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筠与“思颍诗”30首

2011-12-22 08:48:42
东疆学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颍州欧阳修

左 江

许筠与“思颍诗”30首

左 江

欧阳修有“思颍诗”30首,但篇目已无法确定。许筠作为朝鲜朝中期著名文人,其作品中有《和思颍诗》30首,与欧阳修自己选定的“思颍诗”数目相同。许筠根据自己的阅读理解,试图恢复“思颍诗”30首的原貌,并且要对前13首与后17首进行划分。他对“思颍诗”30首的构拟,是其主动跻身中华文坛的积极表现,也是其本国文学意识的自觉与张扬;其对“思颍诗”的唱和,更是他争胜于中华,力求在中华文坛占一席之地的努力。

许筠;欧阳修;思颍诗

一、欧阳修的“思颍诗”

欧阳修的“思颍诗”在宋代已成为一个话题,但讨论的焦点并不是它的篇目,而是欧阳修归颍之意与“松楸之思”间的矛盾。洪迈(1123-1202)《容斋续笔》卷十六载:“欧阳公,吉州庐陵人,其父崇公,葬于其里之泷冈,公自为《阡表》,纪其平生。而公中年乃欲居颍。……公次年致仕,又一年而薨,其逍遥于颍,盖无几时,惜无一语及于松楸之思。崇公惟一子耳,公生四子,皆为颍人,泷冈之上,遂无复有子孙临之,是因一代贵达,而坟墓乃隔为他壤。予每读二序,辄为太息。嗟乎!此文不作可也。”[3](406)他认为欧阳修致仕后居于颍州,子孙都成为颍州人,使远在故土的祖先、父母坟茔再无后人祭祀,这实在是不孝之举,与子孙延嗣、家族传承的传统已是背道而驰。“又从而咏歌夸诩之,著于诗文,是其一时思虑,诚为不审”[3](406)。

洪迈对欧阳修思颍之情的批评有一定的代表性,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甚至有人认为欧阳修定居颍州后的子嗣,亦因金人的戕杀而断绝。也有人维护欧阳修,针对洪迈之论提出了三点不同意见:一是欧阳修欲归故里却未能成行;二是欧阳修对故乡有深厚的感情;三是欧阳修的子嗣并未断绝①如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二《送振先宗丈归祖庭并列小序于左》云:“欧阳公晚年乞守洪州, 累表不得请, 于是归江右之志遂不果。余诗所谓其居偏方, 熟于欧文者能知之。盖公之不归庐陵, 其志深有可谅者矣。南渡以后, 宋人多议公此事, 洪景卢(迈)、杨廷秀(万里) 之贤, 亦未免有此意。甚者, 谓公子孙居颍, 为金人所戕而遂绝。是大不然。近年奉诏修三史, 一日于翰林故府中金人遗书, 得元遗山裕之手写《壬辰杂编》一帙, 中言: 安平都尉完颜斜烈, 汉名鼎, 字国器, 尝镇商州, 偶搜伏于竹林中, 得欧公子孙甚多。以欧公之故, 并其族属、乡里三千余人, 悉纵遣之。则知未尝歼于金兵也。此好事者为之辞明矣。”(《四部丛刊初编缩本》第306 册, 第12- 13页) 又如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二十九《题诸公赠欧阳德器诗后》云:“欧阳文忠公家本庐陵, 中年居颍, 宦游南北, 屡有思颍之作。或者疑之, 谓无泷冈松楸之思也。天爵闲尝诵公《吉州学记》, 有云:‘他日归荣故乡, 谒于学门, 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 可为公卿; 入其里闾,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 行其道涂, 而少者扶羸老, 壮者代其负荷于路, 然后乐学之道成。’文忠公之望于乡人者, 不亦厚乎!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4 册, 第340- 341 页)。但无论是说欧阳修欲归故里而不得,还是说欧阳修对乡人寄予了厚望,其实都未能解释欧阳修归居颍州与“松楸之思”间的矛盾。这样的争论一直持续到清朝,吴伟业(1609—1672)在《座师李太虚先生寿序》中似乎为欧阳修此举找到了更为合理的解释:

伟业尝读《欧阳文忠公传》,见其行事,慨然想见其为人,以为上下千百年,江右儒者学术之盛,未有出于欧阳公者也。独疑其致政之后,不归庐陵,而买田颍上,何欤?盖有宋待臣子之礼为最厚,为之臣者亦恋恋君父,不忍远归故土,而于宛、雒、汝、颍之间,起居朝请,以近于京师。韩、范、杜、富诸公皆然,不徒欧阳公也。[4](763-764)

认为欧阳修不归故里,是因为眷恋君王,离京城较近,便于起居朝请,而这在宋代是较为普遍的现象,韩琦、范仲淹、杜祁、富弼等都是如此。

欧阳修为何选择颍州作为致仕归隐之所,这样的举措正确与否,一直是南宋以后的文人争论的焦点。如袁枚(1716-1797)在《香亭弟僦居白门来往甚欢,今年服阙有仍赴蜀中别驾之行。予老矣,难乎为别,赋诗送之》一诗中说:“欧公居颍上,泷冈悄无人。似昧首丘意,议者常纷纷。”[5](522)因为这样的争论,前人反而忽略了对“思颍诗”本身的关注。欧阳修提到的30首“思颍诗”究竟是哪30首,从来没有人论及。唯葛立方(?-1164)《韵语阳秋》卷十三云:

欧阳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尝一日不在颍也。《下直》诗云:“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芦颍水西。”《斋宫偶书》云:“谁为寄声清颍客,此生终不负渔竿。”《呈同行三公》云:“买地淮山北,垂竿颍水东。”《秋怀》诗云:“鹿车终自驾,归去颍东田。”《送职方》云:“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书怀》云:“颍水多年已结庐,白首归来一鹿车。”《表海亭》云:“颍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青州书事》云:“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傍。”《谢石蕲簟》诗云:“终当卷簟携归去,筑室买田清颍尾。”《清明日》诗云:“有田清颍间,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送祖择之》云:“待君今日我何为,手把汝阴叟。”《归田乐》云:“我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观其思归之言,重复如是,岂怀禄固位者哉?老杜云:“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决。”此永叔志也。[6](587)

这段话中共提到12首诗,《斋宫偶书》即《摄事斋宫偶书》,《送职方》即《送道州张职方》,《谢石蕲簟》即《有赠余以端溪绿石枕与蕲州竹簟,皆佳物也。余既喜睡,而得此二者,不胜其乐。奉呈原父舍人、圣俞直讲》,《清明日》即《清明前一日,韩子华以靖节斜川诗见招游李园。既归,遂苦风雨,三日不能出,穷坐一室。家人辈倒残壶得酒数杯。泥深,道路无人行,去市又远,索于筐,得枯鱼干虾数种。强饮疾醉,昏然便寐,既觉索然,因书所见,奉呈圣俞》,《送祖择之》即《小饮座中赠别祖择之赴陕府》,《归田乐》即《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葛立方所引为其中第一首)。这些作品都明确提到欲归隐颍州之意,似可看作“思颍诗”中的部分作品。

“思颍诗”30首究竟是哪30首?因为在文献中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所以就成为后人不断探讨的话题。施培毅在《欧阳修诗选》中首先提出了“知颍诗”、“思颍诗”、“归颍诗”等概念,在其诗选中注明为“思颍诗”的有22题23首[7](163-248)①施培毅确定的23首“思颍诗”如下:《寄圣俞》、《述怀》、《清明前一日,韩子华以靖节斜川诗见招游李园……》、《答梅圣俞大雨见寄》、《摄事斋宫偶书》、《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有赠余以端溪绿石枕与蕲州竹簟……》、《下直呈同行三公》、《鹎(夹鸟)词》、《初食鸡 头 有感》、《秋怀》、《读书》、《偶书》、《下直》、《寄答王仲仪太(尉素》、《戏书示黎教授》、《晓发齐州道中》二首之二、《表海亭》、《青州书)事》、《谒庙马上有感》、《岁暮书事》、《新春有感寄常夷甫》。 见施培毅选注《欧阳修诗选》,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63-248页,其中《归田四时乐》为春夏二首。其后的学者受其影响,也沿用了“知颍诗”、“思颍诗”、“归颍诗”的说法,王秋生在其《欧阳修、苏轼颍州诗词详注辑评》中注明的“思颍诗”有33题35首[8](105-206)②王秋生确定的“思颍诗”33 题35 首如下:《寄圣俞》、《答太傅相公见赠长韵》、《述怀》、《答梅圣俞大雨见寄》、《摄事斋宫偶书》、《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清明前一日, 韩子华以靖节斜川诗见招游李园⋯⋯》、《小饮座中赠别祖择之赴陕府》、《有赠余以端溪绿石枕与蕲州竹簟⋯⋯》、《读书》、《鹎(夹鸟) 词》、《初食鸡头有感》、《夜宿中书东阁》、《早朝感事》、《下直呈同行三公》、《下直》、《秋怀》、《偶书》、《感事治平丁未正月二十有六日》、《寄答王仲仪太尉素》、《戏书示黎教授》、《游太清宫马上口占》、《书怀一作思颍寄常处士》、《晓发齐州道中》二首、《表海亭》、《岁晚书事》、《闻沂州卢侍郎致仕有感》、《青州书事》、《谒庙马上有感》、《岁暮书事》、《新春有感寄常夷甫》、《出郊见田家蚕麦已成, 慨然有感》、《奉答子履学士见寄之作》。(见王秋生辑注《欧阳修苏轼颍州诗词详注辑评》, 黄山书社, 2004年, 第105- 206 页),其中《归田四时乐》二首,《晓发齐州道中二首》。程军在其论文《论欧阳修的颍州文学活动与创作》中,明确指出“思颍诗”为44首,文中引用的有32题36首[9](37-43)③程军在论文中引用的“思颍诗”32 题36 首如下:《寄圣俞》、《答太傅相公见赠长韵》、《述怀》、《答梅圣俞大雨见寄》、《摄事斋宫偶书》、《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清明前一日, 韩子华以靖节斜川诗见招游李园⋯⋯》、《小饮座中赠别祖择之赴陕府》、《有赠余以端溪绿石枕与蕲州竹簟⋯⋯》、《读书》、《鹎(夹鸟) 词》、《初食鸡头有感》、《再食鸡头有感》、《夜宿中书东阁》、《早朝感事》、《下直呈同行三公》、《秋怀》、《偶书》、《再至汝阴三绝》、《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戏书示黎教授》、《答子履学士见寄》、《晓发齐州道中》二首、《表海亭》、《岁晚书事》、《闻沂州卢侍郎致仕有感》、《青州书事》、《谒庙马上有感》、《新春有感寄常夷甫》、《出郊见田家蚕麦已成, 慨然有感》、《奉答子履学士见寄之作》、《忆焦陂》。(见程军《论欧阳修的颍州文学活动与创作》, 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6 年5 月, 第27 页, 第37- 43 页)。

以上诸位的工作都是研究欧阳修“思颍诗”的重要成果,但都还局限在确定欧阳修作品中哪些是“思颍诗”,与恢复“思颍诗”30首的原貌还存在一些距离,所以欧阳修的30首“思颍诗”至今仍是一个谜题。相对于这些学者的工作,许筠试图通过自己的《和思颍诗》构拟出“思颍诗”30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讨论的答案。

二、许筠构拟的“思颍诗”30首

许筠,字端甫,号蛟山、惺所、白月居士等,为朝鲜朝中期著名文人、学者,其著述流传至今的有《惺所覆瓿稿》26卷等,其中卷二有《和思颍诗》30首[10](153-157),与欧阳修在《续思颍诗序》中所言数目一致,所以不免让人疑惑,许筠所和30首“思颍诗”是他根据“思颍诗”的刊本或拓本而来?还是根据他对欧阳修诗作的理解整理而来?因为国内的文献中没有“思颍诗”有刊本或拓本的记载,在韩国的文献中同样未发现任何线索,所以我们不能断定许筠唱和的30首诗就是欧阳修自己选定的“思颍诗”,而必须根据具体的作品进行更详密的考察。

现将许筠的《和思颍诗》30首,及据此推断的欧阳修“思颍诗”30首列表如下:

许筠《和思颍诗》 欧阳修“思颍诗” 思颍诗编年 写诗地点忆鉴湖 寄圣俞 皇四年(1052) 南京失题 清明前一日,…… 嘉四年(1059) 汴京田家农务方殷,感忆溟州北原,用归田四时乐春夏韵,仿其体 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 嘉三年(1058) 汴京用寄刘舍人韵 寄阁老刘舍人 嘉五年(1060) 汴京用下直韵 下直 治平元年(1064) 汴京用斋夕韵 摄事斋宫偶书 治平元年 汴京用早朝韵 早朝感事 治平元年 汴京寓怀,用呈同行韵 下直呈同行三公 治平元年 汴京惜春,用秋怀韵 秋怀 治平二年(1065) 汴京用寄陆知郡韵 闻颍州通判国博与知郡学士唱和颇多因以奉寄知郡陆经通判杨褒 治平二年(1065) 汴京记所见,用六一感事韵 感事 治平四年(1067) 汴京赋事,用答子履韵 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 治平四年闰三月 颍州

许筠《和思颍诗》 欧阳修“思颍诗” 思颍诗编年 写诗地点用长职方韵 送道州张职方 治平四年 颍州记兴用汝阴三绝韵 再至汝阴三绝 治平四年 颍州寓怀,用六一郡斋韵 郡斋书事寄子履 治平四年 亳州用答子履韵 答子履学士见寄 治平四年 亳州忆溟州,用戏书韵 戏书示黎教授 治平四年 亳州忆北原,用思颍韵 书怀一作思颍寄常处士 治平四年 亳州旅舍朝起,用晓发齐州韵 晓发齐州道中二首之二 熙宁元年(1068) 赴青州登主舍后,用表海亭韵 表海亭 熙宁元年 青州春暮日,用岁晚书事韵 岁晚书事 熙宁元年 青州春晦,用马上韵 谒庙马上有感 熙宁元年 青州四月初吉,用岁暮书事韵 岁暮书事 熙宁元年 青州午 ,用青州韵 青州书事 熙宁二年(1069) 青州用答子履韵 奉答子履学士见寄之作 熙宁三年(1070) 蔡州书怀,用答邵资政韵 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 熙宁四年(1071) 颍州

如果将许筠确定的“思颍诗”30首与葛立方、施培毅、王秋生、程军几家列举的“思颍诗”篇目相比,会发现各家对于“思颍诗”的看法并不统一,甚至有很大差距。

所谓“思颍诗”,根据欧阳修《思颍诗后序》与《续思颍诗序》所言,应该符合下面两个条件:一是表示归隐之意,二是归隐的具体地点为颍州。综合各家之论,欧阳修所作“思颍诗”实际不止30首,其自己选定的30首是否即为许筠所见,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因为许筠所和的“思颍诗”与他人有较大差异,在不确定他曾看到“思颍诗”的刊本或拓本的情况下,我们要判断其“思颍诗”准确与否,需要比较的是他与各家的差异处,看看其中是否有不符合“思颍诗”条件的作品,从而判断其“思颍诗”的来源。

许筠与其他数家差异较大的地方,是有些诗只出现在他确定的“思颍诗”中。一是《寄阁老刘舍人》一首,诗云:

梦寐江西未得归,谁怜萧飒鬓毛衰。莓苔生壁图书室,风雨闭门桃李时。得酒虽能陪笑语,老年其实厌追随。明朝雨止花应在,又踏春泥向凤池。[2](219)

一是《闻颍州通判国博与知郡学士唱和颇多因以奉寄知郡陆经通判杨褒》,诗云:

一自苏梅闭九泉,始闻东颍播新篇。金尊留客使君醉,玉麈高谈别乘贤。十里秋风红菡萏,一溪春水碧漪涟。政成事简何为乐,终日吟哦杂管弦。[2](234)

《欧阳修年谱》认为这首诗作于治平二年(1065),王秋生《辑评》认为作于治平四年(1067)初[8](177),此时欧阳修在朝中任职,陆经知颍州,杨褒为颍州通判。欧阳修寄诗陆、杨,表达了对二人流连颍州美景诗酒逍遥生活的羡慕之情。诗中的景物是颍州的迷人风光:秋风下红莲摇曳,春光中碧波涟漪;诗中的人事也是颍州特色,正是“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的又一具体表现。诗中虽未明言要归隐颍州,但通过对颍州风景与人事的描绘,归隐之义已暗含其中。从这一点来说,将这首诗列入“思颍诗”并非张冠李戴之举。

一是《郡斋书事寄子履》,诗云:

使君居处似山中,吏散焚香一室空。雨过紫苔惟鸟迹,夜凉苍桧起天风。白醪酒嫩迎秋熟,红枣林繁喜岁丰。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2](239)

这首诗写于治平四年(1067),时欧阳修知亳州,子履陆经为颍州知州,两州相邻,二人常有诗作唱和,此为其中之一。诗中欧阳修极言自己在亳州孤寂却又闲适自得的生活,似已为神仙中人。叶梦得云:“欧阳文忠公平生诋佛老,少作《本论》三篇,于二氏盖未尝有别。晚罢政事,守亳,将老矣,更罹忧患,遂有超然物外之志,在郡不复事事,每以闲适饮酒为乐。时陆子履知颍州,公客也,颍且其所卜居,尝以诗寄之,颇道其意,末云: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此虽戏言,然神仙非老氏说乎?”[11](635)此段话正好交待了诗的写作背景。这首诗似乎与“思颍”并无关系,诗中表现出的对现实生活的满足情绪与渴望归颍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许筠将这首作品列入“思颍诗”中,大概因为诗中怡然自得的生活情境也是欧阳修对归隐颍州生活的向往与期待吧。

争议更大的大概要属《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了,它们同样只出现在许筠的“思颍诗”中:

豪横当年气吐虹,萧条晚节鬓如蓬。欲知颍水新居士,即是滁山旧醉翁。所乐藩篱追尺,敢言寥郭逐冥鸿。期公归辅岩廊上,顾我无忘畎亩中。

欲知归计久迁延,三十篇诗二十年。受宠不思身报效,乞骸惟冀上哀怜。相如旧苦中渴,陶令犹能一醉眠。材薄力殚难勉强,岂同高士爱林泉。[2](251)

各家年谱都认为二诗是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归颍后的作品。“欲知颍水新居士,即是滁山旧醉翁”也证明二诗写于归颍后。“欲知归计久迁延,三十篇诗二十年”,是对思颍之情也是对思颍之作的总结。“三十篇诗”指“思颍诗”30首;“二十年”是指这些诗写于皇二年(1050)七月欧阳修离开颍州,至熙宁三年(1070)七月离开青州的20年时间之内。欧阳修《续思颍诗序》介绍了“思颍诗”30首的编选经过,写成于“熙宁三年九月七日”[2](605),所以在此之前,30首“思颍诗”应该已确定,作于次年的《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就不应掺入其中。许筠为什么会将这两首诗放入“思颍诗”中?应该有他自己的考虑。略推论之:据《续思颍诗序》所言,30首“思颍诗”在欧阳修写作续序时似尚未刻石,如果刻石时间是在《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完成之后,也许会对其中的篇目进行调整,用“三十篇诗二十年”对“思颍诗”进行总括,与第一首《寄圣俞》“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2](80)相应,由拟买田而真正归田,20年的时间终于圆了人生的一个梦想,以此来处理30首“思颍诗”,未尝不是更合理更完美的方式。这两首诗虽不是思颍之作,许筠也以自己的阅读经验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诠释。

又据欧阳修《续思颍诗序》所云:“初,陆子履以余自南都至在中书所作十有三篇为“思颍诗”,以刻于石,今又得在亳及青十有七篇以附之。”则“思颍诗”又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从皇二年(1050)在南京至治平四年(1067)三月在汴京这一阶段的13首作品,第二部分是从治平四年五月底至熙宁三年(1070)六月在亳州、青州任上的作品。如此看来,在前13首“思颍诗”与后17首“思颍诗”之间似乎有一空档期,即治平四年四、五月。此时欧阳修从汴京往亳州赴任,途经颍州,停留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欧阳修与友朋亦有诗歌唱和、表达归隐之意,这些作品算不算“思颍诗”?施培毅《欧阳修诗选》与王秋生《辑评》都未将这类作品纳入“思颍诗”中,其中包括《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送道州张职方》、《再至汝阴三绝》3题5首诗。其实,欧阳修序中对时间的划分只是约略而言,据《欧阳修年谱》:是年3月,欧阳修“除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1](266),此时虽未至亳州,实际已是亳州知州的身份,所以这一阶段所作思颍之作亦应归入“思颍诗”中。

下面对这几首诗略作讨论,《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云:“谁言颍水似潇湘,一笑相逢乐未央。岁晚君尤耐霜雪,兴阑吾欲返耕桑。铜槽旋压清尊美,玉麈闲挥白日长。豫约诗筒屡来往,两州鸡犬接封疆。”[2](238)诗中提到“颍水”,又明确表达“兴阑吾欲返耕桑”,要退耕陇亩之意。《送道州张职方》云:“桂籍青衫忆共游,怜君华始为州。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莫为高才轻远俗,当令遗老识贤侯。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2](236)此时的欧阳修虽身在颍州,但只是匆匆一过客,其归田的愿望尚未实现,所以在诗中宣言:三年后,我一定已经归耕颍水了。其思颍之意可谓强烈。《再至汝阴三绝》云:“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十载荣华贪国宠,一生忧患损天真。颍人莫怪归来晚,新向君前乞得身。”“水味甘于大明井,鱼肥恰似新开湖。十四五年劳梦寐,此时才得少踟蹰。”[2](238)同样描写了颍地之美,及自己对此地的渴慕向往之情。这几首诗中的思颍之情非常明确,所以许筠将这几首诗放入“思颍诗”是很合理的。

“思颍诗”分为前13首,后17首,无论是古代文人还是现当代学者,都未对前后的划分进行过论述,而许筠不但要恢复“思颍诗”30首的面貌,似乎还要对“思颍诗”的前后划分做出解释。他以《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为界,包括这首在内的前面13首为“思颍诗”,后面17首为“续思颍诗”。欧阳修《思颍诗后序》写于“治平四年五月三日”,此时欧阳修前往亳州,假道于颍,“今者幸蒙宽恩,获解重任,使得待罪于亳,既释危机之虑,而就闲旷之优,其进退出处,顾无所系于事矣。谓可以偿夙志者,此其时哉。因假道于颍,盖将谋决归休之计也。乃发旧稿,得自南京以后诗十馀篇,皆思颍之作,以见予拳拳于颍者非一日也。不类倦飞之鸟然后知还,惟恐勒移之灵却回俗驾尔。”[2](601)他在颍州时,从旧稿中找出南京以后十余篇诗作,此即“思颍诗”前13首。《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是写于后序完成之前还是之后,就成为确定前后分界的关键。欧阳修3月除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闰3月辞朝,乞便道过颍州少留,则这一时期有可能收到陆经的书信或诗作,因此有奉答之作。所以这首诗很有可能写于欧阳修辞朝之前或前往颍州的途中。这样的假设与诗中所言“豫约诗筒屡往来,两州鸡犬接封疆”并不矛盾。虽然各家将此诗系年于治平四年抵颍州时,因此将它放在《再至汝阴三绝》之后,而许筠却在唱和此诗时将之放在汝阴三绝之前,似乎隐含着此诗写作时间更早之意。如此将《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系于前13首“思颍诗”,当是一种合理的划分方法。

欧阳修诗作中与“思颍”相关的作品并不仅止于30首,哪30首才是欧阳修认可的“思颍诗”颇令后人思量。许筠的“思颍诗”正好30首,与各家所选多有不同,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思颍诗”进行了整理,为“思颍诗”30首贡献了自己的看法,提供了一种诠释方法,虽略有偏差,但无论在中国还是朝鲜历史上,他大概都是唯一试图恢复、挖掘“思颍诗”30首并对前13首后17首进行划分的文人,所以功不可没。

三、余论

许筠对自己构拟的“思颍诗”30首非常自信,在《和思颍诗》30首之下另附有3题5首诗,分别为《养真堂即事,用丰乐亭游春韵》、《接花,用幽谷种花韵》、《听杜鹃,用画眉鸟韵》,这5首诗也是唱和的欧阳修作品,原题分别为《丰乐亭游春三首》、《谢判官 幽 谷 种花》、《画 眉鸟》[2](183-184),对这几首作品,许筠特别强调道:“下五诗,非思颍诗,故附为别录云。”[10](157)言下之意,前面的30首为“思颍诗”当是确凿无疑。但实际上,许筠在构拟“思颍诗”的过程中因为理解的偏差,其所认定的30首并不完全准确,这似乎有损于30首作品的准确理解;但许筠构拟“思颍诗”这一行为,毕竟是对中朝文学交流的贡献,同时还显示了朝鲜中期文人本国文学意识的自觉与张扬。这使“思颍诗”30首的探讨有了更深层的意义。

许筠是朝鲜文坛上个性鲜明的文人。当东国文坛对中华文化亦步亦趋地学习模拟之时,他却在大量阅读中国典籍的基础上,致力于对中华作品的总结整理。据其文集记载,他编选的中国诗文词集共有12种:诗集《古诗选》、《唐诗选》、《四体盛唐》、《唐绝选删》、《宋五家诗钞》、《荆公二体诗钞》、《明四家诗选》、《明诗删补》、《四家宫词》9种,词集《温李艳体》1种,文集《欧苏文略》、《明尺牍》2种,现存《唐绝选删》、《荆公二体诗钞》2种[12](346-361)。编选的过程是熟悉、学习的过程,也是批评、建设的过程。如编选唐诗集,是因为杨士弘《唐音》“虽务精,而《正音》、《遗响》之分,无甚蹊径,其声俊古鲁之音亦或不采”;高木秉《唐诗品汇》“虽极其富,而以代累人,以人累篇,俾妍蚩并进,韶濮毕御,识者以鱼目混玑诮之,似或近焉”;李攀龙《唐诗选》“只择劲悍奇杰者,合于己度则登之,否则尺璧径寸之珠,弃掷不惜。英雄欺人,不可尽信也”。[10](175)这三种诗集是明代最为盛行的唐诗选集,但在许筠看来都有瑕疵,不尽如人意,所以要另编《唐诗选》,并认为“唐诗尽于是矣”[10](175)。其表现出的自信及将自己视作中国文坛一份子的主人翁姿态让人印象深刻。又如编明四家诗选,许筠对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颇为尊崇,但同样也看到了明代复古之风盛行对诗文坛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对此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明人作诗,辄曰吾盛唐也,吾李杜也,吾六朝也,吾汉魏也,自相标榜,皆以为可主文盟,以余观之,或剽其语,或袭其意,俱不免屋下架屋,而夸以自大,其不几于夜郎王耶?”[10](176)从而一针尖血地指出了明代诗坛剽窃模拟横行的情形。

许筠对中国文坛有通盘的了解,形成了自己的批评体系,逐渐摆脱了一味尊崇中华的“事大”观念的束缚,对本国诗坛、文坛也非常关注,编选了《国朝诗删》,又有诗话《鹤山樵谈》、《惺叟诗话》2种,其中体现的审美趣味以及对朝鲜诗史的建设,在东国诗坛及诗论界都有深远的影响①参见左江《〈国朝诗删〉研究》,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2辑,中华书局,2006年,第65-96页;《朝鲜文人许筠的诗论研究》,载《中国比较文学》,2002年第三期,第64-77页。。经过对中国文坛的盘点,对朝鲜诗坛的总结,许筠对两国的诗坛文坛状况及文人创作都有较全面的把握,通过比较与分析,既能看到中国长中之短,又能看到本国短中之长,因此对东国诗文也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时时流露与中国争胜媲美之意。如在《鹤山樵谈》中他历数明朝以诗鸣者,然后指出:“我国金季温(宗直)、金悦卿(时习)、朴仲说(门言)、李择之(荇)、金元冲(净)、郑云卿(士龙)、卢寡悔(守慎)等制作,虽不及何(景明)、李(梦阳)、王(世贞)、李(攀龙),而岂有愧于吴(国伦)、徐(祯卿)以下人邪?然不能与七子周旋中原,是可恨也。”[13](32)在历数明人以文名者十大家后,又称:“我东方金季温(宗直)、南止亭(衮)、金冲庵(净)、卢苏斋(守慎)之文,置之十人中,比诸董(玢)、茅(坤)亦不多让,而不得攘臂于中原,惜哉。”[13](31)东国文坛在新罗、高丽时虽不足与中国争衡,但经过一代代文人的努力,至李氏朝鲜时已是成就斐然,此时的诗坛文坛大家与明同期文人相比,虽不占魁首,也足称俊杰,这应是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

许筠不但对东国诗坛、文坛充满自信,对自己的作品也很有信心。其文集中对中国作品的模拟、唱和涉及诗、文、辞、赋等多种文学形式,如因孙绰《天台山赋》有《东征赋》,因向秀《思旧赋》有《思旧赋》,因王世贞《静姬赋》有《续静姬赋》,因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作《和陶元亮归去来辞》,因黄庭坚《毁璧》作《毁璧辞》,王世贞有《列朝盛事》,备载早达者,许筠亦搜罗东国“二十以前科第,三十以前高官,四十以前公卿”者载于文集。[10](348)诗作中除有唱和欧阳修“思颍诗”的《和思颍诗》30首,还有唱和白居易作品的《和白诗》25首。许筠虽未直接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评价,但通过对其文集的阅读,还是能看出他强烈的与中国文人争胜的心理。其《续梦诗》一组,序云:“四月初五,梦入大琳宫上金殿,有僧人曰:何仲默、徐昌、王元美当来,可留待见之。良久,少年二人据上座,紫衣玉带者次坐,而招余坐其下,三人者求书籍甚款。俄而僧取四友,各置四人前,令各赋乐府四十首。元美先成,余诗次成,……二少年亦踵成。”[10](158)不能进入中国文坛与中国文人周旋较量,一直是许筠心中的遗憾,而这样的遗憾竟然通过梦的形式得到了补偿。在梦中,他与王世贞、何景明、徐祯卿同场竞技,“元美先成,余诗次成……二少年亦踵成”的完成次序,当是他对自己在中国诗坛的定位,也许稍逊于王世贞,但当在何景明、徐祯卿之上。

许筠对中国文坛的批评,对朝鲜文坛的总结,对自我的认同与定位,是建立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的,并非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他慕华而不媚华的文学观念,对中朝两国文坛正面审视后的思考,是对慕华事大的一种超越,就朝鲜自身文化、文学事业的发展而言,都是一种积极健康的态度,与同时期的朝鲜文人相比,具有明显的进步性。金时让(1581—1643)在《涪溪记闻》卷下中称:“吾东方僻在一隅,虽曰文献足征,比之中华终有怪矣,故成慵斋(侃)极论东方文章之美,而终曰比之元人尚不及,何敢拟议于唐宋之域乎?真格言也。今之为文士之论,余甚惑焉。其言曰某之诗胜于李白,某之诗优于杜甫,某也四六可与王杨并驱,非崔致远之所可拟也,东方文章到今日方盛。噫,其然欤?余虽不知文章蹊径,亦知斯言之无稽矣。近日号为能文之士,类皆轻佻颠妄之人,自许太过,论议之无伦至此。呜呼,天之将丧斯文邪。”[14](276)其间表现出的事大意识刻骨铭心,认为朝鲜终是下国,绝不敢存争胜之心。其间虽未明点许筠之名,但无疑是针对许筠而发①金时让在此认为称“某也四六可与王杨并驱,非崔致远所可拟也”为无稽之谈,许筠在光海君二年(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七月《与任茂叔书》中提到“吾谓人曰:茂叔之四六,过于孤云也,人皆怪骂之”(《惺所覆瓿稿》卷二十一《与任茂叔》庚戌七月,第317页),二人之论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许筠的文学观、文学批评体系的建立,源于自身深厚的学识基础及对两国创作的宏观把握,其见识自非常人可企及。相比而言,金氏等人那种“比之元人尚不及”的文学观要保守得多,这更显出许筠对本国文学成就所拥有的那份自信之难能可贵。许筠对欧阳修“思颍诗”30首的构拟,并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诗文唱和行为,而是他主动跻身中华文坛的积极表现,是自己对朝鲜汉文学充满自信的表现,也是他本国文学意识自觉与张扬的表现。这一行为背后的文学交流、文学意识很值得探讨追寻。

[1]严杰:《欧阳修年谱》,南京:南京出版社,1993年。

[2]《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

[3]洪迈:《容斋续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4]《吴梅村全集》,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5]《袁枚全集》,王志英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

[6]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7]施培毅:《欧阳修诗选》,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

[8]王秋生:《欧阳修苏轼颍州诗词详注辑评》,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

[9]程军:《论欧阳修的颍州文学活动与创作》,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10]许筠:《惺所覆瓿稿》,《韩国文集丛刊(第74册)》,首尔: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

[11]叶梦得:《避暑录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

[12]崔溶澈:《朝鲜中期文人许筠的中国体验和诗文集编撰》,《从周边看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13]许筠:《鹤山樵谈》,赵钟业:《韩国诗话丛编(第2册)》,首尔:太学社,1996年。

[14]金时让:《涪溪记闻》,赵钟业:《韩国诗话丛编(第2册)》,首尔:太学社,1996年。

I312.11

A

1002-2007(2011)04-0009-08

2011-05-20

广东省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2008年度后期资助项目,项目批准号:08HJ-02。

左江,女,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域外汉籍。(深圳51800)

[责任编辑 梁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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