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熔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四川成都610072)
文化视野下的四川客家族群认同
张海熔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四川成都610072)
四川客家是汉民族中一支比较特殊的族群,有着自己独特的族群认同意识。随着现当代社会经济的发展、大众文化的传播、交流,曾经相对独立并承载着四川客家族群认同的客家传统文化被日益渗透,客家族群与土著族群正日益融合。但在四川客家聚居区的移民社会中,重新整合客家传统文化并且构建客家族群认同,仍然是客家族群文化与心理认同的强烈需要。以四川客家族群认同的文化表征为基点,追根溯源,实现四川客家文化在当代社会的重新组合,是构建四川客家族群认同的新途径。
四川客家;族群认同;传统文化;大众文化
在民族学和社会学范畴中,“族群”是指基于生理特质和文化传袭而形成的“原生性”社会群体,是有意识、有认同的群体中的一种。徐舜杰先生认为,所谓的族群是对某些社会文化要素认同而自觉为我的一种社会实体①。族群认同是族群成员以文化认同为基础,对某一族群归属感的认同表现,包括个体对群体的归属感,个体对自己所属群体的积极评价以及个体对群体活动的参与等。族群认同产生于族群交往互动的关系中,无论是积极关系的族群融合还是消极关系的族群冲突都会以族群成员对某一族群归属感的认同表现出来,于是“自我”与“他者”、“我族”与“他族”随即就被区分出来。
对于族群研究,国内外学者已经发表不少著作和论文。其中,对于客家族群的研究,成果也颇为丰富。从“文化自觉”的角度对客家文化与族群认同研究进行了理性的反思,如周建新先生的《族群认同、文化自觉与客家研究》;从文化因素对客家族群形成的角度分析,如邹春生的《文化选择与族群融合:略论文化因素在客家族群形成过程中的作用》;从社会学视野探讨客家族群认同与建构,如赖广昌的《族群的认同与重构——以客家为例》;从人类学视野探讨客家族群认同与构建,如朱云霞的《族群的认同、诠释与重构——从人类学视野看客家影像》;从客家称谓的变化探讨客家族群意识,如温春香的《从“流民”到“客家”:客家族群意识的兴起与变化》;从区域客家族群研究来看,陈世松先生从四川客家人称谓为切入点,对四川客家族群认同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形成独到见解。本文试从文化的角度,在传统文化与社会大众文化两种文化语境下,对四川客家人的族群认同进行分析,略陈管见,敬祈方家教正。
清初客家人追逐移民浪潮,来到沃壤千里的天府之国,与先期到达的湖广移民及其他各省移民、四川土著共同开垦巴蜀之地。一方面由于捷足先登的湖广移民通过“插花”的形式开垦了良田好地,所以这些不远千里来到蜀地求生存、求发展的客家人只能分散地置身于客省移民的居住环境之中,形成“大分散”的基本格局;另一方面,为了克服在异乡人地生疏和文化差异环境下的寂寞与孤独,他们又采取聚族而居的形式,在结合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下,以一个个家族、村庄或者社区的形式聚合在一起,形成“小聚居”的居住格局。在“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下,形成了成都东山客家方言聚居区,川中荣昌、隆昌客家聚居区,川北仪陇县客家聚居区,西昌客家聚居区,沿江客家居住区以及客家散居区,如四川三台县。清代四川社会是由各省移民与土著居民共同构筑的“五方杂处”的移民社会,当闽粤赣客家地区的移民迁入四川后,顿时置身于这个“五方杂处”的多族群社会包围之中。初来乍到的客家移民选择的居住方式,固然有在湖广和土著人的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这一目的。
而从文化的视野来看,先期而到的湖广移民在巴蜀这片热土上已经牢牢扎下根基,社会的稳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使得他们的文化成为这个移民社会的主流文化。为了使客家文化在湖广强势文化的包围之中不被浸蚀消融,所以移民入川的客家人选择聚族而居的生活形态,如成都东山客家人聚居区,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客家语言、习惯和风俗,而散居在三台的客家群体,据民国《三台县志》载,“五方杂处,习尚不同,久之而默化潜移。”②作为语言最基本的标志也已经被强势的湖广文化侵蚀取代而成为学界所指的“隐形客家”。所以客家人选择的“聚族而居”的居住形式有利于保留他们自己的客家传统文化与生活习俗。这是族群意识在族群生态边界模糊的状态下实现的族群自我认同方式。
著名学者费孝通先生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文化自觉”的观点,并且指出:“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在形成中的文化多元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③。这段话首先体现的就是对自己的文化要有“自知之明”,客家人自知自己文化处于弱势地位,在族群互动中首先通过语言来强烈区分“自我”与“他者”、“我族”与“他族”。因为语言是文化传递的主要机制,是人们互相沟通、交流的机制。作为一种文化,也是族群认同的一种要素。洛带地处成都东部的龙泉山下,是成都东山客家腹心区中的腹心,客家人口约占全镇总人口的85%,“一位钟姓妇女在向一位客家阿婆买菜时,用湖广话问阿婆多少钱一斤,阿婆告诉她价格以后,她用客家话问能不能便宜一点,并用客家话和阿婆拉起家常,阿婆听到她会讲客家话,顿时以便宜一倍的价格卖给了她”④。因为阿婆通过客家话这种最基本的认同工具做出了族群认同判断,她们都是客家人。像这样通过客家话做出“自我”族群认同的现象在客家地区大量存在。笔者有幸参加过一次成都石板滩镇廖氏家族清明祭祖大会,在和与会的廖氏家族成员交谈中,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在客家地区,只要讲客家话,都会受到客家人的盛情款待。在客家人迁居四川后,客家人最原始的族群认同就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客家方言来实现的。
众所周知,客家人有“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的祖训。祖宗言就是客家方言,客家人能否坚持讲自己的方言,往往被视为尊祖或者忘本的表现。方言专家董同龢先生1946年在成都十陵镇调查方言,注意到东山地区的客家人,在茶馆里议事或者赶集做生意时,都用他们的“土广东话”。“据说他们都有历代相传的祖训,就是‘不要忘记祖宗说的话’,小孩如在家里说句四川话,便会遭到大人的训斥。”⑤嫁进客家的外地媳妇则由婆婆教说客家话。这种有意识地传承客家语言,保留客家文化的行为,就是客家人在与湖广等其他族群作出族群认同差别最好的佐证。
纂修族谱,传承族约、家规,是四川客家人族群认同的又一种方式。虽然修谱不是客家人所独有的行为,但较其他族群而言,客家人对修谱更为重视、更为普遍,他们秉承“十年小修,六十年大修”的宗旨;在每年的春分祭祖盛典之时,各支宗亲都会带上家谱,进行内容的充实更新,并且诵读族约家规,广为宣传,因为“广传才能久传”,以此达到对族人强化教育和潜移默化的目的。在迁川路上,他们随身携带原乡族谱,入川定居后,他们也会修谱,出于修谱的需要,他们甚至会派专人前往原乡寻访族谱世系。族谱是同客家方言一样,最直接有效地进行族群认同的工具。
在四川这样一个多族群的移民社会里,客家族群通过客家方言、族谱最直接有效的工具来完成族群认同,在与其他族群的互动中展开竞争与合作,实现“自我”的发展与壮大,逐渐获得经济主导权,并且操控迁居地经济命脉。成都市外东的洛带镇,是有着85%以上的客家人聚居的客家古镇,被誉为“中国西部客家第一镇”,现已发展成为四川省特色旅游名镇,进入省级历史文化名镇和全国旅游名镇之列,这是与客家人尊崇祖制、族群认同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的。
我国著名人类学家周大鸣先生认为,族群认同是以文化认同为基础的,共同的文化渊源是族群的基础,因此,族群认同的要素应包括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语言、宗教、习俗文化等特征⑥。因此,文化不仅是族群认同的基础,而且还是族群认同中最首要的、最基本的要素。四川客家的传统文化丰富独特,本族群的传统文化始终对四川客家族群认同的塑造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首先,四川客家人的二次捡金葬。在现在的成都东山客家地区和隆昌,还保存着这种客家文化传统。“捡金”的时间是三年到十年之间进行,有专门从事此行业的“捡金师”进行这项工作。“捡金”前后必须举行特定的祭祀仪式并按一定的操作程序办理。这种特殊习俗的出现源于客家人对“风水”的重视,客家人希望祖先的墓地能荫庇子孙繁衍、兴旺发达,特别是迁徙到异乡,更期待人丁兴旺,这样在族群互动中不仅与其他族群和睦相处,还需要在与其他族群竞争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第二,四川客家会馆。“刘正刚教授统计,分布在四川各地的闽粤客家移民会馆多达425所,其中广东会馆有276所,福建会馆有149所,这些会馆分布于四川的110个州县厅中,占当时四川州县厅总数的81%以上。”⑦这些数量之多的客家移民会馆既是移民入川的客家人财力雄厚的历史见证,又是眷念祖籍故乡,加强同乡联谊的历史佐证。“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这是现洛带镇广东会馆石柱上镌刻的9副楹联之中的一副。它深刻地反映出客家移民迁居四川,仍然眷恋故土祖籍,传承本族群的文化传统,以与其他族群做出区别;另一方面,“华简俱成桑梓地,乡音未改,新增天府冠裳。”虽然已着“天府冠裳”,融入其他族群,但乡音未改,还保持独特的客家族群的乡音乡俗。
第三,四川客家崇文重教。“喉咙省出教子读,只望孩儿美名扬”,客家人重视家庭教育,注重“令子孙辈读书”。入川的客家移民,在辛勤垦荒拓土立业之后,都十分重视子孙的学问培养。华阳廖氏祠堂曾挂有一联:“先代艰困勤稼穑;后人承继重读书。”横批是:“承先启后”。又有在四川客家人中广泛流行的《广东小儿歌·劝细学生子》:“读书趁年轻,莫话日子长。功名系小事,爱学存天良……读书唔能做好人,枉自中举点翰林。”言简意赅,读来朗朗上口的启蒙儿歌,深刻地反映出客家人对子孙后代的教育,懂事明理,为人为重,这是立人处事的修养基础。这也是四川客家族群在教化方面区别于其他族群的独特之处。
第四,精湛的编织工艺。柏合镇在行政区划上属成都市龙泉驿区,也是成都东山客家人聚集区之一。草帽编织业已经成为当地传统手工艺品的一个知名品牌和支柱产业。据说柏合草编是清初由客家人钟氏和黄氏等上川时带来的,清中期就已渐具规模。在乾隆年间,柏合草编就成为宫廷贡品,乾隆下江南时,就戴了一顶他十分喜爱的柏合草帽。1956年,朱德委员长出访欧洲,亲自把柏合草帽作为国礼送给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等国友人。建国20周年时,柏合草帽作为四川优质特色产品送到北京向国庆献礼。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柏合草帽已经远销国外,如日本、新加坡、美国等。客家传统工艺以独特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不仅是客家文化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客家人思想和审美的具体体现。
客家人的传统文化是历经岁月沉淀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积累而成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艰苦的自然地理环境塑造了神秘而独特的传统文化。它不仅是以文献、制度等客观形式存在,而且还是以价值观念、伦理规范、行为方式和审美情趣等主体形式存在。传统文化犹如文化密码一样,是一个族群文化身份的确立和族群认同的核心与纽带,任何一个族群的延续和发展,都离不开本族群传统文化的传承和积累。这些文化积累已经深深融化在客家族群的思想意识和行为规范中,并且内化为客家人的一种心理和性格。传统文化不仅是宗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源泉,而且还是族群之间相互区别的外在标志和族群内部相互认同的内在依据。
族群意识是流动的,族群态度是变化的,是随着历史和现实场景的变化而改变的,族群认同也会随着场景的不同而改变,并且具有流动性和再生产性特点。认同需要依靠他者来实现,在社会多元文化语境下的“自我”与“他者”、“我族”与“他族”是相互交织和相互转化的。生活在多族群移民社会的客家族群,由不同形式的“他者文化”所构成的社会大众文化对其族群认同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族群认同是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通过文化构建同时又不断被重构的产物,受到客观环境和他族关系等外在因素的深刻影响。
首先,大众文化压缩了四川客家族群认同的传统文化表征的生存空间。大众文化以大众传播媒介为途径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因为贴近现实生活而具有实用主义功能和不稳定性特点。一旦现状逼迫,生存大于信仰,人们就会选择放弃原有的习俗或者价值观念。语言是人们交流、沟通最便捷的方式,是客家族群认同最直接的工具,但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很多客家地区的年轻人都选择外出寻求更好的生活与发展,而客家方言已经阻碍他们与其他族群之间进行交流,现状逼迫他们必须要放弃自己的本土语言。“成都东山的客家人从不轻易到市区里,因为他们不会讲四川官话,只会讲客家话,但是他们在市区“打乡谈”(用客家方言交流),这种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客家方言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眼光,甚至会遭到嘲笑,说他们是‘山上来的’。”⑧透过这个看似普通的现象,我们不难解读出作为客家族群认同最明显标志的客家话存在的空间范围已经严重缩减。过去在客家方言聚居地区,很多客家年轻人以说湖广话为荣,但现在客家家庭的第三代成员,基本已经不会说客家话。最具客家特色的婚嫁习俗也被逐渐淡忘,取而代之的是由婚庆公司包办策划的婚礼庆典。客家传统的文化要素在社会大众文化的语境下日益消弭萎缩,客家族群认同意识也随之发生很大变化。
其次,大众文化犹如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挤压了客家族群认同的传统文化空间,但另一方面却又推动了四川客家族群自我认同的重新整合构建,激发了强烈的族群认同感。1999年四川省社科院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的成立,作为四川省第一个专门研究四川客家的学术机构,它给沉寂的四川客家人带来了文化祭祖的希望。随后,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开展了一系列有关客家学术研讨和田野调查活动,并得到了其他各客家社团和民间学者的支持,四川客家被提升到一个崭新的平台之上。2001年在成都举办的“第七届国际客家学研讨会”和2005年在成都举办的“世界客属恳亲第20届恳亲大会”,将四川客家文化研究推向顶峰。在此努力下,客家传统文化正被有意识地重新解构,客家族群意识也将得到重新整合,进而强化了四川客家族群的认同意识,大大促进四川客家地区的经济发展,四川客家重新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则有了更多的机遇和途径。
作为“他者文化”的大众文化必然引起客家族群的关注与忧虑,同时也激发客家族群建构新的族群认同标准。在社会大众文化的冲击下,四川客家传统文化正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地位,同时也凸显出客家族群认同的窘境,如何走出困境,如何在族群互动频繁且日益加深文化和心理差距的新形势下,构建族群认同新内涵,这是当今客家人及客家文化研究者面临的新课题。
当今中国社会在市场经济推动下,正进入一个新的移民时代,不同族群、不同阶层的人都将被纳入多元统一的社会体系之中。根据历史经验,族群的迁徙融合也将伴随着一定的族群冲突,其表现首先在文化的差异上。冲突与碰撞,是族群变迁、文化发展、社会进步的必经之路。主要有客家族群认同,客家文化就不会因为社会大众文化的冲击而走向衰亡,恰好因为社会大众文化的勃兴,才有了展示自身合法身份及其独特价值的舞台,才能被社会大众接受认识。因此,客家文化应该以开放的胸怀来吸纳社会公众文化的精华,加强与外界的交流,实现四川客家族群文化的成功转型。
注释:
①徐杰舜:《论族群与民族》.民族研究,2002,(1):12—19。
②参见《三台县志》,民国版。
③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载王铭铭、潘乃谷编《田野工作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1998:52。
④⑧据2010年笔者采访笔记。
⑤董同龢:《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科学出版社,1956.82,81。
⑥周大鸣:《论族群与族群关系》,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1,(2):14—25。
⑦钟文典,陈世松:《四川客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钟文典,陈世松.四川客家[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王明柯.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3]陈世松.大迁徙:“湖广填四川”历史解读[M].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
[4]陈世松,刘义章.四川客家历史与现状调查[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5]王铭铭.文化格局与人的表述[M].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6]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M].中华书局,2008.
[7]孙九霞.试论族群与族群关系[J].中山大学学报,1998.
[8]马戎.社会学的族群关系研究[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
[9]麻国庆.全球化:文化的生产与文化的认同——族群、地方社会与跨国文化圈[J].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2004.
K207
A
1004-342(2012)01-79-04
2011-09-21
张海熔(1987-),女,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