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方谈话”意义的全方位探析*

2012-01-27 22:34陆剑杰
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谈话

陆剑杰

(中共南京市委党校 江苏 南京 210001)

1992年1月18日到2月21日,邓小平同志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考察,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谈话,史称“南方谈话”。它经过整理,作为终极篇章发表在《邓小平文选》第3卷上。类似这样的历史性文献,都要接受实践的检验,都要经过理论的批判,都要作出反复的诠释,才能越来越深刻地显现它的理论生命力。“南方谈话”在这样的洗礼中更展示出它的学术蕴含的丰富和历史意义的重大。笔者想说一说二十年中对其意义的不断加深的体会,重点放在对它的非显性学术蕴含意义的评价上。

一、当时环境下的直接意义

邓小平之所以发表“南方谈话”当然是因为有问要答、有错要批、有“的”要射、有言要立,这就是当时人们关注的现实意义。“南方谈话”发表后果然教育全党、鼓舞全军、振奋全民,将它的现实意义迅速地呈现了出来。

“南方谈话”发表时的环境因素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全党全国都甚为关注的右的倾向的抬头。1989年春夏之交,以北京天安门广场为中心,牵带着全国各地的大型城市,发生较大规模的动乱。对于领导着这场动乱的核心力量来说,他们的纲领和政治意向在国内曾经是隐含在“反腐败”的民意呼唤之中的。但是,他们到了国外就不加掩饰地表白出来了。作为这一力量的智囊的王鹏令博士这样来坦陈他们的真实意向:“就其思想和社会心理基础而言,八九民运是西化思潮与广泛残留于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文革遗绪彼此交错、相互代偿的产物。这使得它基本上表现为‘以红卫兵造反’的方式追求宪政民主理想的政治运动。因此,其文化性格亦可近似地以‘穿西装的红卫兵’或‘抬着自由女神像造反的红卫兵”来作为象征。”他进一步指出:作为西化派知识分子,他们的政治意向是“对中国大陆现存制度、体制和文化之全面彻底的否定”;而政治策略之一则是支持领导人“开始走向由戈尔巴乔夫所倡导的当代‘新思维’的道路”。[1]从这种策略中,我们也看到八九事件与苏联和东欧当时正在发生的蜕变的联系,而在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时,苏联已经解体、苏共已经灭亡,而中国的自由派势力又正在重新集结。这不能不引发中国西化派知识分子让中国也发生这种变故的期待甚至追求。

二是作为对右的思潮和政治意向的反拨,“左”的思潮在中国呈现汹涌之势。例如,1990年2月22日,北京某大报发表一篇题为《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章,提出“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有没有经济上的根源?有没有一种经济力量支持他们?”的问题,实际上指责改革开放带来的非公经济是一种反面力量。1990年7月30日,北京又一大报发表《谁说社会主义讲不清》的文章,似乎针对着邓小平讲的“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楚的”[2]而发。这篇文章的作者不懂传统社会主义和现代社会主义的区别,也不懂得社会主义必须在实践中、创造中形成并发展的道理。①

三是在1989-1991三年“治理整顿时期”出现经济发展速度下降的令人忧虑的局面。在经济发展的思路上,应当正确处理速度和效益的关系,将较高的速度和较好的效益统一起来。在1988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降低速度、只重效益的主张曾占据主导地位。1990年发布的《制定国民经济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的建议》,曾把年均经济增长率定为6%。这种情况引起邓小平的注意。他在“南方谈话”前就说过:“现在特别要注意经济发展速度滑坡的问题,我担心滑坡。百分之四、百分之五的速度,一两年没问题,如果长期这样,在世界上特别是同东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比,也叫滑坡了。”[3]

邓小平的“南方谈话”在其现实意义上就是解决以上三个问题的。其实,就是在两个方面开展反倾向工作:一是在政治路线上,既反对否定改革开放路线的“左”的倾向,又反对否定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右的倾向。但鉴于党的历史教训和现实危险,邓小平作了这样的论断:“‘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啊!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他搞掉了。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防止‘左’。”[4]二是在经济发展上,既反对片面追求经济发展速度的倾向,又反对忽视经济发展速度的重要性、片面强调效益的倾向。但鉴于当时经济发展速度滑坡的危险,着重论述争取较快经济发展速度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邓小平强调指出:“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现在,周边一些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比我们快,如果我们不发展或发展得太慢,老百姓一比较就有问题了。所以,能发展就不要阻挡,有条件的地方要尽可能搞快点,只要是讲效益,讲质量,搞外向型经济,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5]邓小平的思想是“立字当头、破在其中”的。他以正面论述自己的理论见解来论证必须这样做,而不能那样做。他在以下的理论观点来说明不‘左’不右、不急不缓的政治主张:

——区分“社会基本制度”和“经济政治体制”,论述了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对体制机制进行根本性改革结合起来的新原则。这里的区分,在理论实质上,就是区分以“社会生产关系”即“经济关系”为内涵的“基本制度范畴”,和以“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为内涵的“非基本制度范畴”;而在哲学上亦即区分“极性范畴”和“中性范畴”。这就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作了更深刻的理论论证。邓小平以此为根据,强调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家的大原则:“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6]

——取消“资本主义等于市场经济”、“社会主义等于计划经济”的两个等号,论证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新根据。“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7],这样的否证,在理论建树上,就是修正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提出的社会主义制度的三大原则——公有制、计划经济、按劳分配;也是批判奥地利经济学家路德维希·冯·米塞斯所说的“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二者只能取其一”的独断,[8]确认:市场经济业已在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中“中性化”,成为共存于对立的社会制度中的“中性范畴”。

——解除凡事都要问一个“姓社姓资”的思想枷锁,提出了划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新标准。邓小平的新标准是:“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9]在“南方谈话”中,邓小平又将这个被简称为“三个有利于”的标准提升为“社会主义本质论”,它被概括为五句话:“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0]

——强调“需要”和“可能”都是客观实际,指明了争取有效益的较高发展速度的新要求。在邓小平看来,中国经济必须保持较高发展速度,这首先是一种客观需要。因为速度是一种国际竞争,关系到中国社会主义在国际比较中能否站住脚。较高的经济发展速度也是人民利益不断得到满足的基础。“需要”只是客观实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可能性的几率是由客观条件决定的。邓小平不但论述了中国经济发展较高速度的紧迫必要性,而且论证了实现这一要求的现实可能性。这里,存在着两种经济思想的矛盾,而其背后则是对于实事求是原则的两种解读的分歧。一种解读是把实事求是仅仅理解为对实践的客观条件的唯物主义把握;另一种解读是把实事求是理解为严格尊重实践的环境条件的客观性和充分发扬实践的主体的能动性的统一。邓小平的“实事求是观”属于后者。他的“南方谈话”证明此点。

二、历史视域中的深远意义

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是一篇解决当时现实问题的文件,又具有影响中国历史的深远价值。今年是纪念它发表的20周年,今后还会纪念它发表的30周年、40周年、50周年,总之,至少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走完以前,我们都要纪念它,回顾它,赞扬它起了如此巨大的历史作用。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原因是:

(一)在思想上,它有着推动其不竭解放的意义。“南方谈话”继1978年真理标准讨论后,又一次高举起思想解放的大旗。许多人都指出:如果1978年的思想解放是打碎姓“马”姓“修”问题上“两个凡是”的枷锁的话,那么,1992年的思想解放则是破除姓“社”姓“资”问题上“两个等于”的魔咒。其实,从理论上探讨,在1992年的思想解放运动中,邓小平掌握了更有契合性和更具说服力的理论武器。一是以对社会主义制度创新的功能性规定的研究,取代对社会主义制度陈旧的实体性规定的坚守。这两种思想方法的比较,是由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提出的,他说:“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和‘本质’的定义的话,那么这定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能是一种实体性的定义。”[1]从系统科学的观点看,重视功能性规定并正确处理它同实体性规定的关系是完全对的。当人们面对待建构的系统时,首先界定的不是它的实体,而是它的功能,以便依据功能要求来设计其要素和结构。邓小平把这种方法运用到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创新建构上,从功能的界定入手,提出“社会主义本质论”,从而对坚守传统社会主义的“两个等号”的人们,启示其思想的解放。二是以把“经济范畴”区分为“制度性范畴”和“非制度性范畴”来取代认为所有经济范畴都是“制度性范畴”的偏执。追本溯源,马克思恩格斯本来是作这样的区分的。马克思的“社会生产结构论”是三分的。他写道:“随着新的生产力的获得,人们便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他们便改变所有不过是这一特定生产方式的必然关系的经济关系。”[12]按照马克思的这一经典论述,他的“社会生产结构论”是:“生产力——生产方式——经济关系”,而“生产方式”既是“技术的生产关系”(如:小生产、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信息技术业,他们都是对生产要素的组织方式),又是“结构的生产力”,它是“要素的生产力”和“社会经济关系”的中介环节。在这个三段式中,“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都是“非制度性范畴”,与“生产方式”相当的“交换方式”也是“非制度性范畴”;只有“社会经济关系”是“制度性范畴”。三是以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新思维取代把二者决然对立的旧观念。两种社会制度之间,在经济关系上是对立的,但是在“生产方式”、“交换方式”上又是共通的。

(二)在政治上,它有着为国家长期发展确定方向的意义。前已指出:“南方谈话”有其现实针对性和近期的意义,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长远价值。回顾我们党的文件,它们有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战术、战役性的,在较短时间内发挥作用;另一种是战略性的,在长远的时期内决定命运。“南方谈话”显然属于后者,而且它的作用期将会特别长久,它是为中国今后百年定向的名著。具体地说:其一,它的赖以立论的环境因素是长期存在的,时起时伏的,必须不懈应对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坚持,在国内遇到几种顽强的政治倾向的阻挠和抗拒。在右边,有“新自由主义”的越来越强力的挑战;在“左”边,有以“传统社会主义”的教条化为特征的思潮的决不会退缩的反对;在国际,有“自由、民主、人权”的所谓“普世价值”的软进攻;在党内,有背离理想、贪污腐败的蚕食瓦解。在这些长期起作用的消极因素的不竭挑战下,必须为党确定方向、培植意志、提高勇气,必须有一个这样的文本,它给党以最重要的精神支撑。“南方谈话”正是党所需要的文本。它在三方面为党的事业指明了方向。

——它告诫全党,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抱有充分的信心。“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它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邓小平在苏联解体、东欧巨变的历史关头,解释了这种历史现象,指出:这只表明虽有“社会历史发展不可逆转的总趋势,但道路是曲折的”,并且认为,“某种暂时复辟也是难以完全避免的规律性现象”。人民应当“经受锻炼,从中吸取教训,将促使社会主义向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中国共产党正是这样做的。“南方谈话”之后的二十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获得了巨大成就,就是明证。

——它明示全党,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时,必须抓住它的理论核心。这就是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和根本方法。邓小平指出:在群众实践的意义上,“学马列要精,要管用的。”这个“精”就是“精髓”,“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要提倡这个,不要提倡本本。”他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说:作为党的领导集体和领导干部,“就是一条,相信毛主席讲的实事求是。过去打仗靠这个,现在搞建设、搞改革也靠这个”。[13]

——它要求全党,把实事求是的思想原则,变成“坚持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的强大意志。如前所说:强调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不因国际国内出现的变故而动摇、而改变,这是“南方谈话”的现实意义。但是,邓小平对此点的强调,不仅是现实要求,而且是战略远见。这个“远见”前提性的内涵是既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又坚持改革开放,对经济政治体制实行根本性的改革,把二者结合起来。有些人把“南方谈话”解读成为“从此不再谈姓‘资’姓‘社’”,“不谈‘主义’,就谈问题”,这样的解读不符合“南方谈话”的本意。二十年过去了,中国共产党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没有搞实用主义,而是按“南方谈话”的精神,全面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并且在制度体制建构上加以落实。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的一个期待——“再有三十年的时间,我们才会在各方面形成一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14]在经济领域接近实现,在政治领域方向已经明确,道路正在开辟。这个“远见”的实质性内涵是坚持不渝地推进改革开放。所谓“不动摇”就是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所谓“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就是改革开放要搞一百年。实践已经证明:改革是必须分阶段展开的。就经济改革、政治改革、社会改革、文化改革而言,其第一阶段是以经济体制改革为重点、相应推进政治、社会、文化的改革。现在能够看出,改革开放或将进入其第二阶段,在继续地解决经济体制中的新问题的同时,更加重视政治、社会、文化改革,这是一个综合配套改革的阶段。实践也已经证明:对同一领域的改革还要迭次进行。如果说经济领域的第一次改革是对计划经济旧体制的改革,那么,第二次改革就是对于第一次改革的成果进行的再改革。在我国广大农村中,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是第一次改革,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去农业生产过度社会化的改革”;而在农民自愿的条件下,实行专业合作、土地流转、“公司+农户”生产经营,则是第二次改革,它在一定意义上是农业生产再次社会化的改革。在城市中,也有“再改革”的问题。一部分第一次改革中出现的家族制企业,实行股份制改革,变成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占有形式社会化相统一的新型企业,就是这样的再改革。

(三)在理论上,它有着在全党倡导“实践论思维方式”的意义。邓小平“南方谈话”在这方面的重大意义常常被人们忽视,即使是中央报刊也很少发表研讨和宣传的文章。我国哲学界同样对此缺乏敏感,而在笔者看来,这才是“南方谈话”中意义最为深远的、最具根本性的贡献。在对邓小平的实践论思维方式普遍忽视的情况下,把邓小平思维方式误释为美国式的“实用主义”,曾大行其道。而对此进行反驳的善意的学者,只用心于“实事求是”和“实用主义”的划界,却没有看到邓小平在继承和发展“实践论的思维方式”。[14]笔者认为需要指出: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维方式是“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人与世界是二分的,人面对着与人分开的抽象世界,冥思苦想其自在本质:它是物质的啊,还是精神的啊?若是物质的,是什么样的形态的物质为其本有?若是精神的,是什么样的精神为其主宰力量?人在这样的“本体论思维方式”中,只是个服从者、执行者。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宣传的也是“人只能认识规律、服从规律”的“物质本体论”思维方式。人们都似乎忘记了马克思在创造其新唯物主义哲学时所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忘记了它所论述的“实践论的思维方式”,这一思维方式告诉我们:人和世界不是二分的,人不在世界之外而在世界之中,因此,人们不能“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世界,而应当把世界、把事物“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实践的“环境”和实践着的人的相互关系,其解答则是:“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15]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继承和发展这部《提纲》的思想,继承和发展毛泽东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运用并发挥了“实践论的思维方式”。他把我们所处的当代中国理解为中国人在其中实践的中国,中国人已经和正在改变中国这个现实世界,中国人也在这样的实践中改变着自己。问题在于怎样实行这两个改变。正是在这一基点上,邓小平展现了他的实践论思维方式。其要点:充分肯定中国人作为实践主体的有为能动性,人们应当“从主体方面看世界”,有识有胆,“在看准了”的前提下,精神奋发,大胆进取,勇敢探索,不惜冒险一试;认真审视实践的环境和条件,尊重它们的客观实在性,邓小平在倡导“勇”的同时倡导“智”;创新提出“社会主义本质论”,规定待建构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体制的预期功能;在实践的客观出发点和功能预期的双重制约下,进行发展道路和体制制度的选择与建构。实践论的思维方式,就是通过实践而认识现实世界,又通过实践而改造现实世界;在实践的创新机制和自律机制的相互作用中,在“实践——检验——再实践——再检验”的展开中,走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路”、“好路”。

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通过通俗的语言所陈述的实践论思维方式,表面看来就是所谓“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主义方法,或者近似于卡尔·波普尔的“试错渐进理论”,但在实质上有着原则的区别。区别之一在于:无论经验主义还是“试错渐进理论”都没有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特别是作为其基础的生产劳动实践是最基本的实践形式的观点;进一步的区别还在于:他们都不承认人类社会长期实践早已形成它的普遍规律。邓小平坚信社会发展普遍规律的实存,他在这一规律论上作出了新的贡献,一是倡导在这一普遍规律的认识和把握上也要解放思想,真正弄清“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16]然后,用关于社会发展普遍规律的科学理论指导实践;二是把普遍规律的理论转化成为实践导向的理论,他的“社会主义本质论”其实就是社会发展普遍规律的转化形态。经验主义是不懂普遍规律的,“试错渐进理论”则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强调社会运动“有趋势无规律”。[17]邓小平决不是不讲规律的经验主义者,也不是不讲方向的“试错渐进论”者。

三、哲学殿堂内的学术意义

当笔者提出研究“南方谈话”的学术意义时,有的学者可能不会赞同。他们也许会说:这是一次就党的政治路线发表意见的政治性文章,谈不到学术,更说不上有学术的创新。笔者的见解有所不同,认为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决策分析方面的文章,需区分它的“显性表述”和“隐性学术”。直接地看,他们使用的是政治语言;间接地看,它们潜有着创新的学术内涵,因为它们提出了实践中遇到的新的哲学问题,又对问题作出了极富智慧的解答,而在这种实践智慧中也就隐藏着新的哲学原理。笔者将“南方谈话”中蕴含的创新哲学原理显性化所得结果分列如下:

(一)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蕴含中显性化出“实践批判论”的学理。“解放思想”是一个政治号召。从传统观念中把思想解放出来,实质上是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推倒对曾有思想的崇拜,恢复思想者的主体地位,自由而独立地寻找未曾被自己认识到的发展着的真理。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批判论”。

(二)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国情判断的蕴含中显性化出“环境实在论”的学理。人的创新实践是有客观出发点的,这就是既得的环境和条件。在近代哲学中,人和物质世界是二分的。人是自觉的存在,物质世界是非人的本然。但现代哲学完成“生存论转向”,在转向之后,人和物质环境结为一体,马克思主义哲学视之谓“现存感性世界”或“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物质的存在是人的实践活动的环境。邓小平继承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的国情论,与中央其他领导人一起把握住中国正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情,并且以此作为改革开放实践的客观前提。这里隐含着“环境实在论”的哲学原理——环境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不是指说“本然世界”;环境又是新实践活动的制约条件,不能任意选择:二者合一即为此论。

(三)从“社会主义本质论”的蕴含中显性化出“创新导向论”的学理。在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曾经反复申明社会主义的制度特征。1978年10月,他说:“社会主义制度,社会主义公有制,那是不能动摇的。”[18]1979年3月说:改革以来,“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和按劳分配的原则”。[19]1985年前后,邓小平的判断有了变化:他一方面强调社会主义的制度规定,另一方面开始提出社会主义的功能规定,这就是“共同富裕”。他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不同的特点就是共同富裕,不搞两极分化。创造的财富,第一归国家,第二归人民,不会产生新的资产阶级。”[20]到了1987年,邓小平的表述发生新变化,就是不强调传统社会主义的“三根支柱”,而倾向于着重把握正在建构的社会主义体制的功能规定,简洁地说:“社会主义发展生产力,成果是属于人民的。”1992年,他提出了功能性的“社会主义本质论”。要求在这一社会主义的功能规定的引导下创造我国社会主义的新制度和新体制。这里隐含着的是一切创造性实践都应遵循的“创新导向论”。

(四)从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决断的蕴含中显性化出“选择建构论”的学理。在我国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是不谈“选择”和“建构”这两个范畴的,改革开放之后,有学者主张从西方哲学中引进这两个范畴,但遭到批判,被认为是“走向唯心主义”。但是,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中,为了破除发展瓶颈、克服进程困难,恰恰提出了“选择”的思想和“建构”的思想。这个提出者正是邓小平。关于“选择”,邓小平在1962年就讲了:“生产关系究竟以什么形式为最好,恐怕要采取这样一种态度,就是哪种形式在哪个地方能比较快地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就采取哪种形式;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就采取哪种形式。”[21]这里,又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产力论为指导,又有选择的主体,又有选择的检验标准,哪点是唯心主义的啊?1979年11月和1985年10月,邓小平在中国经济体制的问题上又论述了选择的思想,他说:“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之间不存在根本矛盾。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更有力地发展社会生产力。我们过去一直搞计划经济,但多年的实践证明,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搞计划经济会束缚生产力的发展。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就更能解放生产力,加速经济发展。”[22]这里的经济学结论尚未到位,但在哲学方法论上倡导正确地选择是毫无疑义的。如果说选择是二中选一的话,那么“建构”就是“合二而一”了。将本来同计划经济联系在一起的社会主义制度,跟本来同资本主义制度联系在一起的市场经济机制,整合在一起,这是创造性的现代建构。

(五)从既大胆开创又总结经验而走出“新路”、“好路”论断的蕴含中显性化出“相对规律论”的学理。从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鼓吹社会规律的绝对客观性的非实践论思想。其实,社会运动规律是区分为两类的:一类称“普遍规律”或“绝对规律”。它是人类生活中一系列“绝对必然性”的展开。人具有维持生命和延续生命的需要:这是绝对必然性;人为了满足需要而进行生产劳动:这是绝对必然性;人的生产劳动实践的手段积存下来成为生产力:这是绝对必然性;人们结成一定的关系来进行生产:这是绝对必然性;生产关系适合生产力的性质和水平:这是绝对必然性;等等,由此形成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的绝对的规律。另一类称“特殊规律”或“相对规律”,它们是在一定初始条件下由特殊的人群主体所开展的具体实践的规律。邓小平讲:中国要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实践走出“新路”,它之所以是“新”的,因为它是别国人民没有走过的特殊道路,其间贯彻着特殊的规律,也就是相对的规律。邓小平又讲,这条“路”不但是“新”的,而且是“好”的。之所以“好”,因为是中国人本着“善”的价值观,通过比较和选择,实践和检验,坚持和修正,逐步走向成功的。这就是说: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规律是中国人的实践规律。

以上五“论”:“实践批判论”、“环境实在论”、“创新导向论”、“选择建构论”、“相对规律论”,是在“南方谈话”中蕴含而经过显性化操作形成的系统理论。如果要给这五“论”一个总名称,反映其总体性的总名称,那就是指导中国人创造中华民族崭新历史的“历史创造论”。现当代中国的哲学家、以卡尔·波普尔和让·保罗·萨特等为代表的西方哲学家,都非常看重马克思在1848—1850年写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写的一段话:“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23]这就是马克思的“历史创造论”的基本命题。毛泽东首先在中国运用并阐发这一“历史创造论”,邓小平面对重新开辟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任务,将这一“历史创造论”推向前进,使之具体化、机制化、程序化——以“实践批判论”构筑前提;以“环境实在论”厘定出发点;以“创新导向论”确定方向;在出发点和历史进步导向的双重制约下,经过“选择建构论”指导下的实践,开辟出历史发展的崭新道路,展现出社会运动的相对规律,完成历史创造的使命,使中国成为站在世界前列的先进国家,让中华民族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笔者很遗憾地指出:在中国哲学界,还很少有学者把马克思的历史观概括为“历史创造论”,更少有人看出毛泽东的历史观是人创造自己历史的历史观,而将“南方谈话”中蕴含的、发展了的、程序化了的“历史创造论”加以阐发,整合进“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之中,就是“凤毛麟角”之举了。

四、未来岁月里的精神意义

邓小平的“南方谈话”已经过去20年。在这20年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坚持了“南方谈话”的精神,又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发展了“南方谈话”的思想。研究“南方谈话”在中国未来或将有实践中的意义,先要弄清这篇谈话的文本性质。“南方谈话”不是党的各项政策的汇集,而是一部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哲学思想的论著。党的具体政策变化很快,2012年的政策比1992年的政策要拓展得多、具体得多、深入得多;但党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思想,则具有长期的稳定性。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南方谈话”正是变中的不变;而依据这不变精神,各项具体政策定会不断完善、不断更新、不断发展。那么,如何认识和理解“南方谈话”的基本精神在未来发展中的意义呢?

(一)政治认知须清醒、政治方向须坚定的坚韧精神。邓小平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是坚定地信奉科学社会主义的政治家。同时,又是善究世界新态、深通中国国情、深知人民需要的现实主义者。作为一个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于一身的人,邓小平选定了社会主义在中国完全实现却必须分阶段推进的战略规划,选定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体制机制相结合的制度创新原则,选定了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坚持改革开放相结合的政治路线。他的选择是“合二而一”的,是建构性的,是反对“非此即彼”而主张“亦此亦彼”的。这种全面性、总体性选择,是他的清醒认知,又是他的坚定立场。在我国今后的漫长实践中,我们不忘“南方谈话”、谨记“南方谈话”,首先要发扬邓小平的理论上透彻、政治上坚韧的精神。

(二)思想不断解放、功能引导建构的开创精神。邓小平的政治坚定精神和他的思想开放开创精神是互为因果的。政治坚定是基于对民族、国家、人民负责,作为一个这样的责任者,他不接受教条主义,他主张实事求是,不竭地探究前进的道路。邓小平不但富有解放思想的态度,而且找到了解放思想的方法。这就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开辟和制度建构中,把“社会主义功能性本质”确立下来,以此引导我们的实践进程。

(三)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创造论”的科学精神。我们党内常有这样的议论,就是“实事求是”好讲难做、知易行难。所谓“难做”除了个人思想、作风方面的原因以外,不了解“实事求是”的原则、程序、操作,是重要原因。有了邓小平的“南方谈话”,这个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因为邓小平继毛泽东之后更具体更细致地论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创造论”。经邓小平论述、哲学工作者们诠释,此论有鲜明的总体特质,这就是让人们自觉地创造自己的历史;此论有程序明晰的操作安排,这就是从实践批判到把握环境,再到制定导向,再到选择建构,再到检验修正,循环往复,开辟新路;此论的每一程序,都配合以唯物辩证的操作方法。懂得这样的“历史创造论”,实事求是原则就能实现,科学态度和方法就有保证。

注释:

①关于以上两篇文章的评述,均可参看马立诚、凌志军:《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163页。

[1]王鹏令.论八九民运中的文化冲突及其启示[A].邓后中国:问题与对策[C].台北:时英出版社,1999.180-213.

[2][3][4][5][6][7][9][10][13][14][20][22]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63、354、375、375、370-371、373、372、373、382、372、123、148-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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