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
起舞弄剑影
石竹
一
秘书敲门时,齐百凌正在给客户打电话。她皮肤白皙,瘦高个儿,梳一根齐腰长辫,淡紫色真丝绣花中式短袖,白色七分筒裤,白色高跟凉鞋,如一只美丽的蝴蝶,优雅地歇落在中式雕花班台前。她左手拿着话筒,歪着秀气的脑袋,微笑着与人讲话,右手拿支签字笔,时刻准备记点什么。
她与客户通电话一直是笑着的。她坚信,声音也是有表情的,而且能通过电话线传递。在给销售员做入职培训时,她总是强调这一点。说微笑的声音就像微笑的面孔,谁都喜欢。还说微笑是一柄万能剑,在销售中能四两拨千斤。
齐百凌在与客户通电话的当儿,循着敲门声,看见门缝里裁出一条瘦长的人身来,挤进门里的手捏着一张纸,夹在门缝中的脸微黑,鼻梁挺直,暗红框的眼镜有点歪。认出是秘书杜雨馨,心里便有些不悦。还跟了我一年多呢,没看见我正在讲电话吗?还不退回去!随即剜一眼那张局促的脸,又觉得杜雨馨不是没眼色的人,肯定是有紧急的事。举起手中的笔,向门缝招了招。杜雨馨蹑手蹑脚进得门来,轻轻把门关上,低首颔胸,双手端纸,拘谨地站在班台前等着。
齐百凌看门关了,心里的不悦就打了个滚,白皙的脸上被微微的愠色晕染,如同洁白的雪峰飘过淡淡的雾,若有若无,似纱似幔。她给杜雨馨说过多少次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进她的办公室不要关门,而且说话也不要偷偷摸摸故作神秘,如果真有事要关门讲,就写张条子,或者干脆等下班以后再说。杜雨馨一直是遵守这个规定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齐百凌一边听电话,一边用笔指了指门,示意杜雨馨把门开开,杜雨馨皱着眉,抖一下手中的纸,执拗地站着没动,一脸着急为难的样子。
齐百凌“啪”地放下电话,左手腕上那只豆绿色翡翠镯子磕到桌面上,“嗵”地一声闷响。
“雨馨,叫你把门开开,怎么不动啊?”齐百凌问。
杜雨馨还是没去开门,而是向前倾过身子,慌忙递上手中的纸,低声耳语道:“齐老师,您看!”
她没称呼齐百凌齐总,而是和大家一样叫齐老师。齐百凌不让员工叫她齐总,而叫齐姐。齐姐比齐总有亲和力。但大伙儿觉得叫齐姐把她叫老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孤雁一只,唯有叫老师最稳妥最称心了。
齐百凌摁住心中不祥的预感,斜一眼“抗旨”的杜雨馨,一把扯过那张纸来看。
“什么东西呀,神神秘秘的?”她怨道。
可只看了一眼,她那双单眼皮杏仁眼就瞪成了两颗围棋子,而且一动不动了。
这是公司老客户黄河电子厂的订单,收件人是公司的销售员梁燕,收件单位却不是公司,而是北京大元科技有限公司。
空气就在那一刻冻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也都冻住了。漫长的一分钟以后,理智艰难地爬进坐着的那个体内,僵住的五官慢慢复活,立着的那个也受热传导似的,小心化了冰。
齐百凌觉得大元公司好眼熟。快马加鞭,在脑海里搜索。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大元从公司买过一批产品,型号和数量与梁燕做丢的一个客户一模一样。她当时还埋怨梁燕来着,说她没把客户做好,让一个二级经销商给抢了去。梁燕解释说,关系人换了,新接手的人死活不买账,没办法,还表决心说,一定会努力把客户抢回来的。
还抢回来呢,早就抢走了!
齐百凌脸就煞白了。她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销售员拿着公司的钱,却另伺他主,或者自起炉灶单干了。
她突然后悔没有相信陈向东的话。销售员陈向东曾经告诉过她,梁燕可能在做自己的事,可她没信,以为这是销售员之间相互拆台穿小鞋之举。还把他说了一顿,说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销售上,梁燕还跟我说过你在外走账呢,我不也没信吗?
杜雨馨见上司的脸没了血色,有些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目光触到雕花班台上那只漂亮的景泰蓝茶杯,突然得救了一般,小心捧起来,转身到饮水机边帮上司续满了水,一去一回中,把凝固的空气搅得松动了些,齐百凌也回过神来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齐百凌问。
“就在刚才。”杜雨馨答。
“还有别人看到吗?”
“没有。”
齐百凌一下放心多了,悄悄舒口气,抿一口茶,缓解一下情绪,但很快又不踏实了。
“她今天来公司了吗?”
“没有,昨天下班前,她找我做外出登记,说今天直接去廊坊拜访客户。”
齐百凌愣住了。这似乎没出圈,说明不了什么。跑客户是销售员的职责,况且,她一直是要求大家多跑客户的。
杜雨馨低着头,铅笔一样插在班台前,不知所措地捏自己的手指头,齐百凌又抿一口茶,巧妙地做个深呼吸,轻咳一声,对杜雨馨说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见杜雨馨转过身,似乎又不放心,赶紧叫回来。
“哦,对了,这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该做啥还做啥,和平常一样,千万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您放心吧,齐老师!”
杜雨馨小心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屋里突然就严重缺氧,坐在官帽椅上她的呼吸急促,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胸腔里那颗突突狂跳的心,如同一只惊慌的兔子,拼死要蹿出牢笼。
公司开办五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自己手把手带起来的人,来拆自己的锅灶抢自己的饭碗了。而这个人,居然还不是自己一直防范的业务尖子陈向东,而是相貌平平能力一般的梁燕。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
突然害怕起来。梁燕对公司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真要命!公司不过是一个小贸易公司,经销美国GN公司的产品,兼做点国内的OEM产品,如同一只刚起飞的小鸟,羽毛是自己的,翅膀却是人家的,根本经不住什么风浪,弄不好垮了都有可能。
垮了都有可能?!
想都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
二
矮胖的梁燕穿一件时尚的裙子,提着齐百凌给她配的工作包,弹皮球一样弹进那个她认为前途光明的办公室。目光擦过门边那块北京大元科技有限公司的铜牌,突然变得明亮了,似乎亏电的手电筒突然充满了电。
坐在那张宽大的栗色班台前,把头慢慢地向后靠去,双手搭在黑色班椅的扶手上,得意的二郎腿带着椅子转了转,发亮的弯弯眼紧盯着墙角的货。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掠过她酒红色的时尚短发,擦过她白嫩的蘑菇脸,给墙角的牛皮纸箱镀上一层金子的光泽。她由衷地笑了笑,笑活了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白牙。
堆在墙角的货是刚进的,为黄河电子厂备的,买过好几回的东西,说好今天一早传订单。
捧着秘书泡的茶,透过氤氲的雾气,闻着淡雅的茶香,看杯中上下翻腾的茶叶,心里的爽劲儿一下子就涨满了。做老板的感觉真好!连茶都有人泡。瞧这茶叶,奋斗的姿势多美呀!而且,奋斗过后必将是安逸,就像翻腾的茶叶终将落到杯底。自己苦心孤诣地奋斗了这几年,值啊!
可是,黄河电子厂的订单一直没有传过来。这家伙,说好的事,不会是变卦了吧?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宁婧,你过来一下。”梁燕大声叫秘书。
秘书宁婧立刻奔向总经理梁燕,就像小铁片不由自主地趋附大磁铁。
“梁总,请问有什么事?”
“今天早上有我的传真吗?”
“没有。”
“不对呀,黄河电子厂的订单,说好今天一早就发的,这都几点了!怎么搞的,你看仔细了?是不是发来了你没注意?再仔细找找!”
秘书宁婧委屈得有些抑郁,心想传真机就在我桌子上,要是吐出过一张订单,我还能吃了呀?可委屈只能放在心里,脸上必须是诚服,腿上必须是执行——立即执行。于是迅速转身,默默到桌子上徒劳地翻找去了。
梁燕等不及宁婧翻找的结果,或者说结果已经在那儿了。火速抓起电话,用弹钢琴般的指法和速度按下那个财神爷的手机号码。接电话者说,订单早就传过去了,一上班就传了。再追问,一下子就僵呆了。粗心的家伙,发的是老号码——北京凌空科技有限公司的号码。
包火的纸穿了!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也该穿了,迟早是要穿的,穿了也好。就摊牌吧。
不过,齐百凌绝不是好惹的。她们之间必有一场恶战。但梁燕不怕,她是有准备的。从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准备了。
当初,进凌空公司,就是为了寻找项目自己干。早就想自己干了。
面试的时候,她很有分寸,装得有些销售经验,却不丰富,把自己说成个可怜的“蚁族”。还说再在北京干几年,挣点钱,就回老家郑州发展,说北京的生活成本太高,压力太大了。主要是要赡养父母,谁叫她是独生女呢?没办法。齐百凌就信了。在某种意义上说,齐百凌是被她的孝心打动了。百善孝为先,在这个“啃老”的年代,能够孝敬父母,实在难能可贵。
梁燕暗自高兴着,就像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花一百元淘了个价值百万的宝,将真面目和本事都藏而不露,以经验不足的新人模样示人,装出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样,处处虚心求教,努力熟悉产品,钻研技术,还总往客户那儿跑。虽然,装傻没少挨齐百凌的“指点”和同事的白眼,吃苦也没少受罪,但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事,她心甘情愿。
现在,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轮到齐百凌挨煎受熬了。一想到齐百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梁燕就忍不住笑了——三分胜利已经到手了!
惬意地端起茶杯,狠劲吸一口,几片茶叶随水底儿拼命往嘴里挤,被参差不齐的牙挡在了杯沿。
“宁婧,给我加点水。”梁燕吩咐道。
秘书宁婧快速奔来,默默为上司续水,殷情得有些献媚,也有些卑微。
以茶温梦,梁燕在云雾里遐想了一会儿,公司的美好前景让她豪情万丈,赤膊上阵大干一场的决心澎湃激昂。
三
夏天的傍晚,焦躁不安。热浪如水,一波,又一波。路灯被大汗眯了眼,空调累得嗡嗡直哭。焦躁的汽车声,闷热的喧闹声,整个城市成了一锅粥,烫嘴的粥。
齐百凌心急如焚,在咖啡馆的包间里等Jack贾。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把她急得手足无措,Jack贾是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唯一可能帮她的人。
Jack贾,也叫贾杰,美国回来的“海龟”,在外企工作,“入乡随俗”叫英文名。他是齐百凌的男友,相貌堂堂,与齐百凌同岁,学历在齐百凌之上,除却钱包和事业,与齐百凌很是般配。关键是,他恐怕是她婚恋麦地里仅剩的一根还过得去的麦穗了。谁叫她把自己拴在事业的树桩上,阴差阳错地成了“剩女”呢?要想有个家,只能调整公差范围。
Jack贾还没来,不知为什么,他最近老迟到。
齐百凌翘起兰花指,捏着小勺,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着难挨的等待,天花喇叭里洒下来的轻音乐那么地让人烦,她“啪”地摁下了墙上的呼叫器。
轻轻的敲门声之后,门缝里探进来一张殷勤的笑脸,小心问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能麻烦你帮忙把音乐关了吗?”齐百凌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分,别的客人是喜欢音乐的,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可以把音量调小一点吗?太吵了。”
“没问题,请您稍等。”服务员的承诺中夹杂着一丝感激。
就在音乐变轻的时候,Jack贾救星般地出现了。高大健硕的身子,喘着一头细汗,山一样落座于齐百凌身边。
他把电脑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举起两只手,自额间向后脑勺慢慢拂去,一下,两下,整理着偏分的头发,并巧妙地擦掉额头的细汗,然后从桌上的面巾纸盒里扯一张纸巾擦手。
齐百凌被Jack贾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有些晕,直想跳脱到对面的沙发上去。她跟他说过多少次子,少洒点香水,浓不如淡,若有似无最好。为此,还特意送给他一瓶夏天用的西瓜香型BOSS,可他对那淡雅清新的“西瓜香”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喷他那瓶老外似的浓烈香味。
齐百凌离开沙发的屁股,被心中的理智摁了回去。不情愿的身子,往Jack贾身边倾了倾。埋怨的话也咽回去了。今天的主题不是香水,忍忍吧。
“我的公司出事了。”齐百凌苦着一张脸说。
突然想哭。有亲爱的人在身边陪着,内心突然变得软弱。不想再硬撑了。但现在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谈恋爱发嗲撒娇。怎么能哭呢?哭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哭!可怜的泪意跑到眼眶里无奈地转一圈,又乖乖地退回去了,重新被理智雪藏。
“出什么事了?看把你急的。”Jack贾关切地问,伸出胳膊去揽女友的肩,却被拒绝了。
心里就别扭了。被拒绝的感觉很不好,毁了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他不明白,她一副弱柳扶风的清柔模样,满身标志的古典美女符号,为何骨子里那么要强呢?像男人一样的要强。她总是太自立,太能干,让他很少有机会献小殷勤。
“一个销售员把公司的客户挖到别处去了。”齐百凌答。
她本能地略去了梁燕的名字。梁燕与Jack贾很熟,万一他的书生气与梁燕的心机相遇,不小心露了口风,可能就会让她输掉与梁燕的博弈。
“谁呀?”Jack贾端起咖啡杯,很斯文地啜一口,又放下。
“谁还不都一样。”齐百凌答。
Jack贾心里的不悦,水一样漫出来。敢情对我不放心哪!那还跟我说什么!但他男子汉的度量就像一块海绵,把不悦的水统统吸附掉了。外表依然平静着。
“嗨,别紧张,不就是在外走个账嘛,业务员的通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水至清则无鱼。”Jack贾安慰道。
“瞧你说得轻巧,这哪是走账那么简单?她是在挖我的墙角,挖墙角哎,你知道吗?说不定就把我的公司挖垮啦!”齐百凌把“我的公司”说得很重。
Jack贾一听齐百凌着重强调“我的公司”,心里的反感就不可救药地生成了台风。公司,这个常常被齐百凌加上定语“我的”之公司,已经成了一道心的篱笆,让他觉出她处处彰显的强势,还有他偷偷生长的自卑,以及慢慢发酵的窝囊。这让他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没那么严重吧?那就赶紧把人开了呗。”Jack贾淡淡地说,觉得开除是最有效的办法了,就像肿瘤需要切除一样。
齐百凌一听,就急了。
“你怎么那么幼稚呀?开除管什么用?贼早就把羊偷走了,你却让我赶紧把贼赶跑,真是太好笑了!”
齐百凌气叨叨地说完,失望地看了Jack贾一眼,眼神很复杂。Jack贾男人的自尊,像一个超级侦察兵,从齐百凌眼神里侦察出了一个隐蔽的“敌人”——不屑。“敌人”射出一颗子弹,飞向他的心灵,炸开一地的弹片和硝烟,让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窝囊至极,憋屈透顶。突然就火了,把咖啡杯“呼”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那黑色的液体受了莫大的刺激,火焰一样闪一下,又闪一下,终归还是平息了。
“好好好,我幼稚,我不说了,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Jack贾把头扭到一边。
齐百凌觉出自己的话伤了人,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Jack贾把头扭回来,看了齐百凌一眼,又把头摇摇。
“我就不明白了,你在别人面前那么温和,说话客客气气的,怎么一到我面前就火冲冲的,难道我是你的出气筒吗?”
“谁叫你老气我的?你以为我想那么对你说话吗?”
齐百凌心里愤愤的,我还没怨你呢,你倒怨起我来了,你说话老跟我对着干,总是故意气我,我都没法说。她觉得Jack贾就像一根导火索,常常引爆她心底的火。但细究起来,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斤斤”,根本上不得台面。她也下过决心,不和他计较,可一到时候又控制不住,似乎由不得她。
“我怎么气你了?”Jack贾拉着脸问。心想我说话够小心的了,就怕惹你生气。
齐百凌一看Jack贾拉着脸,心里的气就更大了。你一个大男人,一点女人的心思都不懂,你就不能哄哄我吗?就不能用恋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吗?每回争吵,都离得远远的,跟谈判式的,还非得掰个是非曲直,整个儿一不解风情!
“我不知道,你问你自己吧。”齐百凌把嘴一嘟,脸朝别处。
Jack贾低头不语,闷着,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感觉。
天花喇叭里轻柔的音乐,如花洒里的水,淅淅沥沥地漫洒下来,让Jack贾突然有了淋浴的感觉。可惜了,这浪漫的音乐!他在心里惋惜。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就不能谈恋爱,不能说点知心话,而总是要谈工作要吵架呢?我怎么就遇上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大脑呢?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齐百凌一看Jack贾眼微闭唇轻咬的样子,心里的火就烧起来了,心想你是我男朋友,为什么就不能替我分担做我的依靠呢?
“我的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能不能认真地帮我出个主意呀?”她问。
Jack贾满眼的委屈,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烦,脖子“呼”地挣脱自卑的绳索,变得硬朗起来,愤愤地反问道:“你要我怎么给你出主意?主意,主意,我们哪回在一起没谈主意?”
“你以为我想谈这些呀!我天天累得要死,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一点帮我一下呢?你是我男朋友哎。”齐百凌一脸的无奈,尖起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小勺,把微凉的咖啡胡乱地搅着。
“啊?是吗?我还是你男朋友呀?我还以为我是你员工呢。”Jakc贾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他突然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女强人是理想的合作伙伴,但不是理想的妻子。心中悲哀一片。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太让人伤心了!”齐百凌一生气,突然一松手,搅咖啡的勺子柄磕在杯沿上,“噗”地一声响。
Jack贾不语,也不拿眼瞧齐百凌,独自闷着。
齐百凌努力把语气缓和了些,接着说道:“我和你谈我公司的事,是想让你快点熟悉情况,早点来帮我,你就过来跟我一起做吧,嗯?”
Jack贾突然就被激怒了。哼,又来了,要我跟你一起做,要我像他们说的那样吃软饭?啊呸!困兽一般的自尊,开始爆发性地反抗,自心底一路冲杀,冲到嘴里就变成了硬气的话:
“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到你公司的!公司,公司,天天都是公司,你就跟你的公司过去吧。”
四
齐百凌与Jack贾不欢而散,独自又气又恨地回到家中,“呼”地把自己丢进沙发,却怎么也坐不住,更是躺不住,似乎沙发上钉满了钉子。
索性起来,在屋里走,驴子推磨一样打转。两只拖鞋你追我赶,在地板上踢踏出一串零乱急促的“嗒嗒”声。她突然觉得烦不可奈,生气地甩掉脚上的拖鞋。两只鞋先后“呼”地飞出去,“啪啪”两声,摔在地板上。她还不解气,抓起一只,使劲往地上摔,然后抓起另一只,再使劲摔,再抓起来,再使劲摔……
折腾一阵,心里平静多了,暂时放下Jack贾,开始集中精力想梁燕。绝不能让感情的事耽误了公司的事,她想。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对付梁燕的招。有点像一条蛇,被人抓住了七寸。
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捏,想给人打电话,可翻遍所有的联系人,却不知道打给谁。不是怕人家笑话,就是怕打扰人家。昔日的好友们,一个一个都成了家,先后被固定在平淡而规律的生活轨道上,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做,谁还愿意听她诉苦?
突然恨起手机来。几次举起手机,用力在空中划过,似乎手机是一把刀,能够把时间杀死,能够把孤独和疲惫吓跑。
没办法,只能求自己。观音菩萨还求自己呢。
在屋里转了半天,一拍脑袋,哎呀,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用法律维权呢?事不宜迟,赶紧收集证据!
连夜去公司,从雕花班台里找出一串备用钥匙,去开梁燕的抽屉。
当她把钥匙往锁孔里插的时候,心跳不由自主地快起来,手有些哆嗦,就像一个初入贼行的人第一次试手。很快便镇定下来,变得理直气壮了。我这是在抓贼的证据,怕个啥!
抽屉开得十分缓慢,似乎里面盘着一条恶毒的蛇。
首先戳痛眼睛的是一盒名片。梁燕的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北京大元科技有限公司,职务是销售经理。原来梁燕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原来她蓄谋已久!愤怒地抓起那盒名片,“啪”地拍到桌子上。大脑突然缺起氧来。
惨白的日光灯下,那一叠普通的白卡纸片,因了是梁燕背叛公司的证据,渐渐变得锋利起来,发出剑一般的寒光,刺着人的眼,摄着人的魂。这是一柄砍伤甚至砍死公司的剑。夺剑一样抓起一张名片,疯狂地撕扯起来,就像撕着梁燕白嫩的脸。咔嚓碎裂的纸片,又被呼呼揉成一团,气愤地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踩着跺着。胸中的那股气突然就泄了。
愣了一会儿,重新坐定,小心把撕烂踩扁的“脸”片子捡起来,放到包里等待安全转移。事情还没有公开,碎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小心将盒子里的名片整理好,拿出一张放到钱包里当证据,将余下的小心放回原处。梁燕还没交接工作,不能打草惊蛇。
继续在抽屉里仔细翻找,又小心地复原。
翻了梁燕所有的文件夹,发现她近期与客户往来的传真,并没有写公司的电话和传真,而只留了她本人的手机。还发现她备份了不少公司报价单、销售合同等。随后打开她的电脑,看到了她备份的公司产品资料,还有部分客户名单。天啦,幸亏没给她配笔记本电脑,否则这些东西还不一包拎着跑了?可细一想,台式电脑不也一样吗?她备份的文件肯定早就拷走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头顶,差点把她冻成冰棍儿。
怔在那里,追悔莫及。悔自己管理上的疏漏,保密意识淡薄,防范措施不力,更悔没早点把梁燕炒掉。
丢羊捉贼,得保护好现场。首先给电脑添加开机密码,又做了盖有公司公章的封条,贴到柜子门上。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如果梁燕反咬一口,说是被栽赃陷害的呢?说不定还会扣一个更大的屎盆子,说她有重要的私人物品不见了。
窗外的夜已深,有夏虫间断的鸣叫,无奈如雾似风,掠过齐百凌美丽的脸,最后凝结在她细密的睫毛上,慢慢升腾成痛心的泪水,浇灭了她明眸里的希望。
无奈地去掉电脑密码,撕掉柜子封条,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抓起雕花班台上那个心爱的把玩——一个温润如玉自然天成的小根雕,在手上使劲地捏。这只肌理清晰暗香沁脾的“金鱼”,本是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的一段香柏树根,枯死数年后,变得赭红坚硬,被老农援绳冒险挖出,卖与根雕艺人,去皮,稍加雕琢而成。
齐百凌把根雕翻来覆去地捏着,根雕上那只逼真的大圆眼睛硌得手板心生疼,可是她感觉不到。
直到捏得累了,才挪到窗前,看外面凝固的夜,开始想如何收集证据,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另一个好办法——录音。
五
傍晚的热风,把梁燕浑圆的身子从出租车里荡出来。她急切四顾,火速筛着餐馆门口进出的人,寻Jack贾而不得,如释重负。一口长气呼出来,扫一眼餐馆楼顶的巨幅招牌,上面那只有九个头的“鸟”都轻盈得要飞起来。
梁燕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常常死马当活马医,做一些众人认为不可能的事,且常常获得成功。在她看来,越是不可能,越是有可能,竞争者少。就像挤车门和爬车窗,挤车门要战胜数位竞争者,而爬车窗往往只要战胜自己。这次约齐百凌的男友Jack贾,就不可思议地成功了。她猜想,Jack贾可能是想做齐百凌的探子,但她不怕。
其实,梁燕与Jack贾也算是朋友。Jack贾是GN公司的行业经理,粱燕是凌空公司的销售员,拐弯的领导与下属。梁燕为人谦虚,天生一脸甜甜的笑,对Jack贾总是贾哥长贾哥短地叫,关系处得十分融洽。他们工作之外,也说点朋友之间的话。有好几次,梁燕觉察到Jack贾与齐百凌吵架了,巧妙地劝过他,Jack贾觉得梁燕善解人意,偶尔也向她诉诉苦。
一抹夕阳从临街的大落地窗爬进来,在餐桌上的葡萄酒杯里跳舞,精灵般绚烂耀眼。墙上挂着的空调机,像一个害着疼病的人,嘶嘶地吐着气。那个高出梁燕半个头的服务员,泡了菊花茶,给梁燕倒一杯,小心后退到门边候着。梁燕很快就把她给“请”走了。我的客人还没来,现在又不点菜,戳在那儿干什么,不就个子高点儿吗?卖相啊。
还没见Jack贾来,梁燕忍不住打电话询问,对方却掐了电话。正心悸于是否有什么变化时,Jack贾就推门进来了,顶着一张俊朗的脸,微微颔首,儒雅一笑。是心灵感应?还是无巧不成书?都不重要。管它呢,来了,才是最最重要的。
窗外的市声渐淡渐模糊,紧闭的门造就了一个安全而热烈的世界。杯盘之间,孤男寡女,深深浅浅的话,浓浓淡淡的酒,夹杂着一两个挑逗的眼神,空气中就有了暧昧的味道。
梁燕把酒满上,脸上的肌肉挤成郁闷状,恰到好处地扮出几分醉意。
“贾哥,我心里好烦,你今天就陪我一醉方休吧!啊?谁叫你是我哥呢?”
Jack贾突然就有了当哥的感觉。猛然发现,梁燕叫他贾哥已经很久了。他一直以为,那是她拉关系的技巧。可今日,她居然壮着酒胆把个贾字去了,说他是她哥,莫名其妙地,他还真就有了当哥的感觉。或许是他没有妹妹,骨子里渴望有个妹妹来疼爱?他是有心把女友当妹妹来疼爱的,怎奈齐百凌却让他感到一种姐甚至妈的强势,让他空有疼爱的心,却没有怜惜的人。
“一醉方休,好,哥陪你一醉方休!”Jack贾也想一醉方休,一仰脖,一杯酒就下肚了,随即一声轻叹。
他心中伤感的鱼,上了酒精的钩。继而又悔起来,自己怎么也称起哥来了呢?去了哥字前面的姓氏,就跟脱了衣服一样,肉体相向的感觉。脸突然就红了。
梁燕细眉微蹙,一口把酒喝光,像舍命陪君子,也像故意买醉,些许的酒挂在嘴角,即刻抓起一张餐巾纸来擦,顺便把嘴里的好多酒也擦掉了。
她假装没听见Jack贾的叹息,故意木着舌头感叹道:“谢谢哥!唉,常说借酒浇愁,酒可真是好东西呀,一喝酒,愁就醉了,醉死了啦!”
Jack贾深有同感地浅笑。急下空腹的酒,让他觉得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个需要疼爱怜惜的小妹妹。这种久违的被人需要的感觉,让他很受用。骨子里的英雄情结久旱逢雨,立刻发芽拔节了。
“你有什么愁呀,告诉哥!”
“我的愁大了去了,哥……”
有人小心地敲门。话就在瞬间停住。高个子服务员推开门,从传菜的小伙子手上接过三只竹制小蒸笼,款款送到桌子上,轻声道:“沔阳三蒸,请慢用。”随即识趣地低头退出去,轻轻关了门。
梁燕给Jack贾碗里夹了一块蒸肉,又夹起一块蒸南瓜往自己嘴里送,咬一小口,细细地嚼。
“哟,味道还真不错哎,地道吗‘九头鸟’哥哥?”梁燕嗲声嗲气地问。
“嗯,地道!”Jack贾含着蒸肉的嘴闭着嚼了嚼,很享受地咽下肚了。
两人相视笑过。他很喜欢她叫他“九头鸟”,有夸赞甚至崇拜的意思。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嘛。
梁燕又伸筷子给“九头鸟”夹肉,夕阳把一抹金色涂在她的手上。那只肉团团的小白手,很柔软,很性感,分外撩人。
“九头鸟”把头慢慢向椅子靠去,微微闭上眼,不由得在臆想中摸起那只小手来。摸着摸着,却变成了另外一只手。细长,白净,却骨瘦如柴,有点硌人。继而又想起那双傲气的丹凤眼,最后定格于薄唇皓齿间吐出的那句话上。“你怎么那么幼稚呀!”那好听的声音裹着刻薄的话,一声紧一声,浪一样向心的岸边袭来。心便戚然一片。戚然的风,吹灭了为齐百凌打探消息的烛火。她那么能干,哪瞧得上我的努力?算了吧,别掏心费力自讨打击了。
“哥,有心思吧?”梁燕轻唤。
Jack贾睁开现实的眼,努力笑一下,把头摇摇。
“嗨,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说说吧,我是你妹,也是你朋友啊,说出来心里会好受点,我不一定能帮上你,但愿意为你分担,愿意陪你一同哭泣。”梁燕说道。
Jack贾莫名地有些感动,善解人意的女孩,总是能把话说到男人心里去。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的烟,想向这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女孩求证一件事。
“问你个问题,”Jack贾拿眼望着梁燕,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幼稚?”
“你幼稚?谁说的?呵呵……”梁燕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眼也笑成了月牙儿,“堂堂的留美博士,幼稚?真好笑!打死我也不信!”
Jack贾也笑了,笑得很欣慰,如释重负。不由自主地想求证另一件事,准确点说,是莫名地想求得另一个正面答案。
“你觉得,呃,我是个——是个——吃什么饭的人?”
他吞吞吐吐地问完,心里一个激灵,酒似乎突然就醒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太失尊严,太丢人了!真想抽自己的耳光,正想赶紧圆一句,“是技术饭呢?还是销售饭?”但话还没出口,梁燕就夸张地笑了。
“呵呵……你是吃什么饭的人?吃管理饭的人呗,你那么有才,肯定是要站到金字塔顶上去的。”
Jack贾儒雅一笑,心里捏着的一把尴尬汗瞬间被烘干。面子终于得到保全。由衷地欣赏这个女孩的聪明。真会帮男人找台阶下!
“你呀,”梁燕屏住笑,看着Jack贾说,“也就是起步晚点儿,谁叫你读的书比人家多呢?但你一定会厚积薄发的,绝对前途无量,而且很快了,我敢打赌。”
“还打赌呢,赌你个头呀。”Jack贾剜一眼梁燕,哈哈地笑了,笑出了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笑落了一身窝囊憋屈的灰尘——在齐百凌夺人的光华下彰显的灰尘。
六
梁燕一大早就到凌空公司办离职手续。
齐百凌还没来。梁燕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旁边的陈向东聊天。咸一句淡一句的,没个正题。聊到后来,干脆说自己已经辞职,今天是来办手续的。陈向东一副惯常的弥勒笑脸,应付又不是应付地哼哈两句,没有惊讶,也没有祝贺,似乎那本是一件日常小事,和炒菜放盐一样。
梁燕拿不准陈向东是避嫌,还是真的不感兴趣,屁股顶着椅子往后挪了挪,把脸从工位隔板中扯出来,凑过去道:“几个破工资,还老挨斥,没劲死了,还跟这儿卖什么命哪,也想着走了吧?”
陈向东笑笑,答非所问地小声道:“自己干了吧?”
梁燕轻咳一声,把头点点,神秘一笑道:“嗨,不说了,哪天请你吃饭吧。”
陈向东还是只笑了笑,抓起电话给客户打。
这边那边的座位上,早有几双眼睛,悄悄地扫过来,又扫过去,就都知道梁燕自己做了。梁燕要的就是这效果。她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是她这只卧藏的凤炒了公司的鱿鱼。
齐百凌款款进门时,梁燕刚好收住闲聊的嘴。见到昔日的领导今日的对手,梁燕欠过身子,微笑一下,主动打招呼。齐百凌看到那个可恶的身影,心里的惊和恨,浪一样打上脸。哼,卑鄙小人,还有脸来!真想一口呸过去,但不能。一个高雅的人,哪能做如此没修养的事?捧一捧理智的土,把漏出来的气恨掩了,礼貌地笑笑,点头作答。
齐百凌前脚进办公室,秘书杜雨馨后脚就给她把茶泡了。捧着茶杯呷一口,余光里见外间那个可恶的人正埋头收东西,突然觉得忍无可忍,想一声吼过去,让她赶快狗一样滚蛋。眼不见为净,但脸上始终平静着。有理智把守,脸便成了一张程序化的外壳,心中纵有惊涛骇浪,也被格掉了。现在要和梁燕斗智,而不是斗气。把录音笔从抽屉移进口袋,再呷一口茶,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始工作。得撑着梁燕,得装出手头的事情比她紧急和重要得多,让她主动找上门,心理上便先胜了一筹。
梁燕敲门进来的时候,低头哈腰,满脸谦笑,如同往日请示工作,唯领导是瞻的模样。她总是那样,心里纵有再大的火,脸上也总是洋溢着笑。
她亲切如常地叫一声齐老师,齐百凌心里轻蔑地哼一声,面上却和气地笑笑,把手礼貌地往雕花班台前一伸,说声“坐吧”,顺势放进口袋里,悄悄开启了录音笔。
梁燕就抽开椅子大方地坐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不好意思,齐老师,我今天是来向您递辞呈的。”梁燕说。
“哦,是吗?可以问一下,是到哪家公司高就了?”齐百凌问得不紧不慢。她旨在用平和的语调掩饰内心深处的愤懑,展示波澜不惊的自信。
“嗨,高就谈不上,一个朋友的公司,非让我过去帮忙,实在推不掉,没办法。”梁燕一笑,笑中带着讨好和挑衅,还有得意——憋屈多日,终于扬眉吐气的得意。
齐百凌心里哼一声,决定干脆揭开面纱,淡淡地问道:“噢,是北京大元科技有限公司吧?”
梁燕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惭愧,但很快又被胜利者的微笑刷新了。
“嗨,齐老师,以后跟您是同行了,大家相互支持吧,GN的货,我尽量从您这儿拿,保证让您做行业老大。”
梁燕这样说,一是想安抚齐百凌,二是为GN的货源留条后路。从GN定货有个起订量,周期也长,凌空是GN较大的经销商,有一些常规库存,能救急。
齐百凌气得直咬牙,脸上却平静如常,说道:“GN的货,你还是直接从GN拿吧,何必从我这儿倒一道手?”心里却呸道,哼,想从我这儿拿货?门儿都没有!加多少钱也不给你!本娘娘绝不是好惹的,以后你除非别让我在客户那儿碰到,否则看我掐不死你!
梁燕把头一偏,自解尴尬地笑一下,问道:“齐老师,现在可以交接工作了吧?”
齐百凌一脸的平静中突然注进了严肃,就像一杯牛奶里滴了一滴墨水。
“工作肯定要交接,不过你拿着公司的工资,却做对不起公司的事,你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公司保……”
齐百凌一句“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还没说完,就被梁燕果断地打断了。
“嗨,齐老师,没问题,公司的损失我认赔,您先算,该多少我赔多少。”
梁燕说得很爽快,一点也不像应付。可齐百凌知道,她只是嘴上有理先占着,或者说先稳住局面。至于损失,她会轻易赔吗?哼,不赔也不行,有法律在,怕什么!可损失只能慢慢算,一下两下掰扯不清,今天还是先抓现成的,把她手上的客户接过来。
梁燕貌似认真地交接客户,却把辉山药厂这个大客户按下不表。齐百凌问及,梁燕微微一笑,继而挺直了腰,把双手叠在雕花班台边缘,一副谈判的架式。
“这个客户我要带走。”梁燕说。
“什么?带走?这是从何说起?辉山药厂是我给你的!”齐百凌气得头顶冒烟,脸颊通红,差点就噌地站了起来。她做梦也没想到,梁燕会这么过分,这不是明抢吗?
“是您给我的不错,但您给我时啥样?跟块荒田差不多,单子全是我跑出来的!”
“你是公司的销售员,你的职责就是做客户,你的任何成果都应该归公司所有,你无权带走!”
“哎呀,齐老师,”梁燕笑一下,口气软下来,“大家相互帮个忙,我呢,也得吃饭,不怕您笑话,辉山是我吃饭的基础,您得给我留条活路,否则大家都不好办。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辉山归我,您其他客户我一个不动。”
齐百凌肺部快气炸了,杀了梁燕的心都有。无耻的强盗,还威胁起我来了!
“你?你——”但“你个无赖”还没骂出口,就被心底的冷静拦截了,出口的话也变成了商量,“你让我考虑一下。”
“好,那我等您电话。”梁燕说完一笑,笑得那么意味深长,随即站起身来,昂头转身出了门。
齐百凌忍无可忍,抓起雕花班台上的小香柏根雕,咬牙切齿地朝那个可恶的身影砸去。但扬到空中的手,“呼”地划了一道愤怒的弧线,又无奈地落到了班台上。双手使劲捏着可怜的小根雕,就跟捏那个可恶的脑袋似的,一边捏一边咒骂:“该死的,出门就被车撞死吧!”
被咒的人当然没有被车撞死,可咒人的人却像被贴了符咒,被折磨得心力交瘁。是答应还是拒绝?答应,无异于割肉饲虎,梁燕得了辉山再动其他,公司就完了;拒绝,梁燕肯定狗急跳墙,公司很快就垮了也不一定,左右不是。翻来覆去地想,一会儿想答应,以妥协求太平,一会儿又想拒绝,同梁燕杀个你死我活,可很快又否定了,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会儿又觉得要硬气,有理的为何要怕无理的?就像五马分尸,生不如死。
七
齐百凌决定报警,让警察来帮助自己。要想尽快掣肘梁燕,最快的途径恐怕就是报警了。
她曾亲眼目睹过警察的办事效率。刚来北京时,在一家公司打工,有个员工拷贝了公司的秘密文件,就是警察帮忙在短时间内追回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员工是在即将离京的火车上被警察带走的。要是警察也能把梁燕带走,那一切就好办了。
可警察拒绝立案,原因是不属刑事治安案件。梁燕既没拿公司的钱,也没拿公司的物,更没拿公司的核心技术,算不得偷。齐百凌辩解说,梁燕带走的公司信息,是公司的机密,比钱还值钱,但警察说,这些信息对您公司纵然很重要,但都能在大众媒体上查到,不属商业秘密。
失望至极的齐百凌瘫软如泥,脚尖机械地朝向公司的方向,无望的眼里,明晃晃的太阳成了惨白暗淡的颜色。
她刚进公司的门,销售员陈向东的手机就响了。
陈向东瞄一眼来电号码,一脸的尴尬,想摁掉不接,也想拿着手机出办公室,但最终还是就地接了。
“喂……嗯……我不清楚,这样的事你别问我,我真的不清楚,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齐老师吧。”他的声音很有些不耐烦,也有些无奈。
大家就都明白是梁燕的电话。陈向东为了避嫌,反倒证明与梁燕有瓜葛。是主动还是被动,是真烦还是假烦,大家无从去管,也懒得去管,没一个人抬头,各自假装忙着。尴尬如一缕轻烟,经好奇的风一吹,很快弥漫开来,就都不自在了。其实早就不自在了。自从梁燕离开了公司,杜雨馨欲盖弥彰的举动和齐百凌疲倦的脸泄露了“天机”,大家就不再说笑。非常时期,要避嫌。
陈向东不安地搓着手,心里骂死梁燕了。缺德玩意儿,这不成心不让我在公司里呆吗?想让我跟你干?哼,你算老几!没听说过良禽择木而栖吗?
齐百凌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却很快镇定下来,没事人一样径直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进官帽椅,抓起雕花班台上的小香柏根雕使劲捏,一边捏一边在心里骂:“该死的!挖了我的客户,还想挖我的人,真是太过分了!”
明晃晃的太阳明目张胆地扒开窗户进了屋,肆无忌惮地跑到齐百凌班台上来了。阳光很强悍,霸道地坐在她面前,一副我就抢你地盘你奈我何的得意。她突然讨厌起阳光来,似乎阳光就是梁燕招摇气人的影子。起身奔到窗前,“呼”地把百叶窗拉下。
哼,哪能就这么算了?!输给这样的小人?!我齐百凌是轻言放弃的人吗?梁燕如此嚣张,绝不能退让!
齐百凌毅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辉山药厂的事,决不向梁燕妥协!不妥协,不一定能赢;但妥协,肯定不会赢。即使要输,也要输在较量之后,至少不会后悔没努力过。
八
齐百凌决定亲自出马,赶紧回抢梁燕挖走的客户。新人无法马上到位,老人与梁燕是否有瓜葛尚不明,再说也无一人能力与她相左。
黄河电子厂本是她转给梁燕的,基础很好,一个电话就搞定了,马上拜访了辉山药厂,开始修复被时间之虫咬破的关系网,天津微星电子有限公司也抢回来了,这个客户是Jack贾给她的“见面礼”,在建的美国独资企业,有一种生产配件是GN公司产品,一个潜在的大客户,她已让梁燕跟踪多时……
可事情并不总是那么顺利,问题出在美国GN公司。
天津微星电子公司投产了,要买一批配件,采购部何经理让齐百凌去公司签合同。齐百凌第一时间赶到天津,与何经理商谈完合同细节,已到下班时间,双方约定次日上午签合同。
第二天早上,齐百凌背着那只淡黄色LV坤包,提着装有合同底稿的白色纸袋,神清气爽地进入厂区,立刻招来眼球无数。她一袭素雅的米色职业套裙,挽着高高的发髻,挺胸收腹,婀娜着杨柳细腰,叮当着两只米色高跟凉鞋,沿鼻尖对着的一条虚无的线,优雅地踩出一串虚无的树叶。
就在齐百凌把“树叶”踩到采购部门前时,碰上了刚从何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梁燕。狭长幽暗的走道里,冤家相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大眼对小眼。齐百凌愕然着,以为是在做梦。最近的梦里,她老是和梁燕狭路相逢,打得你死我活。梁燕分明看出了齐百凌的窘态,也愣了一下,立刻昂首挺胸,咧嘴一笑,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深至胜利者的满心喜悦,长至挑战者的殊死决心。梁燕大方地叫一声齐老师,就像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芥蒂。齐百凌愣过神来,哼一声,便扭头进了何经理的办公室。梁燕立刻转身走了,把两只高跟鞋踩得“嗒嗒”脆响,犹如一阵肆虐的风,掀荡着清脆的风铃。
何经理变卦了。他一个劲地道歉,无可奈何地说,他也想和凌空公司合作,一样的东西,凌空的价格低多了,可梁燕刚给他带来了美国GN公司的授权书,说北京大元是GN在他们公司唯一的合法经销商。他把白纸黑字的授权书复印件递给齐百凌看,齐百凌看得清清楚楚,没错,授权书上指定的经销商确实是大元,而且还有Jack贾的签名。国外企业不像国内企业那样盖公章,而是亲笔签名。
齐百凌看到Jack贾签名的那一刹那,身子突然就软了,如同一根煮熟的面条,直往下滑溜,幸亏有理智为拐,又有桌子支撑,才没倒将下去。
她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Jack贾居然给梁燕写这样的授权书,居然帮别人打自己的女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搞错了。可那张授权书上的签名,打死她都认得,真真切切是Jack贾的亲笔。
难道授权书是梁燕伪造的?还是Jack贾迫于上级压力,不得已而为之?该不会是梁燕与Jack贾私下里有猫腻,或者有燕婉之事吧?好像都不可能,又都有可能。到底是什么原因,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心却一阵又一阵地寒凉。
九
齐百凌来到Jack贾的住处时,就像一只愤怒的小母羊。Jack贾把门一打开,她就冲了进去。Jack贾有些不知所措,提着门边的粉红色亚麻拖鞋,低头跟在后面。那双拖鞋是他特意为她买的,她很喜欢的一对“小猪头”。
“姓贾的,你行啊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呵,居然给梁燕写授权书,还不告诉我,什么意思啊你?”齐百凌使劲把手上的包往沙发上扔,可怜的包一头栽倒在沙发里,又重重地反弹回来,窜出一个想要站起来的高度,却无奈被重力拖跌下去,才勉强躺住了。
Jack贾愣了一下,一脸歉意,不知如何是好。他还没想好如何向她解释。蹲下身来,一边拉她的手,一边温和地说:“对不起,你冷静一点,先坐下,把鞋换了,听我慢慢跟你说。”
齐百凌哼一声,一把甩开了Jack贾的手,把脚一跺,一踢,两只拖鞋就飞也似地逃开了,惊慌得像两只遭老鹰袭击的母鸡。
“对不起管什么用?我冷静得了吗?”齐百凌嚷道。
Jack贾无奈地站起身来,没有去捡拖鞋,轻轻揽住齐百凌的肩说:“我也想告诉你来着,可又怕告诉了会刺激你,我也是没办法,是我们头儿……嗨!”他后面的话就像抹了胶水,粘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齐百凌挣脱肩膀上的那只胳膊,一跺脚,转过身来,用愤怒的眼神把Jack贾牢牢捉住,恨恨地问:“你们头儿怎么了?难道他拿刀架你脖子上了?”
Jack贾无言以对,呆呆地立着,想抱住齐百凌,但手臂伸出去之前,就被尴尬风成了枝丫。她那么生气,肯定不会理我了,何必还自讨没趣?
齐百凌却突然恨Jack贾没有强行抱住她。她渴望那种被强迫被征服的感觉,可他从来不这样对她。只要她一生气,他就退缩,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头儿压下来的命令,保客户第一,说梁燕的亲戚是那个公司的副总,如果我们不让她做,她就做别的品牌。”Jack贾的声音经过深深的歉意一泡,跟鱼骨遭了浓醋一样,软了。
“听她瞎说八道,你们就信了?”齐百凌的眼白翻上了天。
“我也不信,但我们头儿说了,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丢客户。我们头儿那个人,性格有缺陷,嚣张得很,你是知道的。”Jack贾低头答道。
其实,他上司还说了,这个客户本来就是GN给凌空的,有权给就有权收回,既然一直是梁燕在跟,就让她接着跟好了,不要换人。可他觉得没必要告诉齐百凌这些,告诉了只会更加刺激她。再说,凭他对她的了解,她也不会听他把这些说完。
“你就点头哈腰地同意了?啊?他嚣张就不讲理了?你不能说工作都是我的公司做的呀?”齐百凌越说越气,举起一对小拳头,在Jack贾胸前捶打起来,“你怎么那么窝囊呀你!气死我啦!”
Jack贾低着头,垂着两条胳膊,任由齐百凌打,不躲,也不让。齐百凌打着打着,觉得没趣,心里更气了。气Jack贾毫无反应。还不如捶墙呢,捶墙还有个响,还能掉点灰。突然就不打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我是窝囊,窝囊透顶了我!”Jack贾把头扭向窗外,一脸的歉疚和无奈。
他觉得自己很无能,愧对齐百凌。授权书的事,他和上司据理力争过,都吵起来了,但胳膊没拧过大腿。他也想为了齐百凌跟上司死抗,但抗的结果只能是走人。还不如以小忍保大谋,先把职位这座青山留住,以后再想办法帮齐百凌把损失补回来。
“别生气了,咱们堤内损失堤外补,我以后多给你几个客户,不就全回来了?嗯?”Jack贾在齐百凌身边坐下来,拉住齐百凌的手安慰道。
齐百凌一把甩开了Jack贾的手,冷笑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少在那儿充英雄扮好人,不就是要为自己找理由找台阶下吗?”
Jack贾就没话了。无论再说什么,她都会认为他是在辩解。她正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她什么时候听进去过我的话?心里闪痛。默默地走向窗子,茫然地看着窗外。窗外乌云大作,风雨欲来的样子。
齐百凌最见不得Jack贾沉默不语的样子,一句不吭,没有任何态度。犹如她奋力打出去一拳,却打到了虚无,一点效果都没有。就更加地气了,呼地站起身来,追到他身边。
“我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齐百凌抖着一双细长的手,故意激Jack贾说,“你真是太缺钙了!”Jack贾猛地转过身来,生气地望着齐百凌,却欲言又止。那种受辱的感觉又来了,让他觉得窒息,却无可奈何。仍旧努力平静着。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也有我的难处,希望你能理解,为这事我都跟头儿干仗了。”Jack贾说。
“干仗怎么了?为自己的女朋友跟人干个仗不行吗?”齐百凌的手抖得更快了,声音也更高了,“你可真是只海龟呀,而且还是缩头牌的!”
齐百凌侮人的责骂,就像一堆渣土,把Jack贾心中内疚的水洼填平了,让他在潜意识里找到了一种心理平衡,良心莫名地开始安宁。我做得固然不好,但你已经惩罚我了,咱俩扯平了。
“你说话别那么恶毒行不行?为这事我还能把头儿掀了呀?那我还怎么在GN呆?”
除了想留得青山在,日后帮齐百凌挽回损失,他也很看重GN这份工作。现在国内好工作不好找,像他这种高学历“海龟”,找GN这样的工作不容易。
“不能呆就不呆,你就那么看中那个破行业经理的位子吗?过来跟我一起做呀,早就让你来,可你就是不干,成天让我一个人累死累活,你是个大男人哎,一点担子都不愿担。”齐百凌生气的话就像屎壳郎滚粪球,越滚越大。
Jack贾被深深地刺痛了,心里的火突然就着了,呼呼往外窜。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要跨过眼前这条窝囊的河,跳到开满骨气之花的彼岸去。
“你够了没有?我最后给你说一遍,我是绝不会到你公司去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适!”Jack贾掷地有声地说。
齐百凌被Jack贾的粗声吓住了,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往外涌。“我们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适!”他的意思是要分手吗?
十
Jack贾几乎是被梁燕绑架到九头鸟餐厅的,只不过不是用绳子,而是用语言。
梁燕在GN公司谈完事,已经快下班了,看Jack贾正忙,便没同他打招呼,直接出了办公楼,在他住处附近等着,螳螂捕蝉一样地等着。Jack贾一出现,她就将他“绑架”了。
还是在“九头鸟”,还是上次那个包间,梁燕殷情地给Jack贾倒酒,又给自己满上,把酒杯举到Jack贾面前说:“哥,授权书的事,真是让你为难了,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
“你可别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头儿去吧。”Jack贾没好气地说。
他心里很是烦梁燕。都是她,让他在齐百凌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让齐百凌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你说得对,我是不应该谢你。”梁燕故做平静地说。
Jack贾一愣,把眼斜过去,心想这人还真借坡下驴了,不应该谢我,难道还应该恨我吗?脸皮也忒厚了。
梁燕莞尔一笑道:“而是应该向你赔罪,哥,我先干为敬,不对,是先干为赔——掏心挖肝地赔!还是不对,应该把整个人都赔了!”说完一饮而尽。
Jack贾又是一愣,死丫头,鬼机灵的!看她赔罪的话和酒都极度诚恳,心里有了些许平衡的感觉,也一仰脖干了。
“哥,真是对不起,今天特意向你负荆请罪,你就骂我吧,啊?我该骂,也该打,要不你打我一顿吧?”梁燕怏怏地把身子倾过来,闭眼,低头,缩肩,一副乖乖让Jack贾打的模样。
Jack贾一看梁燕可怜巴巴让人怜惜的样子,心中的气就莫名地消了不少,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行了行了,别闹了,嗨,你让我怎么说呢?我是个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的人吗?”
梁燕慢慢把眼睁开,感激不尽地看着Jack贾道:“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是谦谦君子,我也知道你舍不得骂我,更舍不得打我,谁叫你是我哥呢,对吧?可你不骂我,也不打我,我心里好难受。”
见Jack贾闷着,梁燕又道:“哥,你能不能接受我一个真心赔罪的方案呀?求求你了,人家都难受得睡不着觉了呢。”
Jack贾忍不住想笑:“新鲜,赔罪还要方案?”
梁燕心里松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哥,我想用大元50%的干股向你赔罪。”
“你说什么?”Jack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求你做大元的股东吧,用你过人的才华入股,50%的股,行吗?”梁燕答道。
Jack贾心里一惊,梁燕竟然如此坦率和大胆。难道她真的喝多了?
“你开什么玩笑,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Jack贾耸耸肩道。
“我不是开玩笑,哥,我是真心诚意的,你可是我的意中伙伴哎。”梁燕意味深长地把腔调拖成彗星,说完又觉得太直白了,似乎羞煞了,媚着弯弯的眼低下一头的温柔。
Jack贾把眼慢慢斜过去,没有说话,心里却动了一下。
梁燕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我是说,你是我理想的合作伙伴。”
“哦,合作伙伴,可是……”
“别可是了,哥,你的才华那么过人,不用真是暴殄天物、浪费人才呢。”
两人就都笑了,只是各自笑着各自的。
夕阳拖着红色的纱裙袅袅娜娜地离去了,在落地窗玻璃上留下隐隐约约的淡红色倩影,路边多彩的霓虹灯,开始点亮城市这个大蛋糕。
“哥,不过,我们这个利益共同体可是要先分居的哟。”梁燕调皮笑道。
“哈哈……”Jack贾一下子就乐翻了,觉得纯属是酒后放肆的玩笑,“说说看!哈哈,怎么个——呃——分居法?”
“是这样的,你先还在GN上班,只用告诉我客户信息,我来跑腿,五五分成,怎么样?你手上的客户本来就是要给经销商的嘛,给谁不是给呀,是不是?哦,对了,你的分成从天津微星开始算。”
Jack贾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酒话,心湖开始微澜。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大好的机会。但仍旧克制着。事情太大,太突然,哪能轻易表态?挠挠头,为难道:“你让我……”
“让你考虑一下对吧?我知道你很慎重,但你一定不会把非你莫属的机会休掉的,对吧?”
梁燕眼里满含期许,却只换来一个儒雅傲然的浅笑,并没有任何承诺。没再寒暄,也不再牵强附会地做心理暗示。为了避免尴尬,将胖乎乎的身子扭向门边喊起来:
“服务员,服务员!”
她的喊声,如同一根绳子,把高个子服务员拽进了门,服务员把脸笑成一盘职业的向日葵,小心追随着顾客这轮太阳。
“再拿瓶酒来!”梁燕吩咐道。
十一
Jack贾决绝地提出分手,齐百凌极力挽留,却还是无力回天。遭遇爱情的重创,齐百凌对嫁人彻底失望了。连下嫁都受挫,总不能“猪嫁”吧。还不如不嫁。自古红颜多薄命,插翅难逃啊。她为心化了厚厚的妆,彻底嫁给了公司,整天忙个不停。其实,早在和Jack贾分手以前,她就被公司娶回家,当“全职太太”了。
那天,齐百凌从外地拜访客户回来,召开全体员工会议,针对梁燕事件,做了一些“安内”工作。刚坐进官帽椅,雕花班台上的电话就响了。是梁燕。迅速拉开抽屉,取出录音笔。
“齐老师,辉山药厂的事,您考虑好了吧?”梁燕开门见山地问。
齐百凌的心立刻就提到嗓子眼上,但很快又咽回肚子里去了。看来,梁燕还不知道她已经开始行动,或者说拿不准。辉山药厂太大,涉及的部门和人员太多,梁燕能掌控的毕竟有限。本想含糊其辞,说我再考虑一下,以便为自己赢取时间,但那样只会显得软弱无能,干脆撕破脸皮。
“你都跑到天津抢我的客户去了,还问我这个干什么?”齐百凌没好气地答。
“齐老师,这可是两码事,天津那个客户是我的,又不是您的,与辉山药厂不搭界。”梁燕说得理直气壮。
“天津微星电子公司一直是凌空的客户,怎么就成了你的了?”齐百凌质问。
“这是GN的决定,您要是感兴趣,请直接问GN吧!”梁燕平静地答。
齐百凌气不打一处来。该死的梁燕!居然用GN来压我!心中愤怒的话千万次地往外冲,口却被封住了——被梁燕用GN这根强力胶带牢牢地封住了!无话可说。突然又恨起Jack贾来。可怨恨的火刚点着,就被梁燕的话打灭了。
“齐老师,辉山药厂的事,您得给我个明确答复,大家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梁燕接着说。
梁燕有点威慑和警告的意思。其实她已经知道了答案。辉山药厂的人告诉她,齐百凌已经到厂里去过几次了。她今天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哦?是吗?那我请问一下,你听说过有给贼搭口粮的事吗?”齐百凌讥讽地问道。
风大起来,吹动百叶窗帘,咔嚓咔嚓地响。一声两声尖利的汽笛,和着呼来啸去的马达声,诚心要搅乱这个世界。有公共汽车到站,响亮而机械的女声响起来,“乘客您好,汽车进站,请注意安全……”
“哼哼,齐老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狗急了还跳墙呢,难道您希望我给税务局打电话吗?”梁燕的声音很是咄咄逼人,话中隐含着些许焦躁,还有一丝责怪和胁迫。
“悉听尊便!我正规经营,又没偷税漏税,怕什么!大不了税务局的人来例行公事,我赔点时间,搭顿饭钱。”齐百凌答得理直气壮。
她很庆幸公司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其实,说不怕那是假的,哪家公司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符合要求,只要查,肯定能查出问题来。但在梁燕面前不能露怯,任何心虚之处,都可能成为她的可乘之机。
“好,齐老师,您厉害!既然这样,那我什么也没必要跟您说了,您好自为之吧。”梁燕咬着牙说。
“该好自为之的是你!梁燕,我提醒你一句,凡事别做得太过分了,否则会遭报应的。”齐百凌也咬着牙说。
“齐老师我也提醒您一句,您也别太自信了,否则会后悔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说是不是?谁在道上还没几个朋友呀。哦,我忘告诉您了,我表哥是法院的,以后有什么事,您可以找我的律师谈。”梁燕恨恨地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无赖!”齐百凌狠狠地骂道,“哼,威胁我?黑白两道我就怕你不成?有理的还怕无理的?没王法了吧!看法律怎么收拾你!”
十二
齐百凌看到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时,心里莫名地舒了一口长气。她盯着“律师”两个字,却看到了一副虚幻的拐杖,一副帮助被坏人打伤腿脚者的正义之拐。希望,顿时由字而生。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女律师。女律师个子不高,微卷的头发用发夹束在脑后,小而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一起,紧密团结在矮小的鼻子周围,显得很干练。
齐百凌向律师咨询的第一个问题,是梁燕是否两年内不能到同行业工作。她记得国家好像有相关的规定。如果梁燕两年内不能入行,便也对公司形成不了多大威胁。
律师解答说,可是可以,但双方需签订《竞业限制协议》,且公司要为其支付经济补偿金。也就是说,要想让梁燕在两年内离开该行业,公司必须给她付两年的工资。齐百凌就傻了,一个背叛公司的卑鄙小人,把她炒了,还给她发两年工资?凭什么!没法接受。况且,就算给她补偿金,她自己不出面,让别人去做,不是一回事吗?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能放弃。
失望和愤怒,烟与火一样在心底伴生,相互纠结膨胀。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齐百凌端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深深抿一口,咽下。淡紫色的口红在白色杯沿印下一只漂亮的大眼睑。慌忙将杯移至桌下,悄悄用手指擦了,再放回桌面,继续与律师隔桌交谈。
“我能不能向法院提出申请,先把她的侵权行为‘冻结’了,就像冻结账户保全财产一样?”齐百凌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心想只要能“冻结”梁燕的行动,梁燕就无力回天了。
律师轻轻一笑,把头摇摇道:“这有个程序问题,您只能先起诉她。”
她嘴上很礼貌,心里却暗笑她的当事人:“真幼稚!”两个年龄相当长相参差不齐的女子相遇,相貌差的那个,潜意识里总想在能力上把对方比下去。莫名其妙的忌妒和竞争!
“那我可以一并起诉那家公司吗?”齐百凌问。
“当然可以,您可以把那家公司作为第二被告,不过您先得算一下损失,并收集相关证据,证据是关键。”律师答。
“损失我已经匡算过了,大概二十多万吧,证据我带来了。”齐百凌说罢,侧身从邻座椅子上的包里取出录音笔。她心里充满了希望,似乎把梁燕捏到手心里了。铁证在此,梁燕你玩儿完了!
律师却没有接录音笔。她说您先别着急,这种录音只能做参考,关键是要您经济损失的证据,那是您索赔的依据,还说取证比较麻烦,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到时候我再教您怎么做。
齐百凌觉得犯难了,打官司真可谓一大荒工程,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不打官司还有什么办法?怎能轻易放过一个背叛自己的卑鄙小人?
律师拿起手中的笔,熟练地在指头上转着玩,就像大学生在课堂上开小差。
齐百凌看着那只黑色的签字笔在几根瘦小的手指间转得飞快,有点像玩具飞机上启动的小螺旋桨,心中莫名的生气。还玩笔,敷衍我呀?
“哦,那我有权追究她的刑事责任吗?”齐百凌小心地问道。要是能把梁燕送进局子,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律师把手指间的小“螺旋桨”停下来,回答说:“这恐怕比较难,我们国家判定刑事责任非常慎重,根据‘刑疑惟轻’的原则,能定民事责任就定民事责任,一般都是赔点钱算了。”
齐百凌很失望,也很急,追问道:“那我该让她赔多少钱呢?她抢走的客户已经让我损失了二十多万,但以后还会损失多少,是个未知数,还有她偷着做了多少客户,我还蒙在鼓里,怎么个让她赔法?”
“您损失了多少,法律就主张她赔多少。”律师顶着一副职业的冷静回答道,“法律上有个‘填坑’原则,通俗点说,您被挖掉了多大的坑,就给您填多大的坑,不可能多给的,而且要有合法的证据,估计和推算的可不行。”
齐百凌的心就凉了。法律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尽如人意。
突然觉得被法律耍了,让该死的梁燕钻了空子。就像一只生蛋的鸡被贼偷了,法律只认定贼偷了鸡,而鸡偷去以后生的蛋,蛋孵的小鸡统统不能算……看来,贼偷东西太有讲究了,同样的价值,偷鸡可比偷蛋划算多了。这叫什么理嘛!可有什么办法呢?
“您说的证据,是不是需要客户配合?”齐百凌明知故问,只是不甘心,幻想有个意外的惊喜。
“那当然,除非您的损失与客户无关。”律师答。
齐百凌努力笑一下,心里却忍不住骂道:“废话!我的损失就是因为客户被抢走了才造成的呀,哪能与客户无关!”迁怒地瞪一眼律师,律师的嘴角似乎泛着得意,心里一惊,莫非梁燕把这律师买通了?没这么巧吧?
心底失望的海啸就爆发了。取证没什么希望,如果要客户配合,就意味着丢客户。现在是买方市场,谁愿为买你的东西卷进官司?
还不如不打官司。不打,还有可能把客户抢回来;打,反倒把客户彻底弄丢了。再说,忙着打官司,哪还有精力管公司?公司正值非常时期,不管哪行!怕就怕,费尽心力打赢了官司,公司却要关门了。那样的话,赢了也是输,更大的输。
可是,不打官司,哪咽得下这口气?就这样眼睁睁地让梁燕挑筋割肉?凭啥要让这个卑鄙小人得逞?岂不就成了怕她了吗?岂不就成了搞不过她了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窝囊和绝望,同时捉住了齐百凌。无力的恍惚中,她似乎听到梁燕在得意地笑。
窗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斑剥着老皮,撑顶着绿叶,沐在刀光剑影般的光里。有鸟在鸣叫,一声,又一声,嘶哑,哀伤。
十三
中午的街上,太阳明晃晃的,到处开着伞的花朵。齐百凌撑一把伞,无力地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泪意盈满了眼。她没有开车,也没有去吃饭,她要让郁郁寡欢的大街来分担她的窝囊和绝望。
炎炎烈日下,齐百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任泪水模糊了双眼,任众人侧目,任汗水长流。
很多事情浮上心头。
她想到了当初来北京时的艰难和茫然,想到了与Jack贾分手的无奈和伤心,想到了创立凌空的苦与乐,想到了公司的困难和希望……
一切的一切,都走过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而且越走越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华山再高,顶有过路。”只要脚在努力地走,路再难都不怕,只会越走越宽。
似乎就不再那么难受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齐百凌自我安慰地想。算了,就当被忘恩负义的狗咬了一口,买个教训吧。把打官司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做客户。多做几个客户,损失迟早会补回来,比赢了官司丢了客户强。
细想起来,梁燕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她对公司也没那么大威胁,公司的客户也不是那么好抢的。黄河电子厂不是抢回来了吗?辉山药厂也有很大进展了……就当她是个新的竞争对手吧,公司本来就是在竞争中求生存,对手多一个少一个,没太大的区别。
齐百凌想着想着,脚步就慢些了,却仍旧在不停地走,似乎只有走,才能平息绵延的伤痛,才能摆脱翻滚的无奈。
突然,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这冷不丁的一吓,让正要下马路牙子的脚一下踩偏了,一个趔趄,崴了脚,好疼!“嘶——”地吸口气,把脸部的肌肉都吸紧了,弯下腰,半蹲着,小心摸脚脖子,又“呵——”地呼口气,把心里的疼痛也吐了出去。手机还在执著地响。赶紧直起腰来,跛脚站着,火速扯开包的拉锁抓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本能地扮个笑脸,故作轻松地“喂”起来。
是秘书杜雨馨。杜雨馨说,劳动局刚才来电话了,有人举报公司非法用工,让公司负责人明天带着与员工签订的劳动合同,还有公司的社保证,以及公司的工资册等,到劳动局去一趟。
齐百凌心里一抽搐,身子微微抖起来。梁燕你个龟孙子!向劳动局举报,这招可够狠的。不仅是麻烦,也耗费精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得集中精力保客户,得让公司活下去,哪有精力伺候官老爷?她真后悔没和员工签劳动合同与保密协议,如果有白纸黑字的条款约束,梁燕哪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公司的客户?公司哪会怕劳动局来查?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齐百凌心烦意乱,视线模糊,任由脚底下的路牵着她走,梦游一般。突然,路拉着她拐了一个弯,一下子把她扯到“九头鸟”餐馆门前。
一阵女孩子嘻嘻的笑声,从餐馆门口欢快地吐出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就像一弯清凉的山泉,汩汩流向炎热伤感的街。寂寞伤痛的心,莫名地生出一丝艳羡和妒忌,谁还能这么开心?!笑声再一次流过来,拨动心底一根熟悉的弦。是梁燕。即刻间,山泉被那个名字污染,污浊不堪。
齐百凌立在那里,本能地向门口望去。
梁燕撑开一把花伞,和一名伟岸的男子说笑着出了门。花伞切断了齐百凌的视线,让她无法看清男子的脸。可那男子好眼熟。她努力绕开伞身,去搜寻他的脸,没有成功。二人很快就将侧影变成了背影,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梁燕凌波微步地走着,花伞乱颤。男子大概是说了句什么话,惹得梁燕嘻嘻地笑个不停。笑声如剑,刺破齐百凌的耳膜,直指心腹。
短阳寿的!得意个啥?显摆是吧?等着被车撞死吧!齐百凌在心里骂着,把视线从那个可恶的背影收回来,继续走自己的路。
可她实在觉得那个男子太熟悉,一定是个认识的人。忍不住再看一眼。可就是那一眼,让她瞬间变成了呆鹅,差点跌坐到地上。原来那个人是Jack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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