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梁,刘霞敏
(四川外语学院 英语学院, 重庆 400031)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 )是世界文坛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她迄今为止在文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说是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莫里森的作品在西方享有盛誉。自她于1993年荣获诺贝尔奖后,中国也掀起了一场研究莫里森的热潮。近年来对她作品研究的论文日益增多。2008年莫里森又以新作《慈悲》震撼了世界文坛,更巩固了她杰出作家的地位,此书一经推出便好评如潮,并被《美国纽约书评报》列为2008年度“十佳图书”之一的榜单。不少评论家对莫里森的这部作品甚为赞赏:“这是她对于美国历史最深的一次挖掘,”(George, 1999:6)“《慈悲》刻画出了17 世纪美国那个美丽、野性和无序的世界。”( Rushdie,1992:14)但是仔细阅读国内学者专家对《慈悲》的研究评论,大部分是从殖民主义或者女性主义视角对其进行评论和分析。 国内学者王守仁,吴新云(2009:43-52)指出:“《慈悲》中莫里森以‘超越’种族的视角,表现了她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只有少数学者从较为新颖的视角剖析该作品,如熊沐清(2011:11-23)以“可能世界”为理论依据,分析得出,《慈悲》并没有按照传统的奴隶主和奴隶叙事模式进行,而是各章节以不同主角进行叙述从而形成多个可能世界,而且,不同的可能世界表达和透露出不同的主题,如蓄奴制、宗教、两性关系、姐妹情谊;胡俊(2010:200-210)从“家”的概念出发,得出结论,《慈悲》折射了莫里森对美国这个国家的想象,其核心思想是关于“家”的建构;尚必武(2010:61-69)以叙事学家费伦的“叙事判断”理论为批评工具,从阐释、伦理和审美三个层面对其做了详尽分析。本文试图从创伤记忆的视角出发来分析该作品,得出正是这些创伤性记忆让他们形成了病态的身份构建。
莫里森曾经说:“对于任何人来说,最为糟糕的事莫过于丧失了尊严和人格。所以作家的职责就是通过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他们展示他们到底怎么了和他们失去了什么来让他们重新获取尊严和人格。”(Heinert;2009:1)可以说,莫里森的新作《慈悲》就是一部关于身心创伤和人格尊严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我们看到,几乎所有人物都在早年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身心的创伤,而且这种创伤都是由于社会和家庭原因造成的,在接受采访时,莫里森(Morrison,2008)还指出:“在所有问题中,最大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家庭成员的分离。”细读这部小说后,笔者发现,小说中人物在早年时期都直接或变相的被家庭所“抛弃”而成为了孤儿,他们都遭受着沉重的“渴爱”症。这些遭受重创的孤儿都不约而同来到瓦尔克农场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有趣的是,农场里每个创伤者不仅在童年时期被沦为“他者”,而且来到这个“新世界”同样也是“他者”形象,被白人主流文化边缘化,就如Fanon(1967:97)在《黑色皮肤》里所说的一样:“白色人种总是有一种优越感,白人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然而,在《慈悲》里,生为白人的西班牙人雅各布和他的英国妻子贝利卡却在白人当道的美国遭受着和黑人及印第安人同样的命运,在古老的欧洲中心,因为他们低微的社会地位同样被英国人边缘化,来到美国的时候,由于故国的创伤折磨,他们也不能享受一分一秒的完整自我,他们两人跟黑人和印第安人一样从欧洲到美国都完全丧失了自我。正如莫里森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认为:“总之,白人在黑人女性文学里并不是强者。”(Jimenez,2010:59)虽然雅各布在自己的农场里被尊称为“先生”,但是在他童年时,却只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无家可归的无名小卒。刚一出生母亲就去世,而后父亲很快把他抛弃,连他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最后,他完全成了一个孤儿,彻底失去了母爱、父爱和家庭温暖,更得不到主流社会的认同。那时的雅各布只是一个别无选择而身居社会底层的孤儿。在欧洲,他仅仅是一个身份不完整的孤儿。但老天也有掉馅饼的时候,当雅各布的一个在美国的叔叔死去后,他却得到了120英亩的土地继承权,这可给雅各布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了自己的农场主生活,但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孤儿的身份,因为他知道对于劣势群体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p. 32)。在这片新天地,雅各布依然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依然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着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奴隶和奴隶主,战争随时可能发生——即使短途旅行也是危险的,需要谨慎,因为一旦暴露于荒野,没有人能够预测潜在的危险,他就是一个“诱人的目标”很可能成为别人的“刀下鬼”(p. 11)。他年轻时,被迫成为一个欧洲社会的边缘人和不完整身份者,在这个新天地里,雅各布虽然有了自己的农场,有了自己的藏身之地和谋生之计,但他依然无法挤进白人的主流社会,所以,在美国他依然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同时遭受着童年在欧洲被边缘化和现在美国被边缘化的双重创伤。
跟雅各布相似,贝利卡在生理上是属于白种人的,可同时又是一个被男人所歧视的女人。因为在当时的社会里,“言行举止像女人就是自我作贱”(Miller,1997:63)。同样,贝利卡也和雅各布一样,在欧洲和美国都遭受着被边缘化的创伤,成为了“他者”。比雅各布稍微幸运的是贝利卡父母健在,有兄妹手足和亲人,但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不仅遭受被欧洲白人主流社会的边缘化,而且还遭受来自自己家庭亲人的边缘化。出生在一个英国人家庭,贝利卡的父母对自己的子女区别对待。成长于一个毫无情义的家庭里,贝利卡总是被她的父母认为是一个倔强和不可理喻的孩子。因为她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她十六岁时父母就认为她是家庭的经济负担,父亲愿意把她卖给任何愿意为她买船票的人。事实上,贝利卡在她家人眼里就是一个可以出售的商品。在家里被歧视和边缘化为一个商品,在欧洲主流社会也被边缘化,童年给贝利卡留下的只有噩梦一样的场景。在生理上贝利卡沦为了一个边缘化的人,生长在一个宗教气息浓厚的家庭里,贝利卡对上帝也有一定了解,但她认为,上帝只是一个更大的国王(p.80)。她其实并不信仰上帝,宁愿呆在那个无情的家里也不愿去教堂。所以,在宗教世界里,她也是一个“他者”。被雅各布买到美国农场后,她急切地想摆脱旧日的“他者”厄运,重建自己的身份。但来到美国的贝利卡也和雅各布一样依然是个“他者”,扮演着妻子和仆人的角色。
连生为白人的雅各布和贝利卡都被边缘化而沦为“他者”,作为黑色人种的女人孤儿弗洛伦斯和莉娜就更加惨不忍睹了。被雅各布收买为奴的莉娜和弗洛伦斯,有着比雅各布和贝利卡还少得可怜的选择,她们的种族和性别决定了在社会上的地位永远是卑微的。就像Cain(2009:95)所说的:“有色女人至少在两方面被主流文化所边缘化,一是作为被边缘化的少数有色人种;一是作为被男性文化边缘化的女性。”她们的出生不仅被白人钉上了劣等人种的标记,而且也被男性钉上了卑微的标记。她们被家人抛弃就预示着她们的“他者”形象是不可避免的。起初,生为印第安人的莉娜和自己的家人及部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并不像那些贪婪的白种人,她们善待自然,感恩大自然的赋予:“和其他孩子欢声笑语,勤劳的母亲带着美丽的珍珠,有着完美的生活计划:‘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收割,什么时候烧耕,什么时候捕猎;还有婚丧嫁娶的礼仪仪式’。”(p. 50)而生活的平静立刻被无情的欧洲人和疾病给毁灭了。十四岁的莉娜目睹了自己亲人及部落的离去,疾病和欧洲人无情地夺去了莉娜的家人和部落,使她落为孤儿,突然之间成为了世界的“他者”。小说中,莉娜似乎只是唯一一个幸免疾病和欧洲白人创伤的土著美洲人,其实,与死去的亲人和同族人相比,她遭受的创伤和伤害更为惨痛,自从白人到来,她完全没有了话语权。Cain (2009:99)对他们不平等的命运有深刻描述:“他们在主流文化下是完全沉默的。他们并没有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或者赚更多的钱而来到这片土地,他们并没有被批量运送到这里,他们也不是在两个政府间的妥协者,他们在任何欧洲人到来之前就已经扎根在这里了。”
小说的主人公弗洛伦斯可以说是整个故事里最具悲剧性的人物了。弗洛伦斯是最后一位抵达农场的。她的原主人多尔格特因为拖欠了雅各布的债务,无力偿还,便以种植园里的奴隶来抵债。后来,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恶毒的多尔格特蹂躏,希望善良的雅各布把自己的女儿带走,过上好一点的奴隶生活,在母亲的一再恳求下,弗洛伦斯最后被当作抵债品卖给了雅克布,由于年轻的弗洛伦斯误解了母亲的“慈悲”之心,她觉得自己被母亲无情地 “抛弃”了,母亲把自己卖给雅各布是因为自己是女人,是因为母亲对弟弟的偏爱,因此,她对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深怀憎恨,一直称自己的母亲为mina mae, 称弟弟为a little boy。她认为,自己是一个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孤儿,在传统黑人文化里,母亲是向儿女传授种族智慧和思想的关键人物,从小失去了母爱和父爱,就意味着弗罗伦斯已经失去了自我的身份认识,母亲的“抛弃”伤致使弗洛伦斯不仅成为了白人主流文化的“他者”,也成为了自己众族人的“他者”。对她的身心造成巨大创伤。
创伤给小说的人物以沉痛的身心打击,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情感伤口,从而导致一系列精神障碍。致使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感到“害怕”、“无助”和“恐怖”。经历了创伤性事件之后,他们对自己的信仰、生活、自然、社会等都失去了信心,每时每刻都缺乏安全感。恐慌和梦魇是困扰他们的两大因素, “脆弱”是心理受伤者的主要特征。这不仅是创伤事件本身造成的,更是记忆造成的。埃里克森(Erikson,1995:185)指出: “受过创伤的人,尤其是受过心理创伤的人经常会感觉他们已经对生活环境失去了控制,他们很易受到伤害,受不得任何的刺激”,“他们对各种不幸失去了免疫力,在他们心里,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注定要发生在他们身上”。
从古至今,记忆不论是在人类还是在低等动物界都起着重要作用,我们的一切历史都是靠记忆来确认和建立的,可以说,没有记忆的人就没有了自己的历史,而一个人的自我身份确立和建构都是以自己和同族人的历史为依据的。所以,没有了记忆的人就等于没有了自我。张德明(2009:139)说:“人类对自己的存在和身份的认知都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一旦丧失了记忆,或中断了记忆的连续性,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自我就没了灵魂,存在就成了虚无。”但是,我们知道人类的历史有幸福的历史也有残酷的历史,与此相对应,人类的记忆也有快乐的记忆和创伤的记忆,快乐的记忆会给人带来甜蜜的回味对人的身心都有积极作用。例如,一个受到巨大挫折或生病的人,经常回忆自己过去快乐的经历就会使自己从挫折的伤痛和疾病的折磨里走出来,渡过难关。然而,创伤的记忆则正好相反,它不但不能减轻人的痛苦给人带来快乐,反而会加重心里伤痛,所以创伤记忆不但不能帮助人走出创伤的阴影,只会加重受伤者的创伤。人往往倾向于把自己快乐的和创伤的记忆深锁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些永远也不会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只有那些平淡无奇、不悲痛也不快乐的记忆才会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究其原因,快乐的和创伤的记忆通常在人们的脑海里是被前景化了的场景,只要外界稍加刺激,它们会经常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对我们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慈悲》其实就是一部关于创伤性记忆的小说。因为小说里的“他者”们过去的经历除了创伤经历外,根本就没有快乐可言,在他们脑海里只有痛苦的经历,这些痛苦经历一直就像一块从未愈合的伤疤一样折磨着他们,一旦受到外界丁点刺激,他们就会本能地与之联想起来,从而加重他们的创伤。当雅各布来到美国有了自己的庄园后,雅各布和自己购买来的奴隶一起努力劳作,但是要在这样一片荒野之地立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莉娜送饭到他劳作的地里时,莉娜不止一次看到他不停地仰望天空,好像在思考老天总是违背他的愿望(p.49),他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发财致富,征服自然,但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并没有让雅各布征服自然,这又让他想起了自己过往的创伤经历,发现自己与以前的自己并没有改变,这让他痛不欲生。
当雅克布以租赁土地的形式“交换”威尔和斯库利两人的劳力时, 莉娜赞赏雅克布有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可以使他不劳而获。这件事使在旁边的弗洛伦斯想起了当年自己母亲“交换”自己的伤痛经历:“莉娜说主人有一种聪明的方法可以不劳而获。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这一场景永远都深藏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母亲在听着,她的小男孩坐在她屁股上。主人不能还清债务。主人说他要带走我母亲和我,不要小男孩,以此来抵债。母亲却请求说不。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她说,带走我的女儿吧。我。我。主人同意了,最后他们更改了债务的余额。”(p.7)此时叙事的弗洛伦斯已经十六岁,但她依然对自己小时候的创伤经历记忆犹新。在她的内心深处,被母亲 “抛弃”的场景永远存在她的记忆里,“我永远记得这一场景”。不仅深刻说明这一伤痛对弗洛伦斯的身心打击之重,更加说明这一创伤经历已在她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小说的大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因为外界刺激,弗洛伦斯在不断地加强和巩固着自己关于这一创伤场景的记忆,进而加剧自己内心创伤,比如,在她看到莎罗怀孕时,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因为这一外界刺激,立刻勾起了当年自己被母亲抛弃、内心受到伤害的场景。“但我很担心。不是因为我们有很多的工作要做,而是因为那些哺乳‘贪婪的婴儿’的妈妈让我感到忐忑不安。我知道当她们在选择时,她们的眼睛会看着那里。她们如何抬起眼睛死死盯着我看,说一些我听不到的东西。说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手里却紧紧抓着小男孩的手。”(p.8)事实上,弗洛伦斯并不是害怕怀孕的莎罗,相反,她是害怕那贪婪的婴儿们,因为他们会独霸母亲所有的爱,致使她失去母爱。这种异常的反应跟当年她被母亲抛弃,被弟弟夺去自己的母爱是有直接原因的。
与弗洛伦斯相似,贝利卡也对自己的创伤经历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并自始至终折磨着她的身心。被亲生父亲所抛弃,卖给水手的痛苦经历,仅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创伤,然而,这一创伤经历在她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对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痛。自此之后,每当她受到其他不幸和打击时,就会勾起对这一创伤的回忆,从而导致她对今后的创伤更加没有抵抗力。来到雅各布的农场后,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贝利卡不仅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孩子,而且连丈夫也因病去世。死去的女儿帕特里夏更是她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其实,雅各布之所以购买弗洛伦斯回来,是因为弗洛伦斯的年龄正好和自己死去的女儿帕特里夏一样,所以,他想只要有弗洛伦斯,那么,贝利卡就会开心一些,至少能够减轻她内心的伤痛。但事与愿违,弗洛伦斯的到来,就像帕特里夏的阴影一样,时时刻刻在贝利卡眼前晃动,不断刺激着贝利卡的内心,勾起她对这一伤痛事件的回忆。在一个冬天,因为天气太寒冷,莉娜向贝利卡借了帕特里夏生前穿的鞋子给弗洛伦斯穿。当看到弗洛伦斯穿着帕特里夏生前的鞋子时,贝利卡立刻回忆起伤心的过去。“她突然坐在雪地里大哭。主人走过来,用双臂将她抱进屋子。我从来都不哭的。就连自己被一个妇女偷走了鞋和披风,站在船上被冻僵的时候,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p. 69)一件接一件的创伤事件就像连锁反应一样,不断在贝利卡还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形成恶性循环,而且这些创伤事件的记忆不断在她内心回放,使贝利卡近乎崩溃,不想和任何人接近和交流,脾气暴躁,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记忆在这部小说里的“他者”们的伤疤上不断撒盐,不停勾起他们对过往的创伤回忆,这些创伤记忆在加重“他者”心理创伤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们的身份建构,至少小说中“他者”们的身份建构因为这些创伤记忆而变得病态。
我们每个人的身份构建与自我的历史记忆有着直接联系,而且,我们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与我们的历史和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说有着因果关系。在《慈悲》中,“他者”来到 “新大陆”的自我身份构建也与他们以前的创伤经历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他们过往的创伤记忆不仅是他们构建身份的动力,而且也导致了他们病态的身份构建。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构建身份失败的原因。笔者发现,小说中出现了两种不同形式的病态身份构建:一种是以雅各布和莉娜为典型的违背自然规律的完全占有式身份构建;一种是以弗洛伦斯和贝利卡为典型的毫无主体性的依赖式身份构建。
雅各布在经历了惨痛的创伤经历之后沦为了主流文化之下的“他者”形象,来到新大陆之后,更是历经了没有家人、安身之地和朝不保夕的辛酸痛苦,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孩子,因为自己的创伤经历和“他者”形象时刻在他脑海里回放,时刻提醒他不能再回到从前的悲惨境地。他很害怕回到从前,“失去双亲、没有家庭的温暖和物质的保障”,他渴望稳定的家庭。由于创伤的经历诱使他认为,要想保住现有的东西和建构主体性的自我,让自己不再流离失所,愈合自己曾经失去双亲和家庭的伤口,就必须征服自然,拥有无限的物质财富,在雅各布的内心,只有征服自然,拥有无限多的财富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和建构真正的自我。但是,在最初的几年里,无论他在自己的农场和奴仆们多么辛勤的劳作,他都不能征服自然和拥有更多的物质财产,更加严重的是在接二连三受到丧子之痛后,雅各布越发没有了安全感,因为这些创伤一次又一次伤害着他,一次又一次刺激他的创伤记忆,过往的和现在的创伤一起加剧了他的痛苦,这让他越来越缺乏安全感。自从多尔格特种植园回来后,雅各布感到,要想征服自然和拥有无限的物质就得像多尔格特一样,凭借种植园和奴隶来牟取暴利。因此,他开始了和其他奴隶主一样的经营方式,购买大量的奴隶和种植园,获取暴利,不停修建房子来让自己有安全感,还在大门上打造一对蛇形图案。其实,蛇在这里不仅象征着他恶毒的野心,而且还象征他不祥的命运。为了修建房屋,雅各布大量砍伐树木,就如弗洛伦斯描述的:“不经树木的允许就把树木砍伐了。”(p.45)他想成为自然的胜利者,永远在不停追求物质财富,即使在临终之时,他依然在享受着自己的财富追求:“他白天不停的咳嗽,晚上不停的呕吐,直到死亡向他逼近时,他向女主人大叫,然后,悄悄对她说死后要求把自己抬进第三间未建完的房子里。”(p.50)临死之前,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快,快”,让家人把他抬进第三间房子里。雅各布这种以征服大自然,获取无限物质财富为手段的病态自我身份构建,根本原因是自己所遭受的创伤经历在作祟,以前的创伤经历一直在他的记忆里回放,让他时刻感到没有安全感、害怕、畏惧,同时,又想挤进主流社会,构建自我主体性。所以,他只有通过贪婪占有来填充内心的恐怖。但这种征服自然和无限占有本来就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与雅各布一样,恐惧自己会失去亲人,为了得到亲人的爱和构建完整的女性自我而来到农庄的莉娜竭尽全力改变自己,努力做个好奴隶,和贝利卡及雅各布处好关系,渴望和追求做一个母亲,在幼小的弗洛伦斯到来后,她就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照看和关心,企图通过贪婪、完全占有她就能建立自我的身份、自我完整。但是,在雅各布死去后,农庄变得惨不忍睹,贝利卡不再对她友好,她的努力得不到认同,这时的莉娜受到了刺激,以前的创伤立刻被勾起让她更加没有安全感,她对爱的渴求更加强烈,致使她有了病态的行为——强行占有弗洛伦斯。当她发现弗洛伦斯对铁匠产生爱慕时,她担心自己会失去弗洛伦斯,“决定把自己当作弗洛伦斯和铁匠间的一堵墙”(p.60)。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弗洛伦斯对铁匠的追求和爱慕。最后,莉娜还是失去了弗洛伦斯。这一不符合自然规律和人情常理的完全占有式自我构建注定了莉娜的失败。
与雅各布和莉娜不同的是贝利卡和弗洛伦斯构建自我的方式是一种缺乏主体性的完全依赖式构建。贝利卡在被父亲抛弃后,被雅各布收买为妻子,雅各布的善良和能干使她内心过往的伤痛少许减缓,但是她认为,作为一个在无亲无故的异地女性,唯一不让自己再回到过去的惨痛经历就是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得找一个稳当的 “靠山”。跟雅各布在一起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亲人的关爱和精神的满足,但是,过去创伤的记忆一直在提醒着她,这使贝利卡时刻有一种危机感,缺乏安全感。所以,为了让自己有十足的安全感和精神上有“寄托”,她只有紧紧抓住雅各布不放才能建构完整的自我,雅各布就是她的全部,失去雅各布就等于失去了一切。然而,她却不知道,她的这种自我构建方式是完全不可靠的,是病态的构建,因为自有了这种念头,她就已经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就像水中浮萍一样。精神和物质上都没有了独立性,何以构建完整的自我?在失去雅各布之后,她企图通过宗教来构建自己的身份。就如刘哲(2012:72-75)说:“宗教与身份构建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作为一个精神和物质上都失去了主体性的个体,想要依靠精神得以解脱谈何容易。宗教不但没有给她带来解脱,反而加重了她的精神枷锁。
和贝利卡一样,从小就被母亲“抛弃”的弗罗伦斯,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爱。但是无论在多尔格特农场还是在雅各布农场,弗洛伦斯都没有机会进入到主流社会,即使是自己的家庭小团体也把她“抛弃”,所以,不仅在白人眼里弗洛伦斯是一个“他者”形象,在自己的家人眼里,她同样是一个人 “他者”。她深知,自己的出生就决定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白人统治的主流社会里建立起自我主体性,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尊重。Fanon(1967:149)在《白色面具,黑色皮肤》里说:“不管其社会地位和教育程度,肤色是社会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最为明显的标准。”对于生为黑人的弗洛伦斯来说,建构自我身份的唯一方法就是在自己种族圈内建立,即至少能得到同族人的认可和尊重,拥有自由。在被雅各布收买以缓解贝利卡的失子之痛,来到雅各布农场后,由于贝利卡的创伤记忆而使贝利卡对弗洛伦斯产生了敌意。但她却得到了莉娜的关爱和保护,她们从此以后食同席、寝同床,两人形影不离,形同母女,看似弗洛伦斯已经从自己过往的创伤阴影中走出来了,她从此对莉娜形成了依赖,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雅各布染病身亡,贝利卡继而又染上了天花,整个农场顿时就失去了支柱,随时有可能倒闭,这些事实马上就勾起了弗洛伦斯在多尔格特的创伤记忆,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又会回到以前的境地,更何况莉娜也是和自己一样,生来就是一个印第安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在白人主流社会得到认可,作为女人要在同族人圈内得到认可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这一切都使得弗洛伦斯顿时感到安全感匮乏,莉娜的爱是不可靠的,农场的前途是渺茫的,依靠莉娜来建构自我身份是不可能的。在自由的黑人铁匠来到雅各布农场后,弗洛伦斯立刻看到了希望,她感到黑人铁匠是自由的人,可以来去自由,虽然生为黑人,但他一是男人,二是自由人,所以,他在同族人圈内甚至在白人社会都可以得到认可和尊重,至少在同族人圈内他不是“他者”形象。因此,弗洛伦斯认为,自我的身份构建只有完全依赖于自由的铁匠才能够完成,跟随铁人,她既可以得到渴望已久的爱,又可以得到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安全感,最终能够在同族人圈内建立完整的自我,这样她从此就可以不再担心回到过往那种连在同族人圈内都是“他者”的伤痛境地。其实,弗洛伦斯的自我建构和贝利卡一样,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对方,包括自己的精神世界都依赖于对方,自己完全没有了自我,这本就是一种失败和病态的想法和构建方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一个特殊群体的相似创伤经历构成了《慈悲》的主要内容,残酷的创伤经历使他们都成为了新旧世界的 “他者”,被主流社会边缘化。而记忆又是人类自我确认和自我身份构建的重要因素,是使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基础和原因,在潜意识里不断影响着我们的言行举止。在《慈悲》里,几乎每个人物的童年都有惨不忍睹的创伤经历,这些惨痛的创伤经历深深埋在了他们的记忆里,外界稍加刺激就会勾起他们创伤经历不断回放,从而加重他们的身心创伤。不仅如此,因为创伤经历不仅使他们成为了主流社会的“他者”也成为了同族人的“他者”,为了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他们在不断尝试和努力过程中,受到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影响,形成了病态的自我身份构建方式。这也使他们逃不出“他者”的宿命,从而,最终无法获得正常的身份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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