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假:反讽的文化符号学阐释

简耀

(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外国语言系，江苏南京211170)

一、引言

修辞学、美学、哲学、文学等领域有关反讽的研究文献可谓汗牛充栋，许多学者已将研究视角转向语言符号学。如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着重从语义符号学角度解读反讽之塑造意义[1]65-78，格赖斯(Grice)从语用符号学角度提出会话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2]等，但从文化符号学角度分析其表意、解释等的研究并不多见。赵毅衡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指出反讽“在当代已经成为扩展为人性与社会的根本存在方式，成为文化符号学的本质特征”[3]209，打破传统的反讽修辞学研究角度，以文化符号学为切入点，从符号表意、解释主体、接受原则、诚信原则等方面深入系统地论述反讽是由接收者的认知价值所决定的;唐小林提出作为一种文化时代的反讽要建立解释主体地位[4]49。本文基于以上反讽的文化符号学理论，首先阐释反讽的符号传递过程，根据反讽的构成加以分类研究，最后指出解释主体对符号表意的无限衍义也会影响反讽生成。

二、反讽的符号传递过程

文化符号信息的传递过程为:发送者根据他的意图意义选择恰当的符号，接收者根据符号信息即文本意义而非意图意义对符号进行解释，从而形成解释意义。这三种意义并不是缺一不可的也不是完全统一的。它们的矛盾说明符号表意存在真伪，“说一件事而带着冒充的意向去意味另外一件不同的事，可以这样定义反讽，也同样可以定义说谎”[1]77。反讽就是虚假的文本意义掩盖真实的意图意义，即意图意义(真实true)+文本意义(虚假false)。一旦接收者意识到符号表意的矛盾地方，就能跨越文本表面意义理解真实的意图意义。我们将反讽的类型依据文本、伴随文本与语境之间的矛盾进行重新分类(见图1)，并加以例证说明，讨论反讽、意图意义、文本意义与符号表意之间的关系。

图1 反讽传达的过程

三、反讽符号表意的五种形式

(一)文本字面义(表面义)矛盾

这类矛盾构成的反讽多是言语反讽。言语反讽指符号表意与发送者的意图意义所表达的意思不同。例如:

(1)“Oh，how I love queuing up.”(Feng Cuihua:English Rhetorical Options，P.229)①

无论哪种社会，排队总是让人痛恨的。文本字面含义“love”与“queue up”矛盾，形成虚假的符号信息。说话人的真实意图是在含蓄地表达排队恼人的事实。

(2)She is as slender in the middle as a cow in the waist.(Wu Keyan:Rhetoric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P.185)

众所周知，粗壮如牛的腰是无法用“slender”(苗条)来修饰的。发送者利用字面义的冲突达到讽刺的修辞效果。

例(1)、例(2)显现的是文本字面义(表面义)矛盾而形成虚假的文本意义。此类情况下，接收者往往能较为轻松地跨越文本意义捕捉到话语者的意图意义。

(二)文本与伴随文本矛盾

此类反讽利用文本字面义(表面义)与伴随文本的冲突，从而构成虚假的文本意义。常见的伴随文本有副文本、型文本和前文本。副文本是文本的框架结构，如题目、作者、出版商等，也包括说话人的表情态度等[3]142。型文本是最重要的伴随文本，指文本所属的集合，如体裁、风格、文体、派系等。“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型文本关系，就是发出者—接收者的对应社会关系”[3]144。前文本是特定文化中之前的文本对此文本的影响，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前文本指“文本中的各种引文、典故、戏仿、剽窃、暗示等;广义的前文本，包括这个文本产生之前的全部文化史”[3]145。下文的伴随文本大体指以上三种。

(3)Waiter:I think you’d better go somewhere else.

Customer:That is one of the most brilliant suggestions I have ever heard.(Wu Keyan:Rhetoric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P.185)

这是一则经典的反讽修辞制造的幽默笑话。发出者—接收者对应的社会关系，即型文本关系是waiter和customer。通常来讲，waiter总是希望顾客盈门，但是对话中的waiter却建议customer去别的饭店，文本与型文本冲突，生成反讽。

(4)We are lucky.It’s the other side on the thirteenth of December.That makes us feel real good.(Feng Cuihua:English Rhetorical Options，P.229)

(5)The weatherman said it would be warm.He must take his readings in a bathroom.(Feng Cuihua:English Rhetorical Options，P.231-232)

例(4)与例(5)是前文本与文本矛盾，文本意义非真。例(4)文本中有文化典故。基督教中，耶稣有十三门徒，他是被第十三门徒犹大陷害致死，所以西方人视13为不吉利的数字。而文本用“lucky”和“feel real good”形容12月13号的心情。正话反说，作者表达的是攻打越南前的惧怕心理。例(5)是反讽暗示，天气预报员报道不实，作者讽刺他是在温暖的浴室才会把低温报成高温。

(三)文本与语境矛盾

文本与语境之间的张力常见于言语反讽中。

(6)Professor:Order!Order!

Students:Beer!Beer!(Wu Keyan:Rhetoric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P.196)

“Order”一词多义，有秩序和点菜的意思。在例(6)中，教授要维持秩序，而学生利用“order”制造双关，故意理解为点菜，回答“beer”。例(6)实际为双关语反讽，依靠发送者与接收者的语境相通，利用词的同音或同义制造幽默或讽刺的效果，形成文本与语境的反差。

此类反差也用于戏剧反讽。戏剧反讽(dramatic irony)多见于小说或戏剧，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小说或剧中符号发出者—接收者的意图意义(真实)，文本意义(真实)与解释意义(符合意图意义)形成一个高一层级的文本。作者设置的语境与此文本表意相反，语境为观众所知而人物不知，观众可通过剧中文本与语境的矛盾理解作者真实的意图意义。另一种是小说或剧中符号发出者的意图意义真实，文本意义真实，但是接收者与观众了解作者设置的语境，形成发出者文本与剧中语境的反差，也称悲剧性反讽(tragic irony)。这里的文本可指人物的对话、行动、内心独白，也可指一段情节。

(7)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Jane Austen:Pride and Prejudice，P.1)

(8)“I hope Tom’s better off where he is，”said Sid，“but if he’d been better in some way—”

“Sid!”Tom felt the glare of the old lady’s eye，though he could not see it.“Not a word against my Tom，now that he’s gone!”(Mark Twain: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P.114)

例(7)文本是Pride and Prejudice的经典独白，也是历来文学评论家津津乐道的反讽例证。文本表示众所周知，富有的单身青年一定想娶妻。但是随后作者描述的情景是Mr.＆Mrs.Bennet有四个女儿，Mrs.Bennet迫切希望为女儿找个好婆家。文本正话反说，与语境相反。

例(8)是一段对话。文中人物Sid和old lady都认为Tom已经去世，他们的对话是一个真实的文本表述，但是观众知道此时Tom正在床底下偷听他们的对话。人物对话构成一个文本，与作者设置的语境形成反讽。

(9)“You’ve been mighty good to me，boys...well，boys，I done an awful thing—drunk and crazy at the time，that’s the only way I account for it，and now I got to swing for it，and it’s right...it’s a prime comfort to see faces that’s friendly when a body’s in such a muck of trouble，and there don’t none come but you.Good friendly faces—good friendly faces.Get up on one another’s backs，and let me touch’em.That’s it.Shake hands—yourn’ll come through the bars，but mine’s too big.Little hands，and weak—but they’ve helped Muff Potter a power，and they’d help him more if they could.”(Mark Twain: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P.164)

例(9)是一段话语，属第二种戏剧反讽。符号发出者Muff Potter被人诬陷酒后杀人，接收者Tom和Sid与观众都知道真实情况。Muff Potter不知情，还在感谢两个孩子。作者利用说话人的真实文本与语境制造矛盾形成反讽的讽刺效果。

(四)伴随文本与语境矛盾

可以说，文本都是由文本自身和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伴随文本构成。伴随文本与语境矛盾一般是副文本、型文本和前文本与场合语境的矛盾，常用于言语反讽和戏剧反讽，达到幽默、讽刺的效果。下面是此类反讽的绝妙例证。

(10)...with Brently Mallard’s name leading the list of“killed.”...She said it over and over under the breath:“free，free，free!”The vacant stare and the look of terror that had followed it went from her eyes.They stayed keen and bright.Her pulses beat fast，and the coursing blood warmed and relaxed every inch of her body....It was Brently Mallard who entered，a little travel-stained，composedly carrying his grip-sack and umbrella.He had been far from the scene of the accident，and did not even know there had been one.He stood amazed at Josephine’s piercing cry;at Richards’quick motion to screen him from the view of his wife.When the doctors came they said she had died of heart disease—of the joy that kills.(Kate Chopin:The Story of an Hour，P.16)

小说主人公所处的型文本关系是夫妻。读者心理预设的前文本显示丈夫出车祸，妻子应该很伤心。然而，作者设置的最后场景却与预设的前文本冲突:丈夫安然回来，妻子却受不了打击，心脏猝死。更讽刺的是，妻子的家人和医生都认为她是死于过度惊喜。作者的真实意图是表达妻子厌恶丈夫，盼望摆脱丈夫的心理。

(五)铺垫语境与结果语境矛盾

文章的语境指“情景语境”。语境与语境之间的冲突常见于情景反讽(situational irony)，是指作者描述的某一情景与主人公或事态发展到最后的情景的反差。小说或戏剧经常利用情景反讽构成情节，这类情节往往是悲剧的结局，因此情景反讽又称为命运的捉弄(irony of fate)。此类反讽常常耐人寻味，具有黑色幽默的效果。例(10)也包含了情景反讽。铺垫语境是妻子得知丈夫去世，心里暗自高兴;结果语境是丈夫平安回来，妻子惊吓而死。

(11)“You needn’t look for it，”said Della.“It’s sold，I tell you—sold and gone，too.It’s Christmas Eve，boy.Be good to me，for it went for you.Maybe the hairs of my head were numbered，”she went on with sudden serious sweetness，“but nobody could ever count my love for you.Shall I put the chops on，Jim?”

...For there lay The Combs—the set of combs，side and back，that Della had worshipped long in a Broadway window.Beautiful combs，pure tortoise shell，with jewelled rims—just the shade to wear in the beautiful vanished hair.They were expensive combs，she knew，and her heart had simply craved and yearned over them without the least hope of possession.

...“Dell，”said he，“let’s put our Christmas presents away and keep’em a while.They’re too nice to use just at present.I sold the watch to get the money to buy your combs.And now suppose you put the chops on.”(O.Henry:The Gift of the Magi，P.4-5)

《麦琪的礼物》是一部情景反讽的佳作。妻子为了送给丈夫圣诞礼物——表链卖掉了自己一头秀发;丈夫为了送妻子心仪的发卡卖掉了祖传的怀表。欧·亨利利用情景的矛盾辅垫小说情节，形成带泪的微笑式写作风格。

综上所述，符号表意的真实意图意义与虚假文本意义的关系可构成反讽修辞手法。文本、伴随文本、语境之间的矛盾形成虚假的文本意义是达成反讽的重要条件之一。

四、解释主体与符号的无限衍义

“进入反讽时代，意义在文本中发生位移越出边界，发送主体和文本主体均不可靠，建立解释主体……成为符号学的内在要求”[4]49。符号表意成功与否的决定权在解释主体。欧美符号学之父查尔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ierce)认为解释过程可以无限延展，第一解释项可以成为第二再现体。如果接收者认为某个阶段的说明已经够了，解释过程就中止[5]。以符号“teacher”为例，解释项的无限延展呈以图2的模式:

图2 解释过程的无限衍义

但是，皮尔斯的解释主体是指符号引起的观念，而非人。艾柯将“无限衍义”理论进一步系统化，提出无限符号化过程，“这种连续循环是意指活动的正常条件，甚至允许交流过程采用符号以指涉事物”[6]81。艾柯同样认为“解释成分可能就是一种反应，一种注定为符号的行为习惯，以及其他许多东西”[6]80，而非符号的解释者。赵毅衡却独辟蹊径，“在‘解释’中谈论其与‘符号’‘对象’的关系”[4]53，提出符号表意的三条悖论:第一条，符号存在的意义是因为尚未被解释。一经解释，符号即失去存在必要。第二条，符号必须携带意义，无意义的“符号”就无解释的必要，也就不再是符号。第三条，解释赋予符号意义，解释意义是实现符号意义的终极地方。这三条悖论围绕发送者的意图意义，符号信息的文本意义以及接收者的解释意义，层层递进，力证解释决定符号之存在。“正是这种‘翻转’或者‘颠倒’，……最终确立了解释这个符号主体”[4]53。换言之，解释主体成为符号意义的真正赋予者。如例(4)，解释主体若不了解西方国家“thirteen”的文化内涵，就不能赋予符号深层意义。

赵毅衡“把发出者意图中期盼解释的理想停止点，称为‘意图定点’”[3]183。这与“意图意义”是不同的，意图意义是指发送者发送文本的用意，意图定点是指发送者希望文本达到的理想效果。如例(11)，文本发送者O.Henry的意图意义是点明爱情的真谛不是金钱，而是对对方的无私奉献。意图定点是德拉与麦琪为了给对方买礼物而卖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这使彼此的礼物也失去了价值。假设解释者的解释意义落在了意图定点之外，那么发送者的意图意义也就落空。如例(6)，如果解释主体不清楚“Order”有秩序和点菜的意思，不能把无限衍义延伸到意图定点上，反讽就无法形成。因此，我们在考虑反讽生成的因素时，还应从解释主体的角度来解读文化符号。

五、结语

反讽是对话、小说、戏剧、广告等常用的修辞手法。假设解释者愿意接受发送者的意图意义，那么反讽生成的最主要因素是符号表意与意图意义之间的虚假关系。通过讨论，以下五个因素可构成虚假的文本意义:文本字面义(表面义)矛盾;文本与伴随文本矛盾;文本与语境矛盾;伴随文本与语境矛盾;铺垫语境与结果语境矛盾。另外，解释主体决定符号意义。接收者解释过程的无限衍义使符号意义有无数可能，解释衍义是否能够中止在发送者的意图定点内也会影响反讽的达成。当然，文章的研究仅从文化符号学角度探讨反讽文本意义的形成，对反讽修辞的研究是初步尝试。作为一种文学作品与文化常见的修辞手法，反讽值得符号学者作进一步研究。

注释:

①本文例子分别出自于Feng Cuihua:English Rhetorical Options(Revised Edition)，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年版;Wu Keyan:Rhetoric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Bei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2010年版;Jane Austen:Pride and Prejudice，Wordsworth Editions，1999年版;Mark Twain: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青岛出版社，2004年版;朱虹:《美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O.Henry:The Selected Short Stories of O Henry，世界图书出版社，2004年版。

[1] 琳达·哈琴.反讽之锋芒:反讽的理论与政见[M].徐晓雯，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2] 何自然，冉永平.新编语用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62-87.

[3]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唐小林.建立解释主体:论反讽时代主体符号学的建构[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

[5] 王铭玉.语言符号学[M].卢德平，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27.

[6] 乌蒙博托·艾柯.符号学理论[M].卢德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