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北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茅盾《蚀》神话模式的象征和文学史价值
吴向北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茅盾在《蚀》三部曲的深层结构中,首创了一个以北欧神话为整体性象征的隐性神话模式——构建了象征世界中,命运三女神与其他神祗,同神界安危相应的生命树的关系网络。小说的整体象征是大革命时期的中国政治危局中,中华民族的危机意识和生死理念,以及凤凰涅槃般的重生。这使茅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创者,该小说具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
茅盾;《蚀》;北欧神话;神话模式;文学史价值
当纪念茅盾逝世三十周年之际,我想到了小说家茅盾的当代评价远未到位。
毋庸讳言,往日的评价多在社会层面。这无疑是将茅盾置于多数作家的相类地位,由此湮没了他超越常人的不同地方。即使已有所觉察,以我个人而言,也只能就他所在人性和深层意识层面的发掘上去作一些探讨。不过,纵然由此证明他当年观念超前,那也只是将他和当代作家拉近了距离。至于他笔下女性形象的鲜活灵动,似乎沾上了为他心仪的曹雪芹身上的一点灵气。除了女性作家,当今国内几乎无出其右。如孤立去看,那也只属供人欣赏的雕虫小技而已。
只有创作理念的根本突破,才有茅盾异于他人的独特创造。也只有深刻揭示这一突破和创造,才能让我们以至世界文坛,从一个新的层面上认识和接受茅盾。
一
上世纪末,我最后一次访问茅盾的同一代人,自称百岁老人的“新感觉派小说”代表施蛰存先生。茅盾常为他主编的《现代》杂志写稿而成文友。访谈中涉及茅盾,他对《蚀》甚为欣赏,却认为《子夜》的小说技巧多有退步。记得纪念茅盾诞辰九十周年时,我曾为《红岩》杂志写过一篇《从人物心理趋向的描写看<蚀>的整体构思》,也只在《蚀》的门外转圈,总未能登堂入室。开中国心理分析小说先河的施先生这一番言论,虽未具体展开,顿教我有意重登《蚀》这方风水宝地。1988年末的厦门大学会议,结识了美国的陈幼石和日本的白水纪子两位女士,承蒙她们对我的《茅盾小说中的性描写——人与社会的一个视角》一文给了口头和书面好评。1993年,看到了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陈女士的专著《茅盾<蚀>三部曲的历史分析》。书中作了小说同时态的政治寓言解读。这无疑给了我小说《蚀》存在内外两个世界的启示。而茅盾在《蚀》写作前的两度酝酿,正与他的神话研究同步;写《蚀》中途,则又与他的神话研究交错。这不能不让我将小说与神话自然联系了起来,从《蚀》内外寻找神的踪迹。为了有所体验,二十年前我仿照茅盾,竟也涉足神话研究领域。在一片大造太阳神热潮中,作了中国并不存在英雄太阳神的辨析。
终于有一天灵感蓦然来袭。同出于茅盾之手的小说《蚀》与《北欧神话ABC》,连同其他版本的北欧神话一起,在我的脑海中不期而遇。由此发现了深藏在《蚀》这中国故事后面的一个相对完整的北欧神话世界。
原有小说表层留下了诸多疑惑。例如:年方二十四岁正当妙龄的玉环美女周定慧,何以一头掉进不堪回首的以往,回不到现实?青春年少本当展露绰约风姿的章静,何以常年云遮雾罩,一如伊斯兰妇女,人前难露真容?美艳绝伦的汉族时髦女子孙舞阳,何以桃色新闻频频上身,泰然君临常委决策会议,一双丹凤眼还会一再射出黄绿色的光?葆有风流体态的章秋柳,何以甘愿献身身患后期梅毒的史循,用于拯救生命!以此作为花柳病的奇特疗法,其中藏有何种奥妙?小说作者身为写出《小说研究ABC》的文学圈中人,竟面对自己笔下人物共情节不相连贯的小说姐妹篇,不作长篇或三个中篇的认定,始终闪烁其词,其中究竟有何隐情?同学会的例行聚会,位于章秋柳居处客厅西侧,何以作者竟然不厌其烦,接连八遍提醒读者?……凡此种种,于此当可迎刃而解。
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何尝不是他有意让你在阅读中稍作片刻停留。看你有无质疑的冲动。
二
1927年8月下旬至1928年6月近十个月时间里,茅盾终于将他倡导多年的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身体力行付诸笔端。即在他成名处女作《蚀》三部曲的深层结构中,首创了一个以北欧神话为整体性象征的隐性神话模式。这使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代小说开创者。
《蚀》的神话模式,构建了象征世界中,命运三女神与其他神祇,同神界安危相系的生命树的关系网络。三部曲的首部《幻灭》,是为长幼命运女神定位,也以地火火神一举攻陷两座城堡的轻易得手,预示神界从此将国无宁日。三部曲的中部《动摇》,是以浓重的笔触描述了如下一幅画面:爱神的失落,命运女神的无奈,丑恶人性的嚣张,英雄悲剧的重演,逼近诸神的黯淡前景,浸染成满纸的感慨与哀伤。三部曲的尾部《追求》,呈现的是一片神界末日将临的衰败景象:丰饶与爱情之神的虚空爱情,真理之神的法眼变成瞎眼,命运女神的迷途知返,生命树的濒临死亡,但求神界末日重生的确证,交织成篇中的幻灭与希冀。
为求对人物能有一个清晰轮廓,不妨将北欧神话中的神祇姓氏,与《蚀》中相对应的人名,列表对照。
北欧神话与《蚀》三部曲的神、人姓氏对应表
神界征集的勇士亡魂 《幻灭》中强猛光明之神巴尔德尔 《动摇》中方罗兰巴尔德尔爱妻南娜 《动摇》中陆梅丽爱与美的女神弗蕾娅 《动摇》中孙舞阳(兼具)丰饶、爱情与和平之神弗蕾 《追求》中王仲昭(又称美丽仙国阿尔弗海姆君主,也次于巴尔德尔同为光明之神)北极光化身金发美女葛尔达 《追求》中嘉兴美女陆俊卿地火火神洛基 《幻灭》中抱素《动摇》中胡国光《追求》中朱近如真理与正义之神福尔赛提 《追求》中张曼青十二正神之首大锤雷神菽尔 《追求》中同学会主持人曹志方神圣女神 《追求》中街头神女赵赤珠王诗陶诸神会议常设生命树左侧 同学会 位于章秋柳居处客厅西侧
三
往日我曾依循茅盾构思路径,从上海地域文化和语言切入,联系茅盾对中西神话、文学的比较研究,依次展开对《蚀》的神话模式进行求证式的系列解读。同样为求故事能有一个明晰轮廓,今作一个简单回顾并作补充。
首先,茅盾借助语言在神话中的神奇作用,在统摄人物形神的命名上,从生命树与其守护女神的唇齿相依关系,找出中国古代文学人物中为人熟知的秦舞阳、杨太真、章台柳三人姓名,作了巧妙转换和延伸。
这棵取名伊格德拉西尔(Yggdrasil)的生命树,树种本系秦皮树。字面上呈现的“表面上的中国故事”,无疑启动了他此次神话模式的采用,也留下了芝麻开门般开启神界大门的钥匙,同时将他小说的神话模式推向他人所无的隐性层面。鉴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他唯恐过早泄漏了天机。就在写《蚀》中途,为他译述的《北欧神话ABC》,其中故意将生命树树种的“秦皮树”,改成同属乔木的大白杨树,并由此建立起小说中人间与神界相通的人物关系网络。
为抱素苦苦追索仅得的浙江玉环乡籍,和玉环的月亮别称,将周定慧引入类似《长恨歌》里特定的故事情境。形同孤月和孤魂的周定慧的频频回顾,无从走出往日的阴影,日感衰老的临近,正是命运女神长姐乌尔特(Urd)的真实写照。她姓名中“慧眼”、“慧剑”和“周定四极”的性格含义,只是一个方面。而其周姓的循环取意,更有深藏的神话内涵,并在小说的人物、场景、情境、结构和主题上留下形迹。
彰显和贞静组合的章静姓名,同样有其小说表层与神话相对应的人、神性格寓意。她的情绪骤变、落落寡欢与形体朦胧,源于原神斯古尔德(Skuld)本相的神秘莫测、未露面容。她与未来主义者强猛的肉体结合,不但为神话中排行第三的命运女神始终脸朝未来作出注解;更从象征肉体盛宴礼送亡魂赴死的层面上,点明了斯古尔德位居瓦尔基里(Valkyrs)之首的另一重身份。这关系到神界危亡和小说神话模式的主旨。
源出秦舞阳且意含植物繁盛、颠倒众生的孙舞阳的命名,兼之阳、杨(白杨树)通假,即寓北欧爱神和命运女神双重身份。她与方罗兰的难成佳偶,皆缘于偶像崇拜者方罗兰,视她为东方命运女神。孙舞阳的浅蓝衣裙与乔装小兵,即打有北欧爱神身份的印记。她是爱神同时也是美神。小说巧借秦皮树治疗眼疾的象征性描写,以及秦皮树作为孙舞阳的植物象征,也凸现出孙舞阳同为命运女神的化身。而她身无定职,却日与常委周旋,更与神界命运女神天天为诸神提供咨询、给众神指点迷津相类。她新鲜活泼,勇敢果断,把握现在,恰与二姐维丹迪(Verdandi)形神相合。在现在时态的情境中,命运女神所对光明之神生死命运的焦虑,演化为小说中的孙舞阳,对方罗兰命运的担忧与无奈。
比拟罗兰和膜拜东方命运女神,构成了方罗兰中西合璧的性格化姓名,中藏中西神话的巧合和小说内外作者的身影。方罗兰与法国史诗《罗兰之歌》和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英雄,同是背叛的受害者,也同具忠厚正直这一为敌所乘的性格弱点。看来这不过是重演了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巴尔德尔(Balder)遇害的悲剧。给方罗兰增添内忧的陆梅丽,作者在信手调侃中,不忘将读者一同带进江南初夏青梅酸齿的儿时情境。小说作出了方罗兰将遭不测和身后凄惶的预示。在背后是连接着光明之神身亡的诸神劫难。
报人王仲昭的命名,源于其原神荣膺仙国君主与次于巴尔德尔同为光明之神的称号。出场时配以悬空路灯的尴尬形相,暗示接替光明之神的丰饶、爱情、和平与光明之神弗蕾(Frey)与其化身的黯淡前景。他倾全力重新演绎的弗蕾求偶故事,却原来是一场虚幻对象的虚空爱情。
同具真理与正义之神福尔赛提(Forseti)相类特征的张曼青,纵有满腹经纶,情系学子;无奈落魄途中,人微言轻。横遭不学无术、嫉妒成性的学霸算计,陷入人间正义未伸、最后憧憬幻灭的无尽怀疑中。在他择偶失察的背后,是真理和正义之神的法眼变成瞎眼。
张曼青求偶憧憬的破灭,也由于神界叛卖者火神洛基(Loki)的从中作祟。洛基三变其身,尤变女身。专事愚弄他人,不让天下安宁。
章秋柳与张曼靑的季节差异是个命数。在重演孙舞阳与方罗兰的故事中,章秋柳的似曾相识,秋柳与舞阳芳名的自然连接,暗示出章秋柳原是往日的孙舞阳,在新的神人对应中延伸。小说的重要篇章,章秋柳将扮演“北欧的勇敢的运命女神”。
比照诸神会议设在诺恩居处,小说勾画了章秋柳所在上海以法租界吕班路为中轴的虚拟神界。拥有特定历史文化内涵的神界区域,自有其象征意义。只是神界的整体败落已引不起诸神警觉,即使是神界安危相系的生命树的严重警告也无济于事。诸神末日已无可挽回。
颓废派史循,是以自身消失惊醒周围的人形生命树。他的坚持循环论和渴求“周”、“循”两性结合,不过是为神界末日与重生的循环寻求确证。
小说时时暗示全局归宿的结构,明显借鉴了作者在《小说研究ABC》中所推崇的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蚀》三部曲的每一结尾,同有以草木繁荣的夏季为周期的真实与转借的两性交媾仪式隐现其间。仪式以模仿的交感活动,作出同类相生的象征。也只有从这里,“全书情绪上的主要点”,才由幻灭走向希冀。
四
茅盾在《蚀》三部曲的神话模式中,通过北欧神界的末日将临与劫后重生这一象征,所要告诉我们的究竟是些什么?
由于神话模式这一小说表现技巧,所带给我们的不可能是直接答案,而只是一种间接的类比和象征。先就类比而言,能和北欧神话中的整个神界相对应,且正处于相类情境与态势中的人类社会图景,不就是当时大革命濒临失败时现实中国的政治危局?从中显示的对末日将临的预感和担忧,以及迫切期盼重生,不也就是有识之士对历史的冷静审视与面向未来的坚定信念?
要知道,在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前后在革命中心地广州和武汉,那时尚未被称作小说家茅盾的沈雁冰,作为一名中共党员,分别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仅次于部长的秘书和实际由中共中央宣传部直接领导的国民党湖北省党部机关报《汉口民国日报》总主笔的要职,左右着革命进程中的舆论走向。他从所在位置中被迫离去,面对形势突变后的普遍感伤兼迷茫心态,急需要有清醒的历史反思和不失千年来士为天下先的责任和勇气。在躲避通缉、急谋生计的厄境中,仍以他丰富的学识和文化素养,去开辟另一领域的新天地。世上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上天就会赋予他有这样的良知和勇气。而能够在险恶环境中得以生存、随时沟通人群、且引人思索的文学创作如小说,兼之写作中运用富有象征的隐性神话模式表现技巧,无疑是当时最为恰当也是他唯一可取的委婉表达方式。
我之所以事隔多年方才公开这一类比和后文将要论述的象征,是考虑到人们对我所作《蚀》的神话模式解读的接受,尚需假以时日,何况涉及的象征对象非同寻常。后文将作比照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之作为技巧创新的神话模式兼意识流小说,真正为人接受并获高度评价,一概都在日后。趁这次茅盾学术研究会议我最后一次参与之时当众道出,也可谓未失最后时机。
回顾往日小说刚一面世,当即激起了热烈反响。小说的故事如同发生在读者周围,叙事方式令人耳目一新。普通的读者,在欣赏书中的当代故事和时髦女性;有心的读书人,常徘徊在书的内外有所思索;求新的现代作家,将这一张文坛新面孔引为同道;而不顾客观环境、无视艺术规律的天真评论家,则忙于探究书中的消极情绪。然而,即使在此后的悠长岁月,却无人能有平静的心境和充裕的时间,以及近乎异想天开的思路,去仔细揣摩他小说中暗藏玄机的苦心孤诣。茅盾自身也难觅适当时机吐露久积的心曲,以致他在离世前仍在殷殷牵挂着能够打开他书中秘密的神话研究。而我这《蚀》的同龄人,有缘与它真正相遇,则已时隔大半个世纪,且在茅盾逝世整整二十年的乌镇会议前夕。
茅盾之所以在当时选择北欧神话,作为小说神话模式的基础性象征元素,除了它与中国神话相类的天圆地方这感情上的亲近,神界的末日与重生为北欧神话所独有,不能不是先决性理由。
圣经故事中的世界末日与重生,如诺亚方舟的故事,仅属于人类。其他宗教的与非宗教的神话,都是上苍至高无上,无所不能。面临生死灾难,唯独北欧神话,即连神界自身也难幸免,而且直指以奥丁为众神之王的北欧神界。而这其中,凸显出北欧神话固有的一种哲学理念。由于北欧神话中唯一得以保存下来的冰岛史诗《埃达》,其韵文、散文文本的成形与成书时间较迟,多少失散了其中一些始民的原有信息。但小如昼夜更替、时令流转、草木枯荣、生死相续,大至天崩地裂、洪水大火的劫后重生现象的天道循环感悟,与北欧海盗祖先维京人的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祸福同享、平等相待的精神两相结合,便形成了将神界与万物一同进入生死循环的集体记忆。在小说中,借由人形生命树史循,以充满他残存生命躯体的激情道出的,与神界生死攸关的循环论,成为统摄全篇的精魂。
在北欧神话中,尚存的原始思维尚不能产生像循环论这样的抽象概括。生命树作为北欧神界生死攸关的象征物,即是叙述神话的始民其原始思维的结晶。我们可以将生命树视为北欧神话中循环论的活体象征。因小说情节需要,作者茅盾更将生命树作为循环论的人格化象征,明示冠以“史循”姓名。由此连接成由小说引出神话的象征世界中,史循——循环论——生命树这三位一体的象征链条。
由此当可就小说的整体象征进行归结:作为北欧神界生死循环象征物的生命树,在茅盾小说《蚀》的神话模式中,象征的是大革命失败时期的中国政治危局当中,中华民族的危机意识和生死理念。这意识和理念的核心,就是潜藏在中华民族心中的:即处生死存亡关头,也将有凤凰涅槃般光华灿烂的重生!
茅盾晚年在《新文学史料》连载的回忆录中,看去竟然逸出常规,不惜篇幅,以他热情赞扬的笔墨,一一细述曾是当年文坛论争对方郭沫若的早年长诗《凤凰涅槃》。这在他的潜在意识中,无疑是借论心中知音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将自己当年未能明示、如今一时也难说清的隐衷,趁机表述。无独有偶,其后田汉为上海电通公司写的文学剧本《凤凰的再生》中的主题曲歌词,经聂耳配曲,后成更名后的电影《风云儿女》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何尝不是这一充满激情的理念,又一次发自中华民族肺腑的热切呼唤!
循环论作为一种浅近的哲学理念,其覆盖面也不局限于上述范围。大至星球、星系、宇宙的形成,进到极致以至衰亡,再重新组合,也就印证了前述神界也在其内的大循环过程。正由于它和传统中国文化中佛教的轮回、涅槃表面形似,更与中国上古文化始经《易经》中阴阳交替理念相合,易为从中国文化血脉传承中成长起来的小说读者接受。这连同茅盾1929年12月曾在《北欧神话ABC》单行本例言中提到“北欧人种原为亚洲中部移往这一说”,无疑给茅盾的选择北欧神话作为小说神话模式的基础性象征,提升了决定性条件。其实,单这循环论,即使当时无人能够解读《蚀》中神话模式,稍微有心的读者也会从这朴素的重生理念上获得某种精神支撑。
除此以外,《蚀》的神话模式,也自然透露出北欧神话中必然保存下来的古往今来的人性记录。我以为,人性的慈爱与良善源自动物血亲间的相互体恤,人性的险恶也同样出诸动物间的排异本能。只是由于人有其他动物所无的财富积累和建筑其上的权力占有,从此便催化了人类永无餍足的贪婪欲求。自然,适应人类的社会群居需要,也从相反的向善一面发扬光大。从此也就有了如像北欧神话中,心地博大的光明之神与性格阴暗的地火火神,这实际上是人性两个方面的活生生古老样本。
也不排除,北欧神话蕴含的生死循环理念元素,似可理解为常年漂泊海上,面对惊涛骇浪、风暴雨雪和武装强敌,时时身处生死边缘的维京人,同时也是人类的一种艰难中求生的生命意识。
五
茅盾独有的隐性神话模式,其丰富和隐蔽的象征手段,带来了通常小说难以蕴藏的复杂布局与深邃内容,从而具有中国和世界现代文学史价值。
小说《蚀》三部曲,由表及里,自身即体现了从现实主义路径至象征主义的嬗变。这对小说的传统表现手段而言,无疑是一种颠覆性的革新。而更为重要的,乃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作家自身的创作理念。从而使他成为上世纪20年代具有开创性的现代小说家,跻身于中国乃至世界现代小说家的行列。
我们不妨就神话模式作一概要认定,并将茅盾的《蚀》三部曲,与东西方已有定论的神话模式范例,作一简略比较。
神话模式作为叙事文学主要是现代小说的表现技巧,用于通过整体象征深化作品主题。通常是有意将作品的故事、人物、结构,与人所熟悉的某个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列在相似或平行的位置,使人自然产生必然的比照和联想,从中形成了一个以特定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为叙事框架,并以一部作品的诸种元素充当某种理念的象征。时至当今,在世界范围内,同以20世纪初叶三位现代诗歌与小说大家的名作为经典范例。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艾略特的叙事长诗《荒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以及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著名长篇小说《尤利西斯》。
艾略特的成名作《荒原》(1922),借用了亚瑟王传说中寻找圣杯的故事模式。诗中历尽艰辛苦苦寻觅所获的,却是象征一战战后欧洲文明的那一片干旱荒原。这里的象征,明显是一种含意相反的逆转式象征。
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1929),是以《圣经》故事为构架的神话模式。作者有意将小说的特定章节日期,选择耶稣受难日到复活节以及圣体节那些日子,而小说的章节内容也与耶稣的遭遇有些类似。但书中呈现出相应日期和相似情况的美国南方望族康普生一家道德沦丧的精神状态,恰与耶稣临终时告诫门徒的“你们要彼此相爱”完全背道而驰。这种明显的反讽色彩出于蕴含的象征,这同样是一种逆转式象征。
乔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1922),从题目上即表明套用的是荷马史诗《奥德修斯》的神话模式。作者将小说主人公城市小市民布卢姆,同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英雄尤利西斯(拉丁语音)也就是奥德修斯(希腊语音)相对照;且将布卢姆常年混迹于都柏林的社会底层,同尤利西斯的十年生死漂泊相比拟;更将小说全篇18章,逐一同荷马史诗的故事情节相对应。由此象征的是:面对英雄年代的逝亡与英雄精神的一去不返,遗下小人物的无奈与绝望,还有那无尽的孤独和悲伤。归结小说中的诸种象征,依然是一种逆转式象征。
茅盾《蚀》三部曲的神话模式,于1927至1928年面世。时间表明与上述神话模式范例出生于20世纪同一年代。这就具备了相互间的可比性。
它们共同套用神话模式,通过象征所要表达的同是作家共有的人文关怀。那就是:担忧日常平庸生活所对人的生活理想的无声销蚀,忧惧标志着社会文明的友爱人际关系正在贪婪欲望的膨胀中日渐消失,忧虑战乱所对固有社会文明的损害更多体现在人的精神层面退化;表明了他们对往日英雄年代的缅怀和社会进步的渴望,以及对向善人性的追求。
但在神话模式的具体运用上,却有着《蚀》自身独有的显著特征。
最为明显的区别是,《蚀》三部曲的小说神话模式,单独具有表层和深层双重完整故事结构:人间和神界。且处于特定时刻和情境中的整个中国人间和北欧神界,两相一一对应,却又各自相对独立成篇。而那三部世界名著,只是与《蚀》同有的将神话传说穿插其间,不时透过象征和联想,引领现实故事发展。其引用的神话和传说,在作家的构思和作品中,并不单具完整的叙事形式。
同样不是通常语言层面上的单独象征,而是用一部作品的基本情节、人物命运、叙事结构充当一种理念的象征即整体象征。其中《蚀》三部曲,是以北欧神话中整个神界的存亡作为整体象征,象征一个正在从古老走向现代的当时中国社会中,其社会群体中华民族的生死命运和重生理念。这无疑比文学中某个人物典型精神层面所载负的社会命题,要显得宏伟、紧迫和切肤痛楚般真实,意义也广阔和深远得多。即以象征物与象征对象的对称来看,生命树,作为北欧神界生死命运和重生理念的象征物,同作为象征对象的当时中国社会群体中华民族的生死命运和重生理念可谓相当。其他如象征欧洲传统文明的寻觅中的圣杯、象征古希腊英雄精神回归的英雄、象征呼吁中的道德回归的基督复活,受其逆转性象征的制约,多少存在着天平上的某些失衡。乃是作者因艺术表现需要的一种主观设定。
明显不同的是:只有《蚀》的整体象征是相类的正面象征,其他都属含意相反的逆转式象征。正面象征,有着催人泪下的剧中正剧展开时,那种观众身在现场让人感觉得到的摄人力量。当我们沉入小说象征中的想象境界,便会感受到《蚀》中神界的全景式展示具有磅礴的气势。可见,《蚀》神话模式的整体性象征的运用,在浓郁情景的渲染上,已达到了他人所无的境地。从另一方面看,作者围绕生命树与守树女神以及其他神祇的关系网络,来展现神界末日的临近与渴求重生,并用于象征相应的人间社会其特定社会群体的相应情势和理念,乃是一种动态的象征。这也从时间的连绵上,将通常正在揣摩象征时仿佛时间暂时停留的相对静止状态,有如命定般被推向呼啸而至奔腾而去的急流。这情势的紧迫,正是本于不断深化小说主题的象征所需,由此更将神话模式的象征的运用,推至出神入化的地步。
我们不能埋怨茅盾,在小说中留下的神仙足迹过于稀少。身处当时的险恶环境,作者与小说的得以生存又预留隐蔽路标,这需要掌握的度,也尽够作者去作两难选择。但由此显示出茅盾隐性神话模式的独特地方和他人所无的难逢机遇;也为文学理论界提供了世界仅有的这一现代小说技巧研究样本。茅盾《蚀》三部曲的隐性神话模式,其象征过程似可归纳为:先以通常的现实主义手法,描写了小说表层现实生活的凡人故事;再以象征主义手法,一一对照现实故事,从中埋藏了一个属于小说深层的神界存亡故事。但象征主义小说其篇章的结束,并不等于小说的寓意到此为止。小说运用中国从未见过即在世界也极少见的超完整象征主义,在象征中更将原有故事上升至一个与神话故事相对应、进展至小说更高层面的现实社会中特定社会群体的生死命题。这全靠身历其境或事后冷静思索的读者用想象来完成。但这里的象征既非影射也非遐想,小说作者及其亲历的大革命失败图景血淋淋呈现面前,其本人也尚在漩涡中仍未完全脱身,很难让人去作其他判别。事实上当时也无从找到与北欧神话中生死循环理念相合且情势相当的其他象征对象。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现代小说,《喧哗与骚动》和《尤利西斯》的表现技巧,其优势更在意识流方面。但意识流的是否兼有,对于同为现代小说表现技巧的神话模式及其象征,并不有所损益。只是长篇叙事诗《荒原》,诗人从中大量运用、甚或更动欧洲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典故和名句,大大丰富了该诗的象征效应。而《蚀》三部曲在这一方面也毫不逊色,不但西方的文学典故和象征运用自如,如蓝色的分别出现在孙舞阳的不同场合时所蕴含的纯洁、忧郁、“风化”等不同取意;象征血腥和火狐的猩红颜色,频繁出现在抱素领带、身后夕阳、章静病名、朱近如其名、老狐狸胡国光出没的地方。又如小说结构,除了《尼伯龙根之歌》,还借鉴了貌断实连、也紧趋悲剧结局的《罗兰之歌》。而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神话和文学的中西交汇运用。这体现在小说里中西人名的转换上。爱神弗蕾娅的中文姓名孙舞阳其名,孙是植物繁盛取意,舞阳更是具象化的颠倒众生。这就活生生描画出了爱神的广泽男神。在方罗兰的取名与孙舞阳的关系上,更将《楚辞·九歌》中的少司命,与北欧爱神、命运女神相纠结。文学故事的更动,则有章台柳作为人妻的被寻,变奏为章秋柳的主动寻“夫”。这无非用于说明神界秩序的颠倒乱象。最为出色的,莫过于以陆梅丽的眼光望去,一句方罗兰与孙舞阳并立尼庵的“石榴树侧郁金香的茂叶后边”,顿把西方种植石榴树的墓地和国人用于上佛的状似莲花的郁金香其徒长枝叶无花供奉,精炼又具象地象征出方罗兰及其原神的厄运将临与身后凄清。
从上可见,一面是世界仅见的体现北欧神界生死存亡及其循环理念的生命树,另一面是大革命面临失败时期中华民族危亡中潜在的古老生死循环理念。它们分别作为两相对应的象征物与象征对象,同时出现在未来中国现代作家的心灵感应和宏观观照中。如果那时的沈雁冰,没有作家的灵感迅捷抓住这千年一遇的大好机遇,任其擦肩而过,那在中国大革命这一历史重要时期关键阶段仅见的惊人艺术反映上,就少了浓重的一笔;中国乃至世界,也就少了一位现代小说的开创者。是否可以认为:茅盾《蚀》的隐性神话模式,是一次中西文化深度交流的类血缘结晶,也是一座闪耀中西古老哲理光辉的历史里程碑。仅就中国文学史自身而言,作为完整意义上的象征主义文学作品,从古至今,《蚀》仍然是未可撼动的独一无二样本。
这就是茅盾《蚀》隐性神话模式的象征和文学史价值。
The Literary History Value and the Symbol of Myth in Mao Dun’s Shi
Wu Xiangbei
(College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Mao Dun,in the deep structure of Shi,firstly created the hidden model of Northern Europe myths.He constructed the network of the tree of life of the fate of the three goddesses and other deities in this symbolic world.The whole novel is a symbol of the political crisis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the Chinese nation’s sense of crisis and philosophy of life and death,and the phoenix-like rebirth.This made Mao Dun become the pioneer of Chinese modern fiction.So this novel has important literary history value.
Mao Dun;Shi;Northern Europe myths;the model of myths;the literary history value
I206.6
A
1673-0429(2011)03-0010-08
2011-02-21
吴向北,男,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