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通制条格》[1]是元朝法典《大元通制》的一部分,是研究元史和元代法制的重要文献,也是研究元代语言的重要参考。由于书中包含丰富的白话材料,而且写作年代确定,因此向来为研究汉语史的学者所重视。我以《通制条格》为语料,考察“将”字在《通制条格》“动词+将”格式中的语法意义,对“将”字在动词向动态助词发展的语法化过程,以及与动态助词“了”的兴替做梳理和补正。
关于助词“将”字的产生发展及消亡的过程,前人的研究已经非常详尽,分歧的焦点是“将”字的语法意义问题。[2]何融认为“将”“表示动作的开始发生”;杨天戈认为“将”“配合趋向动词表动作趋向,时间趋向”,又说“将”“表示动作开始”;曹广顺则认为“将”“在各个格式中表达的意义各有不同,大体上与动作的状态或方向有关”,又有“近乎近代汉语中表示持续态的助词‘着’的用法”。
我认为,要综合考量动态助词“将”字的语法意义,应该把“将”字和它后面的趋向动词的意义区别开来,还应该把“将”字和它所处的句法环境的意义区别开来。如果一个虚词的语法意义的获得往往是由它所处的句法环境所获得的,但是一旦离开具体的语法环境,这种语法意义立即消失,并不能认为是该虚词本身所具有的语法功能。
《通制条格》中“动词+将”式共出现32例,根据“将”字在动词后面所接的宾语和补语的情况,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结构类型。
这一类型共出现6例。如:
(1)四川省官人每使将人来,(拔都万户里贰伯伍拾叁箇汉军,至元七年佥充军来到,今当军三拾年也。……)(卷第二,《户令·以籍为定》)
(2)么道圣旨有呵,行将文书去,依着圣旨体例与了来。(卷第十五,《廐牧·抽分羊马》)
这一类型,“将”字前面出现的动词还有“差、与、侵、回”,充当趋向补语的是“来”“去”,都是单音节的趋向补语。“将”字后面出现了宾语,宾语有受事宾语和处所宾语两类,并且受“将”字前面动词的支配,依附于前面的动词。
这一类型共出现25例,如:
(1)这薛儿贴该依着八不沙大王保将来的委付,那路里所辖的州县委付来的弟兄每都革罢了,八不沙大王根底说将去,替头里教别委付人。(卷第六,《选举·投下达鲁花赤》)
(2)至元十三年九月初十日,军器监奏:昨日杂带上与金科的人,唤将来者,并圣旨来,苫尚书唤将来也。(卷第八,《仪制·器物饰金》)
出现在这一类型中“将”字之前的动词还有“说、奏、求、写、迁转、咨禀、解纳、送、类攒、垂劝、道、飞、差、赐、传流、拿、拖、委付、与、押、运、讨虏”,“将”字后出现的补语多为单音节趋向动词“来”和“去”,复合趋向动词出现了三例“入去”、“来去”、“去来”。
这一类型只出现一例:
(1)至元二十九年正月十一日,御史台奏:大都里每年百姓食用的粮食,多一半是客人从迤南御河里搬将这里来卖有。(卷第二十七,《杂令·拘滞车船》)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格式只出现了一例,对比《老乞大》中的相同格式的“将字”例句:[3]
(2)你这马,他们都一发买将山东卖去,便到市上,也只一般。(古本《老乞大》,P335)
(3)你这马,他们都要一齐买到山东卖去,就到市上卖也,也是一样。(新《老乞大》本,P335)
《老乞大》335句节中的“将”是介词,相当于“到”,我认为《条格》此格式中的“将”字也应该是介词。
一般来说,研究者们倾向于把第一种和第二种格式归为“动词+将(+宾语)+趋向补语”,因此《通制条格》中出现助词“将”字的“动+将”句共31例,主要格式为“动词+将+趋向补语”。
如前所述,助词“将”字的语法意义各家的说法分歧较大,分歧的焦点在于怎样把它跟后面的趋向动词所表示的意义区别开来,如何把“将”字的意义和它所处的句法环境的意义区别开来,对“将”字的语法意义作出合理的解释。
事实上,一个虚词的语法意义的获得往往是它所处的句法环境赋予它的,探讨某一虚词的是否真正凝固了某种语法意义应该脱离它所处的具体的句法环境,但是研究的起点又不得不立足于具体的语言环境。
下面就出现在《通制条格》“动词+将(+宾)+趋向补语”格式中助词“将”字的语法意义做归纳整理,综合考虑“将”字在这一格式中的语法地位。
“来”和“去”,“入去”、“来去”、“去来”原来是有实义的动词,[4]表示动作或趋向,后来意义逐渐虚化,出现在动词或形容词后,产生了非趋向的用法,即表示进程,或情态,其具体语义取决于前面动词或形容词的性质,分别表示初始,有结果等。动词依其动态特征可以区分为位移性和非位移性的。位移性动词后面加“来”和“去”等词语表示动作的移动方向,非位移性动词加后面加“来”和“去”等词语只表示动作的进程。根据语义特征的不同,我们把《通制条格》中的助词“将”前的动词分为位移性动词和非位移性动词两类,分析“将”字在这种句法格式中的语法意义。
位移性动词本身不具有趋向性,其趋向性是后面的趋向补语带来的。《通制条格》中用于“位移性动词+将+趋向补语”格式的动词有“迁转、送、飞、搬、传流、拖、委付、回、运,这类动词后面的趋向补语是表示前面动作运动的方向的,这些跟在趋向动词后的“来”、“去”和“将”字一起构成趋向补语,表动作行为的方向。这里的趋向动词是有实在意义的,如:
(1)六月二十三日,本台官玉速帖木儿大夫行宫里奏,(按察司里勾当的人每,都是别箇城子里远田地里迁转将来的人每有,壹年家与俸钱呵,生受的一般。……)(卷第十三,《禄令·俸禄职田》)
(2)若拿住海青的人,送与本处官人每,教好人送将来者。(卷第十五,《廐牧·鹰食分例》)
例句中“迁转将来的”“教好人送将来”中“将”字与后面的趋向补语一起表示动作的趋向,可以用“过”来代替,原句意思不发生改变。此时的“过”是表位移的趋向动词。“动+将”结构中的助词“将”由表“携带,挟持”义的动词“将”虚化而来,在这里,处在“位移性动词+将+趋向补语”格式中的“将”就具有了表动向的性质。
非位移性动词本身不具有移动性,即使后面加上了趋向补语,也只表示动做的进程或情态。《通制条格》中用于“非位移性动词+将+趋向补语”格式的动词主要有“使、说、奏、讨虏、求、写、保、唤、咨禀、解纳、行、类攒、垂劝、教、道、差、赐、侵、押”,其中双音节动词有四个,这类动词后所跟的趋向动词的意义已经虚化,并不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而是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动作结果的出现。此类格式在《通制条格》中出现较多,如:
(1)又奉圣旨:火儿赤也这里有,晋王根底明白说·将去者。(卷第二,《户令·以籍为定》)
(2)又奏:江南来的官员客旅军人并诸色人等每,就江南百姓人家的女孩儿、并无男儿的妇人根脚里,做媳妇求将来,却行瞒昧做梯已人,卖与诸人为身丘,不便当的一般……(卷第三,《户令·良贱为婚》)
(3)俺商量来,在前监察御史、廉访司官,但凡勾当里行的官人每根底保举呵,他每行的实跡,无保官的名字体覆官的姓名写将来者。(卷第六,《选举·五事》)
“说将去”、“求将来”、“写将来”中的“将”字意义完全虚化,用“了”替换,原文意思不发生改变。“非位移性动词+将+(宾语)+趋向补语”结构中“将”字的结构功能倾向于和补语一起表示动态(完成和结果)。
作为直译体的公文,《通制条格》首先是公文,所以有自己的行文特点;其次,直译体在词汇上采用当时的白话,语法上是汉、蒙杂糅,所以不可避免地具有当时通行的汉语口语的特点,又会留下蒙汉语言接触的印记。在阅读《条格》时首先要通读,再对其中的某些特殊语言现象作深入分析。
(一)“动词+将+趋向补语”在行文中的运用。
考察“将”在公文用语的常见组合中出现的情况,[5]有如下几例:
(1)(……军的数目里不教行有。)俺根底说将来。(卷二,《户令·以籍为定》)(意思是:曾向俺说过。)
(2)江南湖广道奉使温的罕等,俺根底与将文书来有……(卷十三,《禄令·俸禄职田》)(意思是:江南湖广道奉使温的罕等曾给俺公文。)
(3)……么道,御史台、司农司官人每俺根底回将文书来。(卷十六,《田令·农桑》)(意思是:御史台、司农司官人每给俺回了文书。)
(4)荅剌罕丞相、大都省官人每……么道,奏将来有”。(卷十六,《田令·江南私租》)(表示上奏公文)
考察结果表明“说将来,与将来,奏将来”这三个短语在公文用语组合中出现频率较高,分别出现在表示收文对象,引用某人言论,引用公文里的内容,引用官员上奏的公文内容,用来陈述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三个短语在整个《条格》中的使用情况,分别为49例、23例和13例,这说明“将”字作为助词在元代公文体中是比较正式的书面语。
(二)《通制条格》中的“动词+了+趋向补语”
助词“将”和“了”的替代趋势,很多学者已经明确指出。关于开始替代的时间,曹广顺(1995)认为始于宋代,而关于“了”的兴起,曹广顺认为是明代以后,并且引用的是《水浒》中的用例。在考察《通制条格》的整个文本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字出现已经非常频繁,虽然作为句尾语气词较多,但作为助词的用例也有23例。我对动词+了+趋向补语”中“了”作助词的用法做考察,出现在此格式中常见的动词有“行、要、奏”,其中“行”17例,“要”3例,“奏”3例,举例如下:
(1)在先为官员职田的上头,教依乡原例分收者,若遇灾伤呵,依例除免者,么道行了文书来。(卷第十三,《禄令·俸禄职田》)
(2)(管民官说俺合管么道,教生受有。依在前体例里则教俺管呵,怎生?)么道奏过,要了圣旨来。(卷第三,《户令·寺院佃户》)
(3)(……僧、道依在前的圣旨体例里不教纳税,也里可温、荅失蛮依?省官人每奏来的教纳税呵,怎生?)么道奏了来。(卷第二十九,《僧道·商税地税》)
通过考察,我发现“动词+了+趋向补语”主要出现在公文用语中。在“将”字出现的句法格式和语用环境中其中,已经出现了“了”,且“行、要、奏”都是非位移性动词,“了”在非位移性动词后表完成。在这一格式中,“将”与助词“了”的语法功能与语用功能完全相同。
曹广顺(1995)提到经过元代的停顿之后,明代以后“动+将”结构又有了新发展,带宾语的少了,带补语,特别是复合趋向补语的日趋增多。周小林(2007)在对《老乞大》和《朴通事》中动态助词“将”的使用情况做了考察后提出“这一看法尚可商榷”,我仅就这一观点在对《通制条格》中的动态助词“将”进行考察后做补充。
晚唐五代助词“将”所构成的“动+将”格式开始趋向于统一为“动词+将+趋向补语”,“将”字在此结构中表“动向”或“动态”。[6]例如:
(1)龟毛拂,兔角杖,拈将来,随处放。(祖堂集,2.34)
(2)师云他时后日若欲得播扬大教去,一一个个从自己胸襟间流将出来,与他盖天盖地去摩。(祖堂集,2.93)
(3)若也捉得师僧,速领将来见我。(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P172)
(4)黑绳系项牵将去,他地狱里还交度奈何。(太子成道经一卷,同上,P294)
其中(1)、(2)例中将表动向,(3)、(4)例中将表动态。宋代“将”字的使用情况是沿着晚唐五代的趋势向前发展的,与唐、晚唐五代相比,更偏重于表示动态。看下面的例子:
(1)读书理会道理只是将勤苦捱将去,不解得不成。(朱子语类,卷一一)
(2)如此逐旋捱去,捱得多后,却见头头道理都到。(同上,卷一〇)
例(1)句中“将”字表动态,对比例(1)和例(2),“将”字的有无似乎对意义并不产生什么明显的影响。这大概就是趋向动词意义虚化,由表动向到表动态,到进一步发生格式的改变,出现新的“动+趋”式,从而导致“将”与“了”兴替的原因。
明代以后“动+将”结构重新得到发展,但同时由于“了”的兴起,“将”也开始走向消亡,在以往一些用“将”字的述补结构中,“了”逐渐代替了它。
(3)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水浒》·第十回)
(4)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同上,第三十回)
《通制条格》中“动+将”格式主要为“动词+将(+将)+趋向补语”,带宾语的情况在减少,助词“将”表动向或动态,更倾向于表动态。同时在公文的常用组合用语中,“将”字出现了与“了”的替换。
对比《通制条格》和明代小说《拍案惊奇》中的“动+将+趋”格式,我们可以看出“将”字在元代的发展。[7]如下表:
动词+将+趋向补语动词+了单音动词 双音动词 单音节复合趋 +趋向补语趋向补语 向补语通制条格2 1 8 2 3 4拍案惊奇2 5 4 5 5 2 2 0 7 6 9
从表中的数据我们可以看出,“动+将”格式在元代的发展并没有“停顿”,《通制条格》中双音节动词有所增加,复合趋向补语已经开始日趋增多,“了”替代“将”的趋势开始萌芽,这种变化,是和同时期内汉语语法、主次体系的变化相一致的。
“将”字的语法化进程是汉语词汇发展史的缩影,汉语史上“将”的结构类型,表达的意义功能等曾发生过许多变化,而在元明近代,“将”字作为动词的用法犹有遗存,作为助词和介词的用法也十分活跃。在元代白话里的“动词+将+趋向补语”中助词“将”字的演化并没有停滞。
通过对《通制条格》中“将”字的考察,我们发现,作为直译体公文的助词,“将”字出现的格式主要为“动词+将+趋向补语”,语义功能主要为表动向和动态,且偏重于表动向。公文用语中产生了特殊的语用功能,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表动作的完成。这也为在“动词+将+趋向补语”格式中“将”与“了”的兴替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元代白话里的“将”是语言演变过程中的一个历时性的缩影。
[1]方龄贵.通制条格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1.
[2]袁宾.二十世纪的近代汉语研究(上册)[M].太原:书海出版社,2001.12:370.
[3]周晓林.近代汉语语法现象考察——以《老乞大》《朴通事》为中心[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7:169.
[4]胡裕树,范晓.动词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4:110-111.
[5]陈美兰.元代直译体公文阅读要领——以《通制条格》为例[J].台州学院学报,2008.8.
[6]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46-60.
[7]鲜丽霞.《拍案惊奇》中的动态助词将[J].语文学刊,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