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 萍
梁启超先生不但是近代著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和史学家,而且还是一位颇有建树的书评家,《译印政治小说序》《清代学术概论》等脍炙人口的书评名篇已经成为特定学术领域的经典之作。以《清代学术概论》为例,原题为《前清一代中国思想界之蜕变》,本是应朋友蒋方震之邀为《欧洲文艺复兴史》所写的序言。“既而下笔不能自休。遂成数万言,篇幅几与原书埒;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脱稿后,只得对于蒋书宣告独立矣”,于是“复征序于震”。[1]也就是说本来蒋请梁写序言,反过来蒋又为梁写的“序言”写了一篇序言。梁的这篇由“欧洲文艺复兴史”的启发进而梳理“清代学术”的变迁史而成的“序言”先是在杂志上连载,后又以单行本《清代学术概论》发行,引起了学界广泛持久的关注,有力地推动了清代学术研究向前发展。《清代学术概论》的问世,是书评可以基于原书的学术理路而“创造性”地激发出新的学术思想的力证。
中国书评学会会长伍杰先生曾说,图书评论在指导阅读、推动学术研究、促进探讨争鸣、改进编辑出版工作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2]许力以先生也言书评不但可以是推动学术研究的武器,也可以是活跃文学艺术、丰富科学理论的手段,还可以是引导广大读者、监督出版工作的工具。[3]即书评在搭建公共话语空间、构建和谐学术生态的过程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从这个角度考察,那么相较于《清代学术概论》的广为人知,梁启超的另一篇书评《绍介新著〈原富〉》则更具典型性,目前还尚未引起书评界的广泛关注。
《原富》原名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简称Wealth of Nations,现译为《国富论》),是英国古典经济自由主义鼻祖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名著。留学英国学习海军的严复广泛涉猎西方社科名著,其中就包括《原富》,严复深受亚当·斯密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影响,回国后一度主张经济上“公平竞争”和“开明自营”。他从1897年开始着手翻译该书,1900年全部脱稿(共五篇),从1901年到1902年间陆续由上海南洋公学译书院出版。在前两篇出版后,梁启超及时撰写《绍介新著〈原富〉》一文发表在刚刚创刊的《新民丛报》上。该书评的发表,不但使学界很快了解到严复翻译的这本经济学著作的内容和思想,还使得梁启超和严复围绕严的译笔是否“太务渊雅”进行了一场公开的论争,最终这次由书评引发的论争发展成为近代文学史上一次有关雅俗问题的公共学术事件。
这次公开的论争发端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一期发表书评文章《绍介新著〈原富〉》。该文首先客观介绍了《原富》在西方学术界的地位和影响以及严复翻译《原富》前后的大致情况,在肯定了严复的翻译业绩的同时,也指出严复刻意模仿先秦文体,文笔太务渊雅,即便是读书人,如果不多读古书,也很难读懂。梁启超非常诚恳地指出,“严氏于西学、中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但也不避讳其翻译“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翻(繙)殆难索解”,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况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僮受其益乎?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4]文中还给严复提了两条具体的建议:一是将所译名词列一华英对照表,既可方便读者参照,又可为后来翻译者提供参考,以免参差混杂;二是写一篇介绍性的文章介绍作者斯密氏及其学说的发展沿革以及《原富》一书的出版情况。梁启超在文章最后不无真诚地表示“愿严子有以语我来”。实际上就是欢迎公开的学术论争。于是就有了严复发表在《新民丛报》第七期的答书《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
梁、严二人都有君子之风。严复在《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中对梁启超提出的建设性意见都予以答复:华英对照表由张元济代劳,斯密氏的传记和《原富》的介绍及译例言等已经写好,原本散在友人处,收集校勘就绪后即可问世,这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译斯氏〈计学〉例言》和《斯密亚丹传》。可见严复对梁启超的意见是非常重视的。但严复对梁启超认为当时以渊雅之语难启民众,从而倡导流畅锐达之笔的“觉世”之文很是不屑,认为那是“言庞意纤”的“报馆文章”,不是大雅之所为。严复极力对自己文笔的“渊雅”进行了辩解:
窃以谓文辞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感之音声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
……
仆之于文,非务渊雅也,务其是耳。且执事既知文体变化与时代之文明程度为比例矣,而其论中国学术也,又谓战国隋唐为达于全盛而放大光明之世矣,则宜用之文体,舍二代其又谁属焉?且文界复何革命之与有?持欧洲挽近世之文章,以与其古者较,其所进者在理想耳,在学术耳,其情感之高妙,且不能比肩乎古人;至于律令体制,直谓之无几微之异可也。……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5]
严复认为文体变化和文章的高妙不在于革命的有无,而在于是否能确切反映这个时代的文明,即“务其是”,如果一定要用市井近俗之辞进行所谓的文界革命,则是对文界的“凌迟”。严复独特的中西方学术经历,使其拥有当时难得的相对完善的知识结构。西方理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以及他对中国传统的尊重和反思,面对清末民初兴起的“革命”思潮,其实严复“更倾向于一种在传统基础上的自然而又缓慢的变革”。[6]严复设定自己的目标读者是多读古书的士大夫,“非以饷学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他认为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影响士大夫群体,然后由这些受其影响的人慢慢去影响更多的人。他用扬雄《解难》中的话“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回于庸夫之听”来辩解说不是自己不想让人人都明白,而是阳春白雪,必然曲高和寡。严复对自己刻意求雅的做派有着独特的理解。“旧学沈沈抱根底,新知往往穷人天”。尽管中西皆通的严复一向坚持崇雅避俗,此后终老也没有改变过该立场(其深层原因不是这里考察的重点,姑且不论),但是严复回应梁的态度是诚恳而积极的。由此可见晚清士人在“评”和“被评”之间微妙的“配合”关系:双方都不囿于门户之见而积极阐明自己的学术观点和立场,极力维护各自的学术理想。
严复翻译的文笔因难能可贵的“古雅” 而受人追捧,但同时因过于“求雅”也受到了不少质疑。赞赏者如胡先骕,评价严复“以不刊之文,译不刊之书,不但其一人独自擅长(场),要为从事翻译事业者永久之模范也。”[7]质疑者也不在少数,其中还包括严复的朋友。比如严复在给张元济的信中提到:“昨晤汪、杨二君,皆极口赞许笔墨之佳,然于书中妙义实未领略,而皆有怪我示人以难之意。”[8]其实,《天演论》在公开出版之前已经在士人中间传阅,公开发表时译例言中有“不佞此译,颇贻艰深文陋之讥,实则刻意求显,不过如是”[9]的字样,说明一开始人们对严复的译笔就有不同的看法。
物极必反。追求语言的典雅固然不错,然而“过雅则病”。也许恰恰正是严复这种在一些人看来“不合时宜”的渊雅译笔给“文界革命”的深化提供了契机。“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文界革命在梁启超绍介严复翻译的《原富》时再次被提起。梁启超首次提到“文界革命”是在《夏威夷游记》中:“读德富苏峰所著《将来之日本》及《国民丛书》数种。德富氏为日本三大新闻主笔之一,其文雄放隽快,善以欧西文思入日本文,实为文界开一别生面者,余甚爱之。中国若有文界革命,当亦不可不起点于是也。”[10]这里仅是“若有”,看得出当时只是一种设想,而在此时《绍介新著〈原富〉》一文中态度已经非常明朗。
梁、严关于“雅俗”的论争在士林中的影响相当大,因为连“离群索居,杜门四年”的黄遵宪都写信给严复讨论该问题。[11]黄遵宪在信中先是称赞严的译文“隽永渊雅,疑出北魏人手”,并且认为严复翻译的《名学》比之王充的《论衡》则“远胜之”,紧接着就严复和梁启超的争论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名学》一书的翻译句斟字酌并非以艰深为务,的确是不得已的选择。他也知道李之藻的《名理探》,比该书更难理解。但是《原富》“或者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能使人人同喻,亦未可定”。说明黄遵宪也认为《原富》可以翻译得更通俗流畅一些。他建议严复在东西文明两相接合的20世纪,翻译要以“通彼我之怀,阐新旧之学”为务,可以采取“造新字(假借、附会、还音、两合等)”和“变文体”等方法进行翻译以使文字更易于被接受。黄遵宪在恭维严复“公于学界中,又为第一流人物,一言而为天下法则,实众人之所归望者”的同时,也提醒严复“文字一道,至于人人遵用之乐观之足矣”。针对严复认为“文界无革命”之说,黄遵宪特地指出“文界无革命而有维新”,可见在梁严的论战中黄是站在梁的一边的。因而我们不能把这封信视之为一封普通的私人信函,而应视作是对这一论争的回应,是该公共事件的有机构成部分。
严复称之为“平生风义兼师友,天下英雄惟使君”的吴汝纶先生不仅指导过严复翻译和创作的用笔,还亲自为严复写过多篇书评。其实,吴汝纶在称赞严复《天演论》译文“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时就对时人的接受度表示了担忧,最后还是用“严子之意,盖将有待也”来掩饰了自己“惧其傑驰而不相入”的不安。虽然我们现在阅读吴汝纶给《原富》所作的序文依然感到相当的恰切和生动,但考察严、吴二人的私信却更接近《原富》在传播过程中的实际情况,更能反映此公共学术事件的深远影响。
吴在信中表示“《原富》大稿,委令作序,不敢以不文辞。但下走老朽健忘,所读各册,已不能省记。此五册始终未一寓目,后稿更属茫然。精神不能笼罩全书,便觉无从措手,拟交白卷出场矣”,[11]尽管这其中可能有自谦的成分,但这跟当时在初读《天演论》时“得惠书并大著《天演论》,虽刘先主之得荆州,不足为喻。比经手录副本,秘之枕中。盖自中土翻(繙)译西书以来,无此宏制。匪直天演之学,在中国为初凿鸿濛,亦缘自来译手,无似此高文雄笔也”[12]大不一样。如果连“多读古书”的吴老先生都“茫然”,看来除原著的内容本身艰深之外,《原富》的译文确实比较难为普通人所接受。实际上,较之意译为主、颇易为士人接受的《天演论》来说,《原富》则是以直译为主,加上又有若干专门的术语,客观上其晦涩难懂是难以避免的。王国维就曾表示过《原富》读起来还不及原文流畅。
考察严复的朋友夏曾佑在《原富》全书出版后写给严复的信“《原富》前日全书出版,昨已卖罄,然解者绝少,不过案头置一编以立懂于新学场也。”[13]一方面是书的热卖,另一方面是理解者很少,这跟严复进行逻辑学演讲时的情况如出一辙——理解者委实不多,但还是听者甚众。这说明《原富》一书的前期绍介工作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其实,固然有人单置《原富》于案头附庸风雅,以表明“懂于新学场”,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看出这部分人中有的尽管不是很懂,但是对新学却充满渴慕和向往。既然士大夫阶层立意引进新学以饷民众、端在启蒙,而民众对新学又充满期待,那么文笔太过“渊雅”必然与初衷相悖,出路只有一条——“降心以从,降格以求”,走通俗化的道路,“文界革命”势在必行。
当梁启超引导此事成为一个公共事件之后,来自各方面的意见汇集成公众舆论,其影响在全国范围内不胫而走,“文界革命”的倡导很快得到了实质性的进展。尽管梁启超对“文界革命”的酝酿非一日之念,但其明确倡导之却是以《绍介新著〈原富〉》一文的公开发表为契机的。此后梁启超“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的“新文体”更因“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而“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14]很快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后来胡适表示“严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响没有梁启超的影响大。”[15]也应视作是对这一公共事件后续影响的补充。
综上,不管是从对严复翻译的《原富》一书的推介,还是对严复翻译《原富》一书版本的完善以及在发挥严复翻译《原富》一书在学界可能产生的影响和意义方面,梁启超的《绍介新著〈原富〉》都是近代书评史上的一篇上乘之作。尽管由于种种原因,严复精心翻译的《原富》较之《天演论》在士人中间影响有限,但在近代西学东渐的大潮中,《原富》的翻译为亚当·斯密的古典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奠定了基础,一定程度上为屡试走自强富裕之路的近代中国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思路,其理论先导地位不容忽视。严复对《原富》的翻译远远超出了翻译活动本身,这其中的部分原因不能不归功于这次书评论争所引发的公共学术事件的影响,为构建近代相对和谐健康的学术生态提供了生动的范例,在今天也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注释:
[1][1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1,142
[2]伍杰.伍杰同志在中国图书评论学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J].中国图书评论学会通讯,1989,(1):10
[3]徐召勋.图书评论学概论[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1
[4]梁启超.绍介新著《原富》[J].横滨:新民丛报,第一号,3
[5]严复.与《新民丛报》所译《原富》书[J].横滨:新民丛报,第七号,2-3
[6]艾昆鹏.严复晚年政治哲学思想中的反思倾向[J].开封:河南大学学报,2011,(4):16
[7]胡先骕.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J].学衡,1923,(18):7
[8][9][11][12][13][14]王栻: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535,1322,1572-1573,1566,1560,1574
[10]梁启超.夏威夷游记,林志均: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41:卷二十二,191
[16]胡适.四十自述,胡适文集(1)[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