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继红
(西南科技大学 外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语言与性别是人类古老的话题,有文献记载的研究至少已有300多年的历史。进入20世纪70年代,该领域的实证性研究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语言与性别也迅速成为社会语言学研究的热点之一。语言学家在发现大量性别语言差异的同时,试图运用各种理论来阐释这些语言现象背后的社会和文化成因。总体来看,西方国家对语言性别差异的理论阐释经历了三个阶段:控制论、差异论和建构论。
控制论(Dominance Approach)是一种在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民俗学等学科长期盛行的理论观点。20世纪初,随着Otto Jespersen(1922)的Language:Its Nature,Development and Origin一书的出版,该理论的学术影响得以进一步确立和巩固。
控制论认为人类社会以父权为核心,社会规范由男性建立,他们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女性的社会和政治地位相对低下,只能充当辅助性的社会角色;男女的社会分工也包括了两性语言行为的分工,一种属于处于权势地位的男性,另一种属于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男性说的语言是正常的、标准的、规范的,而女性的语言是对这种规范的偏离,是低下的、不足的,这是由于她们在政治和文化上地位不如男性造成的,而男性在会话中的强势地位反映了他们在政治和文化上对女性的控制。男性的统治是男女语言行为差异的原因,而反过来,语言行为方面的差异又确保了男性在社会中的统治地位。
控制论者对女性语言的评价是传统的、负面的。他们认为与男性语体相比,女性语体是一种缺陷(deficit),因为这种语体缺乏效率,反映了女性的不安全感以及弱势地位。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以女权主义视角剖析男女话语风格差异的Lakoff应当是这种理论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因为她也把女性语体看作缺陷,指出与男性坚定有力的会话风格相比,女性的话语风格显得柔弱无力,而要改变这种状况,女性必须学会像男性那样说话。此外,Thorne和Henley、Zimmerman和West、Spender、Fishman等人也均为该理论的代表人物。
控制论所强调的男女权势不平等现象在现实社会中确实存在,因此该理论对语言性别差异本质的阐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解释力,时至今日仍在社会语言学界具有一定的市场。然而,虽然男性在社会中处于统治地位,许多男性在生活中也确实想控制女性,但男性的控制并非造成差异的唯一的原因,它不足以解释男女会话时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在那些男女双方真正地想相互关心、相互尊重的会话中。此外,由于以控制论为理论框架的研究总是把男性语言作为标准来衡量女性的言语行为,而不考虑男性言语行为的局限性,这一理论在女权运动的不断高涨中受到女权主义学者的声讨和批评。
20世纪80年代,一种新的理论开始兴起并逐渐取代了控制论,这种理论被称为“差异论”(Difference Approach)或“文化差异论”(Two-cultures Approach),最初由 Maltz和Borker(1982)提出。
差异论的核心观点是:男女来自不同的社会语言亚文化,性别差异是一种文化差异,因此异性间交流是一种跨文化交际。隶属不同文化群体的成员有着不同的交际理念和交际规则,他们在跨文化交际中会遵循不同的规则,并运用这些理念和规则去理解对方的交际行为,从而导致对彼此意图的误解。同理,两性在交际过程中也遵循不同的会话规则,会从各自的文化角度去理解对方的交际行为和话语风格,冲突由此产生。
Maltz和Borker以最简反馈(minimal response)这一常见的会话手段为例进行了阐释。他们假设男性用它表示“我同意你的看法”,而女性用它表示“我在听——请继续”。如果这种差异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当女性向男性发出一连串的最简反馈时,男性会认为她一直同意他的看法;反过来,当女性发现男性很少作出最简反馈时,她会认为对方没有在听。这样一来,男性会认为“她总是同意我的观点,无法确定她真正的想法”,而女性则对男性不满,因为“他们似乎从不聆听”,交际失误也就不可避免了。
至于两性文化差异形成的原因,Maltz和Borker与Lakoff的看法基本一致:早期社会化。Malz和Borker认为人们的社会交际规则是在5~15岁之间习得的,而这个年龄段正是两性在玩耍时相互隔离最严重的时期。在这一阶段,儿童不仅主动选择在同性群体中玩耍,而且还会刻意夸大与异性的差异。由于儿童学习会话交际规则时所处的社会背景不同,男/女孩便学会了不同的言语使用方式。Malz和Borker根据对儿童玩耍的研究提出女孩学会用语言做三件事:
(1)建立并维持亲密平等的关系;
(2)用可接受的(间接的)方式批评他人;
(3)准确、敏感地解读其他女孩的话语。
与此相反,男孩学会用语言做三件截然不同的事:
(1)维护自身的控制地位;
(2)吸引并留住听众;
(3)当他人拥有话语权时果断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这种差异会一直延续到儿童长大成人,男女的话语风格差异便由此而成形。
差异论的理论基础源于语言学家John Gumperz(1982)在跨文化交际领域所作出的研究成果。Gumperz认为交际规范和会话风格是个人在所属的社会群体中逐渐获得和形成的,因此相互间社会距离较远的人们在交际过程中难免会经历尴尬和误解。对于两个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说话者而言,会话得以继续的基础是会话双方对于会话内容有着共同的、一致的理解。由于不同的社会群体会形成不同的群体内交际风格,因而即便是细微的差异也会导致人们对话语的不同理解,交际失误也就在所难免。Gumperz的研究重点是跨种族交际,他认为跨种族交际中的问题并非是相互间的不信任造成的,而是客观的文化差异使然,是会话双方根据个人的交际文化规则错误理解了话语暗示的结果,交际失败的责任不在任何一方。
Maltz和Borker运用上述理论分析男女间的话语交际行为,认为跨性别交际(cross-sex communication)和跨种族交际(cross-ethnic communication)模式具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涉及到文化差异和交际失误。既然在跨文化交际过程中,两个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说话者会因会话概念、会话规则和会话风格上的文化差异而造成交际失误,那么来自不同亚文化的男女双方也必然会产生交际失误,其原因与造成不同种族间交际失误的原因是相同的。
Malz和Borker的研究把发展心理学(Developmental Psychology)和社会语言学结合了起来,不仅实现了理论上的突破,而且为处理现实社会中的两性关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框架,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影响。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这一理论盛极一时,并逐渐成为大众文化的热门话题,其中Deborah Tannen(1990)和John Gray(1992)撰写的畅销书更是为该理论的广泛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控制论相比,差异论是一种进步。首先,差异论没有把女性的话语风格看作缺陷,而是进行了重新定位,认为这种话语风格是女性文化的反映。同时,男性的话语风格不再被看作标准和规范。其次,差异论避免了把形式与功能等同起来的问题。例如,通常人们对女性之间的“闲谈”(gossip)抱有偏见,认为这种会话方式反映了女性唠唠叨叨、搬弄是非的特性,但Tannen认为语言形式的功能是多元化的,指出闲谈至少还起着建立亲密和友好关系的重要作用。此外,差异论认为两性间交际失误的责任不在于任何一方,而在于男女之间根深蒂固的文化差异。差异论者承认差异的客观存在,提出男女双方都不需要改变话语风格,只要两性加强相互间的沟通和理解,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控制论和差异论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焦点,但它们在许多方面事实上是一致的。两种观点均把男女看作分属内部同质的(homogeneous)两大群体;都认为差异是由社会性别(gender)而非生物性别(sex)造成的,两性差异是早期社会化的结果;研究的目的均是为了寻求两性话语风格的差异;都有核心理论“控制”和“文化差异”来解释差异的意义和原因。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差异论与控制论一样,也属于本质主义范畴(essentialism)。两种理论均把性别看作基于个人性格和自我观念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认为性别是个体所拥有的,而正是这些最基本的内在品质——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决定了两性的性别角色和行为,决定了两性的差异。
然而,差异论过分强调了两性的文化差异,却忽略了社会中男女权势不均衡现象的客观存在。事实上,权势和文化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任何群体的话语风格都与其社会地位密切相关;另一方面,性别亚文化与权势结构是不可分割的。Troemel-Ploetz(1991)、Freed(1992)、Uchida(1992)、Cameron(1992)等均指出,男女特定的话语风格并非在真空中形成的,而是两性权势结构差异的产物。差异论提出的性别文化相对主义使得女性被永远排斥在权势语言之外,不利于男女平等的实现。
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本质主义的语言性别观受到了学术界越来越多的批评(Bing&Bergvall,1996;Crawford,1995;Eckert& McConell-Ginet,1992;James &Clarke,1993),一种新的学术思潮便应运而生。这种思潮认为本质主义框架下的语言与性别研究过于强调性别的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夸大了性别因素在语言使用中的作用,忽视了其它相关社会因素对语言选择的影响以及语言对社会的建构功能。这种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思潮被称为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vism),即社会建构论。建构论(Constructivism Approach)最显著的特征是认为个体的性别身份并非由出生时的生物性别或早期社会化所决定,而是通过反复实施与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相适应的行为构建而成。换言之,性别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一种“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ion),是社会实践的结果。
1990年,后现代主义哲学家Judith Butler出版了颇具影响的著作Gender Trouble,为建构主义的兴起打下了理论基础。Butler采用“施为性”(performative)这一概念来界定性别,指出性别是一种实施行为,通过特定社会情景下话语方式和行为方式的重复发生而获得建构力,个人可以积极建构社会身份并且通过反复的社会实践协商与他人的关系。“性别是身体在高度规范的框架下一系列行为反复程式化的结果,这些行为经历一定的时间形成具体的表象,一种‘自然人’的表象”(Butler,1990:32)。Butler把性别看作“施事行为”(performativity)的观点与Austin的以言行事理论以及Searle的言语行为理论不谋而合。此后,建构论逐渐得到学术界的认同,90年代末这一理论成为主流观点(Cameron,2005)。
就话语和性别的关系而言,建构主义与本质主义到底有何区别?对此,Janis Bohan(1993:7)作出了精辟的论述:
让我们考虑把个人描述成友好(friendly)和把会话描述成友好之间的区别。前者把“友好”看成一个人的特性,一个人性格中“基本的”组成部分。后者用“友好”来描述人们相互交际的性质,在此友好这个词具有特定的含义,得到会话参与者一致认同,其语义与其所指向的群体参与活动相一致,并通过交际的参与过程来确认。本质主义把性别比作友好的人,建构主义则把性别比作友好的会话。如果“友好”具有性别差异,那么本质主义会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友好。无论该特征是生理机制、社会化或两者兼而有之的结果,它已成为女性的特征。建构主义则会认为友好交际的性别差异是社会对某种行为之适切性一致认同的产物。男女接触诱发友好行为的背景存在差异,因而导致性别与友好之间的关联,友好也就具有了性别特征。
由此可见,建构主义和本质主义对语言与性别关系的看法截然不同。本质主义把语言看作性别的特征,认为性别差异建立在生理差异的基础之上。建构主义则把语言看作性别的表征,即性别通过语言来显现,性别差异是由社会和文化建构而成的。建构主义认为人们通过语言来协调社会关系和建构社会身份,语言本身是行为取向的媒介(Davies& Harre,1990;Potter and Wetherell,1987;Ochs,1993;Swann,1992)。因此,性别不是在人生早期一次性获得的,而是由言语行为反复建构的持续过程;性别不是个体具有的特征,而是通过交际获取权势和资源的语义系统;性别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性别不再是一个静态的身份范畴,而是“一个整体性、动态性概念”(Uchida,1992:564)。
根据建构论的观点,个体的性别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特定的语境中通过特定的言语实践建构出来的。一个人使用一种变体多于他人的原因并非是其属于某种性别范畴,而是通过该变体的使用来建构其性别身份。性别身份也不完全是通过与异性的对比而建构的,而是通过与其他同性个体的对比而建构的。例如,一个在语言上把自己建构成中产阶层的女性群体可能更关注的是把自己与劳工阶层的女性区分开来,而不是与同一阶层的男性对比区分。因此,有关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研究应把性别因素和阶层、语境等其它层面的社会因素结合起来。如果说本质主义探究的问题是“男女话语的差异何在”,那么建构主义关注的问题则变成了“两性用何种语言资源来表现自己的性别身份”,“特定的性别意识和性别规范用何种语言实践来支持”,“性别表现的内因是什么?如何表现”,即研究的焦点从二元差异(difference)转向了多元差异(diversity),研究的对象不再仅限于主流群体,也涉及边缘群体,如同性恋者、中性人等。(Campbell-Kibler et al.,2002;Leap & Boellstorf,2003)
与控制论和差异论相比,建构论研究的范围更为宽泛,研究方法更为复杂。在这一理论框架下,语言与性别研究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在结构层面,研究性别与种族、阶层、年龄之间的交互作用如何影响两性的言语行为。在交际层面,研究在会话活动中,性别、地位和权势之间的互动如何影响说话者的语言选择。在个体层面,研究人们对于会话风格的性别差异的信念是如何形成的,男女“合适的”言语由什么要素构成以及这些信念如何在个人的自我表现中得到体现。由于建构论把语言看作是动态的、随着特定社会环境下说话人的目的和意图而波动的,因此对性别差异的研究就变得更复杂,提倡采用多角度、跨学科的研究策略,以便更全面、更准确地描述差异。
综上所述,西方语言与性别研究的理论阐释机制经历了从本质主义到建构主义、从二元到多元的巨大变化。控制论和差异论究其实质均属于本质主义视角下的生理决定论。正如一些人相信阶级的差异来自于人的出身一样,性别本质主义认为人类的性征决定了两性的差异,并进而决定了两性的社会地位。
社会建构论试图弥补本质主义理论的不足。该理论强调性别身份的动态性和实践性,不再把性别看作一个人特有的本质,而看作通过社会实践不断建构、重构甚至改变的过程。在本质主义看来,两性的话语风格是两性性别气质归属的标准,而在建构主义看来,这些风格本身就具有性别气质,个体通过对话语风格的调适来呈现自身的性别身份。换言之,一个人之所以说话像女性,其原因并非她是女性,而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女性身份。建构论反对把性别因素绝对化和独立化,认为把性别从职业、阶层、种族、地位等因素中剥离出来是不可能的,对语言与性别关系的考察必须要同时考虑上述因素的影响,调查性别与社会身份其它层面的交互作用。建构论提出不仅要考察男女如何使用语言,而且要考察人们如何通过语言建构和维持性别秩序。建构论还提倡局部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试图通过调查具有特殊性取向的边缘社会群体语言使用情况来更好地揭示主流社会群体的性别语言模式。由于建构论提出性别身份的不确定性和语言对性别身份的建构作用,语言与性别研究因而摆脱了传统二元论的桎梏,其研究视野更为广阔,理论概括更为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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