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惠杰
(北京市平谷区中医医院,北京 101200)
徐寅平主任是中华中医药学会脑病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市神经病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中西医结合学会神经科专业委员会委员。从事临床、科研、教学工作20余年,治学严谨,经验丰富。辨治失眠,承袭前人的经验而不拘泥,对常用药物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有幸侍诊于徐师,感受到徐师辨证论治之精准,运用方药之灵活,使我受益匪浅。现将其治疗失眠经验的体会总结如下。
失眠是指在具备充分的睡眠机会和环境的前提下,发生以失眠为主的睡眠质量不满意状况[1]。临床可表现为难以入睡,维持睡眠困难,睡眠不深,易醒、多梦、早醒、醒后不易再睡,或自觉睡眠明显不足、不舒服或痛苦以及醒后疲劳感、白天思睡等,中医称之为不寐。《黄帝内经》又称为不得卧、目不瞑。徐寅平治疗失眠的理论大多基于《内经》,又能与临床紧密结合。
对于失眠阴阳病机的认识,源于《内经》有关寤寐机制的阐述。《灵枢·口问》曰:“阳气尽,阴气盛,则目瞑;阴气尽而阳气盛,则寤矣。”人与自然息息相应,平旦太阳初升,阳气渐长,人体的阳气随自然界阳气升发而由内出外,出寐醒寤;阳气支持人的正常活动,神采奕奕。黄昏太阳西下,阳气渐消,阴气渐长,入夜则阳气潜藏于内,人卧于床,阳入于阴则寐,安然入眠。正所谓“阳入于阴则寐,阳出于阴则寤”,阴阳调和则“睡眠-觉醒”周期周而复始,运转正常。反之,倘若有任何因素导致阴阳不能调和,则会导致失眠的发生。如《灵枢·邪客》云:“今厥气客于五脏六腑,则卫气独卫其外,行于阳,不得入于阴。行于阳则阳气盛,阳气盛则阳跷满,不得入于阴,阴虚,故目不瞑”,说明“阳不得入于阴”的原因有“阳盛”、“阴虚”。推之临床,“阳虚”、“阴盛”也可以导致阴阳的不调和,也是失眠的病因。故徐师经常教导:失眠症必须首辨阴阳,分别虚实,实则泻其有余,虚则补其不足,不论是痰湿、瘀血、风、火……万变不离其中,抓住了阴阳虚实,也就抓住了失眠症的病机关键。
对于失眠阴阳虚实的辨别,徐寅平认为,阳虚证临床可见多梦易醒、胆怯心悸、神疲食少、四肢倦怠、面色少华、心悸健忘、气短自汗、形寒肢冷、小便频数或失禁、大便溏薄、舌淡、脉细或沉等心、脾、肾阳虚的表现。阳(实)证可见躁扰不宁,胸闷心烦,头重目眩,口舌生疮,口干舌燥,目赤耳鸣,急躁易怒,小便短赤,大便秘结,舌红或紫黯,苔白腻或黄,脉弦数等心肝火热的表现。阴虚证临床可见腰酸足软、健忘遗精、口干津少、五心烦热、潮热盗汗、面色萎黄或颧红、舌红干、少苔或无苔、脉细数等症。但临床证候往往是阴阳寒热虚实夹杂,单纯的阴虚或阳虚并不常见,故需仔细辨别,辨证论治。
在处方用药上,徐寅平对于阳虚而不能入阴的失眠,常用二仙汤,方中仙茅、淫羊藿、巴戟天温补肝肾之阳,黄柏、知母泻阴火而滋肾保阴,补阳中辅以滋阴,相辅相成,可达调整阴阳之功。对于阴虚而阴阳不调的失眠,常用二至丸。其中旱莲草甘寒,汁黑入肾补精;女贞子甘平,凌冬不凋,为少阴之精,其色青黑,益肝补肾。可加桑椹,其色亦黑,入肾而补水,安魂镇神,聪耳明目。
医家论治失眠,有从火论治、从气血论治、从痰论治、从瘀论治、从营卫论治、从肝论治、从心肾论治等,而徐师认为,失眠与五脏息息相关,若想从大方向上把握失眠的论治且无遗漏,应从“五脏论治失眠”。
肝主升发,调畅气血,肝郁则血脉失其和利,阴无所养,阳失所守,则神不得安,阴阳相离则发失眠;肝主疏泄,调畅气机,肝失疏泄则气机不畅,气郁则阳滞,阳不得入于阴,阴阳失调则发失眠。现代社会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生存压力的增加,情志失调而导致的失眠逐年上升,论治时从肝入手,往往收效良好,但要注意辨其虚实,在气在血。临床中肝郁气滞、肝胆火热所致的实证比例较高,然而肝胆气虚、肝阴不足所致的虚证临床中也不能忽视。
心者生之本,神之舍也,且心为君主之官,主不明则精神失舍,过劳则魂魄散,所以寤寐不安,淫邪发梦。失眠实证多由心火炽盛、肝郁化火、痰热内扰,引起心神不安所致。失眠虚证多由心脾两虚、心虚胆怯、阴虚火旺引起心神失养所致,但失眠久病可表现为虚实兼夹[2]。如素体虚弱或久病之人,肾阴亏耗,不能上奉于心,水火不济则心阳独亢。临床多表现为心烦失眠、手足心热、口干、盗汗,伴有耳鸣、腰酸、舌红津少、苔少或净、脉细数等。
《内经》有“胃不和则卧不安”之说,徐寅平深为赞同,认为脾胃为升降之枢,脾胃升降失调、转枢不利,上下之路隔绝,阴不能纳阳,阴阳不交而致失眠。临证中既可见饮食不节、宿食停滞、痰浊凝滞、肠胃积热致脾胃失其和降、气机升降失常而发生的失眠实证;亦有脾胃虚弱、脾胃失和、气血生化乏源、阴血不足而致的失眠虚证。
失眠与肺的关系历代医家少有论述。徐寅平认为肺病同样可以导致失眠。肺主气,主行水,肺朝百脉,主治节,说明肺有治理调节人体呼吸及全身气、血、水的作用。肺卫功能失调会导致失眠,正如《灵枢·大惑论》所谓:“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盛,故目不得瞑。”临床采用桂枝汤以调和营卫来治疗失眠常能收获良效。
另外,肺气的宣发与肃降功能协调有序,则呼吸均匀通畅。肺气失宣或肺气失降,临床常表现为胸闷气急或发为哮喘咳逆。这类患者往往伴有失眠,整夜咳喘不息,难以入眠。此时治疗失眠,当从肺病入手,降肺平喘、润肺止咳抑或补肺纳气,通过治肺达到治疗失眠的目的。正合《景岳全书·不寐·论治》所云:“有邪而不寐者,去其邪而神自安也”之义。
肾藏先天之精,主生殖,为人体生命之本源,为“先天之本”。肾精化肾气,肾气分阴阳,肾阴和肾阳能资助、促进、协调全身脏腑之阴阳,故又称肾为“五脏阴阳之本”。因此,肾脏的阴阳偏盛偏衰均能导致人体阴阳失衡,则失眠随之接踵而来。同时,肝肾同源,肾病亦可影响肝的功能,引起失眠;肾水与心火互相制约,肾虚也可引起心病而致失眠。
五脏皆有不寐,五脏阴阳不和皆可导致失眠。脏腑气血阴阳是治疗的关键,并贯穿治疗始终。徐寅平认为,应常本“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的原则,统顾五脏虚实变化,调和五脏阴阳来治疗失眠则事半功倍。
案1:金某,女,22岁,2011年1月22日初诊:诉失眠、烦躁,已逾多日未曾合眼,精神不振,心绪抑郁不舒,与其家长争吵不宁,被家人带来诊治。观其面黄体瘦,舌质红,苔淡,脉双寸关弦细,尺沉,诊为肝郁血虚之证。处方:磁石(先煎)20g,当归、茯苓、生白术、生地、合欢花各15g,柴胡、川芎、赤芍、丹皮、炒栀子、玄参、清半夏、薄荷各10g,7剂水煎服,每日3次口服。2011年11月29日二诊:诉失眠、抑郁、烦躁均有好转,夜里可睡5h左右,诉月经还有3d就要来潮,时有乳房胀痛及小腹酸胀感,舌质红、苔淡、脉弦细。上方去玄参、生地、磁石,加益母草、盐杜仲各10g,7剂。1月后复诊,述上次服药后未再服药,失眠已愈,面露笑容,惟诉经前乳房胀痛,经后腹部酸坠感,腰酸明显。目前已经后第3天,腰部仍酸痛隐隐。证属冲任亏虚,处方:熟地、川芎、赤芍、清半夏、盐杜仲、酒女贞子、旱莲草、制何首乌各10g,茯苓、生白术各15g,当归20g。
按:首诊患者面黄体瘦,舌红脉弦,辨为肝郁血虚之证,以丹栀逍遥散合四物汤加减,方以四物汤补血养血、补肝之用。丹栀逍遥散以清肝理郁健脾,加磁石以安神定志,镇肝潜阳。所谓“血虚固可生热,肝郁亦可化火”,患者血虚肝郁化热,使用丹栀逍遥散可谓是方证响应,效如桴鼓。二诊去玄参、生地、磁石,因月经前当泻不当补,加益母草、盐杜仲以调理冲任、和血调经。三诊患者失眠已愈,本血虚之体,遇经后身体不适,当调补肝肾,疏肝健脾,方以四物汤养血,二至丸补肝肾之阴,辅以首乌、杜仲增强补肾之功。3次诊治均切合患者病机,根据患者脏腑阴阳虚实进行调补,随证加减,收效良好。
案2:付某,男,66岁,2012年 1月 6日应诊。诉近日失眠,夜尿频,肢体冰凉,怕冷,时有汗出,舌质淡红,苔白,脉沉细。处方:桂枝、白芍各15g,生姜6g,炙甘草10g,大枣6枚,生龙骨(先煎)、生牡蛎(先煎)各30g,7剂水煎服,每日1剂。
按:从临床症状分析,一般治疗大多会采用温阳之方,徐寅平处以桂枝加龙骨牡蛎汤,方小精悍,可谓匠心独具。此患者营卫不调、膀胱气化失调,方以桂枝汤调和营卫,生龙骨、生牡蛎以潜阳入阴,阴阳调和则眠安入寝。后随访患者诉服5剂时失眠已愈。
精神情志因素亦是失眠的发病原因之一。《灵枢·本神》曰:“是故怵惕思虑者则伤神。”《素问·举痛论》曰:“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七情所伤可导致人体气机逆乱,而气机逆乱则阴阳失调、失眠发作。对情志不遂或紧张、激动所致的失眠,徐寅平认为进行心理疏导,帮助患者消除顾虑及紧张情绪,保持心情舒畅,对改善失眠非常有帮助。《素问·上古天真论》云:“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只有解除了患者的思想顾虑,松弛了情志,解除了心理障碍才能取得长久稳固的疗效。同时睡眠环境宜安静,注意生活规律,并适当参加体育锻炼,养成良好的睡眠习惯,睡前避免吸烟、喝酒、饮茶、喝咖啡及过度兴奋,每天有固定作息时间,建立起良性循环,可收到较好的疗效。
张某,女,52岁。2011年12月13日应诊:夜间难以入睡1周余,服用艾司唑仑仍不能入睡,黎明时似睡非睡约1h,晨间脑鸣如蝉,口苦粘腻,饮食不香。家人诉其母刚刚离世不久,适逢退休在家,平素郁郁寡欢。既往有甲减病史,舌质暗红、苔白腻、脉滑尺沉。处方:清半夏、陈皮、川芎、茯神各10g,酒女贞子、旱莲草各12g,炒枣仁、炙远志、首乌藤、生白术各15g,葛根、生薏苡仁各30g。7剂水煎服,每日1剂,分3次口服。嘱其调畅心情,规律生活,白日外出活动,夜间按时上床睡觉,并将其介绍至家俱城工作。2月后复见患者,其神清气爽,面带笑容,诉失眠已愈,安眠药早已弃之不用。
按:本例患者情志抑郁是导致失眠的主要原因,徐寅平在药物治疗的同时,给予心理开导,并帮助病人重建良好的生活规律,是其失眠得以痊愈的关键。他常说:“治病者治心为上”,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除了患者的心理障碍,才能取得稳固的疗效。
临床常用治疗失眠的药物分为养心安神药和重镇安神药两类。前者一般为植物药,如酸枣仁、柏子仁、远志、合欢皮、夜交藤等,具有养心滋肝作用,用于心肝血虚、心神失养所致的心悸怔忡、失眠多梦等神志不宁的虚证;后者为质地沉重的矿石类物质,如朱砂、琥珀、磁石等,多用于心悸失眠、惊痫发狂、烦躁易怒等阳气躁动、心神不安的实证。强调要辨证用药、据证施方,不能一味罗列方能相得益彰,功效卓著。
其中酸枣仁偏于肝血虚,柏子仁偏于心血不足,远志偏于心肾不交、痰阻心窍,夜交藤偏于肝肾不足、阴阳失调,茯神偏于心脾两虚、痰湿内蕴,合欢皮安神疏肝适于兼有肝郁的患者。另外,灵芝也是1味治疗失眠的良药,具有补心血、益心气、温肺化痰、止咳平喘的功效,偏于心肺虚寒、痰饮内蕴的失眠。
朱砂性寒,主入心经,清热、镇惊、安神,用于心火太盛或心经痰热;琥珀镇惊安神通心开窍,兼能利水通淋;磁石性寒,为重镇之品,安神定志,补肾纳气,镇肝潜阳,可纳少阴上浮之火,使心肾相交;生龙骨平肝潜阳、镇静安神,用于阴虚阳亢之失眠;紫石英其性镇而重,其气暖而补,用于心神不安,肝血不足及女子血海虚寒之失眠;珍珠母平肝潜阳,安神定惊,用于心肝阴虚、心经有热的失眠。
徐寅平提倡治疗失眠需要辨病与辨证相结合。失眠患者一般主诉症状较多,只要以失眠为主要不适,即可诊断为失眠,其他伴见症状可作为辨证的参考。在失眠病程中,其辨证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有的患者初期表现为阴血不足、心失所养所致的体质瘦弱、面色无华、心悸健忘等症,到后期就可能表现为阴虚火旺所致的五心烦热、口干乏津等症。需要从失眠病全过程考察病机变化规律及临床特点,根据刻诊的脉症来辨别证候病机,确定治则治法。
[1]杨甫德,陈彦芳.中国失眠防治指南[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3.32.
[2]王永炎.中医内科学[M].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1997: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