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华
“在山中,你会感到舒畅。”
——艾略特《荒原》
上
那一带的山,分明是被水皴擦过。水很有耐心,根本就不在乎时光千年万年地流淌,一笔一笔的,就那么慢慢画下去。整块整块的山,就变成一道道树枝状沟壑,或树枝状山峦。好像还有流水不愿动手的地方,沿了枝杈慢慢寻上去,会发现一个又一个或断或续的平面。那里往往被称作山坪,或原。目光继续蔓延、推移,倏忽之间,又见远处的天边哗啦啦立起一座或陡峭或圆滑的山峰。相比下,那原就像是或宽或窄飘渺的一条丝带。
先前的原上是有许多人家的,如今却越来越少。人们早就陆续沿着山的枝杈,向下行走,去寻找平坦之地。人们选择山下的河畔,选择伸向远方的公路旁边儿。选择集市、商店、酒肆,选择电视机、手机、互联网。总之,选择了热闹。缺少了烟火气,原就逐渐变成荒原。
这片荒原上,倒并非完全没了人迹。先前至少还有一座石板作壁、茅草封顶的屋子,几间做羊圈或盛柴草的棚子,一个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远远看去,或隐或显的,很有诗情画意。生活在那里的是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儿、一只叫做老虎的狗,还有一群个头各异颜色黑白相间的羊。
女孩儿管老人叫爷爷。
爷爷则叫女孩儿丫头。
丫头不是老人的亲孙女儿。她是小婴儿的时候被捡来,一天天被伺候大的。一对不知家在哪里的男女,逃到原上来躲生。静寂荒僻的原上,倒是很适合。家里或许已经有两个三个的女娃,生下丫头后,肯定沮丧极了。两口子不知煎熬没煎熬过,总之是弃掉婴儿,趁了茫茫月色一走了之。丫头的哭声很有力量,绳捻子一般缠绕在原上,飘进老人耳朵里,牵引他的双脚循声而去。老人蹲下身子,端详小孩儿半天,拿粗糙的手指轻轻碰碰她嫩嫩的小腮,先表扬一句,多么俊的丫头啊!他把丫头抱回茅屋,她还是哭得脆响。老人手足无措,用食指挑一点搪瓷碗里的羊奶,抿在她嘴角。咦,不哭了。老人的一张脸顿时簇成核桃纹。他有了养大孩子的绝对信心。
果然,小婴儿迎着原上清冽的风,一天天长大。
只是这老人和小孩儿都不喜欢在原上放歌,似乎都喜欢一份静。他们之间的话语简直少极了。好像在那原上,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日子,话都是多余。平日里的交流,只凭一串眼色、手势或简单的话语足矣。一个老人,不多说话还算正常,老人本身就是一本厚厚的书。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儿,也不追着缠着老人讲故事,便实在是怪。
更怪的是,动物也随主人。那只叫老虎的狗,看上去一点也不凶。从不大声吼叫,哪怕偶尔来个生人。也不喜欢在原上像一支箭那样,飞来飞去。它敦厚、绵软。连原上的野兔儿都敢来招惹它。野兔立在屋前草丛里,竖起耳朵,支起前身,眼睛眨巴着与它对望。老虎却卧在石板墙上悬挂的一个荆条笼子下方,瞅它一眼,再瞅它一眼,动都不愿动。丫头坐在一边儿,目光往来移动,脸上浮起山间小溪一样的笑。她用翘翘的下巴指挥老虎,去呀,去撵它。老虎不动弹,她也懒得再管。至于那群羊,更是些没脾气的,它们的舞台大得没边没沿儿,不愁吃喝。原上的狐呀獾呀狼呀被猎人追赶得几近销声匿迹后,羊的生活安逸无比。
祖孙俩下山的机会也少。就近的一个山村大集,离原上也有足足走半天的山路。集市五天一开,他们却并非逢期就下山。去山下干什么呢?无非背回油盐酱醋之类。老人虽说喝点儿酒,却不贪多。至于粮食蔬菜,他们自给自足,甚至还富余。于是,下山也成为可有可无的事儿。
每年有两个日子,原上会雷打不动地再多出个男人。这两个日子,分别是大年初一和老人生日。多出的男人叫树人,老人的亲侄子。五短身材,略胖。每次到原上来,由于肩上挑了东西,又爬过山,所以面皮红润,呼吸急促。一到茅屋前,放下东西,就软软地或坐或躺在门口边大石板上。稍作休息,立马开丫头的玩笑,丫头,给你找个婆家吧?丫头听了这话,本来要端水给他喝,一扭身子,扑哧一下把水泼进栅栏根下的菊花丛。树人哈哈大笑,丫头害羞了,是不是?丫头张开嘴,对他一吐舌头做个鬼脸。树人故意讨好她,求求你啦东家,给口水喝吧。你看,嗓子里都往外冒烟啦。一边说着,一边仰面朝天,哈哈数声,就像嘴巴里真的喷出火焰来。丫头抿着嘴笑,转身去屋里再倒一杯水。树人喝一口水,就问老人一些事情。多出几只小羊没有?生没生过病?老人有的回答,有的并不答。树人之所以这么问,是那群羊有一多半是他家的。
树人原本也在原上住,好多年前就搬到山下去了。现在搬得更远,是老人和丫头想象不出什么样子的地方。树人说那是座大城市,好大好大。他在一条叫香树街的街上,开家不大不小的羊汤馆儿。树人说,丫头,跟叔到城里去吧?可好了。树人所描绘的好,无非楼有多高,汽车有多少颜色,男人女人穿的衣服多么好看。最妙的是晚上,城里人晚上都不睡觉。灯火通明,唱歌跳舞。
丫头并不讨厌树人。那两个日子里她都换上干净衣服,手脚麻利地抱柴烧水,甚至下厨做菜。爷爷得陪树人喝几盅,放羊的任务自然就归她。偶尔丫头兴奋起来,也会将鞭儿一甩,听听响声,或者喜欢看羊儿们猛地一慌的样子。丫头站在原上,头发被风吹起来,嘴唇一抿,欢快地笑。有人作陪,爷爷会多喝一些。树人到原上来,酒带的不少,肉菜却从不带。他知道,茅屋里的墙上挂着一篮子一篮子好东西。蚂蚱、蝎子、蘑菇、金针花、风干鸡、腊肉。城里再好,这样的野味也很少吃到。到傍晚,照例俩人都醉醺醺的。一老一少,相互搀着钻出茅屋,站到墙角,迎着原上的风解开裤子撒尿。站在远处抱着鞭子放羊的丫头瞧见后,会歪一歪脑袋,皱皱眉头呸呸几声,粲然一笑。
树人喝多了,有理由在原上住一晚。
有一年,丫头在第二天就戳穿了他的把戏。丫头说,我知道,你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才喝醉的。树人正站在屋角,仰了头,看从原的另一边缓缓爬上来的太阳。听到丫头这么说,转回身子,摸着头皮笑,你是个小人精啊。
树人清楚,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原上的一份清静。老人的生日在夏季。那季节在城里,简直像钻进一个闷罐头里。而在原上,树人必定是睡在外边。小院子一角有块光滑的青石板,带了酒意的树人就躺在上面,让习习的凉风抚摸着,睁开眼睛便是触手可及的星星月亮。有时树人跟老人半夜都不睡。他们在原上走。老人照例不多话,树人也不说,只去享受满原的水样月色。白天,树人会央求丫头陪他去逮蚂蚱、捉蝎子,丫头,我不知道哪儿有,陪我去好吗?丫头眨巴一下大眼睛,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但一转身就进屋里,把蚂蚱笼子提在手上。
原上粗犷的风,暴烈的日头,似乎对丫头的身体毫无影响。说完全没影响,似乎也不对。至少丫头的体格是健壮的,肌肉是结实的。眼睛里头,写满原上人的坚韧。然而,丫头的皮肤虽略黑一点儿,却并不粗糙,反而越来越水嫩。茅屋后面隔半里路的地方有一汪泉眼,常年咕嘟咕嘟冒着。泉眼下面有一方水塘。月色下,丫头便裸着身子在塘边擦洗。一身样式老旧的衣服,越来越遮挡不住丫头身体的变化。
有年夏天,树人到原上来,一眼看到丫头,居然呆愣片刻,不再开玩笑。呀,变成大姑娘啦。
与丫头形成鲜明对比,爷爷各方面都露出老相。走路的样子,已经看不出力量;眼睛经常眯起来,手搭凉棚,去看近处或远处的景致;耳朵对各类声音越来越不敏感。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少,当然,话更加少。一天傍晚,爷爷突然对丫头说了句话,丫头啊,让你叔给你找个婆家吧。丫头心里一慌,假装生气,爷爷你说什么呀?爷爷说,我要哪天死了,你咋办?丫头两只大眼睛里突然溢满泪水,爷爷你乱说,你怎么会死呢?可那次丫头真正慌了。从爷爷说那句话开始,她才开始思考这问题。是啊,爷爷会死的!尽管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谁也没办法阻止这事情的发生。到那时候,原上只剩你一个人,咋办呀?丫头一想到这个,忍不住想哭。人是不能有心事儿的。丫头想,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好啊!现在添了块心病。早知这样,还不如不长大。又一想,人怎么可能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儿呢?人总是会长大,会变老。几年前还健步如飞的树人叔叔,现在额头已多了皱纹,耳朵后面有了一簇一簇的白发。她任思绪在自己内心纠结,最后总会安慰自己一句。别人会死,爷爷不会。再冲着原上打量一阵子,又后退一步,即便爷爷死了,我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不会离开这个院子,不会离开老虎,不会离开那一大群羊。
丫头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一切。
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放羊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全落在丫头身上。有一次,在爷爷完全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她一个人还成功地完成了接生小羊羔的任务。当小羊羔一颤一颤撑起身体的时候,她用袖口抹一下额角的汗珠儿,连蹦带跳跑去告诉爷爷好消息。一个人在原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丫头连狼都不怕,还怕什么呢?原上已经许多年不见狼的影子。不料,有天晚上,却破天荒地让丫头给遇到了。当时,丫头正在睡梦里,突然听到茅屋外面有羊的嘶哑叫声。爷爷鼾声如雷,丫头没有叫醒他。她披件棉袄,左手抓着手电筒,右手抓一柄羊刀。刚出门口,就见月光下一条黑影一闪不见了。小羊的惨叫却顺风吹来。丫头脚下没停,顺声就撵过去。跑着跑着,就看到一个影子,嘴里叼着的分明就是那只小羊。丫头追急了,它竟一个闪身也停住。丫头刹住身形,狗东西的眼睛在手电的光照下,发出莹绿的光。她一下子感到原上的风僵硬地吹进身体。但丫头没有退。她和那只狼在漆黑的原野上对峙。后来,她开始虚张声势,比划着手里的尖刀。狼晃了一下脑袋,注视丫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跑掉。丫头抱着小羊回来的时候,腿肚子哆嗦得几乎站不住。她燃起柴火,烤了半晚上。第二天,爷爷知道这件事后,狠狠地训她一顿,骂她不要命。丫头咧着嘴笑。丫头说,它怕我。真的,爷爷,狼怕我。
丫头十六岁的那年,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爷爷的生日刚过没几天,一个上午,她赶着羊群到了原上。日头已很高,还看不到茅屋顶上升起炊烟,也没发现爷爷坐在马扎上的影子。起先她还暗笑,老头果然老了,开始黏炕头。又过了半天觉得不对,猛一阵子心慌。突然想起,几天前树人来为爷爷过生日时,爷爷树根一样的右手,举着小酒盅居然哆嗦得不成样儿。这一回树人逗留了三天。三天里,他老是拿一种令人心酸的目光去端详爷爷。下山前,树人站在院子里,冲檐下站着的丫头叹息一声,走回来塞给她一张纸片,那是他在城里羊汤馆的订餐卡。树人说,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有事儿是指什么事,丫头现在突然醒悟。她紧紧抓住羊鞭,奔跑起来。不一会儿,跑进那个小院儿,跑进屋子里。爷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丫头站在屋子中央,也一动不动,呼吸却慢慢急促起来。好半天,丫头一声哭嚎!那声哭,简直要把小小一座茅草屋都给掀翻。它冲天而起,在原上、沟壑里缠绕。老虎四平八稳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门口,也意识到出了大事儿。原上那群羊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齐冲茅屋方向看了好半天,发现没什么大危险,才低下头继续啃草。
树人到原上的时候已快到凌晨。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漆黑的原上,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寂静。他远远地瞧见萤火虫一般亮着的燈光。越走近,那光就愈加渲染开来。终于进了院子,进了屋子,树人一下子呆在那里。老人仍然那个姿势,神态安详。丫头双膝跪着,趴在炕沿边,趴在爷爷身体上,像是睡着了。树人慢慢靠近,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丫头的后脑勺。
三天后,茅屋后面起了一座坟。
树人在原上住了整整一周。直到丫头再也忍不住,赶他走。她不习惯跟树人住在一起,那一周丫头睡在羊圈旁边的草棚子里。十六岁的丫头不再流泪,红肿的眼睛也逐渐恢复正常。她说,你走吧,我一个人能行。树人坐在院子里那块青石板上,抬起眼睛,盯看墙壁上悬挂的那个荆条笼子。笼子里面盛了些早已干枯的草。那笼子和笼子里的草,像是已在石板墙上存在了几个世纪。编织笼子的荆条好多处都腐烂了,里面的草历尽春秋,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树人嘟囔说,你还是跟我走吧。这话题被他小心翼翼提起好几次。起初,丫头不做声。后来,就一个字儿,不!
树人说,一个女孩子,在山顶上怎么办哪?
树人说,爷爷走了,不说明你没了亲人,还有我和你婶子呢。
树人说,闺女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吧?
树人说,在这里总不是长法儿,现如今谁家男孩子愿意跑这原上来受苦?
丫头一扭头,钻屋里去了。树人依然盯看那一笼子的草,呆愣半天才长叹一声。如何安置丫头是个两难。树人很清楚,即便下了山,他能容下丫头,家里那几个却未必。树人此前跟老婆翠萍提起过,要丫头到店里帮忙。树人说,雇别人也是雇,自己人总还放心。翠萍一撇嘴,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丫头是人家孩子,不是你亲生的。眼前还好,以后咋办?她得结婚,生孩子,一连串的事儿呢。可把一个小孩儿放到荒原上,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何况,上一次来,老人就把丫头托付给他了。而现在的难题是,人家丫头还不愿意跟他走呢。
树人没拗过丫头。他走出院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丫头笑眯眯的,站在门口,冲他挥手。话却突然多起来,你看,我有老虎,有一群羊,还有野兔啦鸟儿啦。差点忘了我还有爷爷。他还在这屋里,还在院子里。他坐在那里抽烟袋,在原上扑蚂蚱。他冲着我笑,跟我说话。说实话,跟你住在一起真是别扭,你是个生人。树人一笑,扭头走了。丫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树人的背影在原上一跳一跳,最后,消失了。
好了。原上就只剩你一个丫头。她似乎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奇怪的是,原上只剩下一个小丫头时,动静却多起来。丫头不说则已,一旦说起话来那是一嘟噜一串的。对爷爷说,对老虎说,对那群羊说,说着说着,一个人呵呵傻笑。
她开始训练老虎。她在原上跑,让老虎跟在后头。还时不时扭回头喊,跑啊,快跑啊你!你看你,光长肉,都成大胖子了。你这样子,可怎么办哪?多年的慢节奏生活,让老虎的奔跑速度也明显缓慢,却禁不住丫头一再鼓励。它若不快跑,丫头就会生气,虚张声势来训它。老虎似乎是为了取悦丫头,也活跃起来。有时候,丫头累了,舒展开身体躺在草坪上。老虎在她头顶,端详一阵子,伸出舌头舔她耳朵。丫头假装睡着,嘴里发出呼噜声。老虎懒洋洋地扭过头,身子一纵,去追飞过去的蝴蝶。
她给每只羊都取了名字。一只黑羯羊叫油蚂蚱,一只老母羊叫老巫婆,一只小羊羔叫蹦豆子,一只老是挺着双角捣乱的公羊,却叫汉奸。这下子,可就真热闹!汉奸你今天要听话,不听姑奶奶的话我让你好看。她所说的好看,无非是甩小石子的本领。现在她已经操练得百发百中,说打左角,绝不会落到右角上。汉奸起初曾经反抗过,连蹦带跳,后来发现躲不过去,就老实了许多。老巫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生了几只小羊吗?还有你,蹦豆子,一出来你就撒欢儿,这么大个草原,盛不下你啦?你跑,再跑我就敲你。
多数时候,丫头在跟爷爷对话。在爷爷坟前,在爷爷睡过的炕头,在院子里,在原上的任何地方。爷爷你就承认了吧,你真老了,你看你走路的样子。哎哟,你打呼噜的声音可真响,八百里开外,都能听到。更多时候,丫头会坐在院子里的角落里,面朝远方呆呆地瞧,一坐半天。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环境的确有些残酷。
还没过一星期,树人又上山来,带着好几个人。这一次树人没劝丫头下山,却要一下子牵走好几只羊。泪珠在丫头眼眶里打老半天转,忍着忍着她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你咋这么不讲理呢?树人狠下心,羊嘛,养大了不就是给人吃的吗?丫头甩手,跺脚,那你也不能一下子牵走这么多啊!汉奸这阵子很老实,别杀它好吗?树人嘿地一声笑,汉奸是哪一只?丫头伸手一指,另几个人也一起笑。一个小伙子歪着头问,为啥叫它汉奸呢?丫头瞪他一眼,不理人家。在她眼里,帮着来牵羊的这些人,也是汉奸。然而丫头没办法。羊是树人家的。人家怎么处理,你管不着。两个月内,树人上山四次,那群羊所剩无几。丫头不哭,也不跺脚了。她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树人是在逼她下山。丫头冷冷地说,你以为这样,我就跟着你走?反正,你自家的羊,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歹你都拉走!我有我自己的,反正我不卖,就让它们生小羊。总有一天,我的羊会占满整个草原。树人不反驳她,也不多解释。直到最后,丫头可放养的羊只剩三五只。丫头把它们撒到原上时,瞧着瞧着,自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个狗日的树人!丫头忍不住骂一句。骂完了,慌忙伸手堵住自己的嘴,瞧瞧四周,嘟囔道,骂人是不对的。树人叔叔是个好人。他又不是汉奸。
让丫头没想到的是,老虎也老了。老虎走路的样子,越来越像爷爷。无论怎么逗弄它,它也打不起兴致。看来,动物老了跟人老了是一样的。丫头想方设法伺候老虎,让它吃得更好一些,可打击还是如约而至。那个下午,就在那个小院子里,在丫头眼前,老虎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倒下去了。老虎倒下的样子,显得轻松极了,安详极了。
树人又一次上山的时候,像是心有灵犀,第一句话居然是,老虎呢?丫头说,陪爷爷去了。树人哦一声,是吗?真是个好孩子。丫头说,我把它埋在爷爷的坟边儿了。树人吃惊地抬起头,死啦?让树人更惊讶的是,他在临走的时候,丫头说的一句话。丫头说,我想好了,我跟你下山。
中
站在香树街街口,丫头像个正在发高烧的病人。她晕车,晕得很厉害,还没进城就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再一个,她辨不清方向。城里的马路和街道,看上去一个模样。拐来拐去,就把方向感丢了。好多天后,丫头都没分清香树街是南北还是东西走向。那一刻,她真是绝望透顶!老天爷啊,树人叔叔夸成天宫一样的城市,就这样子啊!人可是真不少,比农村大集还热闹。但是乱,到处都乱。更可怕的是气味,一走上香树街,扑面而来的那股子比羊圈里还要浑浊几分的气味,顿时让她的呕吐再次爆发。丫头晕晕乎乎跟在树人后面,曲里拐弯,不知身在何处,终于进了间小屋子。树人说,丫头你先歇歇。丫头那时候根本听不到树人说什么,看到一张小床,像落水的人抓到根木头,哪管床上堆满杂乱无章的东西,她一下子躺下去,顿时天旋地转。丫头睡了整整一天。
醒来以后,她成了香树街上树人羊汤馆儿里的服务员。
羊汤馆里每个成员,对丫头的到来,都表示了自己的好感。哪怕树人老婆翠萍,也没像树人担心的那样,流露出不满情绪。或许她觉得人都来了,反对不反对都于事无补,总不能把小孩儿赶走;又兴许是一看到丫头,不由得她不心生怜悯。天啊,那小小的一团人儿,看上去可真够可怜,像遭受过惊吓的小老鼠,走到哪里都低眉顺眼,小心翼翼。树人店里的帮工不多。一老一小,两个男厨师。老的是师傅,姓魏。小的是徒弟,叫大壮。师傅据说是城里人,徒弟则是树人乡下的远亲;另有一个跑堂的小姑娘,比丫头略大些,土生土长的原上人。在山顶上的时候是树人家邻居。姑娘浑身上下像是比别的女人都大一码。名字跟人倒是直接不符,居然叫做秀儿。树人安排丫头跟她住在一起,在小后院巴掌大的储藏室里。里面安着一张床,别的大件物品根本就塞不进去。那天丫头醒来后,先看到秀儿宽寬阔阔的后背,像一堵墙,严严实实把她所有视线都挡住。
好多天后,在胖姑娘秀儿劝说下,丫头第一次走出香树街。秀儿自告奋勇地充当向导。逛公园,逛商场,还在另一条更繁华的街上走个来回。秀儿越走越兴奋,站到时装店的橱窗外盯看一件件精美女装时,更加神采飞扬。丫头却目光弱弱的,落到哪里,好像都被烫一下子。她指着一件衣服问秀儿,那衣服到处都露着,怎么穿得出去啊?秀儿哈哈大笑,惊得路人都扭头来看。秀儿笑过,又神色恹恹地说,这哪是咱们穿的啊,就是能穿出去,也买不起。一年的工钱还买不到这样一件衣裳。
那次以后,丫头不愿走出香树街半步。
对她来说,那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大的没边没沿儿,那里面的一切,离她太远太远。眼花缭乱,让人头晕,让人头疼。既然这样,不如不出去受罪。即便是香树街,丫头轻易也不愿走出去,没一个熟人。丫头慢慢竟回到跟爷爷在原上时的状态,没人问她,就整天不发一语。心里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那时是轻松愉悦的,原上的一点一滴都是她的。闭上眼睛,一切都熟悉得如在眼前,空气都是甜的。而在这里,她睁大眼睛也如同瞎子。不认识字,听不懂人家说什么。空气混浊,呼吸不畅。然而,既然来了,又答应帮树人叔叔,就至少待段时间再说。丫头不图钱,钱对她来说没有概念,也没太大意义。帮助人的事情,倒是愿意干。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丫头成为一个合格的帮工。她似乎必须让自己手头任何时候都有活儿,才不去想原上的事情。
志远算是悄然出现的。
那天,丫头正在前厅扫地,突然感到门口处稍稍一暗。一抬头,便瞧见一个长头发男孩子走进来。他看一眼丫头,没说话,直接朝屋子一角的柜台后面走去,伸手抓起瓶饮料来,啪一下打开。丫头脱口而出,那可是要钱的。男孩子已经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听了这话慢慢放下来,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去擦擦嘴角,又盯着丫头看。丫头一阵心慌。男孩突然笑嘻嘻的,你出生的时候,嘴里咬着块石头?丫头皱着眉头,不知道他说什么,脸却涨得通红,我说的话你听见没?你要给钱!男孩慢慢走近,目光一直没挪开,你这个妹妹,我好像以前见过,叫什么啊?丫头生气了,举起扫帚来说,管我叫什么!喝了我家东西,就得给钱!男孩子端详一下手里的饮料瓶子,又看看丫头,我就是不给,你咋办?丫头顿了顿,好,不给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丫头看看手里的扫帚,觉得不算是一件兵器。自己包袱里倒有把羊刀子,可离得太远。墙角那里有根铁棍子,她正要去拿,翠萍却从外面走进来。一瞧见那孩子,啊哟一声,稀客稀客啊,是不是没发工资,就想起你老娘来啦?
丫头突然醒悟,是翠萍的儿子志远。
跟秀儿一样,又是一个名不符实。志远的志向并不远大。在城里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不愿在香树街上跟着爹妈开馆子,四处瞎混。时不时领着一帮小子到店里大吃大喝,自然不用结账。树人知道这样不行,好孩子都给废了。托关系、跑门子,总算让他招工进了皮革厂。自从志远当了工人,住进厂里的集体宿舍,领了工资,就很少有闲心光顾香树街。
志远嘻嘻哈哈朝着他妈笑,又一扭头,对丫头说,你说,这钱我还给不给?丫头不好意思了。翠萍说,给呀!为什么不给?钱是我和你爹省吃俭用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不是伺候白眼儿狼的。志远赶紧转话题,生意不错嘛老娘,队伍又壮大了?刚批发的服务员?翠萍说,胡说八道!这是你妹妹,丫头。志远一愣,哎呀,山顶上住的那个?都这么大了!又问丫头,你一直叫丫头?丫头站在一边儿,又慌乱起来。志远喝口饮料,说,我给你取个名儿,叫小玉吧。丫头丫头的多难听。你不知道啊,刚才我跟你说的那话,是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的时候说的。丫头摇头,茫然不解。翠萍走过来,抬脚踢他的屁股,我叫你整天胡诌八扯!志远抱着脑袋,呵呵笑着一溜烟跑里头去了。翠萍跟丫头说,别理他。人来疯,多大个人啦没一点儿正形。不过,小玉这名字不难听,总不能七老八十还喊丫头吧?
志远没在家里吃晚饭。他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溜达一圈儿,目的达到了,就匆匆撤退。所谓目的,正应了知儿莫如母的老话,就是回家取钱来的。说是皮革厂已经三个月不发工资,面临下岗。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大一个儿子饿死街头,是不是?志远搂着翠萍水桶一般粗细的腰,扭过来扭过去,拧麻花似的。结果顺利地从翠萍口袋里扭走几张钞票。他顺手塞进牛仔裤口袋,摆摆手就向外跑。到门口,还没忘回头嘱咐丫头,以后叫小玉,不叫丫头啦。啊,一定要记住!丫头等他走远,一个人呵呵地笑起来。丫头感觉这名字也不错。自从丫头进城,这是第一个主动跟她搭话的男孩子。而且,这人挺好玩儿,尽管说的话有一半都听不懂。
于是,丫头改名为小玉了。
没过几天,志远又回到香树街。是个夜晚,店里客人很多。小玉和秀儿正往来穿梭,给客人们上酒上菜。小玉穿上了树人给她和秀儿定做的工作服。同样的衣服,有秀儿做比较,她就更加苗条,面色也更清秀些。志远进门时,小玉没注意到他,等无意中看到,悄无声息地冲他一笑。志远对小玉做了个鬼脸。
晚上收拾前厅的时候,树人问翠萍,那个王八蛋回来干什么?翠萍说,瞧你这个当爹的,不是你亲儿子啊?树人嘟囔,你要再敢偷着给他钱,我跟你没完。翠萍说,好几个月不发工资,你让他喝西北风啊?树人说,糊弄洋鬼子去吧。我早打听过,一分钱也没少发。翠萍嘟囔说,这个败家子!不过,今晚上人家可真不是来要钱的。树人冷笑一声,哟,回来探亲啊?太阳从北边出来啦?
小玉伏着身子擦桌子,强忍着,没说话。她知道志远回来干什么的。
小玉没想到志远会送东西给她。志远悄悄地把她叫到后院儿,塞过一个袋子来,又嘱咐说,别跟人说是我给你买的。我爹我娘也别说。小玉的嘴唇动了几下,皱皱眉头,为啥?志远犹豫片刻,他们老是骂我乱花钱。小玉说,那你为啥还乱花钱?志远说,你是我妹妹。这么多年没见,总得给点见面礼吧。小玉笑了。尽管这个理由让她觉得很不实落。拿着袋子回到小房间打开一瞧,是条她从没系过的粉色丝巾。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跟叔叔和婶子说,似乎不太好。小玉没有撒过谎,心里也从没藏过什么秘密。跟爷爷在荒原上,没地方藏秘密,也没有秘密可藏。不过,事情本身让她感觉温馨。兴许志远说得没错,城里头讲究这个,当哥的应该给妹妹买礼物。
小玉开始慢慢在香树街上走动。绝大部分原因在树人。树人多次悄然打量着小玉,心就悄然疼一下,又疼一下。心里说,我这是把大山深处的一棵树,或一只小动物,硬挪到这香树街来了啊。树人对老婆说,带丫头出去走走,打发她去买点东西什么的,锻炼锻炼嘛。翠萍嘴上不饶人,嘟囔树人接下好大个累赘,心里却记下。有时候去街上找邻居拉呱儿,也喊上小玉。小玉跟在身后,轻易不说一句话。街上有个开火锅鱼店的胖嫂,一见小玉忍不住就来惹她,逗孩子说话她自己开心。小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像是说外语,很好玩儿,可惜话太少。胖嫂着急,对翠萍说,怎么这样呢?跟你家鑫如,可直接不像。翠萍噼噼啪啪吐着瓜子皮,低头悄声说,山顶上长大的嘛。胖嫂又去看小玉,啧啧感叹,挺俊的个孩子,咋就不说话呢?
胖嫂所说的鑫如,是翠萍的女儿。在城里读高一。小玉见过几面,是个不好接近的孩子,情绪变化无常。第一次见小玉,满是好奇。呀,你长这么大啦?一直都在高原上住?就跟爷爷俩人?没看过电视也没看过电影?那你们平时都干什么呀?叽叽喳喳问一串。再一次回来,眼里却根本没小玉这人,对她待搭不理。她对香树街也照样没好感。一次,在翠萍面前摔摔打打,抱怨说人家谁谁谁的爸,开着宝马车接孩子,你们呢?翠萍唉哟一声,大小姐哦,咱一家人能来城里,已经不错啦。鑫如说,你们出去看看,在香树街上也算进城?没看看街上都撒些什么鸟儿,除了农民,还是农民。翠萍辩不过她,顺手拿小玉当武器,你问你姐,她在山顶上过什么日子。鑫如冷笑一声,她是谁的姐?再说啦,她知道个屁啊。小玉本来要说在山顶上也比城里强,一听这话,泪都快涌出来了。
一天下午,小玉左手抓一把青菜,右手提个盛咸鱼的塑料袋,跟在翠萍身后。经过火锅鱼店时,偏偏胖嫂看到她们,就打招呼。老规矩,俩中年妇女站在路边,接力棒一样传递着街上的新闻,聊着衣服啦发型啦皮肤啦甚至夜里各自男人床上的爆发力。小玉不管她们,也不去旁听,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眯着眼睛看车,看人,听一声又一声叫卖。就在那时,香树街另一头呼呼地跑来个红嘴唇红头发的姑娘。正值初春季节,风还很凉。女子却是夏季打扮,短袖体恤,短牛仔裙,露在外面的肌肤洁白如玉。这扮相把小玉给惊呆了,正张着嘴巴看风景,却听胖嫂老鼠夹到尾巴一般尖叫一声,扭头就往屋里窜!小玉不知道胖嫂为什么叫,她还在欣赏那一头红发,心想这咋弄出来的啊?恰在那时,有道光线一闪,这才看清红头发手上居然是把刀!小玉手里的袋子忍不住啪一声坠地。转眼间,红头发已闯进火锅店。翠萍自然不肯走,这热闹不看白不看。小玉却觉得害怕,都动刀子了,还看什么?她弯下腰,捡起袋子就往回跑。
晚上,秀儿眉飞色舞,把小玉没看到的故事又讲述了一遍。
胖嫂没有死在红头发刀下,也没受伤。因为,她吓得尿了裤子。那么胖个女人,说软,哗啦一下子瘫在当地,瘫在一汪尿水里。秀儿笑得前仰后合。小玉却觉得这不是可笑,是可怕。无端就想起自己包里那把刀,那把曾经吓跑狼的羊刀。狼是叼小羊,她才用刀子去对待。胖嫂做了什么,会让那女人动刀呢?秀儿压低声音,那个红头发是一只鸡。小玉说,啥意思?是一只鸡变的?秀儿说,城里人说的鸡,不是鸡。小玉问那是什么。秀儿说,就是妓女。小玉还是不懂,妓女是干啥的?秀儿双手比划一下,又觉得不好解释,就是,陪男人睡觉的。小玉摇摇头,跟男人睡觉怎么就叫鸡?秀儿继续说,陪好多好多男人睡觉。为了赚钱。小玉接下来的一问让秀儿彻底服了,睡个觉,还能赚钱啊?秀儿上上下下打量着小玉,我的个乖乖,你啥子也不懂啊。小玉问,我不懂啥?秀儿说,一男一女办的那事儿。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去摸小玉。小玉哎呀一声,干吗呀,痒。不过,小玉总算弄明白红头发为啥动刀子了。因为红头发走过香树街的时候,胖嫂在背后骂人家,骂得很难听。
接下来的另一件事儿,让小玉明白了什么叫男女之事。
一天夜里,等店里的客人散盡,已经很晚了。小玉帮树人和翠萍收拾完毕,才去后院儿。刚要推门,忽听里面声音不对。是一男一女。女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好像压抑着又忍不住的样子。小玉想,坏了!肯定是秀儿正受人欺负。她一脚就把门给踢开了!闯进去后,先去门后墙上的包里找刀子。女的当然是秀儿,男的却是小厨师大壮。俩人身上光溜溜的,门一开,手忙脚乱拉条毯子盖上。怪的是,秀儿虽说头发凌乱,面色红润,却不像是受到委屈。秀儿哎呀一声,小玉你干吗呀?把人吓死了都!小玉拿刀子指着大壮,他欺负你?大壮和秀儿面面相觑,好半天,头对着头笑。秀儿说,大壮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她就是个青柿子,啥都不懂。小玉问,没人欺负你,你叫唤啥?秀儿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秀儿说,我愿意啊。大壮走了后,秀儿从头到尾给小玉说男女之事,细节一点都不落下。小玉听得脸上发烧,又后悔自己傻乎乎。她呸呸数声,打住秀儿的喋喋不休。好了,恶心不恶心哪?
香树街上发生的好些事儿,让原上长大的小玉难以理解。
街上明明到处是人,没有狼啊野猪啊之类的凶猛野兽,可危险却一点也不少于荒原上。在原上,人拿着刀子对付野兽。在这里,人拿刀子攻击人。小玉已经听说过好多次打架斗殴。两帮小痞子在街上开火,动刀、动棍,混战结束,一个孩子的胳膊被砍断,另一个被打得脑震荡。街上的小偷据说也一波一波的,越到年底就越猖狂。秀儿已经在街上丢过三次钱包。街上有家网吧,彻夜亮着灯。据秀儿的说法,除了打游戏的孩子,就是为一夜情去钓鱼的。而一夜情的意思,就是互不相识一对男女,晚上睡一觉,第二天还继续互不相识。街的另一头,白天紧紧关闭,夜里却灯火辉煌的地方,正是那红头发的工作地点。她的工作,就是跟一个又一个男人睡觉赚钱。
志远再次回家,却主动要陪小玉去看场电影。他说得很有理,让小玉出去见见世面。要不,在香树街生活十年,脑子还是不开窍。说这话的时候,小玉没在旁边儿。翠萍急着去找邻居打牌。前天午后的几场,她输了几十块,盘算怎么赢回来。对小玉的事儿她谈不上有兴致。树人则犹豫不决,拿不准应不应该阻拦。志远处事不稳,从来没这么正经过,反倒让人觉得可疑。不过,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小玉不是亲生的,却也早拿她当闺女看。她就是志远的妹妹,有什么好担心?
小玉这次倒是心甘情愿。看电影这事儿透着新奇,再说,有个好玩儿的哥哥陪着去,更加新奇。电影内容不是很懂,但她很满足。志远体贴得有些过分,买爆米花,买口香糖,买饮料。电影结束,走出影院后小玉脸上依然红红的,高兴劲儿半天没消。坐上摩托车,志远让她抱紧自己,她立刻就照做了。志远戴上头盔,扭过头来问,坐好了吗?小玉大声回应,坐好啦!志远一踩油门,摩托车刷的一声奔出去。小玉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但身边的风景飞速后退的感觉,倒比在电影院更让人兴奋。不一会儿,小玉感觉两边的楼群越来越松散,楼也越来越低。她大声问,不是回家吗?志远说,天早着呢,带你去个好地方。
离开城区,到了城郊的一条河边儿。
小玉看到小河,看到两岸密密麻麻的白杨树,顿时发出一声欢呼。很长时间没看到大自然的景色了,尽管比原上的风景差得很,但毕竟有水、有树、有假山。河边有一个小型的开放式公园。志远把车停在公园入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园子,小玉一进去,忍不住奔跑起来,一下子呼吸到久违的气息。志远紧随其后,也往前跑着,顺便拉起小玉的手。在小玉看来,那是极其自然的。以前在原上,爷爷经常这样拉着她的手。树人叔叔当然也拉过。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进一片小树林。是一片没有路可走的小树林。小玉找到了在原上的感觉。离她跟爷爷居住的茅草屋不远,就有一抹茫茫苍苍的松树林。那时的丫头经常去林子里玩儿。地面上的松针形成香气馥郁的地毯。丫头累了,躺倒在地毯上,眯着眼睛,越过密密匝匝的松叶,看斑斑点点的日光。有时还会在里面睡上一阵子,直到原上响起爷爷的呼喊,或清脆的鞭子声。在都市郊区河边的小树林里,小玉一下子想起这些,顺势躺在地面上。志远稍待片刻,也在她身边躺下。小玉指着天空说,你看,太阳,一片儿一片儿的。志远看不到小玉所说的风景。他的风景在别处。小玉也解释不清,只觉得好看,好玩儿。小玉慢慢地闭上眼睛,好像又要进入梦乡。
她听到短促的呼吸声,迅速睁开眼。
志远的脸已经在她的上方。小玉刚要问干什么,志远的脸迅速盖下来,她想说话也就说不成了。志远的嘴唇已经堵住了她的。小玉瞪大眼睛,看着半空,看一片儿一片儿的太阳,心儿怦怦直跳。想拒绝,意识里感觉这样很不好,但浑身酥酥的感觉却告诉她,你无法抗拒。一切太突然,太迅速,完全没有心理防备,也没时间多想。志远整个身子趴上来时,她想到秀儿和大壮白花花的身子,想到秀儿所说的细节,以及秀儿那句透着古怪的话,我愿意啊。现在,志远开始欺负她了。她说过恶心,奇怪的是对志远的一切,却是好奇。好奇也是一把羊刀,居然逼着她去解开某些谜底。谜底很疼,尖锐的疼,刀子切割一样的疼。然而,疼痛过后,是一种飞翔状态的眩晕。一根枝条上,有只不知名的美丽的鸟儿踩蹬一下,扑棱一声飞走。小树林里重返寂静。小玉躺在那里,想嗅到松针的清新,却收获了一股子腐草气息。志远点上一只烟,轻轻吹起口哨。玉儿,咱该走了。小玉想慢慢坐起身来,但没力气,只好慢慢躺回去。小玉嘀咕说,志远哥哥,你把我的身子都拆零散了。
回到家的时候,香树街上已经灯火通明。
羊汤店里的客人已经很多。秀儿一眼看到小玉就喊,你总算回来了,我都快累死啦。树人在柜台后面,盯着小玉的脸看好半天,又去盯志远的脸。小玉,电影好不好看?小玉爽快地答,好看。志远冲翠萍打招呼,说他要加夜班,扭头就走。树人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志远和小玉脸上,各自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些东西以前在俩孩子身上都没出现过。志远的眼神有一丝躲闪;小玉呢,似乎兴奋得有些过,有些招摇。可以理解为第一次看电影高兴,但又不完全是。
树人的感觉是对的。返程的路上,小玉已经把发生的一切,视作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她搂着志远的双手更紧,对他的依赖感也更强烈。因此,志远跟她说,这是个更大的秘密,比那条丝巾的秘密更需要掩藏。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而且,认为合乎情理。秘密是两个人的,这很有诱惑力。半路上,志远停下车,走进一家药店。出来后递给她一粒药片。说,一定记住,回去后赶紧吃下去。小玉笑呵呵的,为什么吃药?志远说,不吃药你会肚子疼,很疼,很疼。
小玉把那粒药扔进香树街边的垃圾堆里。
志远吓不倒她。自小到大,她就很少吃药。在原上有点儿小病消灾,实在扛不过,就喝一点爷爷煮的草药水。肚子的疼,她也领教过,每个月总要经受那么一次。还有比那更疼的吗?然而,小玉身体深处的那种疼,过了好久并没有来。小玉居然暗自庆幸,她认为幸福是一件连着一件的。尽管看过电影之后志远好久也没回过香树街,但小玉并没感觉他离得多远。而每个月必要经受的那几天痛苦,却意外消失,不能不说是件高兴的事儿。小玉像刚走上香树街那天一样,开始呕吐。
同时期呕吐的,还有秀儿。
按理说,最先发现小玉呕吐的,应该是秀儿。可那段时间秀儿心情不爽,跟大壮闹别扭。大壮其实身子骨并不壮,跟秀儿相比,体力略占下风。秀儿生起气来,一巴掌就能推他个趔趄。秀儿说,王八蛋,你说怎么办吧?给你一条阳关道,赶紧跟我去领证,等孩子出来再结婚,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要不,你這会儿就陪我去医院,打掉!反正我一分钱也不掏。秀儿就在厨房里跟大壮说这个。里面飘逸着浓郁的羊膻味儿。秀儿的话小玉似懂非懂,不明白领证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她不懂,也不问。自从那晚撞到秀儿跟大壮的事儿,就决定再不理他们。大壮看上去一点也不急,我爹说,要我明年结婚,彩礼钱还没攒够。魏师傅在一边嘿嘿地偷笑。秀儿嗓门顿时加大,狗日的,什么时候啦还说这个?魏师傅赶紧打圆场,大壮,去啊,去领证,早领早抱孩子。
第一个发现苗头的,竟是火锅店的胖嫂。这女人有事没事的,也喜欢到店里来跟翠萍叽咕一阵子。那天正扑哧扑哧嗑着瓜子聊秀儿的肚子,夸大壮的好本事,却见小玉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动静,捂着嘴巴跑向卫生间。胖嫂眨巴一下眼睛,翠萍啊,你这俩小服务员,不会一起都被种上了吧?这话把翠萍给说愣了。熊娘们,你可真有意思。秀儿有男人,小玉可连男人的毛也没见。胖嫂凑过脑袋,压低声音,这丫头傻乎乎的,没准儿被男人占便宜,她还不明白咋回事儿。翠萍呆愣半天,嘴唇悄无声息地哆嗦。当天晚上,她就买来试纸,悄悄给小玉做检验。反正这孩子是真不懂。
结果,她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树人已经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一听这事儿,忽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志远这个狗日的!手忙脚乱去穿衣服。翠萍压低声音,叫什么叫?你咋知道,就一定是咱志远?树人把自己的前额拍得啪啪响,不是他,还有谁?小玉来城里后接触过别的男人吗?树人穿好衣服就向外走。翠萍去扯他,不让出门,你干吗去?树人发狠,先把个畜生宰了再说!翠萍跺脚,胡说些什么呀,还不赶紧想办法。树人一瞪眼,我先去问,要真是他干的,回来连你一块儿收拾。整天惯他,惯出个小流氓来。树人赶到皮革厂的时候已是半夜,问了几个人,都说志远出去喝酒,没回宿舍。他气呼呼地往回走,刚到大门口,迎面碰到晃晃荡荡的志远。居然还能认出他爹,你来干啥?树人并不答话,一把揪起他衣领子拖到门口旁边,你把小玉怎么了?志远咬着舌头,没怎么啊,不,不就看场电影吗?树人说,小玉怀孕了,是不是你干的?志远一皱眉头,龇牙咧嘴,傻啊她,我都买好了避孕药,她没吃吗?树人一巴掌就抡到他脸上,志远扑通一下趴在地上。树人跟上去又踩一脚。门卫室几个人赶紧跑来拉架。树人连跳带叫,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王八蛋!
树人回家后,嘶嘶啦啦半个晚上,在床上烙饼。翠萍被他扰得睡不着,加之牌桌上不顺,也就没好声。树人一生气,拿巴掌把她打起来。树人的意思,事情已经很糟,不能更糟。得悄悄地带小玉去医院。翠萍说,火已经烧出来,纸包不住啦。胖嫂那张嘴谁不知道啊。小玉不可能跟那只鸡一样,拿把刀子去捅人。所以,翠萍差不多已经猜到,街上所有人都已知道,小玉被自己人搞大了肚子。翠萍認为,与其那样,不如从中撮合。反正,小玉又不是亲闺女,肥水不流外人田。树人呸一声,就那个畜生,他也配?翠萍不高兴,别畜生狗日的不离口,人还不是你弄出来的?你说志远不配,我还不愿要这儿媳妇呢。两口子又开始吵。
小玉对一切浑然不觉。那段日子,话却明显多起来。对于志远的一去不返,她没想更多。她对志远顶多也就是个依赖,谈不上爱情。不过,香树街上的一切,似乎在眼里变了色彩,连那腥臭气都好闻了不少。
树人想了整整一天,决定按他的方案进行。第三天上午,他和翠萍就带小玉去了医院。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好在小玉没睡懒觉的习惯,可她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街上的人总是起得早,三个人走到大街上时,两边的早点铺子已烟雾缭绕。翠萍暗暗祈祷,希望胖嫂这天早上多睡上一会儿。不料愿望落空,胖娘们站在屋子里,把这仨人低头耷拉脸的样子,尽收眼底。
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
医生让小玉脱裤子检查,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蜡黄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裤腰带,自己不动手,也决不允许别人碰。医生没办法,把翠萍喊进去帮忙,也无济于事。小玉一声不吭,都蜷到角落里去了。任谁说,也不肯站起来。医生不耐烦,没见你们这样的家长,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弄大肚子不赶紧做,等着吹气球?翠萍没办法,求医生允许树人进来帮忙。医生总算答应,树人却不肯。他咬嘴唇,摸头皮,在走廊里转圈儿。翠萍说,火都烧到腚上了你还要脸啊?树人没办法,只好进手术间。小玉仍然不肯。树人都把她抱到手术台上,连踢带咬的,不肯就范。
树人哀叹一声,算了吧。
医生哼一声,这可是你们说的。再拖,想做也做不成了。
在院子里,树人决定跟小玉摊牌。树人说,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小玉一脸惶恐,连连摇头。翠萍在嗑瓜子,皱着眉头看风光。树人在斟酌措辞,你肚子里,有孩子啦。小玉眨巴一下眼睛,眉开眼笑,怎么进去的?树人顿时低下头,没了话。翠萍嘿地一声笑,是志远给你种上的。树人挥手就去扇她耳光,翠萍躲过去,打我有什么用?不做就不做,我还想抱孙子呢。说着,气呼呼地先走了。树人说,玉儿,这事不好玩儿。咱得把孩子打掉。小玉问,打掉啥意思,会不会打死?树人点点头,你以后还可以结婚,还可以要孩子啊。小玉说,既然那样,我就不!养个孩子玩儿多好。
志远被树人押回了香树街,就像警察押回在逃犯。一路上,街两边的人都在指指点点,脸上挂着笑。胖嫂甩着手上的水,一脸满足,主动跟树人打招呼,哟,把志远带回来啦?树人满脸通红,推着志远,走起小碎步。
审讯室设在树人两口子卧室。正是上午,不到喝羊汤的时候,店里很空。魏师傅是明白人,一大早就说家里有事儿,躲了。秀儿和大壮这天很忙,穿得光光鲜鲜,要一起去拍留念照,还要去领证。树人把一道一道门都紧紧关闭,插上暗锁。翠萍打定主意不进那屋子,免得老子动手,儿子叫唤,当娘的心疼。她站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算盘。事实上,她根本不懂怎么打。小玉知道要发生很糟糕的事儿,但还不确定糟糕到什么程度。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树人直截了当,志远你有俩选择,一、痛痛快快跟小玉去领结婚证;二、你给我滚出香树街,以后永远都别踏进这家门,咱们一刀两断!志远动动嘴唇,没说话。树人逼问一句,选哪一条?志远说,都什么年代啦,还这样。树人挽挽袖子,你再说一遍!志远说,爸你出去看看,走出香树街去看看。现如今就这种事儿,也叫个事儿?我又没强奸她,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我也没想让她怀孕,她不听话,这怨我啊?树人嘴唇哆嗦,牙齿发出怪怪的声响,给个痛快话,娶她还是不娶?志远说,怎么可能啊爸,我是有文化的人。树人对小玉说,闺女你先出去。
小玉看看那爷俩,对志远笑笑,转身出门。一出门,居然差点碰到翠萍的脸。小玉说,婶子,你干什么啊。她话音还没落,屋里已经噼噼啪啪响起来。像是扇耳光,像是棍子打在枕头上,像是两只野兽在呼哧呼哧搏斗。奇怪的是,两个男人都没叫喊。翠萍急得使劲拍门,小玉也帮着拍。但门紧紧关闭,屋子里声响不断。过了好半天,响声停止。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志远,腿一瘸一拐向门外走去。树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房顶,嘴角上有血迹。小玉似乎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咋回事儿。她去追志远,在最后一道门前追上。小玉问,你真打算不回来啦?志远不说话。小玉说,也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志远慢慢回过头,凑到小玉面前,悄声说,傻逼!
他哐当一下拉开门。香树街上的喧嚣呼啦一下子全钻进来。小玉顿时感到恶心。她趴在门框上,呕吐不止,却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
树人从跟儿子搏斗一场后,脸上几乎没了笑容。翠萍已经不敢戗他的火,私下里难免嘟囔不止,早就说过是累赘,不听啊不是?魏师傅和小徒弟依然不愠不火,似乎他们这辈子的生活天地,就是那间膻味十足的厨房。最高兴的是秀儿,一天到晚忍不住想放声高歌,但那是个小小的羊汤馆儿,不是老家山顶的荒原。偶尔刚起个头,一瞅树人和翠萍的样子,戛然而止。
随着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小玉从秀儿那里接受的知识也越来越全面。呕吐和稍稍隆起的肚子,并不耽误她继续在店里忙。她脸上平和异常,好像那些事情都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肚子里的那块肉,也跟她毫无关系。不过,小玉又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又不愿迈上香树街半步。翠萍也不带她出去了,认为那样很没脸面。倒是没耽误她继续打牌。
不到两周,香树街上的羊汤馆里人丁兴旺,添了一男一女俩小娃娃。
秀儿和大壮在街的另一头租了间小房子。大壮的爹娘一人扛着一个大麻袋,从乡下入住城市,做好一切准备伺候儿媳妇月子。那间房子里没有老两口的铺位,树人把他们安排进秀儿和小玉的房间。秀儿的儿子哇地一声叫出来时,小玉已躺在待产房里。小玉回家后,显然不能再住小储藏室,于情于理都不能。树人早打发翠萍整理了鑫如的房间。至于志远,已经像个屁,被树人放掉,是死是活他都不想关心。
生下个女娃,小玉才哗啦一下子明白做女人是咋回事儿。
孩子放在她旁边。拳头大小一张脸,眼睛眯缝着,小鼻子、小嘴巴、小耳朵。小玉看着看着,忍不住想笑。可一笑肚子就疼。志远说得对,很疼,很疼。快要死过去的疼。跟在小树林里的疼完全不一样。但一个小孩儿居然躲在自己肚子里,又这样钻出来,这事情想想就好玩儿。翠萍有点不高兴,她很想抱孙子。志远怎么端详都比那个大壮强一千倍,然而,人家的种子发芽是儿子,她家的却是丫头。好比是打牌又输了钱。不过,抱孙子的希望还绵绵不尽。志远的媳妇不可能是躺在床上的傻丫头。树人有了当爷爷的兴奋,都写在脸上。
而当事人志远,兴许还不知道他有了女儿这码事儿。
照小玉的想法,出院之后就直接回荒原。当年爷爷在她嘴角抹羊奶的故事,她早就听说过。小玉清楚自己的实力,至少不必用羊奶喂孩子。可树人哪能同意。他说,玉儿,你觉得可能吗?把你一个留在原上我都不放心,何况俩?小玉微微一笑,更叫人叹怜。小玉说,我俩就算有了伴儿,你担心什么?小玉的执拗,或者说稍稍成熟,表现在接下来给孩子取名上。小玉说,我就叫她丫头。树人和翠萍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事情当然没按小玉的思路走。翠萍抱着丫头,树人提着大包小包,小玉略带蹒跚双脚迈着小外八字,一家四口重又回到香树街。街上人对一切新生事物都充满好奇,对一切事理的评判,都有自己持续不变的标准。老树人一家的故事早已不新鲜。新鲜的是小小的一簇生命力,此刻出现在香树街馥郁的气息里。人们对新生力量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好奇,以及熱情。时间是盛夏,并不担心冻着孩子。胖嫂等几个老娘们儿,像看西洋景,掀开小被子一角,甚至伸出粗糙的手指,去触摸那细嫩的皮肤。树人赶在前面去开门,翠萍抱着孩子跟女人们一应一答。小玉则双手卡腰站着,身材明显臃肿。起初她面带微笑,一声不吭。后来突然说,好啦婶子,该回家啦。
这称呼,这声音,让街上人顿时转移注意力。然而,都似乎被吓了一跳。
呀,生过孩子的小玉,居然出落成一个韵味十足的女人。比以前胖,反倒显得皮肤更白、更嫩;头发稍显蓬松,却不凌乱。表情呢,平淡似水,丝毫不见潮起潮落,跟香树街上的女人完全不一样。满街人暗暗称奇,志远那小子真识货,小玉还青瓜一样的时候,他居然没看走眼,就能号下!可没人想到,小玉的清淡是骨子里带着的,没经过太多侵蚀的。她的生活环境在荒原,或者说,她本来就是原上的一分子。那是大自然的恬淡本色。
当然,如果说小玉的内心仍然像荒原头顶的蓝天白云一样,那怎么可能?一个丫头的到来,已经改变很多事情了。
比如,小玉不住鑫如的房间。怎么劝,她都不住。小玉知道,如果她住下,不但树人会遭埋怨,鑫如回来,也没她的好果子啃。那孩子的厉害,她早领教过。惹不起还不能躲着走?小玉说,我还是住原来那屋。树人一张手,里头住人了,大壮的父母。小玉哧地一笑,看,我就知道,香树街上没我们娘俩住的地方。树人一愣,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个新的小玉。甚至,跟刚刚走在香树街上的那个都不一样。没办法,他只好遵命,把大壮父母客气地请出去。
羊汤馆儿继续开张。杀羊的地方,原本在后院一个帆布棚下。小玉刚来那会儿,一看到要杀羊,就绕道走。现在,她不打算绕了,她要树人让道。小玉说,孩子这么小,整天听羊的鬼哭狼嚎啊?树人照样没办法,把杀羊地点转移了。店里早又聘来两个小姑娘,暂时替代小玉和秀儿。小玉对此坦然接受。她整天都不出小屋,好像那就是荒原上的茅草屋。翠萍起初还伺候得比较殷勤,渐渐地,烦了。一天,小玉嗤嗤啦啦喝完一碗鸡蛋汤,抹一下嘴巴,突然说,那包里有条丝巾,婶子你拿出去烧了。口气完全是下指令。翠萍问,好好的,干吗要烧了啊?小玉的话让她哑口无言,你儿子送的。要觉得烧了可惜,你就系上。翠萍回来跟树人发脾气,你看,你看,简直养了个亲娘。树人挠头皮,这孩子以前不这样啊。翠萍说,从头到尾,一家人都被她糊弄。树人想了解一下到底为什么,假装去看孙女,旁敲侧击,拿话试探。小玉对他笑,倒不给他施冷脸色。
小玉说,我想回家。
树人恍然大悟。小玉这是用当年他的一招。他当时是逼着小玉下山,现在,小玉逼他们放行。经过连日思考,他认为留下小玉和孙女的路,并非没有。当务之急是,一面稳住她,一面在城里给她找个婆家。志远那小子肯定指望不上。他也知道,这计划虽可行,难度却很大。农村进城的,不认识的,心里不踏实;认识的,却没合适的。城市里的,你想都别想,谁会找小玉这条件的?
没过一个月,树人急于寻找的那个男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香树街上,有个退休老教师,姓周,教过语文,很有些老学究气。早些年写诗,在报纸以及一些并不知名的期刊上发表过。遗憾的是,境界略差。他又不懂得炒作,人且慢慢老了。因此,名头不响。对于香树街人来说,读诗已是很稀罕的事儿,诗人,简直比大熊猫还缺。因此,周老师不太被街上人关注。但在这座城市里,他也不免有一帮子文朋诗友。其中一个,笔名叫子曰,跟周老师是忘年交。这天,子曰登门拜访,聊得尽兴,不免天色已晚。周老师提议,到酒馆里坐下,一边饮酒,一边畅谈。俩人下楼到街上,首先入眼的,是树人的羊汤馆儿。尽管羊汤的膻味儿跟诗境差得稍远,但物质世界并不丰富的周老师和子曰都觉得,像他们这种考虑人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的思想家,对此完全可以忽略。俩人施施然钻进羊汤馆儿,几碗羊汤、几杯二锅头下肚,均诗性盎然起来。子曰主动提议朗诵一首周老师的诗以助酒兴,周老师自然不阻栏。于是,子曰站起身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朗诵一首情诗。开饭馆儿的,什么人都领教过。树人和翠萍虽说少遇见诗人,但也见怪不怪。
不料,子曰朗诵到兴头处,突然咔嚓一下停住。树人和翠萍不解,周老师也惶惑,几个人一起去看子曰,又随他的目光慢慢转移视线,都愣了!
偏门一角,站着小玉。小玉的头发蓬松着,一脸雍容。问题是,她身上披一条粉色床单,上面一朵深色大红花。小玉是出来找暖水瓶的。一见子曰在那里手舞足蹈,觉着好玩儿。她还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而子曰之所以止住朗诵,道理亦然。他也没领教过这种打扮的。小玉的一时兴起,被他认为是特立独行。他想不到,香树街上还有此等女人。他一停下,且傻乎乎地张大嘴巴,小玉立刻笑得花枝乱颤。但小玉什么话都没说,提起个暖瓶就走了。这一笑,意义非凡。子曰认为,这是他看到的世界上最清纯的笑容。他傻乎乎地问周老师,蒲松龄老先生说,山中有草,曰笑矣乎。周老,你觉得那是不是?
这位诗人供职于文联,是文学内刊的小编辑。结过婚,后来离了。前妻受不了他的原因之一,就是动不动诗兴大发,啃着咸菜喝酒也要朗诵。这哪是过日子?现实和思想弄得颠倒混乱,总觉得世人皆醉,唯他独醒;世间皆浊,就他还清澈,恨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疯才好。除了圈内稀有动物似的几个朋友,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稀奇古怪的世界。现如今诗人作家数量不见得少,精华却不多,且一个个喜欢单打独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响的,他又瞧不上,骂人家混子。因此,他很孤独,很痛苦。
那是小玉和子曰的第一次见面。于小玉来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想对子曰来说却如醍醐灌顶。诗人的激情一来,挡都挡不住。只隔一天,他就上门拜访小玉。按他的话说,此前的一天他备受折磨。话虽如此,却尚有理智,还知道去周老师那里打听小玉底细。打听清楚后,起初稍稍有些失望。小玉不是同道之人,这是遗憾。往细处一想,又确定无疑,这绝对是蒲老先生所说的山中之草,值得他为之做出一些新奇举动。他认为,小玉的经历很凄惨,他有责任和义务去救她出水火。
子曰捧着一束花,叩开膻味十足的羊汤馆。
恰好那天周末,鑫如破天荒非正常回了家,盘算着跟父母共进一次午餐,顺便捎走下几个月的生活费。给子曰开门的正是她。先看到那一束花,哇塞一声尖叫,随即脑子高速运转,猜测是哪个同学这么大胆,居然追到家里。因为,她扳着脚趾头数,这家里也没有哪一个能跟一束鲜花相匹配。但来者面孔是陌生的,对她的态度也彬彬有礼。鑫如不免怀疑,走错门了吧帅哥。
子曰整理一下领带,慢条斯理,我来拜见玉小姐。
至于子曰叩开门之后,在那间小屋子里跟小玉说了些什么,暂且算是一个谜。不过,一位桀骜不驯的诗人,手捧鲜花去求见一个荒原上的放羊妞儿,已经是天大的新闻。香树街人并不缺乏脑细胞,思维旋转速度也不慢。还没等子曰从那间小屋子里出来,消息已经在街上传得无人不知。羊汤馆门前出现盛况,许多知情人翘首期盼,想看看结局如何。子曰昂首从羊汤馆里出来,面带微笑,没理睬众人,却扭头就去了周老师家。完全可以解释为,他需要找个人来分享此刻的心情。尽管,他身上哗哗啦啦的饥渴的目光,让他很有沉重感。一见到周老师,他的两眼却顿时熠熠发光,终于憋不住了。
知道发生什么事儿吗?我敲开门,小玉像是在等我。她冲着我笑,她真地冲着我笑。她问,是你啊?知道吗周老师,绝对是天籁之音。我把鲜花递上去,你猜她说什么?她皱了皱眉头,说,山顶上的花比这个还漂亮,到处都是。你看,她不是不喜欢花,而是不喜欢残缺美。一束花,好看虽好看,但折成枝,捆成一束,就脱离了天然。鲜花被截断的那一瞬,实际上已经开始死亡倒计时。你瞧,小玉是何等境界?周老师以微笑,鼓励他继续。子曰说,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实话,很激动。洁白无瑕的东西,总是让人畏惧。我一直蔑视伪崇高,蔑视世间的卑俗习气,蔑视缺乏思想浑浑噩噩的人,但我害怕纯洁。她像一个女神,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神。但一开口,就让你无地自容,让你感觉自己身上污浊不堪。天啊,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子曰搓搓双手,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但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她有多么清澈。她,在我面前就解开怀喂孩子!周老师似乎被茶水烫了一下,干咳数声。子曰不管不顾,她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孩子抽不出奶水来,我使劲捏也捏不出来,涨得疼。周老,可不可以这样分析,要么她绝对天真无瑕。要么,她对我也绝对有好感,是不是?周老师略略沉思,打算利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替他分析。但子曰像一个吹足了气的球,只希望倾诉,不想倾听。还没等周老师开口,他突然就站起来,慌忙向外走,甚至都没跟主人道别。周老师问,你干什么去?他一下子回了头,我总算反应过来。她需要一个吸奶器,不是鲜花。
香树街人又看见子曰飞快地跑出街头,二十几分钟后手里抓着一个盒子跑回来。羊汤馆里已经开始进客人,树人他们几个开始忙。子曰急匆匆跑进去,谁也不去看,径直去后院儿。
翠萍嘴里嘶的一声,这人神经病啊?
整整一天,子曰都没再离开羊汤馆儿。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间屋子里。只在期间出来点了两碗羊肉汤,倒没忘记付钱。树人起初很不踏实,去看过一次,刚到后院儿就听小玉嘻嘻哈哈笑,又回去了。鑫如对此事备感新奇,甚至不急于回学校。她认为,如果不出意外,子曰在天黑之前就会到前边来,跟树人商量婚期。她说,你们不知道,现在很流行闪婚。何况,诗人啊,一个个都是疯子。
事实却是,子曰根本没有征求树人两口子意见。第二天下午,他出现在羊汤馆门口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帆布包。翠萍一瞧就叫起来,我的个天,你要在这常住啊?子曰面带笑容,不做解释,把包在门厅一放,就去后院。过了没多久,小玉抱着孩子走出来,子曰手里提着小玉的包裹。树人心里咯噔一下,小玉你要干吗?
小玉说,回家。
好半天树人才反应过来。树人说,绝对不行!我不让你走。小玉说,我又不是你家的羊,你说了不算。树人说,丫头是我孙女,我不能让她走。小玉眨巴一下眼睛,丫头是你孙女儿。那我是谁?我是你闺女,还是儿媳妇?你要能让志远回来娶我,我就不走。这话把树人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俩人对话的时候,子曰出去找出租车。翠萍却一句也不说,她觉得这个故事结尾很不错。她看透了,只要丫头在一天,志远回来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
出租车来了,树人眉头紧皱,竟然慢慢蹲下去,双手抱着脑袋哭。小玉把孩子递给子曰,弯下腰去扯扯树人胳膊。你放心,在山顶上,我会活得更好。小玉还说,反正你是拦不住我的。小玉直起腰身,扭头就往外走。
她坐进车里,子曰把孩子递过去。却风度翩翩地走回来,一本正经地对树人说,叔,你放心,我到荒原上去照顾小玉,还有您的孙女儿。
下
院子周围的篱笆被荆棘丛覆盖,院子中央荆棘杂草丛生,人走进去能被淹没。屋顶的茅草破败不堪,几近塌陷。一层一层青石板堆砌的墙壁,倒还是很结实地站着。墙上那个荆条笼子里的草,居然有了蓬勃旺盛的一团,几乎要把笼子撑散开来。
在诗人的眼里,这一切都是美的。原始而又野性的美。他打算像梭罗那样,亲自动手,伐来木头,重新修葺房顶。他要手握镰刀,从院子里割出一条道路,要搭建新的篱笆墙,甚至,还想亲手做一间木头屋子。他要在里面拉二胡,吹埙。这两件乐器他都带来了,条件允许的话,他会去买一架古琴摆在里面。小玉迎风站着,呆了好久。丫头在她的背上,瞪大眼睛看周围。小玉说,我看,咱们得先去买锅碗瓢盆,要买几只羊羔,对了,还需要一只小老虎。接下来,小玉去看爷爷。她对爷爷说,你瞧,我给你带来个小丫头。她扭头跟老虎打招呼,老虎啊,还那么胖,还跑不快吗?
第一个夜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原顶。子曰伸开双臂,站在院子外面一块石板上,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一口,再吸一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乌泥埙来。那埙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光。埙音缭缭绕绕弥漫荒原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不对劲儿。埙音的低沉幽怨,与他的心情不合节拍。子曰顿时后悔没带根笛子。小玉站到院子里,也冲他说,你吹的是什么啊?真难听。子曰回头一笑,你说得对。恐怕,这乐器派不上用场了。二胡也不行。此前,他只会拉《二泉映月》。他对自己说,看来你以前活得真是压抑啊!
第二个夜晚,他们真正结合到一起。那是子曰一生中最美丽的一次性爱探险。房顶还没修好,从茅草屋一角能看到星星,看到月亮。没有床,地面上铺着干草。他像呵护花朵一样,动作轻柔。不料,小玉的回应却很激烈,简直算得上疯狂,好像一旦到原上,她身体里就生出绵绵不尽的原始粗野的力量。一切平息,俩人躺在那里,诗人数起了星星。小玉说,没想到,你真跟我来山顶上受罪。当时,我以为你开玩笑。你们城里人,咋会喜欢这儿?子曰说,这可不叫受罪。在城里,喧嚣中,我的心是死的。现在,我是活的。小玉眨巴一下眼睛,她不懂。
原上有了个三口之家,顿时生机无限。
远远看去,茅草屋顶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孩子哭闹,声音也丰富起来。小玉不知道自己小的时候爱不爱哭,丫头一到荒原上,却每到半夜就开始哭闹。有时候小玉不耐烦,一边抱着她在屋里转,一边吓唬她,再哭,再哭就把狼招来。但根本不管用,估计丫头不知狼为何物。子曰倒说,孩子哭是正常的。她这一哭,原上声音更多嘛。知道吗?声音也要色彩斑斓,才有意境。小玉哈一声,你这些想法真怪啊。其实不懂也无所谓。现在的小玉心里踏实,已经足够。
看上去,子曰对这样的日子备感惬意。没有汽车尾气,没有嘈杂的噪音,没有复杂的勾心斗角,没有快节奏的生活,日子如同缓慢流淌的小溪。至关重要的一点,他不孤独。他有小玉和丫头。最初的那段日子,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小玉不但是那山中之草,更像一块美玉。
子曰开始写诗。写完了,站在屋子里,站在院子里,站在原上,高声朗诵。小玉不懂,丫头更是不懂。娘俩儿就安静地听。小玉看着子曰的样子,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见他在羊湯店里的模样,又会心地一笑。怎么看,她都觉得子曰是个孩子。当一个家庭建立,男女间的分工开始明晰。子曰的眼睛里,一切都是浪漫的,生活的点滴,在他看来都是辅助。往深里说,他关注的是人的思想,人的灵魂,形而上,柏拉图。小玉不同,她思量生活中一切最基础的东西。衣食住行,在原上最突出的,是食。子曰可以不在乎吃什么,怎么吃,她得想到。回到原上的小玉,不是寻找浪漫的,是找寻踏实感。而踏实感在她思维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油盐酱醋,是让子曰和丫头吃饱吃好,是养鸡养兔子养羊。当丫头能够蹒跚学步,嘴里依依呀呀喊爸爸叫妈妈时,小玉已彻头彻尾变成一个乡野村妇。那时候,子曰是个孩子的想法不但没减弱,反而更强了。不过,于她来说那是无所谓的。她不在乎伺候两个孩子的艰辛。爷爷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日子,不也像个孩子吗?
说到孩子,有个话题不得不提。
那就是,他们俩还有没必要再生一个?在这一点上,小玉和子曰意见不一致。子曰有成套理论,这个世界凶险密布,矿难、交通事故、抢劫、凶杀之类非正常死亡随时发生,再加上战争和自然灾害,让孩子身处这个世界是残忍的,所以他不希望有孩子。正因如此,他的防范举措相当到位,那两个帆布包里,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避孕药具。小玉的观点却是,孩子多多益善,最好是要一群,像羊一样撒在草原上。对子曰的观点,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呢?有了这疑问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关注子曰对丫头的态度。女人的直觉十分敏锐。她发现了一个事实,子曰对丫头,是可有可无的。
而事实的确证明,诗人的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日子越来越像日子之后,子曰的焦虑感开始慢慢显山露水。初识小玉时的那个遗憾,现在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那就是,小玉对他的才华,等同于视而不见。子曰想不通,为什么小玉对他的澎湃激情没有感觉?那些箭头般犀利的诗句,遇到小玉就像遇到海水或棉花,悄无声息。当年,他在诗坛崭露头角时,朗诵会上每朗诵一句,下面都有女孩子尖叫。即便是跟老气横秋的周老师在一起,还可以纵横驰骋,交换思想。他不是没尝试跟小玉交流,亲爱的,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小玉毫不犹豫,好。至于好在哪里,她就解释不清。子曰开始怀疑,他跟小玉之间,算不算是爱情。第一次有这个疑问时,他大吃一惊!这很可怕。假如是事实,那么他在荒原上的旅程,岂不是变成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探险?
子曰开始吹埙。在月光下吹埙,慢慢变成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往往会走出好久的路,站在崖边上,坐在最突出的岩石上,让悠悠的埙音,深入到荒原山谷的角角落落。终于,到荒原上第三个年头的一个夜晚,子曰停住幽怨的埙音,叹息一声,承认自己是一时心血来潮。荒原上的一切,浪漫色彩几乎褪尽。他的灵魂,在荒原上照样无处安放。
就在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荒原上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两个到原上打猎的男子。他们发现荒原上的人家后,非常兴奋。原本,他们打算在帐篷里度过一个夜晚。
小老虎以吼叫声迎接他们到来。显然,这只老虎是真的老虎。它在原上飞奔如箭,它追蝴蝶,追野兔,追草丛里的蚂蚱。每时每刻都把自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这绝对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两个男子之一,举起猎枪,假装向它射击,但它丝毫都不怕,反倒斗志旺盛,唰的一下子向陌生人扑去。要不是小玉及时出现在门口,大声叫喊,结果不是那人惊恐下开枪,就是老虎把他扑倒,进行撕咬。老虎最听小玉的话。小玉一喊,它哧的一下子刹住身形,迅速转回来。
两个男人特征分明,一个胖,大胡子;一个瘦,形同竹竿。
子曰对客人的来临,热情得接近于巴结。此时,能够在原上见到生人,值得祝贺。他让小玉搞了几个野味,蚂蚱、蝎子、野兔,还拿出酒来,摆开架势要跟客人大喝一顿。自从到荒原上后,很少有人陪他喝个大醉。一个诗人,没有酣畅淋漓的酒局,简直大为逊色。小丫头对陌生人的到来,露出的是恐惧。她躲在小玉身后,络腮胡子拿一个哗啦响的钥匙链逗她玩儿,她也不放松警惕。小玉无所谓,心里对陌生人多少有一点儿排斥,但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原上的人向来胸怀宽广。客人来了有好酒嘛。
两个男子到原上来,目标是獾子。他们公司老总的儿子被烫伤,不知从哪里得个偏方,说獾油能疗治烧烫伤,且不留伤疤。在原上转了一天,战果却不佳。小玉知道这样子找,找到的可能性不大。獾子机灵得很,住处很隐蔽。得找到它们窝点,用烟火去熏。但小玉看到两人的猎枪,觉得别扭,多少感到他们是荒原的入侵者。所以,并不打算指点他们。假如原上什么动物都没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子曰得遇知己,状态极佳,滔滔不绝,几分钟就把自己的底细介绍个透彻。讲到自己登门送花的情节时,一胖一瘦俩男人同时来看小玉,似乎鉴定一下,什么样的女子值得一个男人如此疯狂。小玉在一旁织毛衣。这是在城里跟秀儿学的。
子曰酒兴甚佳,劝酒频频,没过多久就稍显醉意。小玉冷眼观察,断定他马上就要站起来摇头晃脑,念那些稀奇古怪的句子。果然,子曰提议,我给你们朗诵一首我的情诗,怎么样?竹竿恰巧要起身,说稍等片刻,我要去放水。络腮胡子说,我也去,清理干净回来再听诗朗诵。小玉趁机说,你少喝一点儿。子曰说,没事儿,今天是真高兴。小玉眉头一皱。她听到两个男人在院子里哗哗啦啦撒尿。
子曰开始朗诵,很卖力气,的确声情并茂。那是一首写给小玉的情诗。小玉不解风情,让两个陌生人听一听,兴许有意外收获。结果,效果不错,两个男子一起鼓掌,连连赞美。子曰面色通红,主动举起酒杯,来,干杯!再喝下一杯,子曰开始浑身发软。
事情的出现很突然,发生在子曰出去撒尿之后。那时,丫头已经睡着。小玉坐在一边儿,手上织着毛衣,面上略带倦容。竹竿紧随子曰身后,也出去了。络腮胡子突然发出邀请,嫂子,来喝一杯?小玉一笑,我不会喝酒。络腮胡子说,这么有味道的女人,不喝酒真是可惜。小玉没抬头,笑着说,喝酒是男人的事儿嘛。突然感觉屋子里的气氛不对,猛地抬起头,络腮胡子已起了身,慢慢靠过来。
小玉大叫一声,子曰!
子曰没办法回来了。他本来就站立不稳,而且,竹竿正拿一把刀子顶着他的脖子。子曰酒意去了一半,问,你,你们要干什么?竹竿说,娱乐一下。子曰说,我们好酒好菜招待你们,就换回来这个?竹竿说,你老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俩刚才出来合计一下,观点一致。有些风景,错过去很可惜。子曰说,人得讲伦理道德,违背女人意愿,强迫她,这样的性,是人类需要的吗?竹竿哈地一笑,你这人真好玩儿。我跟你理解不同。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性行为和性心理是很复杂的,很多人还喜欢同性呢。就在那时,屋里的络腮胡子发出一个沉闷压抑的声响。你听,有人就喜欢这样,认为这很刺激。子曰浑身颤抖。他双手攥拳,哭了,这个世界太让人恶心!丑恶无处不在。我以为离开城市,摆脱了。没想到,没有一个角落不是如此。竹竿说,你这种想法,很多诗人都有。我以前也写过诗,现在成了老板雇用的打手。我个人认为,美丑之间的界限,很难把握。它就是一条线。线这边儿是丑,那边儿就是美。比如现在你就处在线这边儿,就是个很好的小丑。你的女人,被我兄弟压在身子下面。那词儿怎么说来着?惨遭蹂躏?而我手里只有一把破刀子,你居然不去救她,甚至都不反抗。你站在这里,跟我探讨美和丑,探讨伦理道德,不觉得可笑吗?子曰说,人跟野兽谈交易,能成功吗?何况,肉体本是身外之物,你已经伤害了我的精神,比用刀子划开我的皮肉还要疼。不过无所谓,你可以侮辱我。人生來就是痛苦的,就该受到惩罚。
竹竿呸的一口痰吐在他脸上,你让我恶心。
奇怪的是,好半天过去,屋子里悄无声息。
竹竿回头问,大胡子你好了没有?该换岗了。屋子里面没有回应。竹竿稍稍犹豫,诗人,你最好站在这里别动。你要一挪地方,我不但伤害你的肉体,连屋里那两个一起伤害。子曰仰面朝天,长长叹息。他说,我真是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这样?竹竿迟疑着朝屋里挪动脚步。他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危险。一边走,一边悄声问,大胡子,你怎么不吭声?到门口,他停顿好一阵子,似乎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回头看看子曰,见他还站在原地,才回了头,轻轻推那道木门。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竹竿悄然踏进一只脚去,另一只脚刚刚抬起,门后突然闪出一个黑影,同时,眼前一道亮光。
偷袭者是小玉。她手里抓的就是那把吓跑狼的羊刀。竹竿身手灵活,居然躲过去了。第一刀没刺到他,紧跟着小玉来了第二刀。竹竿哎呀一声,撤到门外。子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竹竿站住身形,举起刀对着小玉,声音变了,我那兄弟怎么了?小玉咬牙切齿,死啦!子曰一哆嗦,小玉你真把他杀了?竹竿扭头说,诗人,你过来,劝劝你老婆,到此为止,不玩了好不好?子曰站着不动。小玉说,我这把刀子吓跑过狼,刚才又杀了个人,有本事你就来!竹竿说,漂亮女人不应该沾到血腥。你杀人是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子曰说,是啊,小玉,他说得对。
小玉扭头一声大吼,你滚!
竹竿早已做好滚的准备,趁机一转身,朝院子外面跑去。小玉顺手一刀,划破了他的胳膊。但他跑得飞快,再刺去的一刀落了空。一转眼,竹竿已跌跌撞撞跑到篱笆墙外,向荒原狂奔而去!小玉大声叫喊,老虎,老虎呢?就听小老虎狂叫一声,一道黑影子嗖的一下飞出去。子曰嘟囔说,小玉你不能这样,这可真成故意杀人了。小玉听不到,她已经跟着跑出去。子曰连连跺脚,杀人要坐牢的。小玉你听话啊,咱又没吃亏。他在那里嘟囔,却听到原上传来小老虎的撕咬声,男人的哀号声。一连串的声响过后,原上重归宁静。
月光如洗。子曰发现自己站在一滩尿液中。
先回院子的是老虎,后面是小玉。她奋力拖着的,是一根没有生命力的竹竿。在离子曰不遠的地方停下,小玉弯下腰,呼哧呼哧直喘,慢慢地,却瘫软下去,就躺在院子中央。那时,月亮照得四下如同白昼,可就连小老虎,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打破这宁静的,是丫头的一声哭喊。她的夜哭,就像闹钟一样准时。丫头哭的时候眼睛却闭着。慢悠悠的,一声接一声。好像凑不够哭声次数,她就不肯停下。
小玉有气无力地问,咋办啊?
子曰叹息一声,我刚才想得很多很多。这瘦子说得对,美和丑就是一线之间。譬如小玉你的纯真和野蛮。之前,我绝想不到你会做这样的事儿。我甚至不知道你那把刀子藏在哪里。我觉得,应该用人类学某些观点来解释。这是蒙昧与文明之间的一次对抗。你身上有原始的力量,隐藏在身体深处。在你意识里,两个男人本来就是狼,是野兽。问题是,杀死入侵的野兽是违背法律违背道德伦理吗?这个话题,尚值得争议。小玉说,我听不懂。我问你,咱们怎么办?子曰说,照常规,你应该去自首。小玉说,什么意思?子曰说,就是自己去投案,不是等警察来抓你。那样的话,根据你的犯罪经历,你或许得在监狱里一辈子。小玉问,再也不能见到小丫头?子曰说,有可能。不过,我认为我有责任和义务把她养大,尽管她不是我的孩子。如果你认为不妥,也可以交给她亲生父亲。
小玉慢慢地站起来,她的气力已经慢慢恢复。
她突然问,子曰,你跟我到这里来,到底图个啥呀?子曰说,这么跟你说吧。这是一种行为艺术式的逃离。都市里的世界让我无法呼吸。小玉说,后面这话我倒是懂了。现在你能喘息了?子曰说,说实话,这个荒原不是我想象中的荒原。我原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建起我的瓦尔登湖。可我错了。小玉说,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你早就想离开这原上?子曰似乎犹豫不决。小玉冷笑,我还以为我比秀儿幸福。志远那小流氓没说错,我就是个傻逼。
小玉俯下身子,抓起竹竿一头往屋里拖。子曰决定不去帮她,也不想离开原地。很多事情他还没想清楚,需要进一步作思考。但毫无疑问,假如他一伸手帮忙抬竹竿,就会成为同案犯。小玉终于把竹竿拖进屋里。接着,茅屋里传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跟丫头不紧不慢的哭声,形成合奏。小玉再次出来,手里提一个大包,扑哧一下扔在子曰面前。子曰问,你什么意思?小玉说,你的东西。子曰说,你赶我走?小玉说,是你自己想走。子曰说,我抛弃工作抛弃工资,来这里陪你。现在,你赶我走?小玉发出苍凉的一声笑,算了吧子曰,我是个乡下人,没文化,听不懂你的诗,可我脑子不笨。你要是想走得有脸面,我帮你。不是我赶你走的,是我求你,行行好,赶紧走吧。
小玉转身回屋。子曰站在那里,继续思索。小玉提出几包东西,又转身回去把丫头抱出来。丫头哭够了次数,就不哭了。小玉说,丫头听话啊,先坐在这里等娘一会儿。丫头把右手食指塞在嘴里,很听话地坐在那个大包上。
子曰很快明白小玉要干什么。她一趟一趟往屋里抱柴草。屋子周围的干草和树枝,全都被她塞进茅草屋里。站在一地的月色中,她拍拍手,四下打量一番,走到墙根,一伸手,把那个装满杂草的笼子扯下来,呼啦一下子扔进屋里。小玉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里,蹲下身子,啪的一声,打火机亮了。那簇火苗一凑近干草,顿时噼噼啪啪发出声音。响声中,小玉回到包裹前,把丫头抱在怀里,回过头说,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把丫头给我绑在身上。子曰慢慢走过去,接过那绳子,问,怎么绑?小玉说,缠上几圈儿就行。在前面系扣子,系活扣。要不,我一个人解不开。绳子绑好了,丫头挂在小玉的胸口,跟妈妈面对面。小玉一探头,在她小嘴上亲了一下。丫头嘿嘿呵呵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扭头去看屋子里探头探脑的火焰。小玉把另一个大包甩在背上,双手各提着一个。老虎蹲在那里,仰头看着茅草屋。小玉喊它,老虎,咱们走。老虎扭过身子,唰的一下先跑出院子。小玉像一个巨大的气球,慢慢地向外走去。子曰呆愣半晌,才问,小玉你去哪里?
小玉说,找个没人的地方。
子曰正要哀叹,却听哗啦一声,急忙扭头去看。他亲手搭建的茅草屋顶,一下子塌陷下去,火光冲天而起。好半天,子曰抓起自己的包裹往肩上搭去。有个东西碰他一下。是那枚埙。子曰突然觉得,此刻的心境,倒是很适合吹奏一曲。于是,他坐在篱笆墙外面一块青石板上,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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