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 喻
李子孝跪在老娘身旁,泪水像房檐的雨滴成了串儿。母亲病倒在炕上已经两个多月了,每到冬天,母亲的肺心病就加重。
年年如此,不同的只是老娘的病情一年不如一年。
老娘咳嗽着哆嗦成一团,看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娘紫青的嘴唇微微地哆嗦了一下,说,马……
子孝知道,老娘又想说吃马肉馅饺子。子孝就怕老娘再提这事儿。子孝心想吃什么都好办,为什么非要吃马肉馅饺子?除非生产队的马病死,家家户户才能分上几斤肉,才能吃顿饺子。生产队就那么十几匹马,都活蹦乱跳的,绝没有死的意思。上哪去弄马肉呢?
子孝曾背着老娘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用鸡胸脯给母亲包了十几个饺子,老娘吃了一个就吐了,她骂子孝不孝拿鸡肉糊弄她。
子孝很难过,连老娘这点要求都不能遂愿,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就在老娘紫青的嘴唇再一次微微地哆嗦的时候,子孝穿上鞋来到了生产队,来到了马厩。
十几匹马正在吃夜草,子孝从兜里掏出一支红辣椒撕开两半塞进一匹枣红色瘸马的鼻子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马提灯后闪出一张脸,一张枯瘦的酷似风干了的长脸,那分明是队长的脸,子孝惊恐地抽身离开了马厩。
子孝刚逃到家中不一会儿,队长就跟了进来。
子孝的两腿就哆嗦起来,扑通跪在队长的脚下,声泪俱下地说,队长,看样子我妈挺不过这个冬天了,她这一辈子没说过要啥吃,就要吃顿马肉馅饺子。
队长走到炕边,站在老太太跟前儿,端详了一会儿,啥也没说转身走了。
天将放亮,饲养员再次给马添草的时候,发现枣红马浑身抽搐、打着响鼻、流着鼻涕。便立马向队长汇报,队长提起马缰绳,端详了一会儿,满脸无奈地说,不行了,找张大筷头子杀了吧。
饲养员急忙走出马厩,去找张大筷头子。
队长从小窗户往外看了看,见饲养员走出了大门外,便急忙抽身提起马缰绳,用手指插进马鼻子里把辣椒抠了出来,丢进马粪里。马是好马,可不要因为两颗辣椒就没命。
此时,张大筷头子已拎着尖刀走进了马厩,没有含糊,把马杀了。
李子孝分得一大团新鲜的马肉,无从多想急奔家去,老娘终能吃上了马肉馅饺子。子孝回到家里,马肉的热气还没散尽,但老妈的尸首却硬了。
李子孝悲悲切切发送老娘,哭了又哭,死去活来。乡亲都来了,埋葬李老太太是分内的事,就和自家的老人一个样,出殡的队伍里不缺屯子里的人物。队长张罗在前,报庙、入殓、引路、出灵、下葬每个环节都十分讲究丝毫不差。老娘下葬在猪蹄河岔口水库边的朝阳坡上,因为猪蹄河水库是她奋斗过的地方,老娘曾带领一大群妇女参加过兴修水利工程。队长选在这儿,可谓用心良苦。李子孝感到老娘的大殡是屯子里最讲究的葬礼。
三天圆坟的时候,李子孝在坟头上看见了队长,一堆纸灰冒着徐徐青烟。李子孝到来后,感到惊讶,嘴巴打瓢结结巴巴地问,您咋来啦?
队长不惊不慌,说,人嘎巴多脆,说走就走,她是咱队最好的妇女队长,真叫人想得慌。你妈英勇一辈子,临走想吃顿马肉馅饺子,都没如了心意,唉。
李子孝这才看到,老娘的坟头上有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老娘死时,才五十五岁……
打这之后,李子孝逢节令祭拜老娘,一次不落,屯子里公认的大孝子。于一九七五年评为村劳动模范。那时的劳动模范不发奖金,只给个背心,上面印着红彤彤的大字:“奖”。落款:龙王庙人民公社。
那个背心,李子孝却从来都没有穿过。
黑瞎沟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被北面一片连绵的山峦包围着。每到夏季西南风吹来,多半人家的灶子往里戗风,不好烧。
每到这个时候,张麻子就是最忙的一个人。
张麻子身怀绝技,不管戗风、截柴还是燎烟,他是手到病除。
黑瞎沟每家每户排着号请张麻子。
但,有一家例外。那就是村西头的寡妇赵春兰家。
寡妇赵春兰并不是不想请张大麻子,只是灶子太好烧,不戗风,不截柴,更不燎烟,实在是没由头。
赵春兰眼瞅着张麻子出了西家进东家,就觉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年轻时,赵春兰和张麻子就非常要好。曾一起钻过包米地、高粱棵。
俩人的感情进入了难舍难分的时候,被赵春兰的母亲发现了,便托媒把赵春兰嫁给本屯的赵广才。其实,张麻子除了脸上有些细碎的坑点,还是很中看的。
张麻子眼巴巴地瞅着赵春兰被马车拉到赵广才家里拜堂成亲,据说,当天夜里赵春兰企图悬梁自尽,被赵广才解救下来。张麻子在院子里转了两个磨磨,跺了几脚,回到家里。那一夜,张麻子一眼未眨。
赵春兰死去归来,倒不太感激赵广才,但毕竟救她一命,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
马有转缰之病,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后,赵广才给生产队拉木头,出了车祸,猝然离世,在惋惜赵春兰的命运不济的同时,张麻子居然有几分庆幸。几次托媒,赵春兰总觉得自己已不是那黄花大姑娘了,答应他怕委屈他,不答应又怕委屈了自己,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张麻子铁了心,非她不娶。
张麻子每天都盼望赵春兰上门求他修回灶子,他每天都站在院子里瞅着赵春兰家烟囱,可每次都见那烟囱把烟煊耀般地喷射出来,飘向空中。
张麻子有些绝望了。
这天晚上,天空飘起了大雨。张麻子盼望着赵春兰家的烟囱能被大雨浇倒,那时自己不是就有了用场吗?
第二天,雨过天晴。张麻子刚从炕上爬起来,隔着窗子就见赵春兰推开大门走了进来。张麻子心中暗喜。
赵春兰进屋就说,大哥,昨晚大雨,灶子往里戗烟。
张麻子故作惊讶,是吗?我去看看。拎着瓦刀跟在后面来到她家。按着惯例行事,先挖开烟囱根儿,查看是否被烟灰堵塞,透透烟囱桥子(通烟道),除掉烟囱挂蜡般的油子,然后弄把干柴添进灶子点燃,咕嘟咕嘟往灶子外戗烟。张麻子手忙脚乱捅咕这捅咕那,也不见好使。一边的赵春兰看着他急得像猴子,就问,大哥,这是咋了?
张麻子还是头一回失手,他觉得很没面子。心想,这就怪了。无奈他拔下锅看看喉巴眼儿(进烟口),这一看就看出了点门道。喉巴眼儿被一块土坯挡着,外面抹着稀泥,用手一摸,泥土还软着。张麻子的心里就明白了。他抬头乜斜着赵春兰,赵春兰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就明白了八九。心里说,这娘儿们,跟我玩迷藏。当面又不好捅破,就说,抱点柴火吧。赵春兰答应一声,走出了房门。
张麻子急忙清除塞在喉巴眼儿的烂泥,然后把锅坐上,溜好了锅与灶台的缝隙。赵春兰抱着柴火回来。她问,咋样?
张麻子也不回答,抓起柴火填进灶子,烈火就在灶膛里熊熊燃烧起来。
赵春兰幽幽地说,大哥,你真有两下子。
张麻子洗了把手,说,岂止这两下子!哥,干啥都行。
赵春兰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张麻子说,不信你试试!
赵春兰热辣辣的眼睛就像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烈火,把张麻子彻底融化了。他一下子把她揽在怀里……
灶膛里的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