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的“观”论
——兼论“境界”是艺术本体*

2012-03-31 21:08:24
关键词:叔本华审美观观照

陈 冬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近年来,对王国维诗学理论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境界与意境之关系、境界的本质特征与相关概念的界说、理论渊源等几方面。在王国维诗学体系中,“观”是最能反映中西文化交融、碰撞的范畴之一。《人间词乙稿序》说:“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又说:“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1]77-78在现代文艺研究语境下,“观”被普遍理解为叔本华的审美直观或静观。结合叔本华认识理论,把“观”作如是解,固然无错,但此类探讨忽略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文化根系,故在很多关键问题上还是众说纷纭、难有定谳。本文拟就王国维所言之“观”,从探讨中西文化背景差异出发,就“观”在发生条件、与天才论及境界论关系的问题上进行讨论,进一步深化认识。

一、生成背景

从古至今,“观”作为一个被广泛使用的美学范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无论在美学理论还是艺术实践中,都得到广泛的引用和运用。在东方原始先民朴素思维中,“观”涉及“道”“天命”等终极意义的思索,而且,“观物取象”开启了原始先民的艺术思维方式。在仰观、俯察的文明探索进程中,早有孔子提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其中“可以观”,意味着《诗》可以认识、了解社会生活,郑玄注为“考风俗之盛衰”[2]2525,朱熹以为“考见得失”[3]178,如孤臣孽子、征夫思妇等,皆可观之情志、心绪。孔子言《诗》“可以观”,意味着“观”摆脱原始先民朴素思维方式,在复杂的社会、人群关系中去观照、审视,有更丰富的社会情感、个人意志的交流和碰撞。与此同时,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人物,针对天地万物及“道”的观照,提出了“涤除玄鉴”“见独”等范畴,从形上之学的角度,突破视觉观照的限制,以心灵观照为立足点,使观照具有了超越意义。沿此儒、道二家在观照方式上的分水岭,在后世艺术创作和理论批评中,形成了两种相互区别的审美观照方式。

一方面是强调观照主体主动介入对象的综合性心理活动,有个体情感、道德意志、欲望的掺入。就艺术形式而言,多表现在诗词歌赋之中。如《文心雕龙·诠赋》云:“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4]137《诗品》评说阮籍诗云:“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5]123另一方面,则是强调观照主体的虚静、透彻、毫无功利考量,让对象自然投射到主体如镜子般的心胸之中。就艺术形式而言,集中体现在山水画中,被称为“庄学的独生子”[6]自序4。当然,此两方面只是载体不同,我们并不强调二者截然对立,中国古典诗、画艺术,在对对象观照的意趣上,原本相互贯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可以知道,儒、道两家对世界万物表象及周行变化的亲近感悟,造就了中国古代文人艺术化或诗化的精神生活及现世的人生态度。但是,又因切近现实的态度、重于情感与想象,而又缺少了智性分析和体系建构。这就造成了中国古代艺术批评,在审美观照理论的运用和解释上,显得纷繁零乱,甚至自相矛盾。直到“西学中用”之前,文人墨客对于审美观照都没有自觉的理论意识,更缺少系统的理论建构。

只有在西方文艺理论引入的情况下,才有人开始专门思索审美观照的问题。毫无疑问,有西学背景的王国维是筚路蓝缕的先行者。不过,他的《人间词话》等论著仍以中国古代诗词为批评对象,脱离不开中国传统诗学中审美观照思维方式。例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引秦观《踏莎行》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为“以我观物”之“有我之境”,最可代表中国传统诗学景中见情的“观”之方式。其中有所视之“孤馆”“斜阳”,有所感之“春寒”、有所闻之“杜鹃声”,视、听、触,叠加呈现,羁旅情感也就自然蔓延开来,不可言说,却可悟到。这首词传达的审美观照图景,亲近自然,充溢情感,使“观”不仅有目视,更重要的是,“观”的意象图景,还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感染力。这是西方智性、实证的审美直观、直觉所不能触及的。

毕竟由于中国古代文论缺少理论构架和逻辑论证,在近代中国空前的民族危机中,以救亡图存为目的的“西学中用”的思潮推动下,王国维的诗学理论,有意或无意地表现出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疏离,而倾向于向西方“先进”文艺思想靠近。

不难想见,当时王国维从枯燥的私塾走进新式学堂,接触到康德、叔本华具有严密逻辑体系的认识论美学,当会心生向往,认真研读,以求透彻的理解和运用。西方近代哲学以笛卡尔奠基,黑格尔、康德、叔本华等承续之,皆重客观事实,以系统、逻辑地论证探讨认识什么、何以可能等问题,其中涉及审美观照或直观的问题。王国维读康德《纯粹理性批评》后,认识到时间、空间之感性形式与因果性等悟性之形式,“皆不待经验而存”,而纯粹理性之“知”不过是“外物之入于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于是,进入主体感性悟性形式中的经验之世界,不再是物之自身,“不过是现象而已”[7]77。继而,王国维还认识到康德与叔本华之间认识论的联系和区别。叔本华首要命题就是“世界是我的表象”,如从认识论角度阐释,就是“对于‘认识’而存在着的一切,也就是全世界,都只是同主体相关联着的客体,直观者的直观;一句话,都只是表象”[8]26。在主体直观与客体关系上,王国维认为,“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即康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一切万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决定之,而此原理,吾人知力之形式也。”而康德与叔本华认识论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是不可知论,后者为可知论。即康德认为经验之世界进入吾人之感性悟性形式中,其物之自身不可知;而叔本华用“自己的意志”替换了康德的“物自体”,认为物之自身通过直观是可知的,也就是“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7]77

对于叔本华言“世界是我的意志”,王国维描述为“既由吾人之自觉,而发见意志为吾人之本质,因之以推论世界万物之本质矣”。进而追问,那“意志”作为本体与认识论是什么关系呢?王国维对此阐释道:“一切生物,其阶级愈高,其需要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知力亦不得不应之而愈发达。”[7]78这表明,知力是适应意志的需要而生,是“意志之奴隶也”。无机体及植物尚无知力可言,人类是最高级的生物,所谓“哀乐偏于我辈深”[7]275,意志欲望之需要最多,知力才真正发达起来,并与意志相区别。至于个别杰出之天才,王国维称之“知力遂不复为意志之奴隶,而为独立之作用”[7]77-78。王国维对叔本华认识论的阐释,体现了王国维对叔本华认识论哲学背景及独到处的深刻理解,这将会影响到诗学理论建构。叔本华提出的“若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他就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语语可以直观,便是不隔”等说法。

二、发生条件

王国维《人间词话》在材料选择和理论运用上的错位,使得他的诗学体系中,在审美观照的解释和运用上,尤其是在审美观照的发生条件限定方面,显得并不融通、浃洽,甚至歧解多出。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7]367“能观”的前提条件是主体“出乎其外”,即主体进行审美观照,须是不受客体利害关系所扰。进而言之,如果纯粹、无欲的认识主体对客体进行审美直观,则客体肯定包括外物和自我两方面,“观物”“观我”由此而来。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所谓“无我”,是指出了进行审美观照时主体的条件限定,即以纯粹的、无欲之主体才能直观“真景物”,而能彻悟万物之永恒本质。王国维称之为“以物观物”,早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就引述邵雍的“反观”理论加以说明[9]255。“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可谓直观“真景物”的最好注脚。至于“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实质即“观我”,在审美观照的主体条件限定上,仍是规定只有纯粹认识主体才能直观“真喜怒哀乐”,如“泪雨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类例证。

可以说,对审美观照主体条件的限定,即处于纯粹的、无功利的审美观照状态,是王国维在批评中国古典诗词时的通约性条件。但是,我们注意到,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模式,不可能其作者全是纯粹的、舍弃一切意志活动的主体。即使很多山水诗词,都往往充溢着情感的催化、流动、溶解。对“以我观物”“以物观物”的纯粹认识主体的规定,运用于中国古典诗词批评,在很多情况下显得扞格不通。朱光潜就对王国维在审美观照主体条件的限定,产生了误解。他说:“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这种现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实在是‘无我之境’。”[10]而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类“无我之境”,朱光潜认为“都是诗人在冷静中回味出来的妙境,都是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朱光潜以“移情”理论来阐释这些诗词,就诗词本身传统而言,是甚为恰当的。但是,王国维对审美观照主体“无意志”条件的限定,是完全不涉及情感运动的。朱光潜并未言中王国维此论之关键。

这种误解是由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深深生根于古典文化的审美观照思想之中。就对观照主体进行条件限制而言,老子言“涤除玄鉴”、庄子言“心斋”“坐忘”“见独”,以澄明虚静如镜的心胸,观摄万物,才能洞察幽深玄微之“道”。这种以知觉透视、心灵观照为特征的美的观照,对绘画创作作有深远的影响。我们还注意到,“观”作为重要的佛教修行方法,即以正智,照见诸法[11]69。修行者以佛教智慧观察世界、观察真如本体,即妄念俱灭,而一切归于空、寂。如禅宗的顿悟、观照理论,影响到诗歌创作,有以禅论诗。这些情况,虽然都在“观”的主体方面,为“观”的发生条件作了一些规定,与王国维对审美观照主体条件的规定,有近似之处,但是,对绝大多数古典诗词而言,并没有刻意规定创作主体必须在内心澄彻、空如明镜情况下,才可以进行创作和鉴赏。

早有周代采诗观风的政治行为,如季札观乐于鲁,从音乐中观到了民情风俗、政教盛衰;又赵孟要求郑国七名大夫赋《诗》,“亦以观七子之志”[12]1997;韩宣子请郑公卿赋《诗》,“亦以知郑志”[12]2080。如此言之,此观照主体是无法具有虚空、澄彻如镜的观照心胸的。萧统《文选序》云:“风雅之道,粲然可观。”[13]2如果说在诗教背景下,只有如《风》《雅》才“可观”的话,那么,观照主体就暗自接受一种“观”的政治、道德条件,在成千上万首古典诗词中,如此之例,层出不穷。

随着诗词创作的繁盛,文人言“可观”的对象就大大扩展了。苏轼《南行前集序》言:“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14]323此种情境之下,“观”之主体就不一定真正处于虚静、无欲之状态。又如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说:“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15]612所以,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对“观”之发生条件的思索,并非皆以虚空、无利害的心胸为限制的。

但是,王国维却是近代以来审美观照无功利、无利害限制的首倡者,用之于古典诗词批评中,以叔本华认识论体系为理论据点。叔本华认识论体系对审美直观活动的主体作了规定,即须是摒弃一切个人欲望的纯粹主体,才能实现对美的直观而彻悟理念。叔本华哲学体系认为“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7]79,人生最高境界须是舍弃政治等功利欲望。在审美活动中,可以实现对现实欲望的超越而达到对永恒的理念的直观。王国维曾描述道,“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所谓的“不知一己之利害”,即是说主体在审美直观中,完全不含任何意志或欲望,成为“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主体”[8]250。从另一方面言之,唯有把无欲的主体作为审美直观的主体,才能彻底地摆脱意志的控制,审美认知才不再为意志或欲望之附庸。在这种审美直观的情形下,现于时间空间者,“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这就是代表万物永恒形式之理念,同时与纯粹的、无欲的审美认识主体相互融合在一起了。恰如王国维《端居》一诗曰:“安得吾丧我,表里洞澄莹”[7]272,彻底地弃绝意志、泯灭自我,自失于对象中。

三、天才与“观”

王国维提到的“观”,是一种摒弃现实欲望与利害关系的认识能力,每人之能力必不同。如果说普通人多“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中”,那么,王国维也认识到,叔本华推崇的“独天才者,由其知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7]79-80。天才之“观”,为审美直观的最高阶段,最能洞穿世界、人生的本质。按叔本华意志论哲学体系,知力或为意志之附庸,或脱离意志之束缚,而划为种种之阶级,其中必有“知力贵族主义者”。王国维称“于知识论及美学上,则分之为种种之阶级,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7]64这知力上的种种阶级,实质是多大程度上达到纯粹、无欲的认识境界,能接近于天才的直观。

叔本华哲学中的“知力”,是一种主客二分的认识能力,即主体多大程度上认识客体的能力,而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注重的主客交融的情感体验。正如当代叔本华研究者麦基所言,对叔本华美学而言,“艺术本质上是认识的,它不是例如情感的表现,艺术家企图传达的是一种知识形式,一种对事物本质的真正洞察。”[16]167在西方语汇中,审美直观(德语:sthetische Ansohaung,英语:Aesthetic intuition)又称审美直觉,最终目的要达到对普遍本质的认识;而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是悟性的、体知的,带有非理性的、直觉体验的特征,以获得情感的宣泄、满足。故西方注重智性、对未知事物的探知,而中国古代更注重自然、社会与私人情感的和谐共处。

中国古代文论也有关于“天才”的评说。如钟嵘所论,多是从作者的艺术表现功力方面谈“天才”的品质。他认为“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如曹植、徐幹的好词佳句,皆是即目所见,羌无故实,这才是天才所作,“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但如果是“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5]180-181即是说,在钟嵘眼中,诗歌不失“自然英旨”“皆由直寻”者,才能称得上是天才;仅仅在于添加些故实、事理,以表现学问高深者,是不能称得上是天才的。我们注意到,钟嵘所论“皆由直寻”主要还是强调艺术表现的功夫,并不是注重对生活本质的探知、洞察。

王国维虽引中国传统诗词为批评语境,但他的审美观照天才论,截断众流,以叔本华认识论为立足点,把对世界、人生普遍本质的认识,作为中国古代诗词艺术的最高追求。王国维所谈的“意境”可谓“境界”的同义表述,填补了中国传统意境理论重形式而轻内容的理论缺陷。王国维曾曰:“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于其深浅而已”[1]77。且看何谓“意境之有无”?王国维称“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联系到叔本华哲学体系,世界万物皆是表象,唯意志存本质之真,故王国维此处谈“真”,为形上的、本质的道“真”,而非仅仅是现象层面之“真”。换言之,在认识论上能纯粹直观“景物”“感情”之永恒本质,才能称“有境界”。如果说意境之有无尚且好理解,那么,关于意境的深浅,则是自意境理论产生以来王国维首次论及。意境何来深浅呢?实际上,结合叔本华的“知力贵族主义”理论,这是很容易悟通的。因为知力存有种种阶层,所以纯粹直观的“境界”必有深浅,于是“意境”也有深浅了。王国维认为温庭筠、韦庄之词不如冯延巳词,就在于“意境有深浅”。

王国维认为,唯有审美直观主体在艺术表现时不受现实欲望、利害关系的遮蔽,以纯真性情,才能在诗词中直接敞开人生普遍本质,是谓之天才。他的理论基点在于叔本华提出的“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叔本华的“赤子之心”理论,亦是言主体如童子般不受意志、欲望牵制。在王国维看来,李煜可谓作词之天才,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7]352即是说李煜不受现实社会利害关系之侵蚀,有孩童般的纯粹之心,可似天才般直观人生本质。此即王国维所言,“主观之诗人,不必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但实际上,李煜并非不阅世者,他最优秀的词作,全是作于身为阶下囚之时,心中唯有对逝去繁华的追忆和留恋,对自身处境的忧虑和恐惧,哪能如孩童般不受意志、欲望、情感牵制呢?除此之外,王国维还评价纳兰容若之为词,说:“初到中原,未染汉人习气,则性情愈真。”又称:“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1]77。纳兰容若亦非如叔本华所言纯粹的、无意志的天才般的认知主体,不过是稍稍远离汉人学问习气,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罢了。

四、境界与“观”

“观”人生之本质,也就是“观”人生之境界。冯友兰在《新原人》中说:“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底意义,亦有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底觉解,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底某种不同底意义,即构成人所有底某种境界。”[17]30王国维认为拈出“境界”二字更能“探其本”,即相对于“沧浪所谓风趣”“阮亭所谓神韵”而言,这些古典诗学概念只言个体感觉,并只是针对事物的表象而言的,没有上升到超越现象的本真层面,而“境界”力求突破这种“道其面目”的古典诗评的缺憾,直寻中国古典诗词敞开的人生本质的内容。在根本层次上,王国维真正关注的自在自为的诗词审美活动的艺术本体,既涉及艺术,更关注人生。陈望衡认为,王国维“将‘意境’提升到艺术美本体的地位,在此之前,意境只是文学主要是诗歌的艺术形象构成的方法,或者只是作品的格调。”[18]1193但在王国维这里,境界指的是诗词内容呈现的人生普遍本质状态和意义。

王国维把“境界”作为艺术本体,是由西方康德、叔本华本体论哲学、美学思想的催化、提携的。叔本华认识论哲学是关于人生的艺术哲学,通过无意识地反思自己的存在和经历,与创作性艺术深刻相连,与生活中的生与死密不可分[16]6。他以如诗性般的想象能力[16]48,在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中,向自然、人生问题敞开,追问人生的本质境界。王国维说:“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7]19而且要忘记意志、摆脱欲望,使自己成为纯粹的、无意志的主体,“清旷淡人虑,幽茜遗世网”[7]272,才能直观人生普遍全体之性质。王国维曾如此描述道,“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由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7]8例如李煜之词,王国维称“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而其“俨有释世基督担负人类罪恶之意思”,即是说,李煜词能洞观人生之本质,弃绝一切生活之欲。叔本华哲学很大程度上就是悲观人生的哲学,包含着他对自我、人生的深刻认识和理解。王国维曾引用“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例来说明“有我之境”,这是他对古典诗词中表达人生本质问题的思考。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类,虽是属于个别的、具体的欲望或意志现象,但纯粹主体在对其直观的过程中,最终能达到对于普遍、根本的认识,即那充满欲望与痛苦的全体人类之本质。

面对中国古代大量抒写人生感悟的诗词,王国维《人间词话》开篇即称“词以境界为上”,也就是说,诗词的内容要对人生本质存在状态敞开为佳。王国维在早些年所作《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说过:“无欲故无空乏,无希望,无恐怖;其视外物也,不以为与我利害之关系,而但视为纯粹之外物。此境界唯观美时有之。”[9]255此“境界”与“观美”是相伴而生的。王国维以“境界”为“观”美活动的展开而得到呈现。可以说,“境界”指主体在审美直观活动中,超越了一切具体、个别的生活欲望和现实利害,进而直观到的宇宙、人生的普遍本质的状态。

王国维认为“五代北宋词所以独绝者”在于有“境界”,即五代北宋词的内容中传达出人生的普遍存在状态和本质。例如,五代李煜、冯延巳之词,其独绝者,在于写出了宇宙、人生永恒不变的本质——悲与苦。王国维特别欣赏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他评价李煜词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此不仅言作者身份地位的变化,还表明李煜词超越了个人体验与感受,进而抒写世界、人生之普遍本质。那近于悲观、虚无的人生体验,相比于桎梏于个人欲望的“伶工之词”,自然是“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另外,在创作方式上,王国维赞赏“无意而求工”,认为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1]107。“无意”就是在审美认识方式上不以根据律的诸形态,而直接沉浸于直观,对对象进行宁静的观审,同时自己也自失在对象中。李煜词无矫揉造作之态,随性而成,就是在“无意”中对人生本质进行直观。至于被称为“深美闳约”的冯延巳词,多是流连光景,惆怅自怜之作,如“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抒写的总是人生的孤独、寂寞;“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在王国维看来,冯延巳词直观了人生本质和生命体验,上升为一种哲理性的体悟、形而上的思考,不然又何能称为“堂庑特大”?

五、总结

王国维谈中国古典诗词的审美观照,却以叔本华本体认识论为理论基点,强调观照主体的纯粹、无意志牵制的条件,在材料选择和理论运用上存在着根本的矛盾。中国古典诗词生成的文化背景,对审美观照主体条件的限定,零光片羽,各云其是。尤其是大量古典诗词在“诗教”传统下创作,根本不可能让创作主体或观照主体保持纯粹的、澄彻如镜的心胸。王国维提出的审美观照的例证,也就无法说明他的审美直观理论,致使后代学者歧解纷纭、莫衷一是。我们认为,王国维的审美观照,完全是以西方叔本华认识论为立足点,进而发展为天才观,批评中国古代诗词在观照物我、创作诗词中,须以天才般纯粹、无欲的心胸,认识物我的普遍本质,而非情感的宣泄。据此天才般的审美观照达到的艺术层次,王国维提出境界说,以之为诗词艺术本体,要求作者超脱一切欲望、利益,以自己对世界、人生的审美观照,表达出对宇宙人生普遍、全体性质的形上认识,此即诗词的“境界”。故云:“境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随之矣。”[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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