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锐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4)
作为中国农村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华中村治研究①在学理研究和调查实践上取得巨大成就。从早期的村民自治制度研究,到1990年代的乡村治理研究,再到2000年前后乡村治理社会基础的研究,华中村治学者逐渐发展成为以理解乡村社会如何维系、乡村社会如何发展为主要任务的问题导向的多学科综合研究,并在多次的深入调研和学术探讨中逐步形成自己的立场、观点、方法。[1]梳理这个具有强烈经验情绪,以建立中国社会科学主体性为学术旨归,以为伟大中国现代化建设服务为研究目的的学术团队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对于我们思考社会科学本土化和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具有重大意义。本文将对其学术立场和研究进路进行介绍和述评,并就社会科学本土化谈谈自己的看法。
华中村治研究的形成与1980年代的村民自治研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当时的老一辈政治学社会学者如张厚安、辛秋水对改革前的社会科学进行深刻反思,他们认为以往那种注经式、教条式研究应该改变,为了实现社会发展与社会科学研究的良性互动,他们自觉将研究目光从国家上层转向农村基层,并提出“三个面向、理论务农”的研究原则。[2]随后他们进行深入的农村调查,开始当时并不为多少人关注的村民自治研究,并将研究成果结集出版。[3]几年之后,由历史机缘所促成的一个“意外”使原本较为冷落的村民自治研究一跃成为政治学研究的“显学”,[4]客观上为华中村治研究的发展创造了机会,徐勇的研究实践可看作对这段学术历史的有益注解——他曾在《社会科学报》上发表《重心下沉:90年代的学术新趋向》一文,并出版《非均衡的中国政治:城市与乡村比较》一书,较为明确的提出将学术关注点从上层政治转移到下层政治。如果说1980年代的村治研究还只具有“破”的意味的话,此时的研究则开始有意识的将乡村政治纳入政治学视域,从而为其确立了目标和方向,使其逐步具有“立”的意义。[5]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徐勇、项继权等人沿着张厚安的研究路子继续推进,将村民自治研究拓展为村级治理研究,出版《中国农村村级治理——22个村的调查与比较》一书,形成华中村治研究的前提与基础。当时高层政治的青睐使得“乡政村治”由学术理念变为政治实践,村民自治被赋予“民主”厚望,从而在政治学界形成一场“公共学术运动”。[6]
研究论域的转换发生在1990年代末的两个事件:一是“黄梅实验”给吴毅等人以刺激,引起他们反思——编制好的“政治软件”并不意味着就按“政治程序”能生产出稳定的村庄秩序和干群关系的和谐,[7]村民自治作为外生制度与农村社会的不配套及研究者农村知识的缺乏是造成理论与实践脱节的关键,他们由此告别那种“泛意识形态化的农村政治研究”,逐步转向对村庄政治的理解与阐释。[8]二是“村组法”的颁布使贺雪峰、仝志辉等人能够全面而深入的观察村委会换届选举情况,他们逐渐感觉到,对村民自治制度本身的考察无助于理解复杂的乡土社会,更无助于理解村民自治的运作机制,他们由此思考转型期乡村社会的性质,并开始关注平静的日常乡村生活,[9]贺雪峰、仝志辉出版的学术著作即是其思考的结晶。[10]在此前后,研究者逐渐将村治研究赋予“乡村治理”的意涵,并将“村治研究”称之为“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研究”。贺雪峰在著作中表示,希望通过广泛而深入的农村调查,理解自上而下的法律政策的实践过程、机制及其后果。[11]随后,各种研究话题,如农民负担、乡村债务、税费改革等被纳入研究视野。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吴毅等人借鉴后现代主义研究方法,通过对个案的“深描”来达到对村庄“地方性知识”的深度理解。[12]贺雪峰则从“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研究”进一步转向“农村政策基础研究”,将研究重点定位于“中国农村是什么以及不同的政策在不同类型农村如何实践”的问题。[13]
为服务于这一学术转向,华中村治学者在后来的研究实践里开始分区域、分专题展开调研,研究主题逐步扩展到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主要包括老人福利、[14]农田水利、[15]纠纷调解、[16]钉子户、[17]农民上访、[18]乡村混混、[19]乡镇治理、[20]妇女意义世界、[21]土地政治[22]等。他们将调研区域集中在占中国大多数的农业型地区,并试图以此来理解“80%农村的80%现象”。[23]华中村治学者相信,只要秉承“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直白的文风”这三点共识,以具有多学科背景的各研究者的共同努力,经过若干年艰苦不懈的深入调研,就可以形成一个具有独特眼光和现实解释力的村治学派,并因此能够全方位的参与乡村治理的诸项政策实践,在与西化理论的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24]放宽历史的视野,我们可以发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华中村治研究一路风尘,一路收获,但它并不是自说自话,闭门造车式的研究,而是以我为主体,不断吸收古今中外的优秀成果,循序渐进的深化和拓展乡村社会研究领域。1980年代的农村政治研究既缺乏深厚的学理积淀,也缺乏足够的问题意识,而老一辈的学者秉承朴素的“为社会改革服务”的学术志向,坚持用脚做学问,从而能在冷清孤寂的农村研究中“自甘其苦、自得其乐”,[25]并取得一些可喜的研究成果。1990年代以来,华中村治学者始终坚持以“三农”问题为指向,以乡村治理为内容,以农村发展为目的,[26]从而能兼容并蓄,四面出击,聚集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研究同仁,并能接续海外中国研究传统和中国传统乡村建设研究传统,且能对各项政策实践有所回应。2000年以后,华中村治学者逐渐明确自己的研究立场和研究进路,不断借鉴人类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学科的理论资源和方法视角,多角度多层次推进对乡村社会的理解,在广泛而深入的田野基础上去感受、提炼、建构有解释力和包容力的概念与理论,从而使农村研究变成多学科共同参与合作的综合研究,中国农村社会的独特性和普遍性也一步步凸显。
梳理华中村治研究的发展轨迹,我们会发现其一贯性和可接续性的特点:一方面,华中村治研究具有高度阶段性特点,随着政策实践和社会变迁不断转换研究领域,如一匹奔驰的黑马,无羁的驰骋于各个学科领域;另一方面,华中村治学者在探索服务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社会科学本土化方面一以贯之,坚韧不拔。笔者将华中村治研究的研究立场和进路用三个关键词概括:主位意识、国情意识、经验本位,以下详细阐述。
在当前的中国农村研究领域,有两种研究方式值得注意:一是农村政策研究,它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主要是对自上而下的政策实践过程和效果的考察,研究范围集中在土地调整、撤村并居、村民自治、农民流动、以钱养事、一事一议等一些事件性、热点性的话题上;一是学理性的农村研究,它不以农村焦点事件为唯一关注点,而是希冀以农民日常生活为经验材料来回应宏大的人类学、社会学理论,研究范围集中在礼物流动、家庭结构、妇女生活、农民信仰、村庄共同体等一些一般性的学术话题上。上述两种研究都将农村社会作为经验对象,注意从农业生产、农民生活、农村社会变迁中吸收有效的经验养分来充实研究成果,但因为研究目的不同,研究路径不同,选取的经验客体不同,两种研究很难有效沟通、互相借鉴,更谈不上精诚合作。对于以解决农村发展为目的的农村政策研究来说,因为理论纵深和宏观视野的相对缺乏,对经验的提炼概括能力不够,容易使研究实践演变为经验的简单演绎或泛意识形态化的宏大话语。对于以学术对话和理论积累为研究目的的学理研究来说,因为缺乏厚重的学术经验积累,学术关注点多是从海外输入,学术成果以证明或证伪西方社会科学为宗旨,学术研究缺少相应的中国现实关怀,使得中国社会或者变为西方理论的延伸和注脚,或者变为与西方形式主义理论不同的“悖论社会”,[27]中国经验的独特性与完整性被西方社会科学的垄断性解释所切割。
在对中国经验的理解和阐释上,农村政策研究和农村学理研究有一个共同的缺陷——没有以中国农村为主位进行研究。典型表现是农村政策研究以政策为中心,对农村主体缺少关注,研究者多关注政策落实状况与实践绩效,对政策实践的社会基础关注不够。在这种政策关怀下,中国农村变为政策研究的客体——要么是民风淳朴、道德深厚的小国寡民社会,要么是愚昧保守、落后贫穷的蛮荒社会。在传统—现代的二元思维下,各种形式的“技术下乡”、“法律下乡”、“民主下乡”政策不断,乡村成为靠先进制度和先进文化解救的实验场基地,农民的主体性和乡土本色被忽视。[28]学理研究以与西方对话,填充西方学术空白为中心,对中国农村社会的整体性和主体性缺少质性感受,研究者或者将注意力集中于少数农村的局部经验,并很快利用其发达的思维能力铺陈演绎,或者将关注点集中在与西方学术相关的经验命题上,对经验生长的社会基础和价值基础不予理会,使得真学术与真问题发生断裂,中国经验被误读。与西方强势学术话语相呼应的是普适性承诺和全球一致的价值诉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和中国人的气质心性思维方式被有意忽视,社会科学变成无阶级、无国界、可相互化约、放之四海皆准的学术教条。这种学术状况的出现与其说是中国农村主位被忽视,不如说是研究者主位意识的匮乏。尽管学术界有相应的反思,尽管在学术理念和研究过程中有不少学者尽量保持学术自觉,但在西方政治经济渗透和强势学术话语的支配下,个体不自觉地就会成为西方理论的宣传机与播种机,从而使相应的研究被各种框框(如学术规范、学术概念、学术对话)所束缚,不能自如发挥,自由自在的思考中国现代化建设与民族命运。
华中村治研究为避免“有学术积累能力的研究,缺少对中国现实的关怀,有中国现实关怀的研究,又缺少学术积累基础”[29]的研究弊端,实现真问题与真学术的有效对接,自觉将高扬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大旗和为理解和改善9亿农民生活提供理论依据作为学术追求。如果从纯粹学术的角度来讲,认识中国是学术本份,而改造中国则是政策操作命题,并不是研究者的份内事,何况将政策研究与学理研究融为一体的综合研究并不那么容易操作,搞不好会既不被学界同仁理解和支持,也不被政策研究者接受和容忍。华中村治学者在如何保持学术自觉,树立中国问题的主位意识,及搞清楚中国农村社会是什么,乡村的前途在哪里的问题上不断摸索,勇于实践,逐渐明确自己的立场和进路,主要包括两个层面:
一是“认识中国”与“改造中国”相统一的研究路径。在中国研究尚不能在芜杂丛生的国际学术体系中独立自主且有相应话语权的背景下,如果秉承单纯“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态度,很容易将自己的研究归依到已有的处于话语优势的西方理论中去,不足以回应复杂变迁的中国社会现实,甚至出现“词”与“物”的不相对应。且中国正处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改革的方向和目标并不明确,很需要相关理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改造中国”为目标的“认识中国”契合当今社会发展形势,是能够接中国地气的权宜性研究策略,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次优选择,将“改造中国”作为“认识中国”的目标和立场,决定了华中村治研究“机会主义”和“拿来主义”的为学态度。[30]二是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推进研究。“宏观层面的研究主要是理解乡村治理发生的历史背景、现实条件及时代处境,中观层面的研究主要是理解自上而下的政策、法律、制度在乡村社会的实践过程、机制和效果,为政策实践提供理论解释和项目评估;微观层面的研究主要是理解乡村社会的内在运作机制和农民生产生活逻辑。[31]具体说来,华中村治研究回应的两个基本问题是:政策部门说农村政策不能一刀切,那么农村政策应该如何切才好;学术界说中国农村社会具有非均衡性,但中国农村到底是怎样的非均衡。为将这两块结合起来,华中村治学者提出以“农村政策基础研究”为切入口,搞清楚“中国农村是什么及不同政策在不同类型农村如何实践”[32]的问题。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他们主要是从“国情意识”和“经验本位”两方面来实践研究志向。
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关键在于确立中国问题的主位意识,它需要我们明了中国经验的“中国性”,也就是不仅考虑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的差异性,更关注历史进程和文化背景影响下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内在文化气质的形成原因及变化形态。我们只需要想想几个数字: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有13亿人口,有5000年文明史,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80%以上,就会自觉思考到中国社会的独特性与整体性。尽管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运动如火如荼,城乡二元结构依然存在,近9亿的农民依然生活在乡村社会,乡土中国的特性依然决定着中国性。因此,只有认识清楚乡土社会的性质及变迁现状,才能勾勒出中国社会的整体面貌。华中村治学者认为,即使城市化速度加快,未来的50年里,中国农村人口仍将长期维持在6-9亿的高位,试图以城市化进程来将农民转移出去的想法不切实际。不仅如此,在农产品供过于求及城市务工机会有限的情况下,农民收入很难提高,农村社会将长期保持在“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的状态,因此,在制定相应的政策、法律、制度时要考虑9亿农民的福利和出路。[33]在对待西方社会科学的态度上,华中村治学者认为,中国既有与西方工业化相同的社会处境,也有不同于西方理论话语的独特发展道路,我们应该从中华民族整体利益的立场,从中国9亿农民现实处境出发,有选择的借鉴西方社会科学。在西方强势话语在中国社会被奉为真理的今天,学者应该警惕被话语绑架,应该具备相应的学术反思能力,以中国为主位进行研究。[34]
要想真实理解9亿农民的生存状态,就不仅要考虑部分地区农村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价值信仰、家庭结构等学术主题,更应该将不同的农村区域纳入进来,思考中国农村社会是如何均衡,农村政策该如何一刀切的问题。早在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就写出享誉全球的《江村经济》一书,他在该书中用“解剖麻雀”的方法进行社区研究,受到导师马林诺夫斯基的盛赞。为了进一步深入了解中国农村社会,佐证“用传统手工业和现代工商业势力的侵入来解释以离地地主为主的土地制度的见解”,[35]费孝通提出类型比较的研究方法,选择云南地区不同类型的三个村落,通过观察、比较、分析,探索全面认识中国社会的方法。利奇批评说,单个的社区研究能否作为典型代表来推论中国整体概况。费孝通回复说,“局部不能概括全部”,方法上不能以偏概全,他提出区域比较的方法,即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到普遍,从局部到整体,通过逐步扩大实地调查范围,步步综合,以接近中国农村社会的整体。[36]改革开放后,费孝通又将研究单位上移,他在后来学术中提出的“小城镇建设”和“苏南模式”即是从村庄到城镇再到区域的一个方法论尝试。但费孝通“逐步接近整体”的调查方案缺乏操作性,以至于后来者很难继承其学术遗志。华中村治学者在深入的农村调查中逐渐将区域比较的方法具体化,他们以两条线索展开:一是从村庄内生变量进行比较,如从农民行动单位角度[37]考察村级债务、从村庄社会关联[38]的角度考察村庄秩序;一是从现代法律、制度、政策的村庄实践后果的角度讨论农村非均衡情况。[39]华中村治研究特有的政策关怀使纯粹的学术研究并不存在,对于“个案研究的代表性”问题,他们主要是通过写作“村治模式”,在不同经验的碰撞中,通过批评、修正、建构、否定之否定,不断用经验事实检验理论逻辑,从而上升到区域特征,通过区域比较的方法来完善研究实践。[40]在处理个案调查的微观与宏观、特殊性与普遍性问题上,华中村治研究与国内学者的研究并不必然矛盾,与朱晓阳、[41]卢晖临[42]等人关注经验背后的理念结构和思维结构不同,华中村治研究关注经验层面的问题,他们力求从平面上寻求经验的适用范围,[43]这从他们“现象之间找关联,村庄内部提问题”[44]的学术主张中即可看出。
在深厚的农村调查基础上,华中村治学者依据离中央权力重心的远近、地方性规范的强弱、村庄规范的成长周期等因素将中国农村分为北方农村,南方农村,中部农村三大区域。其中南方村庄历史较长、姓氏单一、宗族组织发达、地方性规范完整,村庄社会关联密切,社会结构强大,形成团结型的村庄;北方村庄多由明朝时期移民形成,一般是多个姓氏杂居,村庄内部派系林立,地方规矩较多,不同家族间竞争强烈,形成分裂型的村庄;中部农村历史较短,村庄规范尚未长成,一般是多姓杂居,村庄社会边界开放,地缘关系重于血缘关系,村庄社会关系涣散,形成分散型的村庄。[45]区域差异的研究进路有效地弥补了类型学的弱点,它是在对各具特质的区域农村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充分考察地理与资源条件、居住形态、土地占有情况、种植结构、自然灾害和移民情况、地区经济等要素的差异,通过进一步的提炼抽象总结出来的,对于我们理解自外而内、自上而上的政策实践的机制、过程和效果具有重要意义。
农村研究的重要,既在于农村对于中国现代化的极端重要性,更在于它作为具有历史文化传统的场域的独特性。要获得学术主体性,要对中国社会有充分了解,就必须做深入的农村调查,在厚重经验基础上确立问题意识。强调经验本位并不是说只要掌握相关经验材料,进行相应提升就可以了。经验研究因学术旨趣和追求的不同可能呈现两种类型:一种是尽管用经验材料说话,但西方理念是既认识的起点,也是讨论的终点,这种经验研究是海外中国研究在中国本土的延伸与拓展,中国经验只具有客体意义;另一种经验研究是将中国经验作为认识的起点,将建构具有较强解释力的理论概念作为讨论的终点,这种研究崇尚“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路线,以对中国农村的整体性理解作为研究目标。与第一种研究路线不同,这种经验研究注重从“田野的灵感”中生长学术,它不刻意追求与西方理论的对话和交流,而是用不同区域的经验否定、批判、修补理论概念。也正因为研究进路上的“面向社会、面向基层、面向农村”,使得研究者在借鉴和吸收西方理论成果方面秉持“机会主义”和“拿来主义”的策略,以我为主体,广泛吸收,所谓国际化的“中国社会科学”只是本土化努力下的副产品。[46]华中村治研究坚持第二种经验研究路线,通过对农村经验的自在逻辑进行总结和提炼来建构学术理论,从而能够真正认识中国社会性质。[47]
强调经验本位,注重在大量实践中积累经验,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消除理论与经验之间的张力。每个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其头脑中积淀的西方理论就像一副有色眼睛,他们在调查中会不自觉地戴上,用它来关照现实,总结现象,提炼概念。对此,曹锦清教授提出,在实地调研中应该悬置理论,将储备的学术知识暂且放在一边,尽量沿着经验的逻辑向前走,让经验本身说话。[48]在实地调查中,个体的学术反思很重要,但它仅涉及个体学术品格和道德自律,是一种逻辑或伦理意义上的自我认识,很难涉及对社会科学无意识前提与社会基础的认识。[49]在西方学术强势话语和政治经济等非学术因素的影响下,个体的有限反思不足以突破既有结构和场域约束,知识精英编织出的学术网络通过学术规范和学术评价机制会筛选过滤掉一些有价值的本土问题,而真正的知识权力来源却在高度的弥散的相互作用下隐于无形。萨义德对“东方主义”就有过尖锐批判,他认为,当前的“东方学”深受与政治意识形态交织在一起的话语型构,正是现代化理论中以西方为中心的主导叙述,影响着东方学者的价值概念和思维方式,以此建构出东方的落后愚昧和学术水平的低下。[50]再者,个体调查尽管没有人类学所谓对异文化的“文化震撼”和“种族中心”问题,但也有可能因为熟悉而失去对复杂现象的甄别能力,造成对本土经验的疏离。[51]
华中村治学者崇尚的集体学术正可以克服个体反思的无力感和个体调查的疏离感,而且集体学术一旦形成与壮大,即可形成相应的学术传统和学术积累机制,从而能实现信息共享,降低沟通成本,抵挡以国际对话为目标的单一学术机制,掌握学术话语权。②集体学术重在广泛而深入讨论基础上多学科多角度切入农村经验。通过对社会学理论和方法的借鉴,可以扩展政治学的研究视角,促成他们对农村家庭结构、农村社会分层、农民价值信仰等学术主题[52]的关注与研究,同时,研究者也会注重对政策实践的社会基础进行考察,政治社会学的思路正逐渐走向成熟;[53]人类学研究方法在引入中国后,经老一辈社会人类学者的运用和完善,已经形成较为成熟的村庄研究传统,农村研究者可借鉴人类学的微观视角,学会从村庄内部提问题,用“深描”[54]的方式理解农民生活,而“为农民生活和农村发展寻找出路”或“志在富民”[55]的学术志向会更加鞭策研究者注意农村研究的主位关怀;历史学视角的引入则可提升乡村政治研究的学术纵深和历史视野,正是对双村20世纪百年政治变迁史的考察,才使吴毅发现支配中国政治及乡村社会深层机制的“地方性知识”,从而使他能够通过对村庄小历史的考察,实现对既有历史理论和研究范式的挑战。[56]对于华中村治研究来说,正是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的共同参与、协作研究和深入讨论,才使得立足于经验基础上的理论提升能够通过建构、批评、否定、修复、完善等方式让真问题凸显出来,同时,以经验为载体的学术讨论也可以避免当前学界缺乏对话交流的无奈,使研究者更好的反思自己的思想前提和理论基础,从而明了自己的思维取向,转换视角,不断开拓学术领地。
华中村治研究并不拒斥其他学术路径与学术标准,不过他们觉得以与西方对话为目标的学科化研究容易失掉经验研究的中国主位与农村主位意识,从长远来看,它不利于为理解中国建设实践提供有用知识,也不利于形成独立自主的学术生产场域。学术研究的价值与意义不应该只是一元性的唯我独尊,而应该允许百花齐放,各自摸索,判断学术研究的终极标准是解释经验的厚度与广度,它需要我们遵从“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路线。
价值立场决定观点和方法。以“三农”问题为指向,以服务中国建设为目的,以实现社会科学本土化为旨归的学术立场决定了华中村治的研究进路是在连接学术研究与政策服务上做出努力。华中学者认为,要想真正做到有主位意识的中国研究,就必须让中国经验的“中国性”凸显出来,让研究者的主体性(或曰学术自觉)凸显出来。具备一定的国情意识可使抽象的中国农村整体化具体化,可以发现不同区域农村间的非均衡状况;强调经验本位可以重建“从内向外看”和“从下往上看”[57]的视角,获得一些农村社会的基本“常识”;通过集体学术可以明了自身的思维限度,以经验为载体促进不同学科间的交流与讨论,步步为营的接近经验“物质体”。正是研究价值和研究进路的有效对接,及研究进路上的可操作化可具体化,使当前的华中村治研究不仅立场坚定、目标明确,而且内在层次清晰,每一项具体研究都有可能向外伸展,从各学科各领域吸取有益成分,繁衍出有深度有广度的中层理论。这样的经验研究不仅可以提高学术水平,促进广泛的学术交流与对话,而且能够培养各种类型的研究型人才,从而为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做出自己独到的贡献,我们期待华中村治研究在未来的学术路途中走得更长更远。
注释:
①华中村治研究是指以华中师范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为主体,集中在华中地区的一批学者,以乡村社会为对象的学术研究。
②贺雪峰、董磊明、陈柏峰、熊万胜、吕德文、桂华、刘锐等人对“集体学术”的特征、内涵和生成机制有过不同角度的论述。详见贺雪峰、董磊明、陈柏峰:《乡村治理研究的现状与前瞻》,载高翔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学术前沿(2006-200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熊万胜:《集体学术与公共学术》,http://www.snzg.cn/article/2007/1110/article_7816.html;吕德文:《论集体学术》,内部交流稿;桂华:《论经验本位:农村研究理论创新道路探析》,《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刘锐:《论学术自觉——兼论如何传承费孝通的学术遗产》:待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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