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玉 平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国维《文学小言》研究
彭 玉 平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国维《文学小言》共17则,最初发表于《教育世界》第139号(1906年12月)。结构上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13则论抒情文学,后4则论叙事文学,堪称是王国维早年的一部文学总论。王国维将文学定位为“游戏的事业”,以“情”和“景”作为文学的二原质,以此初步构建其纯文学体系。其裁断文学作品优劣的标准在于其中所包含的情感和语言的真实性、个性化以及创造意义,推崇自然而简约的审美风格,注重以文体更替来彰显文学盛衰的规律。《文学小言》的基本理论颇为成熟,影响到此后若干著述如《人间词话》境界说及其范畴体系的形成。在王国维文学思想形成过程中,《文学小言》具有重要的基石意义。
王国维; 《文学小言》; 游戏; 情景; 自然; 简约; 文体
王国维《文学小言》共17则,1906年12月刊于《教育世界》第139号。发表之初影响寥寥。1927年王国维去世后,其助手赵万里将《文学小言》15则(因其中第5、13两则与《人间词话》文字基本相同,故未录载)与王国维其他论词文字合为《〈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9卷第3号(1928年3月10日),这是《文学小言》的第二次发表,但不免停留在《人间词话》的影子里面*但《文学小言》“寄生”于《人间词话》的时间并不长。蔡耘说:“此后(指赵万里拈出在《小说月报》发表后),虽然《人间词话》的版本数量蔚为可观,但《文学小言》作为其附录的一部分却不曾改变。”此说不符合事实。参见《超然心灵话文学——解读王国维之〈文学小言〉》,《渤海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55页。。1934年,王国华、赵万里编辑《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文学小言》即收录在赵万里新编的《静安文集续编》中。这是《文学小言》的第三次正式问世。此后各本转录,多出于此。
文学之言而称其“小”者,主要缘于其篇制短小、随感而发、不成系统。在1906年1月、11月的《教育世界》第117、137号上,王国维还先期发表过《教育小言》两期合共22则。如果加上此前发表并收录在《静安文集》中的《教育偶感四则》,则王国维对教育问题的思考也有数年之久。但看来直到1906这一年,王国维的许多思想仍在思考和发展之中,故将先期的若干感悟、体会表诸文字。这些“偶感”、“小言”的发表可以视作是一种研究转向的信号。王国维对“教育”的兴趣淡薄是他曾经直言过的*王国维在《教学小言十二则》最后一则云:“以中国之大、当事及学者之众、教育之事亟,而无一人深究教育学理及教育行政者,是可异已。以余之不知教育且不好之也,乃不得不作教育上之论文及教育上之批评,其可悲为如何矣!使教育上之事,余辈可以无言,即欲有言而有人代为言之也,则岂独我中国教育之幸哉,亦余个人之私幸也!”参见《静安文集续编》,《王国维遗书》第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671页。,所以在发表完若干则《教育小言》之后,便没有再深入建构其教育理论,而他对文学的兴趣则是一以贯之的。所以,这寥寥17则文学小言并非王国维在这一年的凿空而道,劈空而来,而是包含着此前对文学的断断续续的思考,是其文学观念形成的一个初步表征。更是其后来《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等文学研究著作的重要基石,因而其价值应予充分估量*已有学者关注到《文学小言》与《人间词话》的关系问题,并作了一定的分析。如马正平《生命的空间——〈人间词话〉的当代解读》第8章即专题论述两者的关系,以逐则分析为主,侧重在“写作”理论的提炼上。作者将《文学小言》作为《人间词话》的写作理论纲领及核心,评价似略过。参见该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97-210页。。
大凡“言”之所立,本不在大小,而在是非,而在所蕴涵的理之广狭深浅。故虽是“小言”,也有“大”可思索者在。王国维的《教育偶感四则》既然先于《文学小言》发表,则其两者的关系也值得考量。《教育偶感四则》虽多就“教育”立论,但也颇有关涉“文学”者。如在《文学与教育》一则,王国维就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提出了“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1]546的看法。在王国维看来,作为精神慰藉的文学可以垂之永久,而政治只能带来一时物质上的利益。重视文学之意,尤其重视文学的精神作用,王国维已经颇为自觉了。实际上,王国维的这一理念在后面撰述的《人间词话》中也得到了回应,词话手稿第96则云: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如果说,王国维在《教育偶感》中只是提出了一个“结论”的话,那么在《人间词话》手稿中,王国维则以罗隐的《炀帝陵》和唐彦谦的《仲山》诗为例,来为自己的这一结论提供了理论依据。王国维提出了“政治家之眼”与“诗人之眼”的区别,并因而带来了“政治家之言”与“诗人之言”的不同。罗隐曾自谓“自己卯(859)至于庚寅(870),一十二年,看人变化”[2],曾十上而不中第,广明中更因避乱而隐居池州等地,仕途蹭蹬而寂寞,故其“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诗句,“域于一人一事”,始终是围绕隋炀帝一人之命运来议论,所以被王国维归入“政治家之言”行列。唐彦谦的“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句,则“通古今而观之”,由刘邦之沉浮而联想到“异日”和“谁知”,把对帝王个人命运的叹息扩大为对人生变换的普遍意义上的思考,所以被王国维列入“诗人之言”的行列。显然,在王国维的语境中,“诗人之言”的感发力量要远在“政治家之言”之上。这一理论之下,我们回看王国维在《教育小言》中提出的“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就能理解得更莹澈了。
此外,在《教育偶感四则》中,王国维还从教育制度、教育模式的不同,在比较了中国与西方在重视文学方面的差异后,认为中国文学不仅不如西方,而且重视程度也远远不及。中国既无宗教,美术亦匮乏,所以一般民众的兴趣就集中到鸦片、赌博这些方面去了。这是中国不尚文学的必然后果。王国维所期望的“大文学家”其实是要“有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者,就像希腊的荷马、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这样的文学家[1]547-548。很有意味的是:这种要求在文学中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企求,其实也是王国维后来提出的“无我之境”的重要内涵之一。王国维觉得造成这种缺乏大文学家的原因与我国的教育制度和方式有关,所以提请教育研究者重视这一问题。王国维在这一时期研究西方的教育理论,而文学教育正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视角。
不过,《教育偶感四则》毕竟是侧重在“教育”方面,更能代表王国维这一时期的文学观念的,当然是《文学小言》。王国维将这17则小言在结构上大别为论抒情文学(前13则)与论叙事文学(后4则)两类。而在前13则中,最初4则侧重论文学的本质,接下8则侧重论天才文学家的特征及必备之修养,最后1则从文体角度论文学盛衰之规律,堪称自成一论述体系;后4则论中国叙事文学之发展,先之以元杂剧,继以明清的戏曲、小说,并对中国叙事文学何以尚出于幼稚时代的原因略作分析。可见,虽是戏称“小言”,实也是用心撰述的。正如题目为“文学小言”一样,王国维所论立足在“文学”,故就抒情文学而言,乃兼骚体、诗、词而论,而就叙事文学而言,则元杂剧、明清戏曲小说也合并而论,文体覆盖面颇为广泛。并非单一地论诗论词。但因为其所论重点在抒情文学,所以对于此后撰述《人间词话》实在文学观念上产生了重要影响。
按照王国维在《文学小言》第14则的说明,抒情文学主要是指《离骚》、诗、词等以抒情为本位者,叙事文学主要是指叙事诗、史诗、戏曲等以叙事为本位者。关于抒情文学与叙事文学的划分更多是着眼于题材和写法的不同,当然戏曲、小说因为以叙事为本体,自然应该将整个文体划入到叙事文学的行列,而叙事诗和史诗则是从诗歌文体中以题材、写法不同而别出者。就中国文学而言,王国维认为抒情文学相对成熟发达,而且诗人众多,而叙事文学则尚在“幼稚之时代”,如元杂剧即不注意描写人格,而清代戏曲除《桃花扇》外,也难觅成功的叙事作品。何以在抒情文学和叙事文学方面会造成如此的不平衡呢?王国维在《文学小言》第15则中说:“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仆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抒情是人的本能,不独诗人有之,即普通之人亦有之,所以抒情诗人难以计数,而叙事文学既需要广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又需要耗费时日钻研技巧,所以叙事文学家的数量极少,根源于此。应该说,王国维对于抒情文学与叙事文学的区分及其分析,具有一定的道理,但他忽略了中国民族的诗性特质,所以他在《文学小言》第14则感叹“以东方古文学之国,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忽略了中国与西方的文化差异,而强求叙事文学成就的对等匹敌,不免有失公允。
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的纯文学观念虽然主要是就抒情文学而论的,但也并非一概而论。叙事文学作品中有关人物和事件,如果有忘怀利害关系之描写,同样可以“纯文学”视之。《文学小言》第16则云:“《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观壮缪之矫矫者乎?若此者,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或许在王国维心目中,不仅《三国演义》,即使如《水浒传》、《桃花扇》一类的叙事作品也都“无纯文学之资格”,但如果其中的描写超越了功利,能引发读者“无限之兴味”,则同样也具备“纯文学”的因子。王国维之所以告诫选择戏剧小说题目者注意去取,当寄望叙事文学与抒情文学一样向纯文学方向发展,从而将所有文学都纯文学化。
由于王国维将文学的本质定位在“游戏的事业”上,所以在文学的“原质”上,王国维拈出景与情二者作为基质。景与情虽是此前中国古代诗话、词话常常言说的话题,但在王国维的语境中其实有着特殊的意义。王国维所谓“景”是指“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而所谓“情”是指“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王国维把“景”视为客观的知识,把“情”则视为主观的情感,文学便是知识与感情“交代”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所谓“景”并非仅限于自然及人生之事实,而且也包括“激烈之情感”,王国维同样视其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王国维后来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其精神理念与此也是彼此相承的。如此,反观王国维所谓“情”其实更为强调观物者“心中洞然无物”的审美心境和审美状态,只有在这样一种审美状态下,才能准确体悟到自然及人生之事实的真切而深厚的意蕴,才能在这样一种审美过程中获得“无限之快乐”。而“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情感为反比例”,则作为抒情文学的创作特点就在这一背景之下被凸显了出来。由此可以看出,王国维对于作家主体的悬格甚高,是从“天才”才能具备的“无我之境”的角度来要求创作主体的。
在纯文学的理念之下,王国维对“大文学家”也提出了特殊的要求,主张只有天才、学问与德性三者结合,才能造成“大文学家”,而唯有大文学家才能创造出“大文学”。王国维是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要求文学家的,不汲汲于在世间争存,只是取得文学家资格的最低门槛。所以,王国维虽然把文学的本质定位在“游戏”上,但那是“天才游戏之事业”,非一般人所能“游戏”者。在王国维看来,“天才”也只是“大文学家”的重要素质之一,天才同样需要后天的修养,为此他借用古人词句提出了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之阶级”。这“三种之阶级”在后来的《人间词话》中被替换为“三种之境界”,因为《人间词话》只是从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角度而言,并称赞这些被引用的词句“皆非大词人不能道”。而在《文学小言》第五则则以“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要莫大之修养也”作结,则所谓大事业、大学问者,其内涵最初其实是侧重在“大文学家”的,是从以后天的修养与天才互补的角度来立说的。天才虽然是数十乃至数百年才有一出,但天才同时也需要“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而学问与德性是“人格”的基本内涵,“无高尚伟大之人格”便无高尚伟大之文学。王国维在此后完成的《人间词话》手稿中也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与《文学小言》中所论堪称桴鼓相应。以此而言,王国维对于“修养”的重视并不在“天才”之下,而且是以“修养”为底蕴的,天才不过是能将这种修养的底蕴以“天才”的方式发掘和表现出来而已。在这一理念之下,王国维将三代以下的诗人,列出了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四人,作为“旷世而不一遇”的典范,而此四人所以能从诸多文学家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们既具文学上之天才,又具在学问和德性基础上形成的高尚伟大之人格。天才与人格或缺其一,便不足产生真正之大文学。
优秀的文学具有怎样的特征?王国维认为首先必须讲究情感和语言的真实性、个性化和创造意义。王国维在《文学小言》第10则曾用“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来评价屈原及其作品。所谓“感”侧重于情感的具体内涵,所谓“言”则侧重于话语的言说方式。在此标准之下,王国维把文学家大致分为以下几个等级:第一等文学家,“感自己所感,言自己所言”,代表作家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第二等文学家,“感他人所感,言他人之所言”,这一等级的文学家可分两种情形,列于第二等级的仅限于宋玉、景差二人,因为此二人亲见屈原的境遇,也十分了解屈原的人格,所以他们“感屈子之所感”,是因为他们的“感”本来就因为时代、地域和文化的相似性而具有共同性,而他们言屈原之所言,也“殆与自己之言无异”,他们的才华虽略逊于屈原,但总体居于上流;第三等文学家,“感他人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即在情感方面缺乏创造性,但语言表述方式上自具特点,代表作家有黄庭坚、元好问等;第四等文学家,“感他人之所感,言他人之所言”,此与第二等的不同是,虽然在“感”与“言”方面与第二等相似,但居于第二等的宋玉、景差是很特殊的情况,而列于第四等的则是一般情形,类似于“模仿的文学”了,无论在情感内涵和言说方式上都流于模仿了,代表作家是贾谊、刘向、王逸、韦应物、柳宗元等;第五等文学家,“感他人之所感,言众人之所言”,即不仅缺乏独特的情感内涵和创作个性,而且在语言上兼采众人却毫无自己的特色,代表作家是王士祯,王国维用“莺偷百鸟声”来形容王士祯的诗歌,可见其批评之烈。在这五等的划分中,王国维应该最为推崇第一等文学家,实际上在列为第一等的五人中,除了李白,其他都是被列于兼具天才与人格的旷世文学家之列的。而列于第二等的宋玉、景差原本无须单列一等级,只是因为其与屈原的特殊关系而设立,第三等的文学家只是略有所取而已,而第四、第五等的文学家则属于等而下之了,所以这五等的区分在王国维那里是愈趋而下的。当然,王国维在各等级的人员划分上容有偏差,尤其是在第四、第五等级文学家的取舍上,可能带有个人的倾向性,未必都符合事实,而对于李白何以能入第一等,也缺乏必要的语境分析。但王国维的这一分等,宗旨在于强调文学的真实性、独特性和创造性,此就文学观念而言,倒是十分合理的。
“自然”是《人间词话》中一再阐述的重要观念,《文学小言》虽然侧重阐述其基本的文学观念、文学家的基本素质等,但也有数则在评论作品时提及于此。如第8则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目见目见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所谓“体物之妙,侔于造化”,即是诗人所描述的情景真切自然之意,如燕子与黄鸟,一描写其双双飞动之形,一描写其美音流转,与“自然之事实”十分契合,而写杨柳依依之形,也与离别之况神韵相似,所以无论是作为自然及人生之事实的“景”,还是作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感受,都显得自然融合。这当然与诗人“洞然无物”的审美状态有关,所以“观物也深”、“体物也切”,实际上在作品中达到了“妙造自然”的艺术效果。《人间词话》手稿第7则论“大家”之作在言情、写景、语言上的特点,虽然文字不同,但大旨归于自然。手稿第123则论纳兰词的“自然之眼”、“自然之笔”,也是秉持着同样的审美观念。
“简约”是《人间词话》中援引张惠言“深美闳约”时所强调的重要内涵之一。《文学小言》第9则云:“‘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以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王国维这里所说的“诡”应该是“神奇”、“惊异”的意思。何至于《离骚》、《远游》长篇言说,犹且未尽,而《诗经》里面寥寥17字却将同样的话题言说殆尽?这就涉及如何以简约的语言表达广博而深厚的思想情感的方法问题了。究竟《离骚》、《远游》欲尽而未尽的意思是什么呢?王国维在此没有解释,而在次年发表的《屈子文学之精神》中则说:“《远游》一篇,似专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离骚》之卒章,其旨亦与《远游》同。”再参诸《人间词话》手稿第118则,王国维同样引用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一句,认为其表达“诗人之忧生也”。回看《文学小言》中所述,其实是说《离骚》、《远游》同样表述其“忧生”的主题,但因为文辞铺张,参诸想象、比兴等手法,反而使“忧生”的主题被部分地障蔽了。而《节南山》中不过17字,却将人生踟蹰、前路茫茫的忧患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故知文学之道,铺张者未必详尽,而简约者有时反能昭人耳目。
同样是阐述文体嬗变规律,到了《人间词话》手稿中,则不仅更系统化,也更具学理意义了。王国维在梳理从四言——楚辞——五言——七言——古诗——律绝——词的韵文文体兴替的基础上,总结其规律,认为这与文体通行既久之后“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有关,但天才文学家在既成习套的文体中无法表达新意时,自然会创作新的文体,承载其他文体已经难以承载的真景物、真感情。王国维认为:“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可以看出,《人间词话》手稿对《文学小言》的相关理论作了重要提升,《文学小言》以“真”为标杆判断文体的生命力度和长度,而《人间词话》手稿则从文体习套的形成以及对真景物、真感情和创造力的桎梏来分析其兴替规律,后者显然更为科学合理。这也使人想起《人间词话》手稿第38则所云:“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王国维语境中的“习惯”其实与其论述文体时的“习套”相仿,以此可见“文体”在王国维文学观念中的重要意义。
对于一些地域性的文体,王国维认为需要在地域认同的基础之上,辅之以境遇、人格和天赋,苟缺其一,即难以承继文体之辉煌。《文学小言》第10则云:“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言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这一则虽是讨论楚辞的文体个案,但因为楚辞在中国文学中带有源头意味,所以其文体意义实际上是超越地域观念的。在王国维看来,就楚辞文体而言,屈原——宋玉、景差——贾谊、刘向——王逸,其创作成就呈递减之势。屈原以自己之言写自己之感,所以开铸楚辞之辉煌。宋玉、景差所感所言虽然与屈原相似,但不足为病,因为他们亲见屈原之境遇与人格,所以在所感所言上与屈原相近,也属正常。贾谊、刘向境遇与屈原相似,但缺乏相应的才华,自然略有逊色。而王逸以下诸人则只是在文体形式上模仿楚辞,加上缺乏如屈原一般因境遇而造就之才情,楚辞的衰落也就变得不可避免。在《人间词话》手稿第109则,王国维又云:“楚词之体,非屈子之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异。……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与《文学小言》第10则对勘,可以看出王国维不仅对屈原何以能开创楚辞的新纪元作了重要的文体溯源,而且由此总结出一文体的创作辉煌在于对前此文体的继承和新创,这显然比《文学小言》所述,大大提高了理论含量。
与多达125则的《人间词话》手稿相比,寥寥17则的《文学小言》在数量上不免显得“单薄”。但通过对这17则内容的分析,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其在理论上的张力和文体上的包容性,更能感受到其与后来若干理论之间的承传痕迹。譬如他在文学的观念、审美的标准和文体的规律等方面的思想,后来都清晰地渗透到《人间词话》及其他若干单篇论文中。至于第5则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之阶级”,只是稍微斟酌其词,便成为《人间词话》手稿第2则的“三种之境界”。而第13则论文学盛衰之故,也正是词话手稿第17则的基础。第12则批评王士祯“莺偷百鸟声”,第14、15、16三则侧重论述叙事文学的特点,其基本意思也都在《人间词话》中接续下来,如词话第29则批评王士祯诗歌“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词话第107则区别主观之诗人与客观之诗人,等等,都可溯源到《文学小言》。可以确定,王国维在撰述《人间词话》之时,《文学小言》正是备以取资的重要文献之一,虽然这种取资,有的在文字上留有痕迹,有的只是撷取其意而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建构的境界说及其范畴体系,《文学小言》也是宛具雏形的[4]。境界说所强调的真景物与真感情、即景即情的抒写方式、透彻的了解与自然的表达,这些基本内涵都可以从《文学小言》第8则中寻得端倪,这同时也是王国维“不隔而深”的审美理想之所在。至于第4则提出诗人观物要诗人心中“洞然无物”,其实也与《人间词话》中提出的“无我之境”是诗人“以物观物”的结果,精神正相一致。《人间词话》追求深远之致,讲究创意之才,这与《文学小言》中推崇屈原的“感自己所感”、反对模仿的文学,又何尝不是彼此绾合的呢?《文学小言》中推崇的屈原、陶潜、杜甫、苏轼四位文学家,不仅在《人间词话》中继续辉煌,更在《文学小言》撰成的20年后,依然牢牢占据着王国维心目中的核心地位。王国维弟子蔡尚思在《王国维在学术上的独特地位》一文中曾追忆当年与王国维在清华园的一番问答说:
我问中国文学家的主要代表,他又答道:“中国文学很有特色,而以诗曲为最重要。诗以屈原、陶渊明、杜甫、苏东坡的大家为主要代表,曲以关、白、马、郑四大家为主要代表。”[3]
其实,王国维对于屈原、陶潜、杜甫、苏轼四人,并非作为单纯喜欢的个例来对待的,而是从这四家的创作中提炼出其文学思想的基核的。从王国维历20余年而未改其基本偏嗜的文学家这一现象,也可窥见其文学思想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当然,随着阅历的增加,王国维对四位大文学家的认识也由《文学小言》中笼统的一句“高尚伟大之人格”而逐渐具体化。如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即认为屈原自赞的“廉贞”二字尽其性格,《人间词话》则以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作为“无我之境”的范例,实际也是称颂陶潜乃真正的“豪杰之士”。而对于苏轼的旷达和雅量高致,也在词话中多次提及。以此而言,王国维文学思想的连贯性是不容否定的。有学者指出:“《文学小言》是王氏在对文学这一复杂的现象作整体审美观照的基础上,潜深于深邃幽渺思索、探究,从而较系统、较集中地表达他文学观的‘微言大义’之作,俨然是王氏的文学总论。”[4]也有学者说:“(《文学小言》)提纲挈领地勾勒出王国维早期文学思想的精华,从某种意义上亦可视为王国维的一篇文学宣言,其意义当不在《红楼梦评论》与《人间词话》之下。”[5]我认为这些评价总体是准确的,只是不宜拘泥于“早期”的定位而忽略其前后的连贯意义而已。
[1]王国维.教育偶感四则[G]//王国维遗书:第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
[2]罗隐.湘南应用集序[G]//文苑英华: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6:3648.
[3]蔡尚思.王国维在学术上的独特地位[G]//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3).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20.
[4]张子奇.王国维《文学小言》论析[J].渤海学刊,1991(3,4).
[5]朱伟明.《文学小言》与王国维的学术风格[J].湖北大学学报,2004(6).
[责任编辑海林]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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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1-0160-06
彭玉平(1964-),男,江苏溧阳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文与诗文批评的研究。
2010-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