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钢
(湖南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中国典籍《论语》不仅在中国影响深远,而且被译成多国文字,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重要影响。据统计,到目前为止,《论语》已被译成约60余个外语译本,其中以英语译本数量最多,影响最大。自17世纪末开始《论语》的英译,到2010年3月林戊荪先生翻译出版的《论语》译本Getting to Know Confucius—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Analects和2010年10月宋德利先生翻译出版的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论语》英译已跨越5个世纪,历时300余年。《论语》英译大致分为两个时期:西方中心主义历史文化语境下的《论语》英译和文化多元化历史文化语境下的《论语》英译。第一个时期从17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在这期间,许多西方汉学家和少数华人学者通过英译将《论语》不断介绍到英语世界;第二个时期从20世纪中叶至今。总体而言,随着《论语》英译史两个时期的嬗变,《论语》英译经历了一个从“求同”到“存异”的渐变过程。
西方中心主义认为世上最优秀的文明就是西方文明,古老的东方文明是落后、野蛮、愚昧、守旧和懒惰的象征,无论从物质文明、制度文明还是精神、文化等层面统统都劣于西方文明,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在世界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西方人对整个世界的进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西方就是人类文明的创造、发生和世界主流文化传播的中心,因而东方文明不得不依附于它,借助西方来界定自身,西方文明支配着全世界。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是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西方的文明是积极进步的,东方文明则是“消极落后的沉默者”,理应受到西方的统治。这种思想在西方根深蒂固,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西方中心主义”伴随着西方殖民者不断侵略东方而逐渐建立,以西方为中心,带有着强烈的“种族主义偏见”,为其殖民行径进行辩护[1]。
在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西方国家利用他们在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等方面的强权优势始终掌握着各项话语权,“西方中心主义”成为历史时代的主导思想,它深刻影响了翻译活动,《论语》的英译也正是在这大背景下开始的。
早期比较详实地向西方世界译介这部儒家经典的是英国传教士马歇曼。马歇曼的《论语》译本是节译本,他的译本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由于个人汉语水平有限,缺乏对汉语语法结构的认识,在翻译一些文化实词和内容时,采取字面意义上的直译,出现了一些理解的偏差,进而形成了无意误译。另一个特点与他本人的传教士身份背景相关。他在翻译一些儒家核心概念词时,将“神”译成“the deity”或“the SupremeBeing”。马歇曼有意识地把儒家思想与基督教神学思想等同起来。总之,马歇曼《论语》英译本主要有两大特色:无意误译与有意基督教化[2]。
威妥玛身为19世纪中叶英国驻华公使、西方利益的代言人。他英译《论语》的动机充满了文化侵略的色彩。威妥玛受“西方中心主义”主导,采取西方的知识体系与认知方式解读《论语》。在英译时,将一些文化负载词置于西方认知语境中去考察,将《论语》中的文化概念与西方文化进行类比,得出的无疑是深受西方政治意识形态影响的诠释。如在解释“礼”这个核心词时,他用基督教义取代了其儒学内涵,掠夺了其本意,而阐释为对上帝和教友的义务与责任。威妥玛翻译的目的主要是帮助西方更多地了解中国文化,为全面侵华服务。
翟林奈是19世纪中叶英国驻华外交官汉学家翟理斯之子。由于翟林奈汉语古文基础颇佳,他摈弃了理雅各译本不足的地方,英译中注意运用了注释及意译的方法,对原文的某些概念和寓意阐释得比较到位。在译本结构编排上,他采取了西方读者喜闻乐见的以“主题翻译”的选编形式来迎合西方。其译文多处使用基督教教义的核心词如“pray,God,spirit,Heaven,disciple”等来诠释儒学观念[3]。
《论语》的第一位华人译者辜鸿铭和致力于中西交流的林语堂有些类似之处。主要表现在二者的文化身份特征上。尽管出生的时代背景不同,但辜鸿铭和林语堂都精通国学、具有浓厚的西学背景,都曾是中国文化史上风格独特、学贯中西的奇才,中西文化合璧的“混血儿”,且都是所处时代东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两人早年都受到西方文化的滋养,同时又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哺育,这种东西文化的多样融合造就了两人相似的文化心理。他们辩证地、审视地接纳了两种文化的异同,在向西方译介《论语》时,都采用了“以西释中”的翻译文化策略,目的是要让西方读者接受《论语》这部儒家经典著作[4]。这里有必要对辜的英译本做一下说明。辜鸿铭作为第一位翻译《论语》的华人先驱,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位中国文化的保守主义者,留着长辫的满清遗老。但在晚清中国文化处于绝对弱势的背景下,为了西方人了解和更好地接受《论语》等中国典籍,消除中国文化的异质感,在英译时,辜鸿铭摈弃了传统文化保守者的做法,相反采用归化、利于目的语的翻译策略,将儒家文化与西方文化做类比,引起西方读者的共鸣,唤起其阅读兴趣。王国维曾抨击其译本完全是以西洋哲学对《论语》进行诠释。客观地说,这正是辜鸿铭为成功向西方传播东方的精神与文化,而在中国典籍外译中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与之相反,林语堂对其译本赞赏有加。也正是受到辜译本的影响,林语堂后来创作的译本也与辜译本有许多相通之处,最突出的就是广泛引用西方典故及文化来阐释《论语》[5]。辜鸿铭和林语堂都是从西方文化的视角去解读诠释《论语》,《论语》英译都处于“西方中心主义”大语境之中。
“二战”结束后,西方世界的社会日常生活与思想意识发生深刻变化。自20世纪中后期起,部分西方学者掀起了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浪潮。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整个社会文明发展的方向“文化多元化”,而不是西方文化独大。当今人类社会需要的是一个多元文化互补、各得其所的文化发展方向。全球化为各种不同文化之间提供了一个相互交流沟通的舞台。在文化交流过程中,不同民族的文化应强调自身的不同,保持自己的“民族性”,并相互理解尊重,相互学习借鉴。
在“文化多元化”的历史语境下,更多译者在翻译文学作品时采取了异化的翻译策略。“文化多元化”历史语境里的中国译者更是怀着让世界了解真正的中国文化经典和改变西方读者心目中被扭曲的中国形象这种信念,肩负着“东学西渐”的伟大使命,努力向西方读者介绍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这一时期,许多西方汉学家和中国学者加入到了《论语》英译的队伍,为英语世界奉献了风格各异的译本。他们的译本大多体现了一个共同的特征:尽力在译文中保留异质中国文化成分。
“西方中心主义历史文化语境”与“文化多元化历史文化语境”是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是世界文化格局发展的历史大趋势。庞德身处这两个阶段的过渡期,他所创造的译本更多地体现的是一种“去西方中心主义”的思想,这无疑是带有转折性意义的。可以将庞德视为《论语》英译史上的转折性人物,原因如下:第一,庞德的《论语》译本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当时的西方社会,各种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及价值体系产生了怀疑和焦虑。人们信仰缺失,更为重要的是庞德本人已对基督教神学感到万分失望,他希望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庞德发现《论语》中蕴含的中国儒学思想正是他所想要的。庞德对儒学充满热爱,认为优越的东方价值体系可以拯救整个欧洲和千疮百孔的西方社会[6]。作为一名西方文人和学者,他对儒学的青睐,可以说是史上绝无仅有的。带着这种思想,他创造的《论语》译本紧密结合了其文学创作的手法,深刻影响了整个西方世界。第二,20世纪中叶,“二战”刚刚结束,西方各国强权势力明显减弱,中国国际地位逐渐提升,在国际舞台上扮演着愈来愈重要的角色,整个世界格局也自此从世界单级化迈向多极化。整个世界不再唯英美是瞻,第三世界的重要代表中国也日益成为世界新格局中的一元。这种世界政治格局的重大变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世界的文化格局。庞德的《论语》创造性翻译正是体现了这种趋势。鉴于庞德在世界上的学术影响力及其《论语》译本的特点和翻译方法,笔者拟将庞德视为《论语》英译发生的西方中心历史文化语境和文化多元化历史文化语境这两个历史阶段的分水岭人物。
三位当代美国汉学家安乐哲、罗思文与森舸澜在中西文化比较方面颇有建树。安乐哲与罗思文合作的英译本的最大特点是从哲学的维度客观地诠释《论语》。他们批判了西方汉学家的形而上学、文化简化论,以一种独立于“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和非西方哲学的话语体系去诠释中国哲学和传统文化,消除历来西方对《论语》的误读。安乐哲、罗思文指出,基督教模式化以及“东方主义”是中国古代哲学文化的窠臼。他们应该也必须还原它本来的面目,显现真我,获得世界的身份识别与认同。森舸澜为了帮助普通读者理解这部难懂的儒家经典,在翻译中增添了丰富的中国历代注疏及个人的文本注释,充实了译本的内容,提升了可读性,为读者指引了方向。这三位译者在保留中国文化因子的同时,运用了多种翻译方法对《论语》进行译介,做到了较好的文化诠释。
同为当代翻译家及学者的中国两位译者,黄继忠与林戊荪对《论语》研究得非常深入。他们发现以前的西方汉学家的译文有诸多误译,大量的文化因子在翻译过程中流失蒸发,其原因正是译者受到“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他们大多用西方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去传达儒家的思想,“归化”色彩浓厚。为此,黄继忠以直译为主,注释为辅,并大量运用音译异化地翻译了《论语》的内容,尽最大可能保留了中国的文化特征[7]。一直致力于中国对外传播工作的翻译家林戊荪为了帮助英语世界读者更好地了解孔子哲学思想,在照顾到英语读者理解力的同时,通过三重翻译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中国文化异质成分,既拓宽了读者的国际文化视野,又以一种最直接晓畅的方法传播了中华文化[8]。两位译者的共同点是在翻译一些儒家核心概念词及中国历史典故、传说、历史人物、风俗习惯时,综合运用了直译、意译、注释、音译等策略,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中国文化元素。
西学仍在东渐,中学也在西传。在全球化的大语境和世界经济文化大发展大交流的总体趋势下,翻译变得更为重要。随着中国国力的逐步增强,中国政府在国际上的文化软实力也逐步增强,中国文化“走出去”参与国际文化对话也越来越受到中国政府和学者们的关注。中国文化要“走出去”,翻译是重要的桥梁与纽带。尤其是蕴涵了丰富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典籍外译对于中国文化“走出去”至关重要。为此,中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大中华文库》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另一方面,西方社会在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工业化后,各种社会矛盾激化,人们开始对资本主义价值体系产生了怀疑和焦虑。此时,西方的一些有识之士便开始逐步反省自身文化的缺陷,认识到“他者”文化的合理之处。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自身以外的文化,以便通过学习和借鉴“他者”文化的优点,更好地发展和完善自身文化。
“和而不同”(《论语·子路》)亦即“和睦相处,但不随便附和;是指有差别的多样性的统一”。“和而不同”是对中华文化影响深远的儒家思想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重要思想。“和而不同”要求我们在文化交流过程中彻底抛弃非此即彼、势不两立的思维方式,即要能够理解和尊重他种文化的合理性,同时又能够坚持自身文化的特色。首先,文化交流双方应该恪守平等的原则,杜绝文化沙文主义,只有如此,文化交流双方才不会只鼓吹自身文化的优越性,鄙视对方的文化,才会虚心学习对方文化的长处;其次,在文化交流过程中,文化交流双方首先应该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杜绝文化自卑,只有这样,才能理性地审视自身文化和坚守自身文化的价值,为人类文化的丰富与发展贡献自身的文化特质。总之,“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和谐、融合才能产生、发展万物。文化多元共存才能引导人类文化兴旺;反之,文化单一化则会导致人类文化衰退。
中国自古以来就将“和而不同”当作人处身立世中观察和处理问题时应当遵循的一条准则,也将它当作社会各种关系发展的一条规律。“和而不同”,作为中华传统的文化观,摒弃“以同裨同”的文化心理,它尊重文化的异质性,强调在保持自身差异的前提下,积极建立和谐对话,倡导共生共荣,相济相成,从而创新和发展文化。多元文化间的碰撞和共存发展已成为当今世界的文化发展趋势。整个人类文化史其实就是多元文化间的“冲突与交融史”,“和而不同”实则文化发展的必由之路。而“文化多元化”正是“和而不同”文化观的基本特点。
21世纪,西方汉学家和中国翻译家将继续是中国典籍英译的主力军。但无论是谁在承担中国典籍的英译工作,都应该遵循“和而不同”的原则,最终达到多元文化和合共生的目的。在各种社会危机充斥的21世纪,“和而不同”思想对于解决不同文明和文化交流中的冲突和矛盾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是世界不同文化协调发展的真谛。
在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国家名片”的中国典籍的英译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历史文化语境里,大部分译者在翻译中国典籍时都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中国文化在翻译过程中被扭曲以致变形,中西文化交流处于明显的不平衡状态。但不可否认的是,早期的中外《论语》英译者将《论语》这一陌生旅行者的面孔译介到了西方世界,让中国典籍和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西方世界得到了传播。而文化多元化语境下的《论语》译者则为改变中西文化交流失衡和话语权缺失状态做出了重要贡献。“和而不同”思想是中国典籍的英译时应该遵循的原则。只有在文化交流中坚持“和而不同”,不同文化传统的国家、民族和地域才能推动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才能实现人类文明的共同进步。
[1]Ames,R.T.and Jr.H.R.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M].New York:The Ballantine Publishing Group,1998.
[2]Marshman J.The Works of Confucius[M].India∶The Mission Press,1809:8-10.
[3]Giles,L.The Sayings of Confucius,Introduction and Notes[M].London∶John Murry,Albemarle Street,W.,1907:52.
[4]辜鸿铭.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M].上海:Kelly and Walsh Limited,1898.
[5]林语堂,译.The Wisdom of Confucius[M].London:MichaelJosephPress,1958:17-21.
[6]Pound,E.Confucius Analects[M].London∶Peter Owen Ltd.,1933.
[7]黄继忠,译.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8]林戊荪,译.Getting to know Confucius-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Analects[M].北京:中国外文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