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
我的“津门故里”
何申
因常有笔墨应酬,就求人刻些印章。有一方闲章为“东门解元”,意指我在天津的出生地:东门,即老城东门里,解元,是胡同的名,解元里。为何称解元里?只因这小小胡同里当年出过乡试第一名,系光绪元年(1875年)的解元,名叫张彭龄。
解元里是小胡同,内里左右有七个院。张家住5号,我家住7号。7号和其他几院都是个大杂院,住户多,孩子多,热闹得很。5号院则不然,只住张家一户,也没有我们这样的半大孩子,大门常是关着的。偶尔开条缝,好奇往里看,有影壁看不全。偶尔窜进去看一眼,见院里两排青砖正房南房,还有花草,安静整洁。有年夏天,5号院突然对外开放了,开放人叫张成(音成,或许是诚),是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恍惚间听说他在北京念大学,放暑假回来,要演木偶戏给全胡同的孩子看。地点在他家南房,自带小板凳,坐了好几排,前面挂着布帘,有灯光,演《武松打虎》,又舞又唱,很受欢迎。张成还有妹妹,那时起码也念五六年级,跟他一起演。我当时虽然才五六岁,但也明白人家是家境好,又有学问,对他们绝对是佩服加仰视。
那个夏天我还有机会进过他家上房,屋里陈设与其他院人家大相径庭。房间宽大,有深色厚重的橱柜,桌上摆着瓷瓶什么的,很讲究。我还见过张成的奶奶,一个眉目慈善的老人。按年龄推算,她应该是张彭龄的夫人。南房的另一间屋里,放一口大寿材,光线暗,看了有点害怕。
张家老太太过世时我也有印象:晚上院里点灯,请不少和尚念经,出殡时好多人抬棺材,很沉。由于和张成的关系好,胡同里小孩子虽然淘气,但从不给张家找麻烦。现在看来,他是用文化的力量感化了众邻尤其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在1875年以前,解元里原本叫裤裆胡同,很粗卑,居民很反感,又无可奈何。而一旦张彭龄考中解元,大家立刻在胡同口立牌,刻字解元里。
按说这件事应在胡同的口传文化中流传下来,但在我的记忆中,大人们从来都没提过。分析一下,可能是住户流动的原因。如7号院的6户人家,就有3户是从外地迁来的。如我家从东北过来,暂住于此。另两家则是来自山东山西,所以大家对这里的往事并不知晓。从两院的房子看,也表明不是知根底的老邻居。我们这院南房看似与张家北房紧挨,但实际中间是有一条极窄的空隙的。有一次两房山墙之间的小墙被谁拆开,我钻进去,就见张家那边的山墙比这边高得多厚重得多。看来最早张家是独门独户的大院,而且一直住在这里,其他的院则是后建的。张家是有文化的人家,明白世事,知道张扬胡同名字的来历没有好处。而后搬到这里的又多是孩子一大帮,大人忙着养家糊口,有的爹娘连孩子的大名都记不准(真的),更谈不上留心胡同名字是怎么回事。很多人甚至对解元里这个“解”字如何念也弄不清。那时解放了有解放军,有人就念解(音姐),还有与姓同念解(音谢),我也跟着这么念过。后来才知应念解(音界)。唐代科举乡试中举人者进京城会试,要有地方上解送,故相沿称乡试第一为解元。
不管怎么说,解元里是个很好的胡同名,说明这里曾出过全省考试第一优秀生。或许,也预兆了日后还要出个有点名的文人。八岁那年,我家搬了,解元里成了我的“老院”。数年前路过天津,听说“老院”要拆,忙与我三姐同去。当时大街口已拆光,令人惊奇的是,解元里依然完好无损站立在一片废墟旁。我们进了7号院,院内又隔出若干小院,多把锁头把门。但有一家有人,我三姐还叫出他的名字,他也记起我们。于是就聊起来,说到老人们多数还在,身体也不错,儿女都有出息,但多不在这住了,5号院的张家更是早就搬走了……从7号院出来,路过5号大门,我想起了张成,还有木偶。
后来我来天津,晚上在车里,外甥指着一片灯火灿烂的新街市,说这就是你们当年的“老院”所在地。“是解元里。”我本想叫他停车,想想又算了,滚滚车流不好站下。但我可以回望,越过时空地去回望、回望……
几次看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用语言难以表达的纯朴的父爱。于是就想,历来是赞美母亲的文章多,而赞誉父亲的少。其实,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对子女影响最大的人,一般说来还是父亲。而父亲之所以在赞美的文字中很少出现,大概缘于一个人对少年生活的感受标准有偏差。母亲对儿女的疼爱,宽容乃至溺爱,往往都会成为一个人的美好记忆。而父亲的严厉,尤其是对顽童的教训,则会叫人刻骨铭心,负面影响有时在很长时间内都难以消除。最为可惜的是,父亲有益的严格教诲,如果在日后没有产生相应的结果,那么暗含于其中的“父爱”,恐怕就很难让后人体会出来了。
由此想我的父亲。我是家中的第六个孩子,有我的时候,父亲已年近半百。为养家糊口,他整日在外奔波,在我的印象中,夕阳里归来的,永远是一个身心疲惫的父亲。至于年轻父母所具有的朝气,以及与孩子之间的亲昵,我绝少感受过(他亲过我,胡子扎得我很疼)。而且,父亲的脾气有时又很暴,虽然我是他唯一的男孩,但他打我时也是很下得了手的。我记得他把鱼竿都打裂过,可见使多大劲,以至我上语文课造句:等……就。我就造:等我长大了,我就不怕我爸了。
但现在我要感谢他,不是感谢他打我。打孩子说到哪儿也不是好作风。我是要感谢他站在父亲的角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说过一句对我人生起了很大作用的话。而我的极慈祥的关心我冷暖的母亲,则说不出来。那时,我的爱好很多,玩的内容就不必说了,单是能摆到台面的,如从小学我就吹笛子,三年级就可以上台演出了,我还爱画画,尤其爱画马,我还学过刻图章,还喜欢过许多喜欢一段就拉倒的事。对此,不论是家人还是老师,都认为我聪明,但干事没有长性。
我记的父亲是在一次开过家长会后沉着脸把我叫来。我很紧张,料定必挨巴掌无疑。因为开家长会时我与许多同学去扒窗户,而那个男老师偏偏就当着众家长单点了我的名。可以想得出,自幼从商极好面子的父亲是憋了多大的火返回家。我虽紧张,但久经磨难,早已念念有词为自己狡辩,言称那老师与我有成见,都只为上课我抢着发言他不让,他单让他喜欢的女生发,为此我说过他太偏向(绝对是事实)。不料那日父亲的巴掌没有扬起,而是长叹一声说,儿啊,你要长大了,不能总样样通样样松啊。
说实话,当时他还说了许多,只是由于我心里的准备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上,怕挨打肾上腺素分泌的太多,故只是这句话记得清,旁的都记不得了。但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日后我一个人漂泊在外,生活环境难稳,工作内容多变。眼看就要既规规矩矩(服从组织安排)又无多追求(安于居家度日)的走进三十岁以后的时光。但在那一年,在父亲的祭日,遥望津门,我就再度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我还是不知道他那日都想了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那句话。但我又确信那句话是他思考了很久后很负责任地说出来的。那是他在他人生走向暮年最后一次行使父亲的责任。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还因为从那以后运动迭起,父亲由此灾难不断以至郁闷而亡。
于是我在三十岁那年下定决心要钻上一行,而且要持之以恒,绝不半途而废。我想这样才是告慰父亲的最好行为。
我是选择了写作。其实选择什么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样样通(一点),样样松。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有了追求,我的整个生活都发生了变化。我有了动力,我少了烦恼。我勤于工作勤于观察,我乐于交友乐于助人。我不计较现实的得失,我只盼望理想的实现。于是身在艰苦的环境里,我却有着别人难以想到的欢乐。当我将写作坚持十年时,在发了大量作品之后,又多次获奖,尤其是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在人民大会堂代表获奖作者讲话后,我最想办的事,就是到父母的墓地前静静地陪他们待一阵,说些悄悄话。临别,我要大声说,感谢您,父亲!
我的母亲生下我,在外人眼里简直是奇迹。不仅因为那时她已不年轻,还在于我上面有五个姐姐。等啊盼呀,母亲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就为了我,她忍耐了多少年。当然,还得益于那年月不搞计划生育。
小时候的我当然不知道我对于母亲的全部意义。我全身心地与同伴一起玩耍也打架,尽管身单力薄,但我玩命,谁也拉不开。这时,只有母亲颠着小脚匆匆跑来,我才会罢手。说来奇怪,我是敢在父亲的铁掌下不低头的,但只要一看见母亲盘在脑后的发鬏跑得发松,我顿时就老实了许多。我没有哥哥,多数情况下吃亏,但母亲从不护犊,只是拉住就走,回家给我洗脸换衣,没事一般。或者摸摸我头上的包,说过几天就消了。对方家长很紧张地来道歉,母亲会说哪有小孩不干架的,犯不上当真,让人家过得去。母亲心地极善良,看不得受苦人。街上但凡过来讨饭的,她会让我去唤来,拿出饭菜或旧衣鞋等就给,很舍得。看电影《秦香莲》,她和几个姐妹哭成了泪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这种性格的由来。母亲嫁给父亲后由于没有男孩,在人口众多的婆家地位可想而知。我父亲在外经商,每年腊月才回家。他又是极孝顺的,总是把父母、兄弟、妹子各处看一个遍,把带回的东西散得差不多了,才回自己屋里。母亲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是与自己的女儿们默默地等待着,从不问给我们娘几个带来点什么。哪怕什么都没有,她也不埋怨。她说,人平安回来就好。
父母是东北人。关东的女人心大。母亲带着女儿回娘家,就把烦恼抛到一边。娘家在40里外,隔山隔水,雇一辆车,铺条褥子,娘几个就上路。姥爷在山外的小镇开个小店熟皮子,零碎的肉头在大锅里炖得稀烂喷香。母亲会像孩子一样从车上跳下去,噔噔跑在前。至于在娘家打枣摘杏的细节,母亲直到老了还常常讲给我听。她很少提及自己在婆家受的委屈,她记的都是旁人对她如何好。
打仗了,从东北辗转到天津,两手空空。父亲失业,又有了我,日子艰难,母亲照样把日子过下去。“文革”闹起来,父亲平白出了“历史问题”,家里被翻个乱七八糟。我带着几个外甥外甥女从外面回来,母亲站在满屋杂乱东西中抽烟,突然掏出五块钱,说快去买肉,要肥瘦(天津口语有肥有瘦),今天炖肉。真是好气量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长大了许多。秋天,大串联开始后不久,父亲被迫退职,退职金只有区区几百元。我刚说去串联,母亲马上给我买了新绒裤,又给了20元钱,说出去见见世面好,玩去吧,甭抄什么大字报。尔后,我的几个姐姐姐夫都被运动冲击的音信皆无,孩子全都放在我家,父亲又不时的被叫到学习班去受审。这个家全靠母亲顽强地支撑着。不然的话,日子就完了。
六八年夏我五姐分到江西大山的军工厂。对老闺女的远离,母亲着实难受了一阵。六九年初春,我又要到塞北插队了,母亲强忍着心痛为我准备行装。火车是早晨六点的,母亲半夜起来生炉子煮挂面,挂面上是炒肉丝。我担心出门那一刻母亲会受不了,但母亲很平静地看着我吃完,然后说走吧走吧别惦着,就扭过脸不再看我。于是,我的心也刚强起来,当火车站里一片哭声,我一个眼泪也没掉。
父亲没有熬过运动的冲击,几年后就病故了。母亲则活到九十年代,还带过我的女儿,看到了社会的发展和全家人生活的大变化。当然,也得到了我这个老儿子的孝敬。她说不怕得子晚,就怕寿命短。细想想真是,如果她的忍耐力差一点,说不定在哪一个坎儿上就把身体弄垮了。“文革”过去,父亲的个人成份和历史问题都纠正了,我们很高兴的告诉母亲,她反应很平静,点点头说那是应该的,接着抽她的烟。早先东北女人都抽烟,母亲抽了几十年,80多岁时她说不抽了,咳嗽,就戒了。往下数年间,她偶尔也想,但都忍住了,一口也没抽。母亲没念过书不识字,但她记忆力很好。谁上一次来信说了什么,到什么时该办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老年间断不了要吃药,哪种药叫什么名字,治什么毛病,她都了解,吃时也不用旁人提醒。母亲一生爱干净,87岁那年春上来承德我这住,还常自己洗些小东西。到了秋天,她觉得身体不好,就要回天津。回去一个星期就平静地走了,没给儿女添麻烦。
过去一家五、六个孩子的很多,但似我有清一色五个姐姐的却不多。小时候不理解有这么多姐姐是一种独特的幸福,只想要是有五个哥哥,这条街上我还怕谁?后来则庆幸亏了没有那么些哥哥,否则父母不知要多操多少心。
五个姐姐五朵金花,每人相隔三四岁,年轻时亭亭玉立眉眼相近,齐聚家中,邻居会不断地猜谁是老几。我的同学则说到你家像看魔术,一会变出一个,长得都一样。我说也不怪你,有时我都弄差。待到日后,又有了五个姐夫,其中两个姐夫还是亲哥俩。再往后,下一代排成行,男孩多女孩少,都连相,在外人眼里,就更分不清谁与谁是一家了,反正都是他们一大家子。
神话中讲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五个姐姐一奶同胞(还有我)模样相似,但性格、处事又不相同。大姐沉稳宽厚待人诚恳,永远为家里的大事拿主意,是父母的好帮手,是妹妹弟弟的领导,属于指挥型的。二姐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大大咧咧,别人包饺子她在一边说笑,说累了睡一觉,醒来吃饺子,是开放型的。三姐是品学兼优加贤妻良母型。一路保送上大学,毕业留校当干部,回家进屋就干活,不知道累,谁见谁夸。四姐年轻时最漂亮,买东西舍得花钱,属靓丽兼敢于购物型。在家中不停的做环境卫生,还不停的做我的卫生,洗头洗脸洗脖子。五姐人小志气大,上学听老师话,回家听父母话,偶尔还打我的小报告,属积极进步型。
五个姐姐五路人马,星期天携夫带子回到家中,不用父母吩咐,各干各的活,用不多久,老少开心,饭菜做得。几十年下来,她们和和气气遇事互相帮,东西串换着用,孩子各家勤走动。现在虽然都老了,大家住得也分散,但只要我回天津,一个电话,立马就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老少好几桌。
我年轻时很怕让人知道有五个姐姐,原因是一定有人家会说:“好家伙,你小时候可够娇的了。”弄得我好没面子。其实全然不是,正因为有五个姐姐,我反倒无处去娇。
首先我是父母唯一的男孩,他们年纪大不便出门,家中有些事,就得由我作代表参加。如所有姐姐们的婚礼,我不仅去,而且是重量级人物。又因为是老兄弟,谁也不敢怠慢。如此一来,面对着那么些大人,又均为机关学校的干部,我也就得硬着头皮装成小大人。再有那时谁家里也没电话,父母又常有些事要告之女儿,我自然就是最好的通讯员,十来岁就骑上车往她们各单位跑。那时机关人少,大门也用不着登记,跟老头说声找我姐,一摆手就让进。院里人看了就喊谁谁谁你老弟弟来了,可楼都知道她们有这么一个宝贝兄弟。我呢,一脸严肃,脑子里还得想着老妈让转告的事。总不能犯小时候的错误:去合作社,一路上磨叨买一毛钱咸面买一毛钱咸面,到柜台前绊了一下,买一毛钱嘛?忘了。
还有就是辈份在那,也容不得我不自重。大姐大我20多岁,我大外甥比我小不几岁,往下一大溜,全归我领导。他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回姥姥家,由我带他们玩。有时旁人见了夸一句说“瞧这些小哥们”,外甥们马上纠正,“不对,他是我们老舅”。顿时,我就得端起小架子来。等到四清、“文革”一起来,众姐夫姐姐搞四清上干校去三线下农村,家都散了,孩子就全住在我家。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岁,但已是家中顶梁柱。买粮买菜,带他们去挤;父母有病,带他们去买药;谁家大人回来,一起接站;走,送站。若干年后我也当个不大不小的头头,指派起来不费劲,细想想,那种能力,真没准是从那时候锻炼起始的。
我父亲在“文革”初即被迫退职,而后家中的生活及我下乡、上学、结婚,都靠众姐姐们。她们无私的供养父母培养弟弟,终于度过那个艰难时期。如今尽管我落户他乡,自己也有了隔代人,但和姐姐们联系不断。我当两届全国人大代表,每逢开会时,她们天天看电视,看到有我的镜头就打电话,说你胖了瘦了穿的衣服怎么样。开会期间有一天休息,我多半会一早奔火车站来天津,中午聚齐吃顿饭,下午就返回北京。
其实现在我能拿出较长的时间回天津和姐姐们相聚,但我觉得人到老了,生活还是以平静为上。偶尔到一起说一阵子兴奋一阵,然后就散,就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最好。若是连着说上个把星期,身体受不了。当然,隔些日子打个电话是必不可少的。那日打了电话后,我外孙问为什么有五个姑姥姥。我给他讲了半天,他才有点明白。这也不怪他,他脑里几乎没有兄弟姐妹的概念。我想他长大后,了解了当初一家子都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好几个,出去玩一帮一伙的,不定得多羡慕呢。
小学六年,话题很多,单说一个有意思的:“留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学老师管学生,个别脾气不好的男老师用粉笔头打脑袋,隔着七八排,指哪打哪,手头极准。女老师手软,但常用就是“留校”的方法惩戒学生。
被留校的也分几种类型,有课间打架的,有不写作业的,有拽女同学小辫的,有上课说话的。我从来都属于上课说话的。原因也简单,我功课好,每年新书到手,我翻几天,就都会了。等到老师讲课时,我已经没了新鲜感。而能打动我的,那会儿只有评书了。
我家有收音机,我爱听评书(包括西河大鼓等),同时自己也爱看书,有一阵特喜欢《杨家将》、《说唐》、《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而且听了看了还得到学校讲给同学。我们是早上学校一开门就去,冬天几个人围着烟气腾腾的炉子啃着馒头,你一段我一段瘾大极了。上课了还想着杨七郎和罗成、秦叔宝,彼此还偷着交流。结果,除了老师发现,还有女生揭发,我们的名字就常被写在黑板的右上角。发明这种写法的一位女老师是反“右派”的积极分子,她的口头语是叫你们乱说乱动,右边呆着吧。不过,我们也有法子,如果头一二节课名字上去了,三四节课就格外老实,她有时会发善心,临放学还剩几分钟,黑报擦一抹,你就逃过一劫。最可怕的是后两节名字上了右上角,特别是快放学时上去的,基本上就没有被“特赦”的机会了。
那时学生家都离学校近,叫同学捎个口信,家长(母亲)就来了。像我们常被留校的,不用捎信,我妈一看到点了没人影,就知道又留校了,自己就找来。好在也不是什么大错误,我妈也习惯了,来了把我领回去就得了。老师也不说什么,意思叫你说话,我折腾折腾你们。
这种情况后来叫一个代课男老师给纠正过来。他是北大的学生,因病休学在家临时代课讲作文。他发现我们几个爱说话的功课都很好,就有了想法。有一天他念他自己写的小说,《冼星海在巴黎》,把巴黎的铁塔和塞纳河写得仿佛就在眼前。我问他你一定去过巴黎。他说没去过。他最后说这就是文学,你们也可以写的。自那一刻,我就像明白了点什么。往下就不大愿意再讲别人讲过的东西,而想自己写点什么。后来我的作文就突飞猛进,经常当范文被老师念,名字也少上了黑板右上角。由此看,在那个年代,对学生就有两种不同的教育方法。学校倒是能留住学生,却难留学生的心。换个法,就不一样了。
再由此说点日后的事:光阴似箭到了1976年秋,我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在三年学习期间,我是格外认真学习努力当个好学生。原因之一是我不想毕业后再分回插队的塞北,我想留校当教员。为此,有一阵搞“工农兵学员上讲堂”,我还认真备课上台讲过古代诗歌。在外出实习时,我写的新闻稿件也最多。总之,我的成绩足以使我留校当个小教员。但那年代时兴“哪来哪去”,毕业时不容分说,一杆子又给分了回去。想想还真是万幸,没分回生产队接着当社员,还分配了个工作。当时班里有两个同学留校了,但要是凭着感觉想,谁也想不到他俩。他俩为人都很好,只是无论如何也和大学教师联系不到一起。结果是一位早逝,一位调离了大学。想想也真难为了他们,也可惜了那俩名额。
现在大学中文系不叫系叫院了,一出来都是院长。校庆时我回去一介绍,听得发晕,记不住。后来校长来了,院长都靠后了,才弄清校长比院长大。校长是我中文系的学弟,低两届,留校的,老家还是我插队那个县农村的。当时我就有点耿耿于怀,总想问他你咋没哪来哪去,但人多没法问。后来吃饭大家说中文系出了你这个作家,为系里争了光等等。我一想也别问了,一问人家准说没留校是为了让你当作家,我咋说。事后我才想通了,大学毕业能留校,可跟咱上小学留校不是一码事,因素远比那复杂得多。不过,上小学时是不老实留校。而上大学如果太老实了,却绝对留不了校。
那是1964年9月,清晨我从家里出来,忽然意识到上学的方向应该改变了。天津的街道夹在样式各异的洋楼间,走了六年去小学的那些地方,实在让我怀念,但我必须与它说声再见了。
迎接我的中学是一片旧式公馆建筑,乍看让我很不愉快。这里没有高大的教学楼,更没有宽阔的操场。须知像我们这些从小爱踢足球的孩子,对操场的喜爱甚至超过爱自己的家。但没有办法,录取通知书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中学。还好,随和的性情使我在很短的时间里适应了这个环境,并渐渐喜欢了这所风格独特的中学。昔日这里原本是一位民国总统的官邸,它有气派十足的西洋风格主楼,主楼又用绿色的长廊连着后楼与侧楼,侧楼旁是带月亮门的花园,花园后又是一排排中式建筑。啊,小小少年不知愁,无处踢球咱钻楼。初识的同学在捉迷藏中成了好朋友,幽深的曲径中又是我们聊天的好场所。那时我已看过不少小说了,尤其是我刚刚看了《八十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这类科幻小说。于是,我便能在很大程度上成为神聊中的主讲,当然,我也爱听同学讲的新奇的故事。终于,我喜欢了这所外型不像学校的学校,她使我收敛了野马般的奔跑,开始了静下心读书的新生活。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座很有些名气的学校,它招的学生多为成绩优秀但家庭出身不甚好的,故我们一班五十多同学,在“文革”开始后才出了一个红卫兵。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学校,至今我也弄不清楚。
这所学校男女生分班,分班极好,五十多个男生在一起,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班主任是一位姓夏的中年女教师,气质极好,她教我们英语,并用她那软软的令人听着格外亲切的苏州话与我们交谈。新同学的名字虽然不能一下子就记住,但几堂英语课下来,谁是谁就能记得很清楚。原因都在念单词上:念单词很难一下子就念得很准,说不定在谁那就念出了让大家发笑的地方,于是这个单词的中英字词义,就成了这位同学的绰号,如土豆、大梨、眼镜等等。此外还有不少人是在课余时间的交往中,由于他独特的行为和特征而被众人记住的。对于绰号,同学们都毫不介意,甚至在几十年后,在校庆日重返校园,乍见之时忘了名姓,却脱口叫出双方的绰号,一声喊过,两眼顿湿,当年情景,又现眼前。
我班同学之间很友善,尤其爱集体,学校搞体育比赛,我们演“叠罗汉”。这需要几十人搞好配合,才能组成美好的造型,而一旦其中一人失手,就会全部倒塌下来。为了练好,我们在教室门外铺了许多上体育课用的大垫子,下课就练,我属于身体较胖的,练了那么一阵,自我觉得手脚都灵活得多了。那次比赛,我们班表演成功,在全校引起轰动,还获了奖。
我的中学地处原英租界里,周围全是繁华的商场与店铺,还有电影院。我特别喜欢到卖古玩字画的商店去逛,逛时最好有一两个要好的同学作伴。虽然我们对那些东西看不大懂,但凭着个人的猜想相互解释,管他对与不对,却得到了极大的欢乐。此外,在星期天和同学到海河边码头去看大轮船,亦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海河水清澈而宽阔,蔚蓝色的天空就在水面上升起,白亮亮的阳光照得银光满目,从渤海湾驶进的轮船飘着各种颜色的旗子。我们找一片空空的水面,比谁投的石子远,其实我们那时的力气都不大,使足了劲,石子却在很近的水面砸出些浪花。我们说长大了去当海员,要去许多国家,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个嘛样。天津人爱说“嘛”,意思就是啥样什么样。我想,如果后来不搞运动,我的中学生活始终会是充满欢乐的。这不光是我的性格所致,还在于有那么一个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友善与关爱的社会环境。
但六六年夏天的热浪把这种生活完全打乱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还是那座校园,还是那些学生,但没有了昔日的秩序,有的只是让人恐惧的暴力和鞭阀。批斗,抄家,游街,挂牌子……尽管只是少数“根红苗正”的高中学生戴着红袖标在台上挥舞军用皮带,却足以让我胆战心惊。我不再喜欢这所学校,我躲在家中不去学校。但我毕竟还是中学生,而这段中学生活竟一直延续到六九年的春天。按年龄,此时我应念到高中二年级了,但历史把我们这一班同学始终定在“老初二”,于是,我们就成了中国近代学生中独有的“老三届”中的一员,不论日后走到哪里,一提起“老三届”,都会找到命运相同的学友。
我这个躲在家里的中学生,其实日子亦不好过。运动的浪潮早已冲过紧闭的门窗,威胁着我的亲人。父亲从小当店员后来经商的历史被揪住不放,姐夫姐姐们把孩子放在我家,不知道下放到哪方干校或农村。
岁月艰难,难灭少年对生活的追求和希望。春天到了,脱去冬装,浑身轻松和同伴在街边下棋。不远处过来几个姑娘,沉闷的街道一下子有了生气,我们直勾勾地看她们,她们简直是画上下来的仙女,有个女孩两眼亮得似黑葡萄,白玉脸庞有两个浅而迷人的酒窝……
欢乐与伤心的中学时代终于在一场春雪里结束了。六九年的三月九日,穿一厚棉衣的老父将我送到火车站,那里人声嘈乱泪水横流,当火车猛吼两声车身随之动起来,我便知道,我今生再不会是个中学生了,我的新身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或许我的青春乃至一生,都要交给万里长城以北那片贫瘠而又辽阔的山地了。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