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毅,杨春香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自20世纪80年代在翻译研究领域出现文化转向的趋势以来,当代翻译研究越来越注重从文化层面对翻译进行整体性深入思考。然而,由于不同的文化之间存在着差异,在翻译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文化缺失和文化冲突的现象。中国古代文化典籍承载了深厚而悠久的中国文化,如何翻译其中的文化因素对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至关重要。本文以《庄子》内篇的英译为个案,分析其中一些文化信息的翻译实例,以此探讨典籍英译时涉及的文化因素处理的原则和方法。
《庄子》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葩,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现存的《庄子》共33篇,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共三个部分。坊间就各篇的真伪问题一直存在分歧,但一般都认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所著,外篇和杂篇乃是庄子后学的补充阐说(陈引驰,2006:16)。《庄子》先后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仅英译版本就有20多种。《庄子》的英译始于19世纪晚期(汪榕培,1999:35),并一直延续到今天,译者涵盖早期英国传教士、当代美国汉学家以及中国本土的学者。为了准确把握庄子的思想和文化内涵,本文主要以Legge,Watson和汪榕培的译本来说明其中文化因素的处理方法。
语言、文化与翻译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是交际的内涵,而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际的手段和行为。英语“文化”一词起源于拉丁文 Colere,本义是耕作,后引申为培养人的兴趣、精神和智能(李建军,2010:5)。文化这一概念是由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1992:1)首次提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人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
汉语“文化”是中国语言系统中自古代就有的词汇,但最初“文”与“化”是单独使用的。据《周易·系辞下》记载: “物相杂,故曰文。”(徐子宏,1995:389)《礼记·乐记》曰:“五色成文而不乱。”(李学勤,1999:1110)《皇帝内经·素问》曰: “化不可代,时不可违。”(刘之谦等,1988:394)。《周易·贲》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徐子宏,1995:122)西汉以后“文”与“化”才合成一个整词。据《说苑·指武》记载:“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向宗鲁,1987:380)在汉语系统中,“文化” 的本义是“以文教化”,主要指陶冶人的性情,培养人的品德(李建军,2010 :4)。
文化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特征,一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会让另一种语言的读者感到陌生。对于译者而言,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沟通两种不同的文化。在翻译过程中怎样处理文化信息是所有译者都要面对的问题。Nida(2000:105)从翻译的角度研究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把文化描述为一个社会的信仰和行为习俗的总汇(the totality of beliefs and practices of a society)。他将翻译中涉及的文化因素归为五类:生态文化、物质文化、社会文化、宗教文化和语言文化(Nida,1964:91)。Newmark(2001:95)继承了Nida的分类方式,并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
Newmark(2001:103)认为,生态文化包括动植物、山川、平原等,还包括季节和天气变化,如雨、雪、风、霜等。《庄子》内篇中有不少词语蕴含着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态文化。例如:
(1)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孙通海,2007:10)
Legge译:But suppose one who mounts on(the ether of)heaven and earth in its normal operation,and drives along the six elemental energies of the changing(seasons), thus enjoying himself in the illimitable...(Legge,1891:169)
Watson译:If he had only mounted on the truth of Heaven and Earth, ridden the changes of the six breaths, and thus wandered through the boundless...(Waston,1968:32)
汪 译:However, suppose someone rides on the true course of heaven and earth and harnesses the changes of the six vital elements of yin, yang,wind, rain, darkness and brightness to travel in the infinite...(汪榕培,1999:7)
“六气”的三种译文都含有直译的成分,但是差别较大。“六气”具体指阴、阳、风、雨、晦、明(陈鼓应,2006:17),这些都是天气情况,属于生态文化。Legge将 “六气之辩”直译为(季节)变化的六种能量,但是没有进一步解释,读者可能难以体会到该词所蕴含的生态文化信息。Watson将“气”译为breath,这与《旧约·创世记》第二章第七节中的描述似乎形成了互文关系:“And the LORD God formed man of the dust of the ground, and breathed into his nostrils the breath of life; and man became a living soul.” 这样的方法可以激活英语读者的认知图式,与译文产生共鸣,但同时也会误导读者产生生态以外的宗教上的联想,这与《庄子》中所指的天气变化已是天壤之别。汪榕培采用直译和增译相结合的方法,详细、准确地将“六气”具体所包含的内容翻译出来,并采用音译法将“阴”、“阳”译为yin,yang,从而最大限度地传达了原文的意思,也再现了源语的生态文化。
物质文明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的基础,不同的文化有自己独特的物质产品。Newmark(2001:103)认为,物质文化涉及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
(2)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孙通海,2007:60)
Legge译:What we can point to are the faggots that have been consumed; but the fire is transmitted(elsewhere), and we know not that it is over and ended.(Legge,1891:202)
Watson译:Though the grease burns out of the torch, the fire passes on, and no one knows where it ends.(Waston,1968:53)
汪译:The resins and the firewood may be consumed, but the fire will burn on. No one knows when the fire will end.(汪榕培,1999:47)
闻一多(1993:40)指出:“古所谓薪,有爨薪,有烛薪。爨薪所以取热,烛薪所以取光。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烛之言照也,所以照物者,故谓之曰烛。此曰‘指穷于为薪’即烛薪也。”此处的 “指”通“脂”,词性是名词。Legge将其理解为动词,因此误译成point to, 这可能是由于他缺乏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知识而导致的。Watson将“指”译为grease(动物的脂肪),这与闻一多的观点一致,而汪榕培将其译为resins(树脂)。这是两种完全不同却都可以作为燃料的物质,如今我们很难断定几千年前的古人到底使用的是哪一种。Legge 和汪榕培都将“薪”理解为木柴, 但firewood比faggot的含义更为宽泛。Watson将其译为torch,通过转换视点非常形象地将重点放在火上。而三位译者都通过直译“火”的方法来再现源语的物质文化。
蒋坚松(2004:17)认为,社会文化包罗万象,涉及一个名族的历史传统、风俗习惯、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3)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孙通海,2007:108)
Legge译:Formerly it seemed to me the work of the sovereign to stand in court with his face to the south, to rule the kingdom...(Legge,1891:232)
Watson译:At first, when I faced south and became ruler of the realm...(Waston,1968:75)
汪译:When I first ruled over the world as a sovereign...(汪榕培,1999:83)
“南面”指“临朝听政”(孙通海,2007:42),“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帝王、诸侯见群臣,皆面南而坐,故用‘南面’指居帝王、诸侯之位”(《辞海》)。古代人们把南视为至尊,而北象征失败、臣服,因此有“南面称尊”、“北面称臣”、 “败北”等词语。Legge使用意译加直译的方法,不仅保留了源语的字面意思,还传达了社会文化内涵,从而生动形象地再现了古代君王临朝的场景。Watson用直译的方法再现了动作场面,但是却难以让读者明白为何要面对南方,更不能理解其中隐含的社会文化信息。汪榕培采用意译的方法,仅仅将其中的文化内涵传达给了读者。
宗教信仰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是一个多宗教的国家,佛教、道教和儒教对民族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庄子》内篇中很多词语都具有丰富的宗教文化蕴涵。例如:
(4)道恶乎隐而有真伪?(同上:31)
Legge译 :But how can the Tâo be so obscured, that there should be ‘a True’ and ‘a False’ in it?(Legge,1891 :181)
Watson译:What does the Way rely upon,that we have true and false?(Waston,1968 :39)
汪译:Why is Tao so obscure that it can be considered both true and false?(汪榕培,1999:21)
Watson将“道”直译为way,way有方法、方式、惯例等转义,与“道”的转义也有可通之处(徐来,2008:56)。姚小平(2003:198)曾用《新约·约翰福音书》第14章中的一个例子来说明“道”被译为way可能是受《圣经》翻译的影响。Jesus said, “You know the way to the place where I am going.” Disciple asked,“Lord, we don’t know where you are going, so how can we know the way?” Jesus answered, “I am the Way and the truth and life. No one comes to the Father except through me.”此处的way是耶稣引导世人的正确之路,成为至高无上的指示,是通向真善美的唯一途径,这些内涵与“道”在道家至高无上的地位有异曲同工之妙(徐来,2008:57)。然而,道家的“道”兼有哲学上的本体论、宇宙论以及道德哲学与生命哲学的意味,很难以个别范畴来规范,因而有学者指出,“道” 这个异常丰富的概念用英语的way或任何其他词是无法体现出来的(汪榕培,1997:8)。Legge和汪榕培都采用音译法将“道”译为Tao,这样读者就只能靠自己对文本的阅读和理解来体会“道”的深刻内涵。
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语言形式、写作风格、审美取向,这不仅与有关民族语言的音系、字系和句法结构有关,也与该民族的文学和美学传统有关(蒋坚松,2004:18)。中国人由于受脱胎于象形文字的方块字的影响,非常注重语言表达的形象美和语言形式的工整美(王东风,1999:335)。《庄子》内篇中大量使用叠词、排比、顶真等修辞使得句子对仗工整,具有音韵美和形式美。例如:
(5)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孙通海,2007:35)
Legge译:These ordinary views are grounded on the use of things.(The study of that)use leads to the comprehensive judgment, and that judgment secures the success(of the inquiry).(Legge,1891:184)
Watson译:The constant is the useful;the useful is the passable; the passable is the successful.(Waston,1968:41)
汪译:The ordinary course of things means the utility of things; the utility of things means the interchangeability of things; the interchangeability of things means the ordinary course of things.(汪榕培,1999:25)
Legge 在翻译时放弃了在形式上与原句保持一致,只传达了该句的意思,译文尽管通畅却没有呈现源语中顶真这一修辞方法。Watson和汪榕培的译文无论是形式还是意思,都和原文保持一致,保留了顶真的修辞方法,再现了原文的语言特色。相比较而言,Watson的译文最为简洁,而且与原文中使用顶真的字数也相同。
人类共同生存的客观环境以及思维所具有的全人类特征是直译之所以成为可能的根本原因。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相同、相似或互通之处是直译的基础(蒋坚松,2004:19)。当源语中出现的文化因素在目的语中能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对应信息时可以使用直译。如例(2)中将物质文化“火”直译为fire,既保留了原文的字面意思,又传递了隐含的文化信息,译文读者也容易理解和接受,是一种最佳的方法。
关联理论把翻译看作认知推理的交际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译者既要充分利用自己认知语境中的各种信息知识,推导出隐于原文明示信息之后的暗含意义,彻底理解原文含义,又要考虑到译文读者的认知能力和接受能力,提供最大的关联度(邹照兰,2009:46)。有些文化因素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翻译,译文读者很可能会产生错误的推理,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文化内涵。为了避免引起误解,在直译行不通时只能通过意译将隐含的意义传达给读者。如例(3)中的“南面”只有使用意译才能传达出所隐藏的社会文化信息。若按字面意思直译为face south,读者会不明白为何要对着南方。这样不仅影响读者的阅读理解,更无法体会其中所蕴含的中国文化。
增译是翻译中最为常用的一种变通手段(孙致礼,2003:85)。为了使译文读者更深入地了解源语文化,避免因文化差异导致的误解,通常会使用增译。译者可先直译字面意思,然后再补充深层含义,或者增加一些背景知识。如例(1)中汪榕培就是运用增译法将“六气”具体的所指呈现给读者,使他们了解其中的生态文化信息。
佛经翻译中有著名的“五不翻”理论,所谓的“五不翻”并不是不翻,而是出于各种考虑,对于有些梵语词语不必按意思翻译成汉语,而是保持源语语音的汉字写法,也就是今天所谓的音译(王宏印,2003:50)。音译法也可以用来翻译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文化因素。由于在目的语中找不到对应的词,对于源语中一些具有浓厚中国文化的独特事物或者概念采用音译是最佳选择,如例(4)中将具有宗教文化色彩的 “道”音译为Tao。为了便于译文读者理解,必要时还应在音译之后加注进行说明。
有些文化因素单独使用某一种翻译方法并不能最大限度地表达出原有的内涵,而是需要灵活地将几种方法结合使用。如例(3)中Legge使用直译和意译相结合的方法翻译“南面”比其他两位译者只使用一种方法取得的效果更好。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一个民族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体系,在翻译语言文化时,如果不能在译文中再现源语的修辞、结构或音韵等特点,只能放弃形式上的语言特色,而仅仅传达原文的意思,即翻译中所谓的“得意忘形”。如例(5)中Legge虽然没有能够从形式上再现顶真的修辞方法,但是已将意思传达给读者。此外,还可以从互文的角度来翻译文化因素,如例(1)和(4)中Watson对“气”和“道”的翻译就可能借鉴了《圣经》的英译。
本文通过分析《庄子》内篇三个英译本中有关生态文化、物质文化、社会文化、宗教文化和语言文化的翻译实例,总结出文化因素的翻译方法主要有直译、意译、增译和音译等。译者应灵活使用这些方法,必要时可以将几种方法相结合,以取得最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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