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波
(四川省社科院移民与客家文化研究中心,四川成都610072)
客家人主导的太平天国并非客家王朝
阚波
(四川省社科院移民与客家文化研究中心,四川成都610072)
太平天国在军政构架上固然以广西等地的客家人为主导,但是其建立起来的政权却不能被简单地被视为客家王朝。太平天国应该被定义成由一系列各族起义所构成的革命运动。参与其中的客家人,背离了客家人的操行传统和文化精神,他们绝不能代表主流客家,而只应视为少数信仰异类搞出来的“民变”。
太平天国;客家王朝;客家人;各族起义
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延绵道光、咸丰和同治三朝并以拜上帝会为精神核心的,由众多民众广泛参与的太平天国运动,对近现代中国政治格局所产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中外学人对这一反叛满清正朔的割据政体历来不乏深入研究者,基于各自的思考立场和专业视点将太平天国分别定义为中国化的基督教王国[1]、客家王朝[2]等不同类型。笔者无意辨析太平天国的类型及其性质,但是根据一些基本史实并结合自己对客家的研究经验,认为把太平天国定义为“客家王国”实在是荒谬的。
200多年前,泰国郑氏王朝的国君郑信就是汉人血统。史学界至今也都不把泰国的郑氏王朝看成是汉人王国,毕竟那时当地的地域文化传统以及生产和生活方式并没有因为郑信当上了地方头领而发生改变。同理,隋唐两朝初创时的统治高层中,突厥血统也一度占尽优势[3],而没有明显的声音提出要将这两大王朝归入突厥帝国范畴的。不仅中国如此,西方史学不乏相似的例子,比如诺曼征服的英伦三岛并未被视为是一个海外的法兰西王国,而在那之后英国的威廉三世原为荷兰执政,可是也没有认定这一时期的不列颠是个荷兰人的王国。
那么,让大家都接受元朝是蒙古帝国、清朝是满洲帝国的说法的原因何在呢?其实,事实都很明显——就像日不落帝国下由英国人占据的印度一样,人口相对少数的征服与殖民统治者通过一定程度的种族隔离保护政策,才能使其族群文化得以延续并在当地发挥社会影响,但却改变不了社会的基本性质。元朝的人分四等,以及清朝的满城单列、清贵亲权等这样一些措施和社会现象,无不是在地域文化传统以及生产和生活方式基础上形成的所谓主流文化。毕竟,自视为华夏文明的衣钵嫡传者的汉族群体在看待文化差异性明显的满蒙族群时,所抱有的那种由来已久的“夏夷大防”而衍生出必欲明辨区分的民族主义思维惯性,一如因着工业革命而率先踏入现代文明社会的大不列颠子民,是绝难放下优越感而把自己等同于印度土著那样,没有可值得大惊小怪的理由的。
反观太平天国,毕竟它不像元朝和清朝那样成功地征服了整个汉文化所支配的版图,所以后世之汉人也少有像面对蒙古和满洲王朝那样,抱有严肃和不容回避的态度。况且,就算太平天国的领导和骨干阶层中确有大量的客家人,可是客家文化本身就是从属于汉文化圈的一种地域分支[4],因而想要让广大国人都接受一种非要把客家概念加以特定化(甚至特意拔高以便彰显优越性)的提法,本身就与事实不符。否则,一旦把太平天国动辄说成是源于闽粤赣地区的“客家王朝”,那么由朱元璋带领一帮淮西土著所建立的大明王朝,是否也该同样按照地域文化族群的划分套路而被贴上一张“淮西帝国”的标签呢?
客家文化深受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其传承特点为“耕读传家,崇文重教”、“聚族而居,建立宗祠,编修族谱”、“重视四时八节等观念和活动”[5]。这种客家文化特点的产生,直接源于对孔孟礼教的认同[6]。太平天国的洪天王这一干人,则一开始就把孔子牌位砸个稀烂,继而装神弄鬼地搞出了拜上帝会,还根据西历编出一套民间难以使用的所谓“天历”。太平天国的官兵上下都是不屑于从事农耕的乌合之众,掌权的所谓客家头领们也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足见其早已颠覆了客家人“崇文重教”的传统——洪秀全本人都不许他儿子读任何古书,管古书叫“妖书”,他要民众只读“天主教的书”,也就是洪秀全自己编的书。
太平天国轻文重武,一群客家异类在洪秀全的迷信神权统治下,贬低古人、古籍,读古书一度成为犯罪,除了太平天国自己出的寥寥几本书外,“一概都要焚烧”。科举虽然依旧用八股文、试贴诗,内容却只能从《圣经》,甚至洪秀全写的那些谜语般的“天诗”中来,如己未九(1859)年的会试题,是“天父”的《十全大吉诗》中四句:三星共照日出天,禾王作主救人善,尔们认得禾救饥,乃念日头好上天。要求考生写读这首“诗”的感想,可想而知,饱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看到这样的考题,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而且,对于抱定天国信念真心投奔的读书人,太平天国首领也并不能人尽其用,内部嫉恨,打压排斥,虐杀不断。
太平天国普遍鄙薄和仇视传统儒学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就连左宗棠加入太平天国时都因为不堪冷遇而转投曾国藩门下。抛开洪秀全和冯云山等一党科场屡败而转向基督教的元老级人物们对国学抱着没齿不忘的怨毒与痛恨之外,就连作为太平天国后起之秀的英王李秀成之辈又何尝不是自外于儒家文化体系,内中深谙煽惑愚民才有机会壮大革命的硬道理(举一反例:积极拜上帝会的大冲曾家不仅有钱而且普遍是具备相当传统文化水准的客家人,所以族人多冷眼观望金田起义而没有积极参与),因而在李秀成被俘后才在其供词当中说:“读书明白人”。加上拜上帝会纯属一种西化尝试的努力,儒教体制下屡试不第的洪天王等愤而向上帝那里去效力,对传统旧学坚决铲除、全盘否定,甚至严令:“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这种对传统文化尽行消灭,独尊上帝会宗教教义的政策和做法完全不是客家传统尊奉儒学的做派。
“聚族而居,建立宗祠,编修族谱”这样的传统信仰活动,在拜上帝会的太平天国看来简直就是异端行径。太平军通常占据民房宿营,俗称“打馆”,流寇做派是其基本的活动方式,而从不修家谱和建宗祠。“打馆”分男馆、女馆亦称“男营”、“女营”,其社会实践方式犹如“原始共产主义”。定都天京后的太平天国更是变本加厉地废除传统家庭模式,把人按性别、年龄来分馆群居,一星期允许全家团聚一次[7]。
至于“重视四时八节等观念和活动”的客家操守,只要看看太平天国的“天历”,想必就不言自明了。要说起义的目的,无非改朝换代,或者叫“改正朔”,改来改去都是阴历的蓝本。而太平天国则完全另起炉灶,弄出一套跟古今中外任何历法都不同的新历来,不用闰年、闰月,全年共366天,甚至12个地支都改了3个:丑改好,卯改荣,亥改开。所以,太平天国有癸好三年、乙荣五年、辛开元年和癸开十三年。之所以修改,是为了讨个吉利:“丑”多难听啊,要改;“卯”写不好就像“卵”,“卵蛋”可是粗话脏话,要改;“亥”在广东话里读“该”,据说跟某个方言粗口音近,自然也非改不可。就连讲究二十四节气的历书也不放过,非得自己搞出一套“天历”的闹剧,按照“清明、立春、芒种、立秋、寒露、大雪俱十六日,余俱十五日”一刀切划开,结果便是几个重要节气每4年就要误差3天,加上不设闰年,每年都要多出一天,到了40年光景,误差就有一个多月。说穿了,天历就是凭借宗教热情和长官意识,借用洪秀全、冯云山等在西洋教堂看到的阳历,和中国固有农历的躯壳、术语,搞出的这么个“不阴不阳、不伦不类”的人造历法。己未九年(1859年)十月十四日,洪秀全不得不在第二年天历的封三附上一篇诏书,让农民们“立春迟早看萌芽,耕种视此总不差”——可见四时八节对太平天国是毫无意义的。当然,这可能跟太平天国官兵甚至兵将家属都不肯再种地也有着一定的关系。《紫荆事略》里说,参加太平军的将士家属变卖田宅从军,并嘲笑未加入的邻居是“田舍翁”、“村妇女”,很显然,他们不种地,也不想再种地。定都天京后在甲寅四年(1854年)颁布的《天朝田亩制度》里,规定犯错误的官员会被降职,“或贬下一等,或贬下二等,或贬为农”,这再度说明“耕读传家”在这个政权下纯属瞎话。
一如孙文等众多辛亥风云人物也同是客家人,可是中华民国却是五族共和的体制,至今以共和国之父为后人拥戴;汪精卫虽以反满的汉族革命党而在清末名噪一时,但抗战时却以民国的正统旗号在南京自居,然而却没人不骂他汉奸,更没人会承认他的伪政府是奉了华夏正朔。太平天国有一帮客家人举事,但却背离了客家人的操行传统和文化精神,他们绝不能代表主流客家,而只应视为少数信仰异类搞出来的“民变”罢了。
诚然,从太平天国的领导人来看,有很多出身客家,而且客家人也是其重要兵源[8]。然而,就像作为这场革命爆发的导火线恐怕不该也不能仅仅归于洪秀全或是冯云山的个人科举失利这些表象末节一样,导致广西客家人站到这场运动风口浪尖上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是在于“来土之争”的族群动乱恶果,换而言之,光是客家人的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所谓“来”,即指移民迁徙而来到当地的客家,而“土”则是原籍广西的汉、壮、苗、瑶等族。广西除了桂北的全州、兴安、资源和桂西北的凤山4县,其余府州县都有客家人分布,而上帝会活动集中的桂中、桂东一带,则以清代康熙、乾隆期间从广东嘉应州等地迁来、源出福建宁化石壁洞的客家族为主。两个族群间的矛盾,因为地方政府的错误措施而扩大成团体性武力纠纷,最后由金田起义而酿成太平天国[9]。这样的族群治理失误,对后世任何一届试图维持社会稳定的政府来说,都是一个值得反思的严重教训。试想,当初的广西如果没有客家移民来插占田地,或是成功地对当地的其他族群改土归流,抑或族群冲突能够顺利调和化解,在“来土之争”中落败的客家族群就不会一窝蜂地啸聚到洪秀全在金田的麾下,后又何来太平天国。(《浔州府志》记载称,上帝会原本只有几百人,“来人”无家可归者“悉往投之”,达三千多人,令上帝会声势大振,如果没有“来人”投入,太平军连起义都很难实现。)
随着起义形势的发展,大量江南的族群也被太平军一路裹挟,尤其是在定都天京之后,兵源比以前更广,待到天京变乱的诸王之下那些“老兄弟”杀的杀、走的走以后,客家兵源在太平天国的人口比例早已被外来的“新兄弟”给稀释掉了。此时的太平天国如果还因着几个大佬是客家出身而被视为“客家王朝”的话,那么加上代表中央政权与之对峙抗衡的湘军统帅曾国藩、曾国荃那一大帮子人也是客家人,那么岂不是说当时的中华版图尽是客家疆域、客家对峙?何况,像萧朝贵、韦昌辉这样一些太平天国军政首领,其族群归属是客家还是壮族,至今还未有定论而暂且不说,即以苗族、壮族在太平军中高级将领中的比例和重要性而言,也不可能简单地说“客家人是太平军的主要战斗力”。须知,太平军中的客家老兄弟们在那些“壮勇苗练”面前是屡屡望风而逃的。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到了太平天国的末期,其最后的战斗者中主要都是西部内陆地区的少数民族。其中,苗族游杂武装陶新春和水族武装潘新简等部,都和太平军有过合作。出身为广西苗族的李文彩、李福忠等西南太平军余部一直自称“天兵”,打着太平天国的大旗,作战的区域也全是文教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最后覆灭的时间是1872年4月10日,那时离太平天国的都城沦陷已有8年了。
太平天国正如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汉白玉浮雕《金田起义》所注解的,是各族群众踊跃参加的起义运动。它的缔造者中有着很多两广客家人的身影,但他们所建立的政权与客家主流的传统精神价值核心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所以不宜简单地将其归类为所谓的“客家王朝”。
[1]蔡少卿.太平天国起义与千年王国[J].学术研究,2002年08期.
[2]谭元亨.太平天国革命:客家人的革命[J].客家与岭南文化艺术,2007年06期.
[3]荣新江.《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M].第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
[4]陈张明兴.客家方言的特色[J].四川客家通讯,2011年01期.
[5]陈大雨.客家文化在四川的传承[C].第七届国际客家学研讨会论文集,天地出版社,2005.
[6]陈世松.《四川客家》[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7]贾爱清.太平天国时期的民俗变革[D].内蒙古大学;2004年.
[8]罗雄飞.客家人与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4年05期.
[9]朴基水.清中期广西的客民及土客械斗[J].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5年04期.
[10]罗尔纲.李文彩传[J].学术论坛,1980年02期.
K207
A
1004-342(2012)01-73-03
2011-09-21
阚波(1973-),男,四川省社科院移民与客家文化研究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