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东
近三十多年来华夏大地上最为惊天动地、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人口迁徙运动无疑就是那数以亿计的乡下人进城运动了。数千年里中国素来以农立国,乡土社会哺育了一代代中国人,孕育了既灿烂又悠久的中华文化,而当今社会的乡下人进城运动正日益改写了乡土中国的政治、经济乃至文化格局,创巨痛深地影响着日后中国的基本面貌。文学家感兴趣的也许不是乡下人进城的政治经济学乃至社会学的后果,而是那么多丰富复杂的个人在此运动中命运的波诡云谲、心魂的跌宕起伏,那可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大潮与现代化浪潮共舞的活剧,其间存在着多少悲欢离合、五彩缤纷的人间戏剧啊!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就屡见不鲜。沈从文就总是以“乡下人”自居,写尽了城市的堕落和乡村的美好,像短篇小说《虎雏》就展示了乡下人进城后的离奇遭遇;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可算是“乡下人进城”的经典叙事,来自乡下的祥子最终在北京城里变成行尸走肉。上世纪40年代因为抗战内战的致命狙击,上世纪50至70年代因为户籍制度的严格限制,“乡下人进城”运动被封堵了,相应的文学叙事也销声匿迹。自改革开放以来,乡下人进城运动才再次启动,相应的文学叙事也风起云涌,路遥、阎连科、孙惠芬、池莉、邓一光、方方、贾平凹、莫言、鬼子、铁凝、迟子建、王安忆、李佩甫、孙春平等一大批作家,纷纷关注乡下人进城的多彩戏剧,叙述了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人生故事,尤其自新世纪以来,“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蔚成风潮,成了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最新浪潮,也成了透视当下中国社会变迁的最佳视点。
周文刚的中篇小说《从库勒草原到深南大道》就是当今“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大合唱中一曲动人的新歌。该小说撷取了当今时代乡下人进城运动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为我们呈现了不得不离乡离土、到城里打拼的几个乡下人在深圳的一段既滑稽又悲苦的生活,对于我们了解时代大潮和社会问题具有管中窥豹、立此存照的意义。
“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最常见的第一层面,是关注乡下人的弱势地位,大力揭露城市的非人化、欲望化世相,展示城里人的强势和蛮横,控诉城里人对乡下人的盘剥、欺压和排挤,以期引起人们对乡下人的同情和怜悯。众所周知,乡下人相对于城里人而言,缺乏知识和技术上的优势,国家的政治经济等社会体制更是倾向于城里人,因此乡下人进城后很难与城里人做公平的竞争,他们大部分人只能干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脏苦累而又报酬低廉的工作,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要忍受城里人无所不在的鄙夷、厌弃等心理暴力。作家们无疑是敏感的,也具有浓烈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出来,尽可能地展示这些乡下人的不幸和苦难。非常有意味的是,许多作家由此关注“乡下人进城”的主题时,都会不断地重复一个“城市吃掉乡下人”的故事原型。其实,《骆驼祥子》在这个层面上表述的就是来自乡下的本来健壮朴实的祥子被城市吃掉的恐怖故事。
周文刚的《从库勒草原到深南大道》无疑也在隐隐绰绰地重复着此故事原型。小说开篇就写到维士康员工李纯锋跳楼自杀摔成肉饼的骇人听闻的场景,而直到小说结尾,作家还交代李纯锋的死是个谜,公安局至今未破案,公司只是给其家属赔偿二十万元钱了事。除了李纯锋之外,被表弟毕力扬带到深圳的马莲也是被城市吃掉的乡下人。漂亮热情的马莲在乡下敢作敢为,富有生命力,最终却在钢筋水泥的深圳无法扎根,沦落到戒毒所。吴敏也是如此,她来自贵州大山,漂亮聪明,但到了深圳后,为了生存不得不四处骗人,最终也靠出卖色相,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而老周和他的表弟毕力扬,虽然还没有被城市彻底吃掉,但也曾经惨遭城市的噬咬,他们原本都是朴实纯正的乡下汉子,为了在城市里生存,居然不得不假装黑社会,或真的变成黑社会仰赖暴力。如果说漂亮的乡下女人在城里不得不出卖肉体是一种沦落,那么强壮的乡下男人在城里不得不暴力化就更是沦落了。即使是那些来自乡下、最终在城里获得成功的人士从精神上看也是被城市吃掉的一群,如老金。他原本是浙江温州乡下人,带着梦想到深圳打拼了几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但这样的成功人士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也没有激情,只想着找个漂亮的能够给他写讲稿还能够陪他上床的女秘书,自己搞高科技企业还要拜封建迷信的黄大仙,不讲法律而只迷信暴力,在暴力面前又表现得极为卑怯。这些无不表现了老金就是一个精神已死的人。如此看来,城市对于乡下人而言成了灵与肉均迷失其间的异度空间,一个个来自乡间野地的鲜活生命被城市敲骨吸髓后弃若敝屣。
此种“城市吃掉乡下人”的文学叙事构造无疑是非人性的、欲望化的城市形象。小说中,钢筋水泥的深圳并不适于生命,天上没有星星,地上没有爱情。每个人都只是被欲望主宰着,人与人之间彼此隔膜,缺乏情感和精神的交流,有的只是功利的计算。虽然如此,城市终究是城市,它富有,凌驾于乡村之上,若乡村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乞求于城市。因此,作家最终又让来自大城市的郑教授带着课题经费,跟随表弟毕力扬到库勒草原去治理鼠患和沙化,而且还让他的学生去投资兴业。如果说叙述“城市吃掉乡下人”的故事展示了作为乡下人的作家对城市的潜意识中的恐惧,那么叙述城市给乡村提供发展的知识和资金的故事,则是作家对城市的美好期望。
与“城市吃掉乡下人”的文学叙事相对的,是作家对乡村理想化的艺术处理。在作家笔下,库勒草原虽然在沙化,也存在着种种弊端,例如乡村的贫穷、村长的仗势欺人等,但那里毕竟是比较人性化的,人与人之间能够坦诚相待,尤其是由两个女性形象体现出来的那种博大爱意更是盈盈动人。老周的妻子在家里独自撑持,替他守着三间草房的家。而表弟毕力扬的妻子更是宽宏大量,表弟爱上马莲时,她竟然爽快地与他离婚;当表弟要离开家乡时,她还嘱咐表弟要好好待马莲,用老周的话说,那是天空对云朵、大地对草原般的爱,无私而博大。在这种理想化的文学叙事中,乡村无疑成了人性尚存的家园,成了想进城而又备受挫折的乡下人灵魂的逋逃薮。
如果“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仅停留在这一层面,自然可以让我们体谅试图进城的乡下人的辛苦,反思城里人的不足,但是就较高的文学要求而言,它还是严重不足的,还只能给我们提供一点生活的浅表体验。说到底,对乡村的理想化和对城市的丑化的双重叙事存在着较为严重的概念化痕迹,既遮蔽了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复杂性,也遮蔽了乡村人和城市人的人性复杂性。因此,更进一步,“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应该探讨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深层问题。像老舍的《骆驼祥子》就有意识地探讨祥子身上那种来自乡村大地的保守自私、眼光不开阔等农民性格与具有现代意味的城市文明的冲突,而路遥的《人生》更是以刘巧珍和黄亚萍为典型展示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两难抉择。此种文化意识无疑能够加深“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的主题意蕴,增添其雅致的文化魅力。
应该说,《从库勒草原到深南大道》对城乡文化的差异乃至冲突也是有所涉及的,这也让该小说闪射出些许文化魅力。小说中写到老周和表弟毕力扬去找郑教授收三角债,在得知郑教授是搞草原沙化和鼠患治理后,就换上浅色西服,不戴金项链,态度转为温和,最后还干脆放弃了这项三角债。这无疑写出了表弟的乡下人的忠厚老实、尊重知识的文化性格。此外,作家曾借吴敏之口,说在深圳不能向朋友借钱,如果借钱,朋友就没得做了。这无疑也是作家对城市文化的一种体悟。不过,从整体看来,该小说尚未自觉地把“乡下人进城”的主题拓展到城乡文化的差异乃至冲突的层面上,从而让小说的艺术魅力受到限制。其实,“乡下人进城”的过程中,文化层面上的差异乃至冲突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的,也是颇有值得挖掘的东西。例如该小说曾写到维士康公司员工跳楼自杀一事,若摆脱简单好奇的看客心态,无疑能够发现其中非常丰富的文化冲突意味,那种流水线上简单枯燥的机械化劳动、半军事化的生活管理模式都具有典型的现代性,而这与年轻人的乡村成长背景无疑会构成严重的冲突,从而导致致命的后果。
当然,如果“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只停留于城乡文化的差异和冲突层面上,也依然是不够的。文学毕竟是人学,是要探讨人性的可能性和复杂性。无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首先都是人,凡是人性的可能性、复杂性、局限性在他们身上都会有所表现。因此,其实乡下人并不必然就是弱势者,城里人也不必然就是强势者,作家需要进一步超越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外在身份和城乡文化的油彩,直面人性自身的复杂性,并思考一些普遍而永恒的人生问题、人性问题。例如老舍的《骆驼祥子》就展示了祥子不断失败的过程,无疑是在思考人与命运之间的深层关系,更是在反思像大部分中国人这样没有信仰而只能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外物之上是否可行,因此《骆驼祥子》就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永恒意义。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从库勒草原到深南大道》在此方面也做出了初步的努力。小说中老彭曾问老周“○”到底是圆还是零,“这个○字,是无始无终。无内无外。无大无小。把它缩小,为一粒微尘;把它扩大,就是一个宇宙。这个○字,是生生化化之源,是无始无终的真空妙有。这个○字放大是真空,缩小是妙有……”人的各种努力、欲望和追求都最终要返本归根,一切是一,一是一切。表弟毕力扬离开库勒草原,到了深南大道,最终又回到库勒草原;而像老周、马莲这样的乡下人焉不知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那个“○”!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曾说:“人人都在生活。但生活有看得见的一面——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有看不见的一面——生活的隐喻层面中轻微的音色。叙事家大致有三种: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大众化地运用语言的,是流俗的叙事作家,他们绝不缺乏讲故事的才能;能够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运用个体化的语言把感受编织成故事叙述出来的,是叙述艺术家;不仅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语言把感觉的思想表达出来的人,是叙事思想家……”的确,就“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而言,大多数作家都停留在对生活表层浮动的嘈杂的展示上,少有能够在生活的隐喻层面进行叙事的叙述艺术家,至于那种思考人性要义的叙述思想家就是寥若晨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