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 张金叶
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是自古以来文人都在权衡的矛盾,而隐逸情怀是他们共同的精神特质。到了唐宋时期,社会环境与思想潮流的变化也让文人在处理隐仕矛盾时表现出了新的倾向,希望能够实现二者的平衡与调和。欧阳修与苏轼正是其中的代表,二人都曾参与到北宋时期的政治改革中,也曾经历过不止一次的贬谪,都曾在诗词中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及隐逸情怀,而颍州则是二人空间层面的交集,是对隐仕权衡的寄托之所。
对欧阳修与苏轼而言,颍州有着独特的地位与价值,颍州不仅是他们贬谪的目的地或中转站,更为他们带去精神层面的慰藉,所以二人诗词中存在明显的颍州情结。颍州情结不仅是欧苏二人生活经历的映射,更能够从中窥见二人的精神世界,有着较高的研究价值。本文从欧阳修、苏轼的人生经历与诗词创作出发,分析二人颍州情结的形成原因,并阐述欧苏诗词中颍州情结的内涵,从中窥探欧阳修与苏轼的精神世界。
一、欧阳修与苏轼颍州情结的形成原因
(一)颍州自然风光优美独特
颍州(今安徽省阜阳市)旧称汝阴,是连接各地的要冲之地,在自然风光与人文环境方面都有值得称道之处。颍州西湖风光秀丽,水面开阔青碧,并有荷花吐蕊、鸳鸯戏水等景致,在欧阳修看来,其不仅不输杭州西湖,更有胜过之处。生性喜水的苏轼在观赏到颍州西湖的独特风光时更是感到惊奇。不仅如此,颍州物产丰富,鱼虾鲜美,果蔬丰富,价格却相对较低,当地百姓过着安定俭朴的生活。颍州优美独特的自然风光与淳朴的风土人情给在仕途上受到打击的苏轼与欧阳修以慰藉,也因此给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欧阳修,此后一直将颍州视作精神上的净土,这也是欧阳修与苏轼颍州情结形成的重要原因。
(二)政治理想失落
庆历新政是欧阳修政治理想的寄托,而当新政最终走向失败时,欧阳修也难以抑制地感到失落与忧虑。纵观欧阳修的为官生涯,虽曾有过沉浮,但最终也称得上位极人臣,得封公爵,堪称一代名臣。从常理的角度来说,欧阳修在政治上本不应感到失落。但欧阳修的政治理想并非个人的显赫,而是希望达到儒家的“王道”理想,为国家与社会带来变更。但庆历新政的失败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核心人物各自零散,已经无力重振革新,徒留欧阳修在危机四伏的朝堂,接连遭受诬告,声誉被严重影响。在这样的环境下,云谲波诡、暗流涌动的朝堂与风光秀丽、安定平和的颍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欧阳修归隐的想法越发迫切,在诗作中直言“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下直》),感叹自身的政治理想最终无法实现,只想早日结庐颍水西,过上平静安定的隐居生活。而苏轼的处境与欧阳修具有相似性,但不同于欧阳修在政治方面的成就,苏轼可以说是当时政治党争的牺牲品,还未展现政治抱负就接连被贬谪,生活也较为困顿。如果说欧阳修是因为政治理想最终无法实现而产生了归隐的想法,那么苏轼则是在用豁达的心态与人生智慧调节生活方式,并最终品味生活的独特滋味。总的来说,政治理想的失落是欧阳修、苏轼二人产生颍州情结的主要原因。
(三)健康状况衰退
欧阳修的身体状态一直以来都是困扰他的问题,在实行庆历新政的过程中,欧阳修就患上了严重的眼疾,痛如刀割,严重影响欧阳修的生活,并长期折磨欧阳修。多种病痛的作用下,四十三岁的欧阳修就已经白头。欧阳修在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也常常提起自己的病痛,感叹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已经严重影响到自己的穿衣、行走等日常活动,更遑论繁重的政事。日益衰退的身体与随官职升高而加重的工作压力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了欧阳修归隐颍州的愿望,因此健康状况的衰退是其形成颍州情结的又一重要原因。
(四)亲朋故旧零落
欧阳修曾连续经历两次丧妻之痛,一生有八个孩子夭折,饱尝丧亲之痛,而晚年又开始与过去的至交好友告别。在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与梅尧臣等好友诗酒唱和,过着豪纵的生活,而当他最终来到颍州时,过去的旧友已有大半辞世,而后就连曾经一起相约归隐颍州的梅尧臣也已离世。亲朋故旧的零落让欧阳修感到孤独与深重的忧虑,在人世间的羁绊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最终成为“天地一过客”。苏轼的境遇与欧阳修类似,一生中也曾两次经历丧妻之痛,且政治生涯相较于欧阳修更加坎坷,曾经历数次贬谪,足迹遍布黄州、杭州、颍州、惠州、儋州等地,可以说每一次贬谪的地点都比上一次更加偏远,与亲朋故旧长期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所作诗词不乏对亲友,特别是对弟弟苏辙的思念。而亲朋故旧零落的现实,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人生的思考与感叹,正是欧阳修与苏轼二人颍州情结形成并促进其加深的原因。
二、欧苏诗词中颍州情结的内涵
(一)对归隐情怀的寄托
欧阳修对颍州的独特态度在其诗作中得到了明显的体现。将欧阳修对洛阳、滁州等地的回忆性诗作与怀念颍州的诗作进行比较,能够发现其对洛阳的回忆落脚于人,是对过去时光与旧友的怀念;而其对滁州的怀念落脚于景,是对幽谷亭台等景致及当时生活的怀念。相较之下,欧阳修怀念颍州的诗作却较少提及具体的人或景致,而是将颍州本身作为指代归隐生活的意象,对未来在颍州的归隐生活进行设想。
实质上欧阳修在创作上述诗作时正处于不同的状态,前者是对时光易逝的怅惘,而后者则是在认识到现实的苦痛后对其进行疏离,并尝试化解忧虑与愁绪。欧阳修对驾车、耕种、垂钓等颍州生活活动的想象只是表象,颍州情结的关键并不在于具体的活动,其所指代的是远离朝堂政治、远离世俗纷扰的隐士生活,对颍州的思念已经与欧阳修的归隐情怀相融合。欧阳修虽然已经将颍州视为自己的归隐之地,但当他在诗作中使用颍州这一意象集合时,所表达的又不只是归隐之意,而是对超脱现实的精神追求的象征。随着欧阳修年龄的增长与境遇的变化,其对归隐模糊、抽象、冲动的想法也逐渐具体而坚定,而在这一过程中,颍州在空间与精神层面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成为其归隐想法的物质载体。
苏轼有着豁达的人生底色,即使面对多次贬谪的打击,他仍然能够写出“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词句。苏轼在政治方面的表现也表现出了他入世的价值取向,但在面临多次打击之后,他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归隐的想法。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和陶归园田居》,他将陶渊明作为精神層面的知己,并写了六首诗对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进行唱和,此时陶渊明与苏轼在精神层面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鸣,所体现的正是苏轼的归隐情怀。同样地,当苏轼追随老师欧阳修的足迹来到颍州时,苏轼面对风景秀丽的自然景观与淳朴热情的人文环境,同样选择将颍州作为自身归隐情怀的寄托。
(二)对蹉跎人生的慰藉
在欧阳修的政治生涯之中,治理颍州的两年虽然在时间上只占了相当小的一部分,但是其意义相当深远。如果将治理颍州一事作为分界线,可以将欧阳修的人生划分为两个阶段。
在欧阳修前往颍州之前,欧阳修处于人生的青壮年阶段,他在一首怀念颍州的诗歌中将自己的经历总结为“在者忧患多乖睽”(《寄圣俞》),而在前往颍州之前,欧阳修确实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人生变故。两任妻子先后去世,又经历了三次丧子之痛,对其身心都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而在这一阶段,欧阳修还参与到了庆历新政这一政治活动中,作为新政的主要成员,欧阳修此时正处于政治活跃期,希望能够通过变法革除国家的积弊,充满豪情壮志。但由于未能得到皇帝的鼎力支持,同时受到政敌的攻讦,庆历新政最终以失败告终。生活与理想的双重打击让欧阳修产生了归隐的想法。而颍州的生活正是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之后,在身体与心理层面的疗愈阶段。颍州远离政治中心,且并非繁华郡县,事务相对清闲,对经历政坛风云变幻的欧阳修而言是放慢节奏、调整观念的好地方。因此,欧阳修在颍州期间所作的诗作中,“闲”是高频出现的词汇,如《初至颍州西湖》中有“明月闲撑野艇随”一句,又如《纪德陈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二首》其一中有“一樽谈笑作闲人”一句,他将天地视为自己悠然状态的见证者,还自称“闲人”,似乎已经消解了政治理想破灭带来的失落与忧愁。而欧阳修在闲暇之余,利用宴饮填补了时间上的空白,因此颍州期间所作的诗作中的交游场合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篇目,而借由文人之间的唱和,欧阳修在诗坛的名声进一步传播。而在欧阳修离开颍州之后,他开始步入了中晚年时期,此时他创作颍州相关的诗作也越发频繁。此时的欧阳修身体日渐衰老,官位提升的同时政治理想却无法实现,因此颍州对他的慰藉更强,他已经将颍州视为栖身之所与世外桃源。
对苏轼而言,颍州既是其贬谪路上的一站,同时也是其消解人生苦难的重要节点。颍州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欧阳修选定的归隐之所,苏轼在颍州时所见的不仅是自然风光与人文环境,也是在与当时处于相同境遇的老师欧阳修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在《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中,他怀念老师欧阳修,并对时光易逝发出感叹,“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此时此地仍在怀念欧阳修的除了苏轼自己,也就只有湖底明月。苏轼在颍州意气消沉,在《浣溪沙·荷花》中写道:“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陰须得酒消磨。”在《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一中,他感叹“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用飘飞的蓬草比喻自己坎坷的一生。但很快,颍州像治愈欧阳修一样治愈了处于困顿境地的苏轼,同样对苏轼产生慰藉。
(三)对精神家园的向往
在欧阳修诗作中被频繁提及的颍州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地点,也并非欧阳修隐居生活的场所,它被欧阳修本人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内涵。欧阳修的颍州情结内涵是对精神家园的向往。
在欧阳修与颍州相关的诗作中,欧阳修表达的情感层次十分丰富,普遍表达了他的归隐心绪。比如,《青州书事》中的“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傍”两句,以及《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中的“谁言颍水似潇湘,一笑相逢乐未央。岁晚君尤耐霜雪,兴阑吾欲返耕桑”,可以看出对欧阳修而言,颍州是自己最终的归处,是如桃花源般的净土。而哪怕是在观赏到其他地方的独特景致时,尽管欧阳修会对其进行夸赞,但最终还是会联想到颍州,并将其与颍州比较,感叹“若无颍水肥鱼蟹,终老仙乡作醉乡”(《戏书示黎教授》),可见颍州在欧阳修心中的独特地位。
与此同时,颍州还被欧阳修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欧阳修祖籍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省绵阳市),后随母亲前往随州投靠叔父。欧阳修实质上对祖籍和故乡都相对陌生。因此,颍州在欧阳修的部分诗文中就承担了故乡的角色,寄托了欧阳修对故乡的情感,并以相对隐晦的方式表达。而在最终成功致仕时,欧阳修在《再至汝阴三绝》中才以较为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诗中欧阳修将自己塑造为离乡多年的游子,而颍州自然地被放在了故乡的位置,他细数故乡的大明井、肥鱼等风物,期盼着归乡日期的到来。而这样的情感也并非欧阳修单向发出,颍州也一样欢迎欧阳修的回归。在欧阳修就任颍州期间,他组织修建陂堰,引西湖水灌溉农田,同时兴办教育,建设书院教导平民子弟,为其创造求学条件,激发当地人的求学意愿,得到了颍州百姓的爱戴。因此,对欧阳修来说,颍州绝不是单方面选择的,它是风景秀丽的归隐之地与寄托情感的精神家园。欧阳修与这片土地,以及当地的百姓之间已经形成了双向的情感互动,而这正满足了故乡的定义与价值,颍州已经成为欧阳修认可的故乡。
颍州对苏轼而言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苏轼对杭州西湖的喜爱尽人皆知,他为西湖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的名句。但鲜有人知的是,苏轼对颍州西湖同样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颖谁雌雄。”(《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韵》)而颍州的独特处不仅在于其自然风光,更在于其消解了苏轼与亲人分别的痛苦。苏轼在诗中感叹“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一),发掘人生在世本就是重聚与离别的循环,因此忧伤与喜悦也在不断交替。而正是颍州,与将颍州视作精神家园的欧阳修给予了苏轼支撑,至此颍州对苏轼而言也同样带有精神家园的意味。
综上所述,欧阳修与苏轼诗词中之所以会表现出颍州情结,客观上是由于颍州自然风光优美独特,给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满足了二人对归隐地的需求。而从主观上来说,政治理想失落、健康状况衰退,以及亲朋故旧零落等惨淡现实也让欧阳修与苏轼将颍州视为家园与寄托。通过对欧阳修、苏轼人生经历的梳理以及对二人诗词的分析,我们能够体会到颍州情结的内涵。颍州情结实质上也就是对归隐情怀的寄托,对蹉跎人生的慰藉,以及对精神家园的向往。
本文系阜阳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2022年校级科研项目“基于颍州西湖再生的欧苏文化资源多维价值研究”(项目编号:SK2022000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