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华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李逵形象再论
许金华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水浒传》中的李逵在特殊时代被高度肯定,进入新时期虽对其英雄形象有质疑,但肯定成分仍占多数,特别是对李逵的两件所谓英雄事迹,连质疑者似亦无法辩驳。对李逵的评价不能简单从结果认定其是英雄。李逵代表的是草莽蛮汉形象,他的造反和反招安只是追求自身为所欲为的“快乐”,没有推翻统治者所含有的积极意义;李逵滥杀无辜,仇恨妇女,尤其是对所谓的男女“偷情”零容忍;李逵的纯朴、率真缺少为善的基础。当时的时代塑造李逵这一形象自有其意义,但在新时代的烛照下,李逵形象应予以重新评价。
水浒传;李逵;古典小说
李逵是《水浒传》①中的重要人物,一直以来大多作为正面形象被肯定、赞美。其实,李逵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他既有积极的一面,但更有消极的一面,而后者恰恰是被人们所忽视的。
李希凡在《〈水浒〉的现实主义》中说:“从阶级性格的完整性的意义上说,李逵是《水浒》中最充分、最鲜明、最突出地反映了中国过去劳动人民的伟大精神的人物。”[1]193他在《〈水浒〉人物的英雄形象及其他》中又说:“‘常怀忠义常贞烈,不爱资财不扰民’,这是梁山英雄们的共同理想……而在《水浒》的英雄性格中,把义和反抗联系得最紧密的,应该说是黑旋风李逵。这可以从他的全部社会行为中,得到充分的说明……正是因为李逵对于农民革命事业有着这样坚强的信心,所以他在一切斗争中,冲锋陷阵,不畏生死,不怕困难,显示出那样磅礴的勇气。”[1]233-235这些在特定年代写的文章可以不论,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后,有人对李逵人物所谓的英雄形象提出了质疑,对李逵形象的认识有了一定变化,但仍将李逵说成是英雄人物。
如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论及《水浒传》时说:“就是像黑旋风斗浪里白条……在污秽而艰难的现实社会中,这些传奇式的英雄,给读者以很大的心理满足。”[2]虽然作者还是把李逵置于英雄之列,但是已经不再把李逵作为主要英雄来介绍,主要英雄是林冲、鲁智深和武松等人物。章著是新时期一本非常权威的文学史著作,思想敏锐,新见迭出,关于梁山英雄的论述也不乏深刻的见解,但仍将李逵作为英雄的一员,以现在的目光看,使人感到有点缺憾。至于一般普通的文章,延续极左时代的说法,则时有出现。
如有文章说:“作为一个农民英雄,伴随他的纯朴天真,李逵也有简单、鲁莽、不讲策略和狭隘报复思想等缺点。因为他的质朴纯真,才摔死小衙内,这还可以说是为了赚朱仝。但打死殷天赐,到底给柴进闯了祸,劈了罗真人,自己又吃了几次苦,特别是三打祝家庄时,由于宋江实行分化政策,使扈家庄保持中立。但李逵不管,挑头价砍去,杀了扈太公的老小,破坏了义军的策略。在朱贵店里,又当作冒充货把投奔山泊的韩伯龙杀了。这些,都违背了梁山泊的精神。但缺点和他具有的优秀品质相比,毕竟是次要的,而且对于一个农民英雄来说,也是难于完全避免的。”[3]其实这篇文章只是重复了上世纪60年代游国恩、王起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中的某些观点而已。
李逵果真是英雄吗?应该说他不是一名英雄,仅是一名草莽蛮汉而已。
李逵的造反和反对招安,这是肯定、赞美李逵观点的主要依据。首先来看看李逵造反和反招安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李逵造反、反对招安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追求“快乐”,二是宋江当皇帝,而这两点之间又有着密切的关系。李逵造反应该说没有什么具体明确的目的,甚至像阮小五那样“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第15回)的理想都未必有,他造反就是为了追求“快乐”,这个快乐除了可以为所欲为外,主要的就是杀人。“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第38回)在江州,“多人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第39回)按照戴宗的说法,李逵“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第38回)这说明李逵是一个好勇逞强的蛮汉,虽然客观上能起到“制恶”的作用,挑头反抗统治者的残暴统治和奸臣恶霸也需要这样的人,但不能据此来证明他造反有比较清楚的目的。他初见宋江,“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叫铁牛欢喜。’”(第38回)而梁山好汉初见宋江时,一般都会说到宋江的“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亦即间接地说明了他想造反的目的,如几乎与李逵差不多同时碰见宋江的张顺,见到宋江时说:“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第38回)李逵可以说不出类似的文雅词句,但可以有类似意思的表达。可见李逵没有明确的造反目的,只是为了图“快活”而已。李逵从梁山返回家中“取娘”时对他哥说:“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乐。”当他娘问背她去哪里时,李逵又说:“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第43回)当然,李逵这个朴素的“快活”的愿望,尚可理解,但不属于英雄志向,不宜抬得过高。宋江接受招安,征辽平寇,上朝时却不被待见,回来后闷闷不乐,李逵见此说到:“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第110回)更为关键的是李逵视杀人为快乐。宋江一打祝家庄时,李逵就说:“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他把杀人看成是“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第47回)所以,后来在三打祝家庄时,杀了已投降的扈太公一家,他感到非常快乐,“他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第51回)因而他有一系列的滥杀无辜的行为,这在下文再予论述。
关于李逵造反和反招安的目的的第二点,就是宋江(早先或是晁盖)当皇帝。他甫到梁山就说:“便造反,怕怎的!晁盖哥哥便做了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第41回)李逵为了宋江可以“赌不直”,可以实为抢鱼的“讨鱼”,还放了别人好不容易抓来的鱼。(第38回)总之为了宋江什么事都可以做,不仅愚忠而且愚昧。而且在他心目中也难有皇帝的概念,他眼中的当皇帝就是“快活”,即除了可以不受欺压外,还可以去压迫、剥削别人。2011年7月27日笔名为“十年砍柴”的作者在《东方早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水浒108将中,除了林冲、鲁智深等少数高洁君子外,大多数所谓的‘好汉’,并不排斥‘腐败’,他们痛恨的是自己的‘腐败’权力不够大,于是追求造反招安,然后有更大的腐败权力。”该文并非特意评点水浒,论述也仅仅针对所谓“梁山模式”反腐,意有另指,但他关于大多数梁山“好汉”的追求造反招安然后有更大的腐败权力的说法,应该也是基于对《水浒传》文本的正确解读,大多数梁山好汉造反的目的,按照李逵的说法就是图个“快活”,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虽然图个快活也未尝不可。他反对招安,当听到乐和唱宋江《满江红》盼招安的词时,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第71回)因为李逵说过:“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第41回)宋江显然比李逵等的追求要理性而远大,说法也文雅、动听,说他们造反、接受招安是“替天行道,保境安民”(从李逵的文化水平和平时表现看,他根本不懂)和“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李逵又反对)(第71回),这与历史上农民造反的目的相比相去甚远。比如,被宋江一伙接受招安后镇压的方腊起义倒有明确的目的:“我但划江而守,轻徭赋,以宽民力。”宋江追求的目标比不上历史上农民起义一般所具有的明确的目标,李逵连宋江这样一个目标也不理解,不赞成,就这样一个只要宋江做皇帝的其他意图非常模糊的反招安,能有多大的积极意义呢?
再说,农民起义假若成功不过就是改朝换代的工具,其政权性质换汤不换药,这已是共识,不必赘论。进一步地说,如果宋江真的当上皇帝,李逵之流的祸害未必比高衙内之类小,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照李逵前期的表现应该不会去奸淫民女,但其板斧之下必有冤魂。
这里必须提到肯定李逵的观点必举的两个事例,即如游国恩、王起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论述《水浒传》时所说的:“李逵对自己的弟兄们和受苦的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这是他英雄性格的另一种光辉的表现。他平日里最爱宋江,可是当他误听宋江强夺民女的消息后,便大闹忠义堂,砍倒杏黄旗。在沂水县,当他要杀冒他的名拦路行劫的李鬼时,忽听他说家有老母无人赡养,他反以十两纹银相赠。”[4]李逵这两件事也至今仍被经常用来作为重要证据,反驳主张李逵不是英雄的观点。其实这两个事例不能证明李逵是英雄。
第一,李鬼冒用李逵的名义剪径,说明李逵可能做这样的事,被剪径的人容易被震慑。如果李逵不是这种人,李鬼的假冒就不能忽悠人,李鬼也就不会假称自己是李逵,此理明焉。在听到李鬼冒自己名剪径时,“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哪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第43回)虽然后来李逵也说:“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名目。”(同上)从李逵的“笑道”,他所说的“学老爷名目”、“无礼”等中可以看出,李逵自己也认为:主要是冒名即书中的“学老爷名目”不对,而不是这种抢夺行为本身有多大的不对。人们至今仍多有误解,认为该打的是假李逵——李鬼(仅从打假角度而言自有其道理)。其实李鬼固然该打(从打假的角度),而换个角度言之,李鬼即使不冒称李逵抢劫也应该打,而对于做剪径这类事的“真”李逵则更应该打,因为其祸害更大。
第二,李鬼与自己是同一类性质的人,对于李鬼,李逵是“心有戚戚焉”,他反赠李鬼以纹银,表明李逵与李鬼是有感情基础的,否则李逵很可能不会听李鬼的解释而早已砍下板斧,这在李逵的行为状态中是常态。
第三,李逵听到李鬼说自己家有老母,若自己被杀,“家中老母,必是饿杀”。书中写道:“李逵虽是杀人不斩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祐我。’”(第43回)这就清楚地说明,在这种非常直接的情形之下,李逵才会有个对照、体悟(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有点明白,才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其意义非常有限,因为在人生中这种直接对比的情形是很少的,李逵也不例外,因此,很多时候,李逵板斧早下,哪里还容有类似李鬼的辩说机会。李逵唯一一次难能可贵的恻隐之心却发生在对待与他同一类型的人身上,这非常耐人寻味、值得认真思考,如果李逵真的“对自己的弟兄们和受苦的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怎么会有下文还要谈到的李逵滥杀无辜的行为?
说李逵:“他平日里最爱宋江,可是当他误听宋江强夺民女的消息后,便大闹忠义堂,砍倒杏黄旗。”(第73回)这“是他英雄性格的另一种光辉的表现”,更是对文本的误读。李逵在这里不是或者主要不是同情民女,而是对宋江接近女色的不满,全然谈不上对“受苦的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这在本文第四部分还要谈到,此处从略。因此,说李逵“对自己的弟兄们和受苦的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及说李逵这个行为是“嫉恶如仇”[1]193,真可谓不知从何谈起,不仅仅是误读,而且更是曲解。
李逵作战非常勇敢,在冲锋陷阵时两把板斧左挥右挡,勇猛无比,为梁山泊聚义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李逵经常是不分敌我,不辨是非,作战方式殊为不同,往往是不分青红皂白,用板斧一路砍过去,此举固然对敌人的杀伤力不小,但在不辨目标的板斧之下也滥杀了许多无辜平民百姓。如“梁山泊好汉劫法场”时,李逵“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第40回)这样的情形不只一次,应该说逢战若遇平民无辜者皆如此。宋江智取无为军,火烧黄文炳家,前街邻舍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声道:‘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管闲事。’众邻舍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风李逵轮起两把板斧,着地卷将来,众邻舍方纳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第41回)设想,如果这些百姓坚持救火或跑得慢一些,被李逵板斧所劈是免不了的。在牛头山,燕青、李逵为刘太公夺回其女儿的过程中,杀了两名剪径的“强人”后,“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第73回)这是李逵在战斗中所体现出来的一贯作风。这次好歹这些伴当也是同伙,但罪也不应致死。李逵这种疯狂的复仇心理,也是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常见现象,《水浒传》对李逵的描述坚持了现实主义的原则,值得肯定,但李逵却不值得肯定。
李逵滥杀无辜还集中表现在两件事上,一是为了逼朱仝上梁山,竟然杀了沧州知府年方四岁的“小衙内”。(第51回)从书中看,沧州知府也无多少劣迹,即便这个知府有罪恶,也不应杀其幼子。这里朱仝被逼上梁山的原因不是所谓“官逼民反”中的贪官污吏,而是李逵等的暴行。这绝对不像有的文章说的那样,仅仅是“缺点”而已。二是三打祝家庄时杀了扈太公的老小。本来宋江实行分化政策,扈家庄保持中立,且扈成已经投降。但李逵不管,挑头价砍去。杀了扈太公的老小,被宋江斥骂后,李逵竟然“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第50回)毫无怜悯之心。
李逵杀黄文炳,尽管有道理,但用凌迟杀人法也过于残忍。(第41回)黄文炳告发宋江谋反,并没有诬陷宋江,只是将事实告发,与蓄意谋害有区别;黄文炳也无命案在身。不能因为黄文炳告发的是你的“哥哥”,就实施酷刑。
李逵的滥杀还体现在对妇女“偷情”的“零容忍”(这在《水浒传》中多有表现)上。李逵路过四柳村,替狄太公家“捉鬼”时,不仅杀了“后生”王小二,而且杀了狄太公“年二十余岁”已求饶的女儿。其实,用现在的话说,“二鬼”他们要么是自由恋爱而同居,要么狄太公的女儿被王小二骗奸,特别是狄太公的女儿并无大错,却被李逵“一斧砍下头来”,刘太公对此也大为伤心,“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第73回)可见,李逵是多么没有人性。如果说宋江杀阎婆惜、扬雄杀妻、武松杀嫂还有一定的情有可原的话,李逵的这种行为实在是属于不分是非曲直的胡乱杀人,特别是他对妇女的仇恨。
李逵自己对女色是十分反感的。李逵、戴宗、张顺和刚相识的宋江在江州琵琶亭饮酒,“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顿开喉咙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物,却被她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第38回)可见李逵对女子的排斥,正因为如此,李逵“无家室,只在牢里安身”(第39回)。《水浒传》中从未有李逵对女性感兴趣的描述,更无对女子同情和帮助的记录。李逵最喜欢、最敬佩的人是宋江,所以,宋江如果接近女性,李逵决不接受,这一方面是感到女人夺走了他对宋江的爱,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宋江与女性有联系时,李逵则会更加愤怒。此乃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也。梁山将领排座次后,宋江为了招安,前往东京面见“和今上打得热的”李师师,“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夫人吃酒,却叫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第72回)此时,李逵的任务是“看房”及后来“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并不知道宋江等人见李师师的具体目的是为了让皇上招安自己的队伍,谈不上所谓反招安,他只是对宋江接近女色的不满。当他误以为宋江强夺刘太公之女时,“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其看法正如李逵自己所言:“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第73回)李逵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假设宋江真的与刘太公的女儿混在一起,那么不仅宋江要吃板斧,刘太公的女儿也免不了要挨斧砍。
李逵诚实、纯真,一般不会做假(虽也有把抢鱼说成“讨鱼”的),敢说敢当。但诚实、率真必须是在为善的前提下才有意义。如果是作恶或是以恶制恶,坦荡是坦荡的,虽然不是奸诈,但更为疯狂,即如当今社会亦存在杀人犯面对受害人家属却面带笑容痛快承认的,这是非常残忍的事。金圣叹高度肯定李逵,说“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评语”[5],也是基于李逵“朴纯”这一点。但是金圣叹评水浒的观点中有不少矛盾之处,如胡适指出的:“一面说他‘不知其心中有何等冤苦’——一面又说他‘只是饱暖无事,又直心闲,不免伸纸弄笔’,这不是绝大的矛盾吗?一面说‘不止于居海避纣之志’——老实说就是反抗政府,一面又说‘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这又不是绝大的矛盾吗?”[6]金圣叹一方面赞美李逵,另一方面又极力贬斥宋江,可是李逵最信服的就是宋江,这不是矛盾的吗?金圣叹自己就说:“且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夫君则犹是君也,臣则犹是臣也,夫何至于国而无忠义?此虽恶其臣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君解也。父则犹是父也,子则犹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无忠义?此虽恶其子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父解也。”[7]简单地说,金圣叹的观点是:如果认为臣、子是恶的,那如何解释君、父是忠义的呢?同理,金圣叹认为李逵是“上上人物”,宋江“奸诈”,而李逵最信任、最崇拜的人就是宋江,金圣叹又未指出宋江如何欺骗李逵(除了最后毒死他,此前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金圣叹对李逵和宋江的评点与他在《水浒传序二》中所说的显然存在矛盾。这种矛盾现象体现了金圣叹政治观点的保守和落后。
诚然,李逵的行为是封建统治阶级对农民残酷镇压所激起的一种报复,他的“毫无畏惧”在某种意义上会给处于被压迫、被欺凌的人们以身心的快感,这是《水浒传》吸引读者或听者的手段,也是它的价值所在,但是对罪恶统治者的复仇不能连带滥杀无辜,如果说误杀尚情有可原,也是难免的话,那么像李逵这样有意地“一路砍去”,与当今世界上的恐怖行为就没有什么区别。值得肯定的是,李修生编著的《中国文学史纲要·明清文学》在论述“歌颂反抗这种黑恶势力的英雄、清楚地揭示‘官逼民反’的社会现实”[8]时,提到的是林冲、鲁智深和阮小七等人物,不再以李逵为例,只是在介绍宋江时,连带说到李逵,而且也无关乎英雄形象问题。这本文学史也不像以前的文学史那样把宋江起义说成是“农民起义”,而是定义为“人民起义”。这些都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总之,在21世纪文明昌盛的今天,如果对李逵的行为不加分析地给予肯定或赞美(尽管那是历史的真实),是不可取的。令人欣慰的是,从游国恩主编的文学史到章培恒主编的文学史,再到李修生编著的文学史,我们可以看到时代进步的影子。给如同李逵这样的人物形象一个客观公正的重新评价,仍是文史工作者面临的任务。
注释:
① 本文所参考的《水浒传》版本为:施耐庵,罗贯中:《水浒全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1] 李希凡.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形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193,233-235.
[2] 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下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189.
[3] 王菊红.《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解析[J].湖南城建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4):9-10.
[4] 游国恩,王起.中国文学史(第四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34-35.
[5] 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M]//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45.
[6]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水浒传考证[M].上海:上海书店,1980:58.
[7] 金圣叹.水浒传序二[M]//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51.
[8] 李修生.中国文学史纲要·明清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5.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Image of Li Kui
XU Jinhua
(HumanitiesSchoolofZhejiangShuren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15,China)
Li Kui, a character inTheOutlawsofMarsh, was highly valued in certain times. When it comes to the new era, people are beginning to question his heroic image though positive voices are still in the majority. In particular, his two so-called heroic deeds are almost impossible to be challenged by even those who are questioning him. Li Kui cannot be judged as a hero simply from how his story ended. Li Kui has an image of hood-like figures, his rebellion and his attitude against amnesty and surrender were purely originated from his pursue of his own “happiness” instead of any positive significance of overthrowing the rulers. Li Kui cruelly murdered innocent people, hated women, and particularly had zero tolerance towards the so-called men and women “betrayal”. Therefore, his simplicity and honesty was not goodness but his personality. Back to the time the creation of Li Kui’s image had its own interest, nowadays however it is necessary to reevaluate his image.
The Outlaws of Marsh; Li Kui; classic novel
2012-02-29
许金华(1955- ),男,浙江杭州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7.412
A
1671-2714(2012)05-0063-05
10.3969/j.issn.1671-2714.2012.05.012
(责任编辑黄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