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建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冷得滴水成冰。孤老汉五仁赖在炕上不想起来,虽然土炕早已经凉透,被窝里总还是受用一些。五仁伸手伸脚地躺着,瞪眼瞅着一片乌黑的房笆,心神清静得无欲无望。闹腾了一夜的老鼠也回窝歇着去了。
“五、五爷,开、开门!”
大门外蓦然响起的一声结结巴巴的吆喝,随着晨光一起从门缝挤进屋里,响箭一样钻入五仁的耳朵。五仁止不住浑身一个哆嗦,憋了大半夜的一泡热尿陡然喷出,五仁紧攥慢捏,还是让尿水弄湿了裤裆。
“日娘的!”五仁说,“日娘的,这傻子!”
大门外,傻子大青把手缩在破棉袄的袖筒里,并不拍打门扇,只一声声地喊叫,像一只饿久了没人管的老山羊,喊一声,头一扬,头上破棉帽的帽耳就像乌鸦翅膀一样扑棱几下。
五仁顾不得被窝里的臊臭味憋气,赶紧拿棉被蒙住头,不去理睬傻子,可棉被也挡不住大青的吆喝声,聒噪得他脑门子上的火气“噌噌”直冒,真想爬起来出去揍傻子俩耳刮子。五仁没想到让傻子给缠上,五仁恼火地想,这都怪山羊胡赵平秋那个老东西。
那日上午,五仁随一帮老汉们蹲在街心一道墙跟下晒日头,彼此说着村里一个刚过世的老头子。冬天的太阳晃晃悠悠地挂在天上,如同一只点了蜡烛的灯笼,让人想摘下来抱在怀里暖和暖和。老汉们的言谈不急不躁,和着嘴里喷出的老旱烟的烟雾一起悠悠荡荡,同他们的日子一样缓慢消闲。过世的老汉是五仁主持着发送的。五仁最通晓这方面的事情,且五仁是孤身一人,家里再没别人,也就没啥忌讳牵累,所以村里发送死人的事总是请五仁给主持打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想起五仁。
那个上午,五仁忽然伤感起来,叹道:“我活着的时候给别人发送,等我死了,谁给我发送哩?”
老汉们听五仁这样说,便都七言八语地打趣起五仁来。一老汉说:“五仁你活得好好的,倒惦记起这事来了,这有啥好惦记的,等你闭眼伸腿以后,找人挖个坑把你扔下去埋了就是了,难道说没人发送你就不上路了?”另一老汉说:“五仁你瞅瞅我们这些老家伙,你看中了谁,就指定谁到时候给你发送。”又一老汉接口说:“那就是你了,我替五仁指定。”
五仁吧嗒着旱烟,不发一言。
赵平秋老汉揣透了五仁的心思,便说:“你们瞎说个啥,五仁不是怕没人给他发送,他是嫌自己没个后人哩。”
众老汉一听,一时都噤了声,都知道这是五仁的一块心病。
五仁三十岁时也曾娶过一房媳妇。媳妇嫁他是二婚,她头一个男人给生产队挖地瓜窖,被倒塌的土方给砸死了。她有个女儿,再嫁时没能带过来。女人嫁给五仁后再没生养,为这,五仁没少捶她。女人跟五仁做了十年夫妻,然后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热病里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五仁从此便又成了光杆司令。几十年来,五仁孤身一人,如同一头拉着破车走山路的老牛,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到如今,是越发地颓败不堪了。
一老汉说:“人死万事空,眼一闭,腿一蹬,你还知道个啥?有后没后还不一个样。”
五仁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儿孙满堂,能和我一个熊样?”
另一个老汉说:“五仁你应该收个干儿哩,有了干儿你还怕啥?”
五仁说:“如今人都是找有钱有势的人做干爹,谁愿意给我这屁光毛净的穷老汉当干儿?”
其时,傻子大青正背靠墙壁盘腿而坐,闭目而睡,似入定的老僧一般,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进他张开的黑洞样的嘴里,一缕涎水垂丝一般挂下。一旁的赵平秋老汉是个好玩闹的人,他手捻着下巴上的一缕银白的山羊胡,瞅着傻子,核桃皮一样的老脸上浮起一层掩饰不住的坏笑。他用胳膊肘捣了捣大青,大青身子一晃,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赵平秋老汉说:“大青,做梦娶媳妇啦?”
大青哼哼着说“啊”。
赵平秋老汉说:“大青呀,要媳妇有啥好?”
大青说:“媳妇做、做饭哩。”
“还干啥?”
“生、生儿哩。”
“咳咳,谁说大青傻,大青啥都知道哩。”
赵平秋老汉一夸,大青就傻乎乎地笑。
赵平秋老汉说:“大青呀,你五爷要给你说个媳妇哩。”
大青睡意蒙眬的眼立马瞪起来了,在一排溜老汉的身上扫一遍,目光就钉子一样楔在了五仁的身上。五仁知道赵平秋老汉耍弄傻子,也就不作理睬,只沉在自己的伤感里,嘴上咬着旱烟杆,把一团团烟雾吸进吐出,那伤感就随烟雾飘飘悠悠,一晃就不见了。五仁的伤感也只在自己的心头晃荡。
赵平秋老汉再说:“大青,你给你五爷当干儿,给他养老送终,你五爷就给你说媳妇。”
大青“啊啊”地应着,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直盯着五仁,咧嘴笑了。
老汉们就知道傻子上钩了,就嘻嘻哈哈地一阵笑,赵平秋老汉更是得意得山羊胡一撅一撅的,像一只翘着尾巴要飞起来的鸟儿。都知道傻子迷媳妇,谁要说给他说媳妇,他就缠谁。
赵平秋老汉那么一逗,傻子大青就像一块面筋一样粘在五仁身上,怎么揭也揭不下了。这几日,傻子天天找五仁缠磨,嚷着给他做干儿,跟他要媳妇,烦得五仁街上见了傻子绕道走。
傻子不屈不挠的叫喊让五仁无法再安然躺着,便穿衣下炕去开院门,他知道若不开院门,傻子怕是会叫唤上一天哩。五仁抖抖索索嘶嘶哈哈地打开院门,一张傻兮兮的脏脸便嵌进门框里,五仁很想在那张脸上甩两巴掌。
“日娘的你叫唤个啥?叫魂哩?嚎丧哩?生是不让老子活舒坦了!”五仁凶凶地吼。
五仁的凶相吓住了傻子,他呆愣愣地看着五仁,两条鼻涕虫子一样爬下来,爬到嘴上时,傻子一吸气将它们收回去,然后抬起胳膊,在鼻子下左擦一下,右擦一下,两只袄袖早已是明光光两片,赛过剃头匠用来磨剃刀的皮带。
“你咋就没个记性?”五仁氣咻咻地说,“昨天我不是说我去走亲戚,在亲戚家住着不回来了吗,你咋还来找我?”
大青眨巴眨巴眼说:“五、五爷,你、你没去、去哩。”
五仁愣了愣,也就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自己笑一笑道:“日娘的,这傻子!”
傻子吸一吸鼻涕说:“五、五爷,媳、媳妇。”
五仁一听,心里的火气复又呼地一下冒上来,他吵架般嚷着说:“媳妇媳妇,我上哪儿给你弄媳妇?偷去?抢去?骗去?有那能耐,我还不先给自己弄一个!”
傻子说:“当、当干儿,养、养老……”
五仁“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给你根针你就当棒槌使,我要你个傻子当干儿有啥用?”五仁又说,“去,跟你哥你嫂要媳妇去。”
外面冷得厉害,五仁不想再与傻子啰嗦,将院门哐啷一闭就回屋去,他得赶紧烧火煮粥喝,既暖屋子又暖肚子。
五仁往锅里添水,在灶底下点了火,柴草燃烧起来,火的温热立刻辐射到他身上。五仁盯着灶里的火出神,火苗伸伸缩缩晃晃悠悠,温柔贤顺的样子让他想起他的媳妇,想起媳妇的手,媳妇的手就是这样温暖柔和,虽然隔了几十年,五仁还是没有忘记。也不知是咋了,近一段时期五仁动不动就想起媳妇。按说媳妇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五仁也是年纪一大把了,对亡人早该淡忘了的,而以前确也曾淡忘过,不想如今却又时常怀念起来。五仁就 想着媳妇在时,这时候是媳妇起来做饭哩,媳妇坐在灶窝里烧火,风箱很有节奏地拉着,也是那么出神地看着灶里的火,有时抬手将落到脸上的发丝抿到耳后。而五仁是还躺在炕上的,灶里的烟火把炕烧热了,躺在炕上说不出的舒服。媳妇做好了饭,再切一盘咸菜丝,抬头看一眼炕上的五仁,说一声吃饭,五仁这才懒懒地起来。呵呵,那时候,五仁也是很幸福的呀。灶里的火哔剥一声炸响惊醒了五仁,五仁从怀想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唉,媳妇是好媳妇,可咋就生不下个一男半女呢,生不下个一男半女,咋就早早去了哩。
哪怕有个干儿哩,五仁想,可也只有傻子才肯给他做干儿。五仁不禁鼻子一酸。
锅里的水开了,热气从锅盖的缝隙处冒出来,在屋里飘浮,积聚,渐渐如浓雾一般弥漫了一屋子。五仁站起身,将玉米面倒进锅里。
五仁又想到了傻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傻东西,居然也想要媳妇,他知道媳妇是个啥?赵平秋这个老东西真是不着调,耍弄傻子,还要耍弄我。
五仁见锅里的热气下去了,就拿碗盛粥喝,两碗粥喝下肚去,感觉身上暖乎乎的,看看外面,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没有风,阳光就格外地招人喜欢。五仁就想着去街心墙跟那个舒服的去处晒暖儿,遂闭门往外走。
在大门外又看见了傻子大青。
傻子袖手蹲在门口一侧,冻得脸色铁青,抖抖索索的,俩眼痴痴呆呆地瞅着几步远处的一只黑狗,那狗正在嚼吃一只从哪儿叼来的煮地瓜,边吃边瞅大青,那样子既像是怕他抢夺,又像是在故意馋他。大青眼巴巴看着那狗吃得香甜,他的嘴也张开,不时空空地吧唧两下。五仁问大青咋不回家吃饭,大青说嫂子不给饭吃。五仁问咋又不给饭吃了,大青说他跌碎了一只碗。五仁问啥时跌的,大青说昨天晚上,五仁想这傻子怕是打昨晚上就没捞着饭吃哩。五仁知道傻子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傻子爹娘都去世了,他跟着哥嫂过日子。他哥顺子是只软皮蟹,顺子媳妇却是只母老虎,顺子媳妇拿大青当牛马使唤,当猪狗看待,顺子连个屁都不敢放。五仁看看越升越高的太阳,又看看吃完地瓜还在舔嘴的黑狗,骂一声“日娘的”,招呼傻子:“来,五爷给你饭吃。”
大青不懂客气,一听有饭吃,即刻跟了五仁进屋。五仁盛了一碗还温热的玉米粥给大青。大青抱住碗,埋下头,猪一样唏哩呼噜地紧喝,转眼一碗粥进了肚。五仁再给盛上,大青照样喝光。大青连喝三碗,还意犹未尽地往锅里瞅。
这傻子,饿狠了。
锅里已经没有粥了。五仁拿一个煮地瓜塞到傻子手里说:“走吧,五爷养不起你个大肚佛。”
五仁是村里的五保户,口粮是有斤有两的。
傻子看着五仁固执地说:“五、五爷,媳、媳妇。”
五仁一烟锅敲在傻子头上说:“日娘的,要球老子倒是有着哩。”
五仁锁了屋门,不再理睬傻子,兀自去街上晒日头去了。
大青拿袖子抹一抹鼻子,也挺胸腆肚地跟着去了。
第二天一早,傻子又来了。
“今日没你的饭食,”五仁说,“你跟你哥嫂要饭吃去。”
傻子不走,不哼不哈地站着,看五仁干活。
五仁劈柴。劈的是树墩子,杨树的,是他闲着没事时从外边挖来的,有好几个。这东西劈成柴烧炕极好,抗烧,火硬,土炕热得时间长。五仁的镐头高高举起,落下时却轻飘飘的没点儿力道,柴没劈下几块,却已气喘得如一只破风箱。五仁气馁地扔下镐,蹲在地上吸烟,发愁地看着那个树墩子,那样子活脱脱一块历经风雨快要风化的石头。唉,老了,没力气了。五仁撮了把清鼻涕,看着青筋盘曲如蚯蚓的手,叹息一声,老脸上深沟浅壑般的皱纹层叠出一片荒凉。日头早已猴儿一般攀上了高大的钻天杨梢头,外面的鸡鸣狗叫及小贩们的吆喝声传到村后五仁的破败院落,更衬出这里的孤寂。五仁看看傻子,见傻子瞅着树墩,一副蠢呆的样子。五仁想对傻子说句啥,却没说,转身走出院落,往街上走去,还是街心墙根那地方舒坦。
风静日暖,五仁靠在倚墙而立的玉米秸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听老汉们东拉西扯地谈闲篇。日子就这样平常而又舒适地过着。五仁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随着时光水一样地流走了。五仁在街上一直蹲到太阳歪过头顶才想起回家。别的老汉都有老伴或者儿孙小辈喊着回家吃晌饭去了,惟独五仁像只落单的孤雁无人照管,这是让五仁特别伤心的。五仁伤感地想,自己不只没有儿女后人,连老婆都不独属于他,等啥时候他去了那边,这问题还不知咋解决哩,想一想,这一世人活得好没意思。五仁凄凄惶惶往家走,还未进门,就听见院子里有“咚、咚”的响声,似是有人在劈柴。五仁心下疑惑,谁会来给他劈柴呢?进院儿却见是大青,原来五仁出门后,大青一直没走,拾起五仁丢下的活儿接着干。大青抡着镐头干得正有劲,头上的破棉帽歪着,脸上黑水流汗,与两道出出进进的鼻涕相映成趣。五仁愣住了,想这傻子,真是个实心眼儿,摽上我了。五仁无奈地摇摇头,随口夸了大青两句。大青是最喜人夸的,五仁一夸,大青喜得嘴歪眼斜,更加下力地劈柴。五仁想,这傻子,要是不傻该多好。又想,不傻也就不是他了。
五仁看大青劈下的一地木柴,心下過意不去,随即将一斤挂面煮了,招呼大青一起吃。大青吃得极畅快惬意,两大碗面条吸溜进肚,肚子鼓起来了,饱嗝响得如夏季雨天里的车轱辘雷。
一连几日,大青都来替五仁劈柴,五仁不让干,大青却不听,只管干自己的。傻子的固执让五仁无奈,五仁也就懒得管他,做了饭就叫傻子一起吃。大青吃得畅快,干得欢实,竟连媳妇的事也不怎么提了。五仁的宅院里一年到头难得有人来,日日包围他的是无边无际厚厚实实的孤寂。五仁耐不住这样的孤寂,总是心急惶惶地往街上跑。如今有人来,宅院竟也添了些活气,五仁的心里也安稳了许多,虽然来的只是个缺心眼儿的傻子。
五仁没想到自己竟因此遭了顺子媳妇的一顿臭骂。
那日午后,五仁将一担冻尿挑去菜园倒了,回来时路过顺子家门口,见院门敞开,顺子媳妇正把大青往门外推。
“滚,你个家懒外勤的东西,吃俺的饭,不给俺干活,倒去给人家卖力气!”顺子媳妇嗓门尖细,吱吱呀呀的,像一把胡琴在高音上岔了气。“去,给谁干活上谁家吃饭去。”顺子媳妇一边嚷叫一边把白多黑少的眼睛对着五仁一翻一翻的。
五仁年纪虽大,却还不糊涂,当下就明白了顺子媳妇是冲着他哩。五仁就有些生气,顺子媳妇心眼儿小得赛过了针鼻,傻子不过替他劈了点儿木柴,就值得如此动肝火?想那早年,顺子家人口多,日子过得艰难,五仁不是曾多次接济过他们吗?如今他年纪大了,做不动这样的力气活儿了, 就不兴有人给他帮帮忙?五仁气不过,上前替傻子辩解。
五仁说:“顺子家的,不要怪大青,怪我。”
五仁又说:“顺子家的,你要骂就骂我。”
顺子媳妇翻了翻眼皮,不看五仁,只对着傻子骂。顺子媳妇说:“东市上卖勺子,西市上伸过个鳖脖子。”
顺子媳妇又说:“有拾金子拾银子的,没听说还有拾骂的。”
顺子媳妇的嚷叫惹动了一街人看热闹。
有人围观,顺子媳妇更加长了威风,好像满街的人都是替她助阵的。
顺子媳妇说:“越老越精呀,精得赛过老马猴了,哄着个傻子给自己干活儿,说啥要给傻子说媳妇,真有这本事,咱给他磕头作揖,要没这能耐,趁早拿驴笼嘴把嘴巴兜紧。”
五仁听得不入耳,待要与顺子媳妇理论,顺子媳妇却扭身进了院子,“咣当”一声将院门关了。里面不知顺子朝媳妇嘟囔了句啥,媳妇就骂他,鳖货,就让老汉养着他去,他的粮食是大家给的,吃他的就是吃咱自己的,不吃白不吃。
五仁不便与小辈人计较,看看满街看热闹的人,个个却都是漠然的样子,见顺子媳妇鸣锣收兵,他们也就纷纷散了。五仁呆呆地站在街上,感觉自己是站在茫茫然无有人烟的荒野上,一口气便窝在了胸口,踉踉跄跄走回家去。五仁在屋里转了两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心里烧煎煎的,活了这么大年纪,何曾被人如此当众辱骂过。五仁一屁股在饭桌旁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从桌底下摸出半瓶白酒,仰头就灌。
我咋就没个儿女后人哩。五仁灌上一口。
我咋就孤身一人哩。五仁再灌上一口。
人欺我孤身无后哩。五仁又灌上一口。
我死了谁给穿白戴孝烧纸添坟呀。五仁一口一口紧灌。
五仁涕泪交流。
半瓶白酒灌下,五仁不胜酒力,竟歪倒在饭桌旁昏然睡去。
五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胡乱盖着被子,而傻子大青正站在炕前痴目愣怔地看着他。五仁冷得浑身的哆嗦打成了串,身子蜷成一团,样子活像一只受到侵犯的刺猬。五仁想翻翻身伸伸腿脚,却感到身子死沉死沉的,左半边身子木木的动弹不得,仿佛不是他的了。五仁就动一动右手,右手倒是还能动弹。五仁以为左半边身子是睡觉压麻木了,就用能活动的右手扳,扳胳膊扳腿,然胳膊和腿却是僵硬得如泥塑木雕一般。五仁想对傻子说话,一开口嘴里呜呜噜噜的好似含着一块热地瓜,说的什么,连自己都听不清。五仁用手摸嘴,在原来的地方没摸到,却在旁边摸着了,就用手掰扯,想让它复归原位,可掰扯半天也还是那样。五仁急了,用手使劲扇自己的嘴,扇得噼噼啪啪响,放鞭炮一般,及至觉得嘴唇有一丈厚了,嘴却仍是固执地歪着。五仁的心忽悠沉了一下,忽悠又沉了一下,接着就一直沉下去,他终于明白,他是中风了,得了偏瘫了,他是个废人了。
五仁这番举动,令傻子莫名其妙,只是痴呆呆看着,鼻涕淌到嘴上也忘了吸溜回去。大青呆怔一阵,见五仁安静下来,便对五仁说:“五、五爷,烧、烧炕。”
大青这么说了,见五仁闭着眼不答腔,便自作主张,往锅里添一瓢凉水,在灶口蹲下,点燃柴草塞进灶里,又把替五仁劈的木柴塞了几块进去,灶里的火便旺旺地烧起来。
大青烧了一阵,见有热气从锅盖的缝隙处冒出来,便袖起手,不声不响地走了。
屋里昏黑下来,外面响起一阵麻雀快乐而嘈杂的叫声,是鸟儿们归巢的时候了。五仁眼神呆滞地瞪着漆黑的房笆,动也不动,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他的心里一片空虚,空虚得连五脏六腑都没有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五仁醒了。五仁觉得屁股底下湿凉湿凉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尿下了。五仁悲哀地想,得了这种瘫病,往后少不得要在这炕上拉撒了,而且,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呢?五仁看着房笆,那根横架的房梁歪歪扭扭,五仁看得久了,感觉那房梁似在对他摇动,对他召唤。五仁挣扎着靠墙坐起来,眼睛在屋里搜寻了一圈,目光就被扔在炕角的一根绳子吸引住了。五仁螃蟹一般挪着身子,挪到炕角,一把抓住绳子,用身子压住一头,把另一头用力向屋梁上抛去,绳子离屋梁还有一段距离就掉了下来。五仁鼓一鼓劲儿再抛,绳子依然没有碰到屋梁。五仁不甘心,玩游戏一般抛了又抛,绳子却离屋梁越来越远。五仁累得狗一般呼呼喘息,终是没有将绳子抛到梁上。五仁呆怔了半天后发狠地想,日娘的,连死都不成,那就去球。
五仁靠墙坐着,屋里寒冷的空气包围着他,如无数只蚊子在用尖喙往他的皮肉里叮。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五仁决定下炕, 他想,自己总不能一直呆在炕上吧。他的半僵的身子使他行动起来比蜗牛还困难,他慢慢腾腾地往炕下挪,小小心心的,可下炕时还是摔了一下,趴在了地上,总算摔得不重。五仁在地上趴了一时,伸手够着炕沿,试图站起来,可胳膊和腿却用不上力气,没能站起,无奈,五仁就伏在地上虫子一样地爬,爬得很笨,很慢。爬到门口,拉开屋门,见外面太阳升起来,阳光耀眼,就又爬过门槛,爬到院子里,金色的阳光哗啦一下照在他身上。五仁仰起头看天,天比往日高,高出十丈百丈,阳光落在身上,绵绵软软的,带着些可人的温热,让五仁不由得想起了娘,想起了媳妇,想起了娘的手,媳妇的手,感觉是受了娘的抚慰,媳妇的抚慰,热热的泪水涌流了下来,在五仁干核桃一样的脸上淌成两条河。
五仁看见了那根棍子靠西墙放着。五仁想,有了那根棍子他就可以站起来,可以到处走动了。他向那根棍子爬去,把它抓在手里,抓得死紧死紧,仿佛抓到的是他生命的支柱。这是根未加修理的槐木棍,手腕粗细,很结实,五仁原打算请村里的张木匠给打理成个锨把,因见张木匠近些时日一直忙着给人打家具,就没好意思开这个口。五仁遗憾地想,看来这个忙是无须张木匠帮了,张木匠给他做的该是棺材哩。打棺材的木料五仁早已备好,他不愿像村里别的老人那样早早为自己打好棺材,他们把这赶早打好的棺材称作“寿器”,认为有寿器放在屋里镇着,他们会活更大年纪。五仁对此不以为然,球哩,天天守着个黑乎乎的棺材,还能活舒坦了?他想,张木匠给他打棺材时,他定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门板上,无知无觉,任凭张木匠在院子里推刨拉锯,累出一头汗水,嘴里像骡马一样喷出一股股白乎乎的热气,而他连一杯热水也不能端给他。五仁觉得如此劳烦张木匠真有些过意不去,可谁叫他是木匠哩。
五仁想用木棍撑地站起来,却惊慌地发现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左腿和左臂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根本用不上力,而右腿和右手又变得比以前更加老迈无力,根本就不能支撑起他的身体。五仁试了几次都不行。五仁呆怔着,呆怔着,忽然猛一下扔掉棍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想喊,喊天、喊地、喊爹、喊娘,可他喊出来的卻只是呜呜噜噜的浊音。
“啊啊……”五仁老狼一样地叫了。
破院门“吱呀”一响,傻子大青又来了。大青看着躺在地上的五仁愣了会儿眼,似乎不明白五仁为啥躺在这里。愣了一阵后,大青对五仁说:“五、五爷,地、地上凉、凉哩。”五仁没动,五仁死了一样地一动不动,五仁的眼珠子瓷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五仁不想动了,他想就这样躺着,直躺得天老地荒,躺得身子再也动不了,眼睛闭上再也睁不开。大青伸手拉起五仁,一松手,五仁又躺下了,像小孩子耍赖一样。大青哈下腰,两手一抄,将五仁从地上抱起,抱回屋里炕上,又替他拉盖上被子,然后自己找个板凳坐下,一声不吭,像一只对主人忠诚的狗那样守着五仁。
日头像一个拄拐的老头,一步一步挪过了天顶,又一步一步挪到了山下,走进他栖身的屋里,然后伸手将黑色的幕帘“呱哒”一声放落下来,于是,天就黑了。
五仁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五仁闭着眼不愿睁开。也不知过了多久,五仁又听到了傻子大青的呼唤:“五、五爷,天、天亮、亮了。”五仁依旧固执地闭着眼,不想理睬大青。五仁恨大青,日娘的,都是你这傻子,这个讨命鬼,若不是这傻子,他五仁咋会落到这步田地,这个该死的傻子!
傻子大青从怀里掏摸出一个白面馍来,递到五仁面前:“五、五爷,吃、吃馍。”
五仁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昏昧的目光果然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杵在他面前,他伸出右手,抓住馒头,使劲一挥,那馍就飞到了地上,发出瘪了的气球落地时那样的很委屈的一声闷响。
傻子眨巴着眼,十分困惑地看着五仁,不明白五仁为什么把那么好的馍给扔了呢。他转身去把馍拾起来,放到锅台上。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馍。两个馍。三个馍。
当傻子大青那顽强固执的呼唤第三次把五仁搅醒时,五仁完全睁开了眼,目光投到摆放在锅台上的三只白面馍上,然后转到傻子大青身上,定定地看,看,就有两颗浊泪从眼角慢慢滚出。
五仁瘫在炕上四五天了。这短短的几天使他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五仁的家本就少有人来,如今又瘫着,再不能如往日那样随意去外面走动。五仁嘴歪着,口水不时地流下来,弄得烟也不能吸,五仁就不无嫉妒地想,老东西赵平秋他们在街上晒日头哩,抽着烟扯闲篇哩。五仁也就是想一想,既然站不起来,走不得路,五仁就宁愿呆在家里,他决不肯以爬的姿势出现在村人面前,他受不了那些怜悯的目光和话语。五仁苦恼的是,他常常在炕上拉尿了,五仁不想这样,可这由不得他,他无力控制,能做的就是将脏衣裤脱下扔到炕下,于是,他的屋里便充溢了越来越强烈的臊臭气。让五仁感叹的是傻子大青,这傻子还是日日跑来找他,为他烧烧炕,且每日都给他带一两个馍来,舀一碗锅里的温水给他喝,倒真像了他的干儿。五认猜想那馍必是傻子偷着从顺子家拿的,若被顺子媳妇发现,还不知咋收拾他哩。五仁便不想接受,怎奈傻子是个实心眼儿,又倔得像头驴,只管把馍往五仁手里硬塞,嚷着“吃、吃”。怪的是,这几日傻子也没再跟五仁要媳妇,也许是看他已经不成个样子吧。看来,大青虽傻,也还有些灵性的。五仁便又想起,大青其实是个孝子呢。傻子娘在世时,每逢出门,傻子必是用独轮车推着她,因他娘是个拄拐的小脚老太,自己走路很不方便的。有时傻子娘不让推,傻子倒不依,甚而发了脾气,嘴里嗷嗷地嚷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娘上车坐着。而他哥顺子却从来没这么做过。五仁已经不恨大青了,他心里的那股无名火早已消散,傻子有什么过错呢,傻子也是个可怜人呢。
傻子陪五仁在屋里坐着,有时傻子看看五仁,有时五仁看看傻子,却谁也无话,五仁是有话不能说,傻子是无话可说。屋里有的只是沉沉的寂静和弥漫的无处不在的臊臭味。
到底是傻子。
不是傻子又如何会这么做。
五仁有时叹息地想。
外面开始有鞭炮的爆炸声了,五仁虽然忘记了日期,但却知道离过年已经不远了,这时候村人们大概正在准备过年的物事。五仁当然不再像小孩子一样盼年,但想到了过年,不由得便想起过年时的一些趣事,比如放鞭炮、给长辈磕头拜年挣压岁钱,如果下了雪,还可以滑雪堆雪人,这都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他常常在外面疯玩得忘记了回家吃饭,结果挨爹娘的斥骂。想起小时候的这些个事,五仁在心里笑了一下。转而又想,今年的腊月干燥,好久没下雪,不知年节时分是否会下上一场大雪给如今的孩子门玩。
这日上午,五仁拿起馍刚啃了两口,顺子媳妇的叫骂声便突兀而起。五仁一个愣怔,明白是傻子偷拿馍给他吃的事被发现了。顺子媳妇是骂街的好手,这一次自以为又抓到了证据,更有了骂街的理由和胆气,凶言恶语随着唾沫星子喷出来,打滚蹦高地翻过墙头,撞进五仁屋里,石头瓦片一般噼里啪啦直砸在五仁身上。
傻子缩在灶窝处动也不敢动了。
顺子媳妇正骂得起劲,忽见五仁家的一扇院门慢慢打开,五仁匍匐在地上,抬头看着她。顺子媳妇惊得立刻噤了声,只见五仁须发蓬乱如草,一张老脸瘦成薄纸糊在架子上一般,两只眼窝深陷进去,三分像人七分倒像了鬼。五仁把一只瘦骨棱棱的拳头伸出去,朝顺子媳妇晃晃,将一卷东西放在地上,然后像一只虫子缩进壳里似的缩回门里去。顺子媳妇呆了好一阵才走过去拣起那卷东西——是一卷钞票,展开数数,零零碎碎的有十多块。她把钱朝几个看热闹的人晃晃说:“看看,这老鬼知道自己理亏了吧,咱可一点儿也没冤枉他,他就是哄着傻子过日子哩。”她把钱往裤兜里一揣,转身走了。
五仁再不吃啥,水也不喝了,只死死地躺在炕上。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阴得很厚实,还起了风,到傍黑时落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的,一会儿工夫就把地面盖严实了。风越刮越猛,似乎要把房顶给掀掉,还在电线上树梢上鬼一样哭,狼似的嚎。这一夜,五仁感觉身子比往日越发沉重,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是睡还是醒,恍恍惚惚中看见媳妇飘飘摇摇地来到炕前,顶着一头一身的雪花子,仿佛是出去串了个门,才刚回来。媳妇还是去世前的模样,朴朴素素的,脸上带着一些淡淡的忧郁。媳妇静静地站在炕前,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五仁,眼里渐渐凝了泪,泪珠子扑簌扑簌滚下一颗,扑簌又滚下一颗。五仁却咧嘴笑了,问媳妇,哭啥,是看我老啦?瘫啦?媳妇没笑,泪水扑簌扑簌滚成了串。后来,媳妇就转了身往外走。五仁不想让媳妇走,他想跟媳妇说说话,想看着媳妇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他就忙伸手去拉,却没拉着,想追上去,又迈不动腿脚,只好眼巴巴看着媳妇踏雪而去,越走越远,终于不见了踪影。
五仁冷丁醒来,见屋里空空荡荡的,梦中所见皆失,五仁当下就明白了,媳妇这是来叫他哩,他该走了。五仁顿觉心定神清,一时轻松起来,仿佛千斤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了。五仁有些感激,媳妇没忘记他哩,还惦着他哩。透过门缝,有亮白的光闪进屋里,五仁从门缝看出去,见地上一径雪白,不禁心里一震,想果如其愿,竟就真的下雪了。雪光像一群小耗子,吱吱叫着,争先恐后地从门缝往屋里挤钻。五仁从炕上爬下地,敞开门,炫目的雪光便呼啦一下扑进屋里,使屋里亮堂起来。外面地上、墙上、房顶和树上全是厚厚的雪,世界一下子胖了起来。天还阴着,风和雪都住了,空气比往日更寒冷了几分。这雪下得好,有了这场雪,田里的麦子就滋润了。五仁不免遗憾地叹息一声,他是吃不上明年的新麦了。五仁看着雪,想着自己就要到媳妇那里去了,心里就暖暖的,有些向往,有些期待。五仁忽然想起一件快乐的事情。那年的腊月十六,五仁把媳妇娶进门,第二天刚好降下一场大雪。媳妇因未能将自己的女儿带过来,心情很不好,虽是大喜的日子,也是闷闷不乐。五仁一时兴起,为使媳妇高兴,就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堆了个雪人,弄得有鼻子有眼的,挺生动,还把媳妇的红头巾要来,给雪人围上,然后对媳妇说,现在他有俩媳妇了,那雪人也算一个。此举果然哄得媳妇眉开眼笑。媳妇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五仁至今还记得媳妇那好看的笑模样。
想到雪媳妇,五仁心中一动。傻子大青听信赵平秋老汉的逗弄跟他要媳妇,细想来,那也并非是一个傻子的傻想法啊,那其实跟他五仁也想要媳妇也想有儿女是一样的啊。给傻子弄个雪媳妇?雪媳妇能算媳妇吗?当然不能算,可除了雪媳妇,他还能给傻子弄个啥?
五仁决定就给傻子弄个雪媳妇。
五仁爬回屋里,在灶口拿了烧火用的小铁铲,又返身爬出屋去。雪在身子下面松松软软的,像铺了一层厚棉被。五仁爬到院子当中开始做雪人。他先把周围的雪往一堆里划拉,拍打,再划拉,再拍打。五仁干得很慢,很费力,也很执着。这活儿费了五仁很大的工夫和力气,他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口一口喘得很是艰难,好象一只通风口被堵了的风箱,呼出的气在他杂乱的胡须上结成了冰霜。雪人的身子弄得差不多了,矮墩墩,胖乎乎。五仁不太满意,这比他年轻时候弄得差多了,不过,也只能这样了,他没有能力弄得更好一些了。傻子你也该知足,谁叫你是个傻子呢。接下来再弄雪人的头。五仁想先捏个雪球,可他的手早冻僵了,怎么也不听使唤,他只好停下手里的工作,把右手揣进怀里,紧贴在胸膛上焐,待手指捂得能活动了,再接着干。五仁团了个小雪球,然后推着雪球在地上滚动。雪灌进了五仁的袖口、裤口、鞋口以及领口里,五仁却浑然不觉。五仁转着圈儿在院子里爬,爬一下,往前推一下雪球,再爬一下,再往前推一下,雪球就逐渐变大,变大,终于大到可以配得上那矮胖的身子了。五仁的喘息更加艰难,身子疲惫得简直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可他不敢停下来歇息,他怕一停下就再也动不了了。五仁咬咬牙,把雪团推到雪人身子旁边,要把它安上去,但他发现他一只手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五仁没让这件事难住,他把脑袋也用上了。他用手拢着再用头顶着雪团小心地往上送,送,他的嘴脸因为用力而更加歪扭,但他终于是给安上了。五仁不禁舒了一口气,再往后的事就容易了。五仁爬回屋里,找了两块黑木炭和一根红红的胡萝卜,木炭给雪人装上了眼睛,胡萝卜咬下一块来给雪人安上了嘴巴。做完这些,五仁觉得差不多了,就端详那雪人,雪人虽然有了人的模样,却还看不出新媳妇的样子来。五仁心里骂了一声自己,又赶紧往屋里爬,爬回屋里,到屋角放着的一只破旧的柜子前,掀开柜盖,柜里面是媳妇生前穿过的衣裳,媳妇过世后,五仁没给烧掉,一直保存在这柜子里,每年都要拿出来在太阳下晒晒,看着那些衣裳,闻着衣裳上散发出来的味儿,就好像媳妇还活着,就在屋里一样。五仁翻了两下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一方红头巾,是他与媳妇订亲时他给媳妇买的,媳妇就是顶着这方红头巾走进了他屋里的。几十年了,头巾有些糟朽了,五仁拿时,不当心一下给扯破了。五仁的心倏地揪了一下,很疼很疼的,便再不敢鲁莽,用嘴咬着头巾,往屋外爬。他爬得很急,却很慢,比蜗牛还慢。五仁的胸口像堵了一大团棉花,气喘不动,脑袋沉得有千斤重,他需要埋下脸喘上几口气,才能再往前爬一爬。五仁再一次把头抬起时,雪人就立在了他面前。五仁陡然又生了几分力气,拼力坐起身子,手和嘴配合着将红头巾给雪人围上。五仁这时再看雪人,才觉得雪人真像个新媳妇的样儿了。
五仁想爬回屋里,等待傻子的到来,可还没爬进门槛,就爬不动了,一点儿也爬不动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化作空气消散了,五仁便歪身躺着。五仁努力睁开眼睛看那雪人,眼前却是浮了一层水雾样模模糊糊,恍惚间觉得那雪媳妇活动起来,在院子里笨拙地挪动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五仁的嘴咧了咧,脸上浮起一层冥纸样的薄笑。
朦胧中终于听到一声微弱如丝的门响,傻子大青的模糊的身影晃到面前。五仁手指着雪人,嘴唇翕动,一声一声说出的竟是两个清晰的字:“媳……妇……”
赵平秋老汉吃过早饭后对家人说,奇怪,我晚上做梦梦见五仁了,五仁站在远处跟我招招手就走了,也不知是啥意思,我去看看他。于是,老漢穿上棉大衣,拄上拐棍,踏雪往五仁家走去。他跨进五仁家院门,看到的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满院子的雪乱七八糟,如遭大劫,傻子大青围着个像模像样的雪人转圈儿看,一边呵呵傻笑,一边“媳妇、媳妇”地叫。而屋门口还躺着个雪人——雪头、雪脸、雪身子,老汉近前细看,那竟是五仁。
责任编辑 赵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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