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乡村生活的细部失声

2011-11-20 14:33吴海中
小说林 2011年5期
关键词:乡亲们故乡小说

■吴海中

印象中的乡村是个鬼怪的世界,鬼魂的骨肉熬成了汤,到处都是这种味道,哗楞哗楞的骨头翻滚着,是任何一种力量也压服不住的绝响。

多年以来,我自信我是一个乡村生活的知情者,我甚至能把昭苏太河北岸的李桥村随意拆解或者组装。生活在那儿的乡亲们跟随着时代流转,他们的获得和失去,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他们在大变革里的傻里傻气,他们在一般日月里的持守,我都是那么熟悉。李桥的风俗里有比肌肉柔软的骨头,也有比骨头坚硬的肌肉,这个村庄,仿佛大地上一枚坚硬的楔子,看上去鬼怪,其实也很寻常。我不能断定李桥就是当下中国乡村的缩影,但它至少是一个截面,发生在这里的人际之间的联盟形式足够折射时代的一些内幕。内幕向来是权威和高学之人的领地,我能够做到的,是对现象的深度入迷。

我仅仅是个对现象有兴趣的人,无论是李桥还是皇皇浩大的生活之中隐藏着的哲理,于我来说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我写作《李桥往事》 是没有思想初衷的,写作这个中篇有一个机缘,因为我移民到了南方,命运把我发配到云贵高原上来,让我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对故乡的遥望。我深深地体会到,没有他乡的人就没有故乡,有了他乡的人,乡思就难以避免。从东北到西南这一条斜线上往返迁徙,我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变成了燕子,每年的大部分时间在贵阳无所事事,总有一两个月要飞回故乡去看望母亲,看望故旧,看望那里的田畴和林莽,溪河草迹。在故乡的时日短,在他乡的时日长,正是这个原因,遥望故乡是我难以逃避的情感。

无疑,《李桥往事》 是我对故乡的一次缠绵,我一下子就从遥望中看到了故乡的细部,一个文化人疯掉了,一个明白人垂老了,如此一来,李桥失去了重要的也是最原始有用的东西——精神、脊梁——李桥虽然照常有炊烟和红尘生活,但是,结构上空虚了,我发现它成了一个精神的残骸,粗糙的物质构造贬损了乡村生活的美好,这是物质对精神的彻底清洗。无须特别用心就可以看见,李桥除了村庄、土地、庄稼和稀稀拉拉的绿杨,这个物质轮廓之外,还有什么呢?虚妄过时的萨满神鼓?性欲诱因下的男女野合?对财富的天性执著?如果在这样的条件下植入民生观念的话,所有这些都是空泛的,没有意义的,正应了和尚嘴中的一句话,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个爱读书的乡村文化人遭遇了厄运,毁掉了,另外一个可以为乡村生活仗义执言的老人,已经被岁月和光阴淘洗成了废人,李桥已经穷途末路了,它丧失了作为一个村子的尊严和荣誉,李桥的乡亲在没有尊严和荣誉的村子里不知所始、不知所终。但是,奇怪得很,无论现象上多么溃败,李桥是融洽的、温暖的、暧昧的,当然也是混沌的。

幸好有个善良的女人依然坚持着善良,李桥需要这样的女人,天下也需要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存在是最最值得依恋的道德温情,这样的女人是乡村精神生活的高标。她照顾那个垂死的老人(尊严),暗恋那个喜欢读书讲古的教书先生(荣誉),她把自己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这种尴尬让我为之入迷,因为我从生活的能见度里分明地看到了,这尴尬不是她的尴尬,是乡村现实的失德、失范、寡趣,大而言之,是一个时代的无耻。

对于无耻,我们已经见惯不怪,特定时间和特定场合下,无耻有理的实证俯拾即是,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我只能坦率地承认,我没有在这个中篇里藏下这么多的认识,我在写作它的时候呢,尽量贴着生活的地皮儿像蝴蝶一样悠闲地飞,我寻找的是乡村生活仅存的温暖和人际之间残留的烟火味儿。开始的时候我差点儿绝望,我以为我这小小的渴求也是妄想,我以为我这种可怜的寻找结果必是可怜的。可我不得不承认乡村的博大,就算飓风袭击了一百次、千万次,乡村的缝隙里还是有温情的残留,至少我嗅到了我希望寻找的东西的气味儿,我甚至也看到了它们的影子,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这些不只来自于我所衷心喜欢的这个邻居婶子,那个和一条大河发生抵触的男人,那个一看到大河就要头痛反感的男人,他和大河之间的关系让我意识了一种象征。象征有时候就是象征,其中的意蕴难于梳理,至少不是拿小说写着玩的人可以觊觎的,小说所有的暗示性往往轻易就把写作者淘汰掉,一篇小说完成了,也就是写作者和这篇小说彻底决裂的时刻。决裂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是聪明的选择。

我差不多把这篇小说完全忘记了,也就是说,昨天我从北京回贵阳的火车上,《小说林》 来电话让我写这个创作谈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它。而在此前的五十多天光景里,我再次回到了李桥这个鬼魂游荡、色相斑斓的村庄。这个季节里,东北乡村沃野千里,到处都是植物,这个时候的李桥仿佛是满的,因为我赶上了雨季,村口的昭苏太河浑浊放浪,奔涌得很是起劲。这一次,我陪母亲在土屋里待了那么多日子,有工夫在村街上和乡亲们聊天,也到了河口,沿着河岸走了几里路,然后从玉米田里回到村街,回到母亲的土屋里思考见闻。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自得的农民,我的乡亲们富裕了,土地的收入加上进城务工的收入让他们摆脱了贫困。李桥人的精神从来没有如此矍铄过,他们盖了房子,娶了儿媳妇,外头没有债务,腰包里夹住几张票子,这是他们自大的全部理由,他们粗黑的手指间夹着劣质烟卷,穿着大号裤头、塑料拖鞋,蹲在村街上说城市里的故事,他们谈论城市女人,张扬他们在城市里花钱买来的艳遇,还有和工头斗法如何偷懒的鬼花招……

植物是没有欲念的,它们疯狂地生长着。我的乡亲们个个都是机灵的,但是,他们和我一样,是李桥飘扬起的尘埃,无所依傍,颜色没有植物光鲜,情形上个个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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