学。仅就国学问题而言,就有《国学精魂与现代语学》、《“救火”一词说古道今》、《“人定胜天”一语话今古》、《漫话“有所不为”》、《“X以上”纵横谈》、《说“广数”》、《“十来年”义辨》等文章相继在《光明日报》国学版上发表。正如汪国胜(2009)所言:“这类雅俗共赏的文章,既是语言学,又走出了语言学。诚然,邢先生在研究汉语语法问题的同时,还在有意识地做着‘大语学’的研究尝试。”

最早较为系统地阐释“小句中枢”这一理论的是论文《小句中枢说》(《中国语文》1995年第6期)。以“小句中枢”为理论基础建立起一个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专著——《汉语语法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67)。对于“小句中枢”的理论,李芳杰(2001)教授明确表示支持:“小句中枢说是对小句三论的引发和发展,无论是突破还是发展,其核心是创新。小句中枢说是富有创意的理论。”许嘉璐先生更从汉语语法研究发展史角度检视过这个理论,他(1999:68-69)指出:“邢福义先生的新著《汉语语法学》的第一章就是‘小句’,在该书《导言》中作者更直截了当地宣称:‘汉语语法系统中各类各级语法实体以小句为中枢。’‘本书的语法系统,是小句中枢语法系统。’……黎锦熙的‘句本位’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短语中心’说所代替。但是,近来后者引起的怀疑越来越多。从黎氏到邢氏,恰好盘旋着往上走了一个圆圈。”《汉语学报》曾开辟专栏开展“小句中枢”理论的讨论,从2004年第1期开始直至2005年第4期终止,历时一年半。参与讨论的既有中国大陆学者,也有美国、新加坡、越南、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学者。学者们从语法体系的构建、相关理论的比较、汉语的韵律层级、对外汉语教学、语言翻译、中文信息处理等方面对“小句中枢”理论进行了多角度深入的讨论。有学者指出,“小句中枢说”是一个按照汉语的面貌建立起来的语法理论。无论从研究方法还是从语法体系的本质来讲,“小句中枢说”都提出了清晰的、概括性的见解(邓思颖2005)。有学者(范晓2005)指出:如果说上个世纪的“文法革新讨论”是我国语法学史上第一次有关汉语语法革新的讨论,那么这次《汉语学报》发动的“小句中枢”问题的讨论也有可能形成为我国语法学史上的第二次汉语语法革新的讨论。这次讨论的成果由《汉语学报》编辑部结集成为《小句中枢说》一书(近40万字),于2006年12月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到2012年1月,我发表大小文章461篇,其中1990年以后发表299篇;出版书籍50本(独著21本),其中1990年以后出版34本(独著15本)。我三次获得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三次获得湖北省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还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中国图书奖、国家优秀教材奖等多个奖项。2001年出版的《邢福义选集》为季羡林主编的《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选集丛书》之一,该丛书2003年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2010年11月,我被褒奖为13名“首届荆楚社科名家”之一。所有这些,都是1990年以后的事,都跟我论著道路中的“有我”存在因果关联。

当然,有必要说明的两点是:第一,任何学术见解都具有传承性。我提出的各种说法,不完全是我的独创,而是承接前辈的某种主张并进一步归结出名目,然后进行有个性的阐明,如此而已。第二,任何学术见解一开始都是粗糙的。我提出的种种说法距离成熟还十分遥远,要使这些说法得到完善,并具备程序清晰的可操作性,不是我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学而后知不足,研究而后更知不足!

我承担过省部级以上科研项目十多个,绝大多数都是1990年以后承担的。仅就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而言,从1990年起,我先后承担一般项目2个,重点项目2个。2009年9月13日,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发布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成果验收情况报告,其中写道:“《汉语语法普方较视》这项成果由华中师范大学邢福义教授主持完成。过去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往往重视共同语语法,对方言语法则关注不够。该成果运用‘小句中枢’的基本理论、‘句管控’的基本视角、‘两个三角’的基本方法,对普通话语法和方言语法进行了择点性、多层面、多角度的比较和审视。鉴定专家认为,该成果‘将以小句为中枢的语法理论系统地进行了阐发,从而坚实完整地确立起一套全新的语法学说’。”当然这项成果未必有那么好,但我会把鉴定专家的评说当作对自己的鼓励和鞭策。

目前,由我担任首席专家的《全球华语语法研究》已经启动。该项目的提出基于两个背景。其一,为了适应国家发展的需要。开展本课题研究,有利于促进华语的交际畅通和国际传播,同时有利于增强全球华人的民族认同感,增强华语成为全球华人大团结之纽带的作用。其二,为了有效回应国际华人学者的倡议。2009年,在《全球华语词典》即将出版之时,新加坡著名语言学家周清海先生多次与我们沟通,希望将全球华语语法的研究提上日程,反映了世界华人的寄托和期待。我们感到有责任也有义务用实际行动做出积极而有效的回应。经过两年时间的思考与准备,我们已经组织起了一支国际性的研究队伍。希望通过这一项目的实施,能促进汉语语法研究有一个新的起点。我们深知,本项目涉及范围广,疑难问题多,研究任务重。尽管很需要做,但又特别难做。我们必须分期分步开展研究工作,坚持打持久战,“摸着石头过河”。今后五年里,我们将致力于实施第一期第一步工程。

2. 对汉语语言学发展的思考

以在重要刊物上发表文章为标志,从《动词作定语要带“的”字》(《中国语文》1957年第8期)到《事实终判:“来”字概数结构形义辨证》(《语言研究》2011年第1期及《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11年第6期),我的学术生涯跨越54个年头。所发表的文章质量有的稍好,有的稍次,不过,总的说来,我对汉语语言学的发展作过如下思考:

第一,提倡学派意识。经过一代代学者的不懈努力,汉语语言学沿着“创业-拓新-发展”的轨道不断推进,总体上已经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可是,繁荣不等于成熟。一门社会科学成熟与不成熟的突出标志,应该是学术流派是否已经形成。而学术流派的形成,起码要具备三个条件:其一,开辟了富于特色的学术领地,有自己的“特区”;其二,提出了标志性的理论,有自己成套的研究方法;其三,显示了鲜明的治学特点,有上传下承并且日益壮大的、穿越不同时期的学者队伍。我们的现状与这些条件差距甚大,因而特别需要提倡学派意识的发展。若干年之后,一旦出现多种风格的多个流派,汉语语言学就起码接近了成熟。

第二,加强理论建树。缺乏理论的学科不是坚挺的学科。汉语语言学缺少形成体系的理论和方法,弱点明显。多年来,学者们不断引进国外理论,促进了学科面貌的不断更新,这个工作今后还须大力加强。然而,我们不能满足于引进和介绍国外理论,停留在“国外理论+汉语例子”上面。理论的建树是学者们针对研究对象深入地进行独立性思考、开拓性思考和群体性思考的结晶;所建树的理论,应该带有鲜明个性,烙上自我印记,反映一派学者的思想体系、研究特点和总体成就。真正适合于我国语言文字的理论,最终只能产生在我国语言文字事实的沃土之上。“研究植根于汉语泥土,理论生发于汉语事实”,这是一种定位。

第三,深化事实发掘。没有对事实的清楚了解,理论的创建便成为空中楼阁。然而,仅就语法研究而言,我们对汉语的许多事实至今仍然认识朦胧。目前,研究工作正面临着来自理论和应用两大方面的严峻挑战,任何进展都脱离不了事实的发掘,并且回避不了事实的检验。深化事实的发掘,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系统工程,有多方面的含义,包括从众多的事实中发掘出值得研究的事实;从值得研究的事实中发掘出规律性;从所得的规律中发掘出理论问题,总结出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可以认为,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是汉语语法研究的根基。也可以认为,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本身就是汉语语法研究。

第四,跟上时代步伐。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交叉与融合是21世纪科学发展的总体走向。汉语语言学跟信息处理应用研究密切相关,汉语语言学工作者应该了解和考虑现代化的需求,跟上时代的步伐,为我国语言文字信息处理做出义不容辞的贡献。为此,应该强调“两个意识”和“两个沟通”。所谓“两个意识”,一个是世界意识,一个是现代意识。所谓“两个沟通”,一个是自然语言研究内部的沟通,一个是自然语言研究同计算机应用研究的沟通。在总体思路上,须努力进行学科的更新或改造,改变传统汉语研究的纯人文状况,重视汉语研究特别是汉语语法研究同信息处理的联姻,使之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实践研究工作的论实结合。

第五,认准一个目标。我国的汉语语法研究始终指向汉语语法事实的客观规律性,这是可贵的传统。语言有共性,不研究语言的共性,就无法建立能够全面解释全人类语言的普通语言学。另一方面,语言又有特性,语言共性的认识,必须建立在对各种语言特性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之上。对于汉语语法研究来说,不能满足于了解和使用别人已经建立的理论和框架。要真正做到跟国际接轨,语言共性和汉语特性的研究都不能忽视,二者之间相互促进、互为条件的辩证关系必须处理好。揭示汉语语法的客观规律,建立起符合汉语面貌、反映自身风格和成就的汉语语法学,这是我们应该认准的目标。否则,汉语故乡的汉语语法学,就会永远处于不能跟别人平等对话的附庸地位。

第六,强调朴学精神。朴学精神表现为质朴、实在、讲实据、求实证,是数千年来反映了中华民族特质的最具生命力的一种学风。做研究,应该按朴学精神的要求,充分占有材料,据实思辨,不应疏而漏之。面对新的理论方法和科技手段,应该以朴学精神反复验证,不应大而化之。写文章一定要让读者“读得懂,信得过,用得上”。回答研究中碰到的种种问题,解释研究中碰到的种种现象,可以采用这样那样的理论和方法。但是,学无定法,求变则通;法无定法,适用则灵。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治学之道,学风先导”;不管是什么样的理论和方法,都必须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宗旨,以提高研究成果的实践性为目的。

第七,寄希望于将来。“后来居上”是真理性的发展观。学派性风格的形成、学科理论的建树、语言事实的全面发掘、适应时代要求的学科更新、真正符合汉语面貌的汉语语言学的铸就,需要经历很长的历史阶段,有赖于一辈辈学者前赴后继,发扬愚公移山的接力精神。愚公不是孤胆英雄,他把自己当成“众”字中的一个“人”,依靠具有动态推移性和连锁递进性的、永远团结奋战的团队。一个人力量单薄,谁也别想包打天下。重要理论的否定之否定,推进再推进,进而得到传承和发扬光大,最后“蔚然成风”,需要寄希望于将来,寄希望于后来者:学生、学生的学生、学生的学生的学生……

3. 作为一名教师

1958年我正式登上大学讲台,上本科生的课。1981年开始带硕士研究生,1991年开始带博士研究生。几十年来,我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一个好的大学教师必须一方面是一个好的学者,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好的长者。我把下面三句话作为自己从事教学行业的行为规范。

第一,引导学生站在问号的起跑点上。句号代表结论,问号代表疑问。我要求自己,千万别让学生做句号的俘虏,一定要引导他们不断发现新的问号,不断有新的开始。上课不搞满堂灌,不用宣讲式。在指导学生的过程中,加强研究示范,避免教师的研究工作同学生的研究工作互不沟通。在接触学生的过程中,注意发现他们的长处,诱发他们的潜在优势。在我看来,只有让学生不断站到问号的起跑点上,才能使他们的才智闪光。

第二,师生关系,亦师亦友。教师要起“指导”的作用,首先必须是“师”;另一方面,教师要和学生一起探讨科学问题,而在科学面前人人平等,是可以教学相长的,因此,更重要的,又应该是“友”。我曾经同三位硕士生合作,写出了论文《时间词“刚刚”的多角度考察》。又同三位博士生合作,写出了论文《形容词的AABB反义叠结》。为了互相促进,我还写出了论文《“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辨》,以严谨的态度,跟我的博士生认真地交换不同的看法。我以为,师生之间发扬学术民主,有利于形成良好学风和氛围,因而有利于人才的造就。

第三,最大的希望是学生超过自己。近几年,经常有人问我:您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我总是这么回答:作为一个学者,我的最大希望是能够永远不断地自我超越;作为一个教师,我的最大希望是我的学生能够超过我自己,一个个都比我更会走路和爬山。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没有力气了,坐在二十米的高度上,听到上头大声地喊:先生,我们已经爬到了四十米的高度!先生,我们已经爬到了六十米的高度!那么,我会抚着白胡子欢快地笑:啊,他们上去了!《论语·阳货》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我深信:树,会越长越高大;人,会越来越有作为。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

4. 自我训勉数则

(1) 眼里有山,脚下有路。

那山顶没有峨嵋佛影、昆仑雪莲、武当金顶、黄山奇雾,却有科学的圣光。但是通往山顶的路始于脚下。学术研究没有现成的路,必须脑指挥脚,眼引导脚,手帮助脚,靠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劈荆斩棘,越涧攀壁,一步步地往前跨越。

(2) 年年岁岁,春夏秋冬。

年年有四季,岁岁三百六十五天。四季意味着既有鲜花和温暖,更有冰雪和严寒。要有韧性,不然坚持不了漫长的春夏秋冬;要有承受力,不然适应不了千变万化的春夏秋冬;要自强不息,不然跟不上永远发展着的春夏秋冬。

(3) 句号放大是个0。

在治学道路上无止境地追求,全力以赴;在个人利益上有节度地获取,知足常乐。学海无涯。晏殊《玉楼春》有言,“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若把“相思”改换为“学问”,亦是真理。学术研究上的每一次成功,都只代表一个句号。再坚挺的句号,都已成为过去时,句号放大是个0。一次次把既往成绩看作“零”,背上全无包袱,便可以一次次轻装上阵,不断发起新的冲刺。

(4) 做蚂蚁,不做螃蟹。

一个群体里,人与人难免存在分歧。关键是在原则问题上,要识大体,顾大局,以事业为重,相互谅解,相互补足。假如一个群体里有20个人,相互间能够团结协作,优势互补,所起的作用就不仅仅是“10+10=20”的加法关系,更是“10×10=100”的乘法关系。反之,要是相互间闹矛盾,搞摩擦,力量就会互相抵消,能量的发挥便成为减法的关系、除法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可以从蚂蚁和螃蟹的对比中得到深刻的启示:蚂蚁虽小,善于群体奋战,可以搬动大山;螃蟹尽管威风凛凛,可一袋子螃蟹倒在地上,就会各爬各的,相当于“一撮散沙”!

(5) 练好“人”字,摆对“品”字。

人要立志。人而无志,虚度时光,愧对“人”字。立了志,就要求成。“人”字一撇一捺,如果把立志比喻为一撇,那么求成便可以比喻为一捺。只有撇和捺同时丰满粗壮,相互支撑,配合得恰到好处,“人”字才能丰满粗壮地站立起来,突现出来。古语说得好:“经师易求,人师难得”。教师既要当好“经师”,更要当好“人师”。

人非圣贤,孰能毫无私心杂念?然而,人不可以不讲究为社会公德所认同、所规约的品格。人品第一,学问第二;文品第一,文章第二。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这是摆对“品”字的基本涵义。杜牧《长安秋望》里说“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其中的意蕴启人感悟:达到这一境界的人,才能为人师表,才是练好了“人”字、摆对了“品”字的大写的人!

邓思颖.2005.从生成语法学观点看“小句中枢说”[J].汉语学报(1):56-63.

范晓.2005.关于构建汉语语法体系问题——“小句中枢”问题讨论的思考[J].汉语学报(2):5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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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国胜.2009.读《语法问题献疑集》[N].光明日报(12-07):12.

许嘉璐.1999.语言文字学及其应用研究[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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