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花词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2期
关键词:陶子阿爸

一条河把同树村分为旧村和新村,河是北江的分流,从芦苞大闸蜿蜒而出,穿过花都,与白坭河交汇,有人叫容塞河,有人叫芦苞涌,大多数人叫九曲河,就姑且叫它九曲河吧!同树村上万亩的田地皆靠这条河流滋养灌溉,因了这河水的甘甜,生长出来的黑皮冬瓜个大皮黑、肉白味甜,全国闻名;河上常年漂着红掌白毛的鸭子,嘎嘎地扇动翅膀,与天上飞过的鹭鸟一色;这里的人还养鱼,四大家鱼,一河清水,塘边种桑,桑肥鱼美,养得一河两岸的村民日子富足安定,生活怡然自得,人也因此而生养得聪慧、水色。同树村人爱九曲河,生死都爱。夏日,村民褪去汗衣,一头扎入清澈透凉的河水里,与河鱼河虾赤裸相对,无间嬉戏,将一日的疲劳都洗入这湾清流;死后还离不开这河,要用河水净身后才肯上路。死者上路时,至亲披麻戴孝,在河前焚香跪拜,请出金水盆,撒下买水钱,然后行三跪九叩大礼,到河中取水,据说,河中央水最清澈最纯洁,也最接近水圣母的龙宫,唯有亲人最虔诚的求水,水圣母才肯赐圣母水,让死者洗得干干净净,在黄泉路上走得轻松灵动,忘却尘世烦忧。这或许也是同树村人对死去亲人最真诚的祝福吧!对同树村人来说,九曲河是生的依靠,死的祝福,也因了有这条河的存在,同树村人都有根的情结,他们习惯认祖归宗,无论走多远,根即是根,祖宗就是祖宗,家只能是家乡的家,即使是九尺身躯成白骨,死前也要叮咛亲友,再远再长的路也要归去,一坛白骨,非故乡黄土不埋!为此,许多与故土、与根有关的故事,围绕在九曲河两岸,可歌可泣地上演轮回。

旧村隐在九曲河南岸,由一汪月牙形的有护城河功能的荷塘包围起来,荷塘边围了白的栏栅,有粗的牛绳捆在栏栅上,黑的水牛潜在绿的荷叶下,露出弯的双角和黑白分明的大眼。荷塘边种着须根长垂的老榕,青砖灰檐的锅耳大屋隐在老榕墨绿的圆叶后面,不时,有倦飞的鸟扎入树阴匿了影踪。老榕树下,总有一群须眉花白的老者扇着大蒲扇乘凉下棋,不时爆出胜者的开怀大笑、输者的后悔埋怨。雨天过后,老榕树下湿润清新,粗大的树干长满肥大的木耳,孩子们顾不得树干湿滑,爬到树上摘,木耳拿回家用砂糖拌了吃,滑、爽、甜,照看孙子的老奶奶不放心,举着藤条在树下喊:“衰仔,快落来,小心跌倒啊!”恼得埋荷叶里的水牛,嗷地叫一声。

新村立在河北岸,毗邻九十九冈,依山近河。村前一条灰白宽阔的水泥大路横穿而过,大路一旁,整齐地列着一排排红墙黄瓦的小洋房,路的另一旁种着齐整青翠的水杉,像士兵,列队在河堤上。

新村后面是阿英婆的大屋,阿英婆的大屋门前镶着一块黑色麻石,上书四个金字——敬慈小筑。阿英婆是个地主婆,1996年去世了,现在给她打理敬慈小筑的是老指爷。老指爷喜欢到九曲河去网鱼,网了鱼回来,放在阿二商店前,村民们就会围上来挑鱼,老指爷从不跟人讨价还价,你看中那尾鱼就捉走,到底值多少?自己掂量着给钱,给多给少,老指爷也不在意,全凭你的良心了。卖剩的鱼,老指爷便挑回敬慈小筑,拿一把锋利的菜刀,一块结实的砧板出来,端坐在屋前面的芒果树下刮鱼。老指爷有两儿三女,前面四个都成家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小女儿叫宝姐,脑袋爱犯糊涂,爱满村跑,还喜欢将嫂嫂们用的卫生巾和内衣裤偷出来,撕碎,扔进村后的沟渠里,有一次是例外的,宝姐将春莲嫂的红色内衣,鲜艳地挂在她阿妈老指婆的坟顶,然后在坟边采野菊花,春莲嫂想去取回来又不敢,恨得站在自家阳台上,咬牙切齿地骂宝姐是个疯不死的。老指爷在春莲狠毒的叫骂声中,刮干净所有的鱼,然后到厨房里做饭,煮不完的鱼就用盐巴腌起来,做成咸鱼或晒了鱼干,因此,敬慈小筑常年都飘着咸腥的气味。

女人们喜欢聚在这咸腥的气味里聊些家常,说些带荤的话题。这带荤的话题往往是惹人大笑的,女人们的笑声又格外尖锐,惹得坐在饭厅里啃鱼骨的宝姐狠狠地翻白眼,然后将一拉啃得满是牙印的鱼脊骨掷向笑声最响的有根婶。有根婶的三女儿小惠刚出嫁,嫁给了一个开海鲜酒楼的老板,女儿一下子从村姑跃升为酒楼老板娘,有根婶自觉身价也提高了,看见人多的地方,就把肥胖的身体往人堆里扎,张嘴就说她家的小惠,那命好得呀!老公将她当珠宝呀!女婿待她这个丈母娘多看重啊!啧啧,这世上的女子啊!不怕生得好不好的,也不怕书读得好不好,最紧要就是命生得好啊!嫁个老公好,比什么都要强。

客家婶捡起宝姐扔过来的鱼骨,眼角余光拐了一圈,瞟在吃鱼的一对父女身上,老指爷脸阴沉沉的,宝姐之所以疯,据说与嫁不出去有关。客家婶抬眼瞥见八叔家大门开了,八婶走了出来,就说:“小惠嫁得那么好,恐怕也没八婶的命享福吧?”说到八婶,女人们不由就联想到八叔,嘴角都不自主地裂开了。八叔住在敬慈小筑右前方的红砖房里,是名老工人,在水泥厂上班,养了两个儿子,大儿陶子在健力宝厂上班,已经娶妻养女,小日子过得滋润;小儿玻子几年前考上了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留学去了。有根婶背对着门口,没看见八婶,夸张地笑:“八婶的确享福,内裤都有老公抢着洗!”女人们哄地笑开了。刚吃完饭,打着饱嗝走过来的八婶不明就理,黑脸上一双白眼瞪老大,问:“讲些什么好笑的呢?”女人们笑得更欢狂了,有根婶拭着眼角鱼尾纹里夹着的泪花说:“羡慕你命好啊!八婶!八叔又在家里洗碗了吧?”八婶知道眼前这些女人都不怀好意,便扇着蒲扇,问句:“老指爷,食饭啊?”扭身到后面的桂尧家了。

有根婶将笑出来的一挂鼻涕摁在鞋跟上,盯着八婶瘦长的背影,恨恨地说:“终日黑口黑脸的,也配好命咩?”客家婶答:“可人家却有个随传随到的八叔啊!我们可都有这样的命咩?”有根婶便敛了声,恨得牙痒痒的。

突然,当啷一声,物件与地面碰击,四分五裂的巨响,划破了暂短的宁静,巨响是从八婶来的方向传过来的。大家说,八叔婆肯定又惹祸了,拔腿跑过去,八叔家门前挂着的两个竹编鸡笼,被人们挤掉了,在地上滚了几滚,躺在门前的桂花树脚,无辜地盯着蜂拥而至的女人们。

八叔满头花白的卷发探了出来,一脸的惊慌失措,问秀红呢?人们问,打破了什么?八叔按了按胸口,说:“心口突然有点闷,气喘不过来了,失手打烂了个碟子。”

人们探眼,看见八叔婆正佝偻着身躯,挥动扫帚扫着满地的白碎片。

八婶从背后扒开人群,抢了进来,尖着声音叫:“洗个碗就有脾气啦?唔想洗就讲,无拿碗来出气,要钱的!”

八叔敛了眉退至客厅里面,那只养了两年的黑毛的白猫喵呜一声从灶台里蹿了出来,身上仍披着厚厚的灶灰,玻璃般透明的眼睛盯了八婶一眼,举了举爪子,又喵呜一声,从八婶的脸门闪过,扭入楼梯口。八婶恨恨地将家门关上,八叔强忍着胸口急促地要往上蹿的气流,快步上前按着八叔婆手中的扫帚,叱喝:“扫什么扫?拣起来,粘了还能用!”八叔婆手一抖,扫帚就定住了,八婶瞥一眼地上的碎片,大咧咧地往长椅上一躺,打个哈欠说:“碎这样了,粘的胶水比碟还贵!”八叔忙弓着腰,凑上前,接过八婶手中的蒲扇,扇着,说:“就是了,520胶水都涨价了!”八婶瞪一眼八叔,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八叔婆把破碎的瓷片装进塑料袋里,提着走过来,经过客厅门口时,停了停,咳嗽两声,清一下嗓子,弱弱地说:“阿八,你要去医院看看了。”八叔弯着的腰猛地一挺,啾啾地吸着气说:“去医院?唔使(不用的意思)上班咩?你又无留大把家产给我,我唔使做就有得食啊?”八叔婆的背更弯了,默默无声地提着塑料袋走出去。八叔盯着八叔婆推门走了出去,憋满胸口的气舒了舒,觉得好受了一些,俯身想再讨好讨好八婶,但躺在长椅上的八婶已经微微地响起鼾声了。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八叔猛地跳了一下,猎豹般扑上前去接,电话是儿媳田英打回来的,田英是个四川姑娘,操一口川式普通话,精明能干,张口就说:“爸,你那气喘的老毛病,说不准就是尘肺病呢!我和陶子的意思是,你赶紧到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是的,你这就是职业病了,趁水泥厂还没倒闭,还来得及追些补偿的。”

八叔特别害怕这个儿媳妇叽里呱啦地说话,那连串着的语气,似开机关枪一样,将八叔扫射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那有媳妇这样跟公公说话的?八叔一恼火,就不理电话里说个不停的田英,啪啦一声挂了电话。睡梦中的八婶嚅动嘴巴,喃喃几句,八叔忙踮了脚趾,轻轻地走出厅去。

八叔有两个特点,颇为受同树村人津津乐道。一是怕老婆。八叔一米八的高个子,长相周正,又在水泥厂里有份正式的工作,人们在八叔身上怎样挑,也挑不出他有何理由怕八婶,可他就是怕了,怕得也神奇,八婶一声咳嗽,他就敛手垂肩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递上咳药水和化痰药,八婶眉毛一扯,他就将工资乖乖地全盘上缴。村里的男人,哪个不藏几个私房钱,偷着去旧村焦和茶楼喝杯小酒,侃几句大山的?八叔也喜欢凑上焦和茶楼,可他从舍不得喝酒,只耸着鼻子,狗一样伸缩着舌头,和大家侃大山。有根他们几个见不惯八叔总是耸着鼻子吸酒味的馋样子,非要拉他一起喝,八叔摆着手,身体向后昂着,脚却将楼板钉得牢牢的,几个男人上前合力扒下他的裤子,翻了个透顶,裤袋里除了几张卷烟用的纸,当真空无一物了。有人便笑话他,工资上缴了,奖金总不用缴了吧?八叔提着裤子,颤抖声音说:“不缴哪行?回去定要脱层皮的!”于是人们便大笑,便请八叔坐一起喝酒,也不追究他拿不出钱来了。八叔另一个特点就是口吃,只要焦急了,说话就会结巴,将“你们”说成“你、你、你们!”将“我们”说成“我、我、我们!”有人留意到,八叔焦急时不但说话结巴,血液还都往脑门上冲,冲得一张黑膛的脸成紫红,血丝布满眼球。

看见八叔满脸紫红,结巴着来回说“你、你、你们”时,人们就不由得想起八叔初当老爷的那天。在同树村,婚娶的饭宴是有递“新抱茶”这一环节的,“新抱”即新娘子的意思。新抱第一个要递茶的人便是老爷了,在同树村,老爷叫家公。所谓入乡随俗,四川姑娘田英嫁给广东小伙陶子,就得随本地的风俗,递“新抱茶”了,礼婆有根婶将穿着刮挺的浅灰色西装的八叔按在太师椅上,说:“饮佐新抱茶,吉祥如意身体好,儿孙满堂家园旺。”穿着大红旗袍,梳着油亮发髻的田英,接过有根婶递上来的茶杯,款款地跪了下去,纤纤十指擎着茶杯,递到八叔面前,娇滴滴地说:“老爷,您请喝茶!”八叔哪见过这架势?急得扑地一下,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碰倒了田英手中的茶杯,一杯深褐滚烫的热茶,全倒在田英鲜艳夺目的旗袍上了,杯子跌在地上,炸成白花。一旁的陶子和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田英擦拭裙子、抹茶水,八叔惊慌地摆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群乱哄哄的人群当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们”八婶责备八叔,说他没点儿当家公的庄重。还是田英识大体,款款地站起来,再倒一杯红茶送到八叔面前,软绵绵地说:“我老爷他是太开心了!你们广东不是有句谚语吗?叫缸瓦开花,富贵荣华!吉利呢!”大家都竖大拇指说陶子娶的这个四川女子不简单,是个上得了场面的。有细心的人发现,自这次“新抱茶”事故发生后,八叔的结巴病开始严重了,一见陶子夫妻就结巴着说“你、你、你们!”。

八婶进城看孙女珊珊,才进城两日,就迫不及待地回村了。她的前脚才进村口,八叔后脚就从水泥厂赶了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八婶就冲出来,拉着他,要送他到省医院去做检查。这回八叔可不肯顺从了,双手死死地把着门,说:“有根老婆讲省医院好贵的,是个食人唔吐骨的地方,去唔得!”八婶一瞪眼,叱道:“食人唔吐毛你也得给我去!”八叔哪料到老婆到城里才两天就大方起来了?惊讶地望着八婶,八婶扳开他的手指往外拖,说:“陶子跟我说了,你得的很可能是尘肺病,职业病来的。国家有规定,工人得了职业病,是要得到赔偿的,反正是水泥厂出的钱,你管它贵不贵?”八叔听了,觉得八婶说的句句都在理,自己那喘病有一段时间了,八叔婆给弄的平喘方子吃了一副又一副都不见好,现在既然有人付钱,就该看得彻底些!于是八叔夫妻当日就乘车到了省医院。

八叔躺在白色的床上,炽白的灯光在他脸门上方亮着,两个穿白褂子,戴白帽、白口罩、白手套的医生,凝重地出现在八叔的视线里,八叔紧张得双腿也弓起来了,医生目光一凛,冷冷地说:“别动!”八叔又没来由地缩了缩双腿,另一个医生眉心拧紧,走前一步,伸手按着八叔弓起的膝盖,用力往下一压,八叔就笔挺笔挺的了。可八叔浑身的肌肉仍是颤抖的,他似乎听到了肌肉和肌肉间的碰撞之声,嘶嘶拉拉的,让人听了寒森森的。

八叔不懂,什么叫尘肺病,什么叫职业病。他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多都不知道这病具体是个什么形态的东西。但八叔却知道,厂里的张三、李四、王五,全都是这样喘着喘着就没了呼吸的。在水泥厂,和自己差不多时间参加工作的麻六赵七,也都说最近呼吸很紧,怕是和张三他们得的病差不离多少。八叔曾听陶子说,张三他们得的是尘肺病,是长年吸入水泥粉末而引起的。水泥粉末的利害八叔是清楚的,那可是遇到了水就会凝固,凝固得厚的,锤子也捶不碎。八叔想象着自己的肺每天都张开着,像打雾的蟾一样,大口大口地吸食着灰蒙蒙的水泥粉末,那粉末儿吸附在各个肺区里,慢慢地聚拢、凝固、加厚,然后固结为一块厚硬的肺砖。想到这里,八叔觉得连接着肺的气管灼热刺痛急促起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阴冷感,瞬间走遍了八叔的全身,仿佛血液都凝固了。是人都怕死的。八叔以为,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了,他抖着声音问:“医生,水泥灌着个肺,能敲得碎么?”白褂子的医生晃动着胸透摄影器械,神情凝重,不理会八叔的问话。八叔觉得胸口的灯光是那样灼热,这胸透,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刑罚。

当医生从他身上移开所有的仪器,让他坐起来走下床时,八叔觉得两腿又麻又酸,脚尖点地时,一股刺痛电击一样迅速走遍了全身,他几乎站不稳了,摇摇摆摆地走出胸透室。八婶扑上来问:“怎么样?医生怎样说的?”八叔指指房门后面,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屁股蹲在旁边的椅子上,急促地喘着气。八婶问不出答案,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不时停下来,往胸透室里张望一下,又恨铁不成钢地骂八叔怎么不偷偷看看电脑里面都是怎样显示的。

终于等到结果出来了,八叔夫妻拿着图片去找医生。坐在呼吸道专科室里的专家,也一样穿着白褂子戴着白口罩白手袜,耳朵上戴着听筒,手里拿着笔。专家拿着图片,举起来,眯了眼睛看,八叔盯着横在专家鼻梁上的眼镜框,眼镜框后的一双皱纹摺叠的小眼睛,黑黑的,像只瘦弱的蝌蚪,八叔又从蝌蚪的肚尖上的一点亮光里,看到了那张画满了叶状物件的图片,然后在图片的中间,八叔竟然看到了自己,里面的八叔半张着嘴,头发蓬乱的,似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鬼怪。八叔还在蝌蚪的肚尖尖上寻到了八婶,此时的八婶,也紧张得全身曲弓,像只巨大的虾,但那点点的虾眼,却是晶亮的,似是掩不住的兴奋。

“医生,怎样?是尘肺病么?”八婶忍不住问。八叔觉得胸腔里的胃团缩起来,卷成拳状,一股气流从肺部冲了出来,忍不住叽啾叽啾地抽搐起来。专家被八叔的叽啾声打断了,慢慢抬起眼镜框内的蝌蚪眼,翻了翻,黑蝌蚪竟然翻出白肚皮了。八叔忙压着急促的气流,断断续续地问:“医、医生,怎、怎样啊?”

专家的身体向后一昂,问八婶:“你是家属?”

八婶点头。专家说:“病人已是三期尘肺了,去办住院手续吧!”

八婶紧张地说:“医生,你得给我开张证明,证明他是工伤的职业病的!”

专家点点头,拿起笔在医疗本子上记录,问:“蔡八?”

八叔一个激灵,立正,说:“到!”

专家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蝌蚪眼又翻了翻,问:“本名?”

八叔听不清楚,呆站着,专家又抬起头问:“这是你的本名?”

八叔急了,涨紫了脸问:“乜、乜嘢(什么的意思)‘奔命’?”

专家干脆停了笔,坐直了腰,两只藏在镜框后面的蝌蚪,也直直的。八叔冷汗也冒了出来,揩着汗,又怯怯地问:“奔、奔命?”他觉得后脊背寒森森的,难道医生说自己没几日命了?双腿就好似水泡过的面条一样,绵绵软软的了,他艰难地扶着椅子,撑着又冷又软的身体,伸手抓着专家哀求医生一定要救他。

专家脸上的白口罩动了动,两条蝌蚪也游了游,说:“我们都会尽力救治每一个病人的,请你告诉我,你的本名!”

八叔求助地回头望八婶,八婶气得脸也黑了,说:“医生问你,你个真名!”

八叔浑身一抖,立正,胸部挺挺的,但蝌蚪眼一翻,他又莫名地紧张起来,舌头打结,说不出完整话。他盯着专家握着的笔移动着的笔尖,结结巴巴地说:“蔡、蔡八!”然后又努力地咬出两个字:

“本、本名!”

“多大了?”

“五、五十二!”

“地址?”

“同树新村,一巷二号!”

“普通话!”

“???……”

“用普通话说!”

“你、你、你们……”

……

专家搁下笔,转向八婶问:“你们还看不看病?”

八婶忙答:“看的,看的。”

专家将一份住院申请表推到八婶面前,说:“自己填吧!”

八叔被安排在一间白墙白门白窗框白窗帘的房间里,房间里放着两张白色的病床,床上铺了白色的被褥,穿着白褂子的护士呶呶嘴巴,扔过一套蓝色条纹的病号服,示意八叔穿上。八叔拿着病号衣,伸手就解身上的衣服,护士在口罩后面咳嗽一声,吓得八叔缩回手指,圈卷着右手手指,忐忑不安地望着护士。护士细长的眼睛翻了翻,指了一下卫生间,八叔才发现,原来病房里面还有卫生间。他哦哦哦地应着,抱着病号服走入卫生间,准备解衣,又觉得身后那护士细长的眼睛还在盯着自己,他拘谨地回身,拘谨地望过去,护士哼:“关上门!”不知怎的,八叔觉得这护士和媳妇田英很相似,细长的眼睛,干练的、极具爆破性的语调,八叔仿佛看到了穿着大红礼服的田英,捧着一杯褐红的热茶,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我老爷他是太开心了……”八叔没来由地一激灵,飞快地关上卫生间门,卫生间内顿时一片混沌的灰暗,八叔定睛很久才适应过来,但视线还是像在一层雾霭里游弋,飘飘浮浮的。八叔就着这漂浮的光线,摸索着换上病号衣,这过程中,因为立不稳,他还碰倒了搁在洗手盆下的一个塑料脸盆,那塑料脸盆倒在地上的声音,使他肌肉收缩,像烫虾一样,扎了一扎。

八叔躲在卫生间的黑暗里,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有人大声嘶叫:“我唔住这间!换病房,同我换病房!”八叔拉开卫生间门,伸半个头出来看,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舞手动脚地呼叫着,从八叔住的病房前跑过,突然又转了回来,眼直直地望着八叔,八叔倒吸了口冷气,大医院的疯子就是多!砰的一声,关上门,老人却在外面大声叫:“我住这间了!”八叔趴下来,从门缝里偷看出去,只见那老头砰砰地跑了出去,转瞬就抱着个枕头跑回来,一屁股倒在其中的一张病床上,气鼓鼓样子。那怎么行呢?八叔担心老人借疯扮傻来打他财物的主意,忙拉开门走出来。老人看见八叔出来了,两眼一亮,一个扎子坐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是本地人啦!”八叔闷不哼声,三扒两下,将所有行李都塞进床头柜,锁上,才站起来,一个穿着李宁牌悠闲服的男子急急地走进来说:“阿爸,你怎能在这边呢?重护房住得好好的!”老人呸了一口说:“一日到黑对住的全都是用白布裹住的脸,还没好话听,叽里呱啦的,烦都烦死人了,越住越病。”

八叔的心跳了跳,眼前这老人,知音啊!男子难为情地望着八叔,八叔脱了鞋,缩脚到床上,抱膝坐着,男子在八叔这边得不到支持,就出去找护士了,老人一脸胜利的兴奋,向八叔调皮地眨眨眼,说:“同个识听我讲话的人住一齐,唔闷!”

八叔不屑地白了一眼老人,伸脑袋望窗外。填住院表时,八叔曾埋怨陶子不跟一起来,被八婶瞪了白眼,八婶说陶子不用上班啊?一日工资百多元的。八叔吓得缩了舌头不说话,但八婶还是扭身到外面去打电话给陶子了。老人见八叔望窗外,他也趴在窗口边往外看,对八叔说:“望仔女来啊?”

八叔阴沉着脸说:“无你的命好!个仔跟得紧紧的。”

老人呵呵地笑:“这才烦人呢!”

八叔翻翻眼睛,真是坐着的不知站着的腰痛。走廊里一阵脚步声传来,八叔兴奋得忙穿鞋落地,只见八婶拿着一串长长的单据,挥抖的啦啦响的,抱怨着医疗费有多贵,和她一起走进来的陶子,打断她说,忍着点,阿妈,小财不出,大财不入。八叔兴奋地叫了声陶子,马上又合上嘴巴,原来陶子的身后还跟着三个衣冠楚楚的人物,八叔认得中间的一个,看见熟人,八叔顿时觉得亲切放松,他大踏步向前跨,喜形于色地叫:“余厂长啊!你来啦?见到你真是好啊!我都差不多被医生护士折磨死啦!”

余厂长没迎上前,反向后昂了昂身体,肥厚的左手合并成肉蹄子,挡在鼻子前面,八叔停了一下,眉毛低了低,又抬起来,继续热情地张开手臂迎上前:“还是老同事老厂长好啊!关心我们这些老员工。”

余厂长见八叔如流星般快速走近,忙敏捷地拉起挂在下巴下面的一块白色的布块,八叔愣了愣,余厂长的鼻子上,立马糊上了一块白色的垫,其余两个同来的,也赶紧拉上了口罩。八叔不向前走了,垂下头,慢慢移回自己的病床,倒头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了头,那股刺热的气流,又从肺的最底部,急促地胀了起来,胀得他的身体也曲弓了。

陶子的声音在被子外面响了:“余厂长,你见了的,我阿爸都喘这样了!”

“是、是的!医生说,是几期尘肺病?”

“专家的诊断意见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我阿爸可是给你们水泥厂卖了几十年命的!”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八叔听见余厂长息事宁人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细细的杂碎的商讨的声音,老人的咳嗽声,高高低低地夹在其中。八叔想,他们肯定是议论,最好一分钱不用就打发我了。八叔弓着身体在被窝里面,捏紧了拳头,刚才老余那慌不迭地戴上口罩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寒心了,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他们的,这工伤赔偿,起码要二十万。

“阿八,阿八!”

被窝外面余厂长柔软地呼唤:“阿八,你出来,和我们谈谈,好么?”

八叔只肯从被窝里伸半个脑袋出来,剩下的整个身体仍裹在被子里,余厂长问:“大热的天,缩在被窝里,不热咩?”

八叔翻起眼说:“心里边寒!”

余厂长不自然地搓搓手说:“这、这,不是呼吸道的病么?还是谨慎些好!”

八叔赌气地要将脑袋缩回去,余厂长说:“我们得谈谈赔偿的事情。”八叔虽然觉得余厂长诚意不够,但赔偿问题是大问题,他伸直腰,盘膝坐起来,被子堆到床的另一边,余厂长招呼另外两个一同过来的人走上前来,他微微弯下身子,说:“阿八,这两个是叶律师和他的助理小毛,他们是专门来跟你谈赔偿条件的。”

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向八叔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八叔吊眼睛望他们,两张脸都蒙着的,谁分得清谁是律师谁是助理啊?那高一点的,往八叔前面摊开一份打印得密密麻麻的合同说:“根据《职业病范围和职业病患者处理办法的规定》,你的尘肺病属水泥尘肺病……”

有种声音,像蜂鸣一样,在八叔的脑海里嗡嗡地响着,他似乎又看见了田英张合着艳红的嘴唇,不停地说:“我老爷他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八叔觉得灌在耳朵里的田英的声音,越说越尖,越说越利,似刀一样,刮得他耳膜弹鼓一样跳着,眼前白的墙白的门白的窗白的人全都翻转起来,在虚无的空气里旋转,喧闹,混混沌沌的,上冲着的刺热的气流胀破了八叔气管上的喉结,一下子冲到咽喉的最前端,尖锐地呼叫起来,啾啾啾的,八叔痛苦地捂住双耳。八婶和陶子吓坏了,忙按着八叔大声地叫:“医生,医生!”

余厂长急忙按了护士灯,关切地问:“阿八,你无事吧?你无激动,有么话,慢慢讲,你的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

八叔艰难地举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喘着说:“你、你、你们……”

余厂长直着腰等八叔说下一句,但八叔“你、你们”了半天,都没喘出另一句完整的话来,护士抱着吸氧急急地跑进来,拦在余厂长和八叔的中间,敏捷地将一个氧气罩盖在八叔的脸上,八叔伸着双手,挣扎着,呼呼地要说话,护士制止了几次,见他还动,干脆给他打了一支镇定针。

余厂长不解地来回走动,问:“阿八他想讲么?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说喘就喘起来了?”

陶子说:“我阿爸这毛病,早有了,不过大家,连同他自己,都没在意这是大病。”

余厂长连忙说:“是的,我们这一代人,都无晓得珍惜自己身体,你阿爸,他到底有些么要求?”

旁边的老人突然插话:“语言唔通,有么好讲的?”

八婶生气地瞪了老人一眼,老人的儿子刚好办完转房手续进来,抱歉地对大家点了点头。

余厂长见今日是谈不下去的了,唯有带着两个律师回去。

镇静的药效逐渐退去,八叔慢慢睁开眼睛,脑海却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医生为什么总问他,“蔡八”是不是他的本名?

蔡八,多简单的名字啊!在村里,谁个不清楚蔡八这个名字的?八叔婆在生八叔之前,一口气生了七胎,胎胎是金花。拥有七朵金花的八叔婆不服气,又鼓着肚子坐在大榕树下,逢人就说,这一胎肯定是仔的,养下来了,就是第八个,名字他阿爸都想好了,就叫蔡八,蔡八蔡八,蔡发蔡发的,多吉利啊!村里人都点头,认为蔡八这名字吉利。八叔想不明白,这个吉利易懂的名字,到了大医院,就唤不清楚了。村医伟贤就晓得,每次八叔有点头痛感冒的,走进伟贤的医馆,他即使在给病人打针,也会昂起头来,笑着说:“蔡八,感冒了吧?先等等,我睇完有根就过来。”啧,多明了多体贴啊!

八叔四下张望,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老人也不见了,恐怕被推去做检查了。太好了!八叔顿时觉得肺不僵硬了,心脏也平静了,此地真是不宜久留。他跳起来,拔掉针头,赤脚跳下床,跑出病房,走廊里也很安静,只有一两个病人家属,拿着水壶默默地向开水间走去。八叔心里一阵狂喜,啪啦啪啦地向标示着电梯的方向跑去,几个提着水壶的家属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搞不懂这个穿着病号服的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八叔奔到电梯口,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气喘,他兴奋地站在电梯门口,看着红色的显示灯,显示着楼层,一楼、二楼、三楼……愈来愈近了,八叔似乎已经听到了电梯滑动的咔咔声了,八叔印着地板的十个土虫般的脚趾头,不由随着电梯的滑动,咔咔地拍打着地板。电梯门终于徐徐打开了,八叔十只脚趾一停,也不等里面的人出来,一头就冲了进去,回首就按了个“1”字。

“蔡八!你想去哪里啊你?”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喝,八叔一激灵,全身骨头都软了下来,可怜兮兮地靠在电梯的最里面。“你给我出来。造反了是不?”呼喝声尖利地继续着,一只干瘦的黑手鹰爪般抓了过来,将八叔提着,强拉着出了电梯,八叔哀求地攀着那只黑手,说:“秀红,我唔睇(不看的意思)了,讲唔清又听唔明的!”

“你神经啊你!”八婶扯着八叔的耳朵往回拖:“几十万的赔款,就靠这些外省医生的诊断书了。你话唔睇就唔睇啊?给我返去,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高瘦的八婶拖着同样高瘦的八叔往回走,八叔痛得嘴巴也歪了,不少病号家属走出来围观,八婶觉得丢了面子,干脆抓过放在走廊角落的一支扫帚,倒过来,鞭打着八叔的脚踝,八叔跳着脚,裂着牙齿叫秀红,八婶恨恨地骂:“你个不争气的,已经惹了个恶病了,还不叫人省心,一日到黑这啊那的!人家医生讲什么你就听什么就是了,作么事啊你?给我回去老老实实地躺着,躺到陶子将赔偿款拿回来了,你才可以同我出院!”八叔见八婶这样的架势,不敢再反抗,乖乖地举起双手爬回床上去了。

护士推着小车走进来,见到八婶,马上埋怨说:“1号病床,你这样跑来跑去,会影响其他人的!”

八婶忙赔笑着说:“姑娘,我们农村出来,听不明白你们说话,他又是个木头脑袋,转不过弯来的,一急,疯病就来了。”

护士将小车停在病床前,递一小包红红绿绿的药丸和一杯温和的开水,示意八叔吞下去,竟然用白话说:“唔会讲唔会听,就唔晓得学么?”

八叔两眼一亮,没想到这姑娘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白话,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样,伸手去抓护士,护士的手一缩,八叔手中的水杯哗啦一声,掉地上,泼了一地水,八婶叽叽咕咕地埋怨,好在是一次性水杯,要是玻璃的又要赔钱了。到卫生间去拿拖把。护士再拿个水杯出来,倒上温开水,递给八叔说:“我亦是到了这医院上班后,才学讲普通话的,没法子,现在外来人口这么多,始终要食饭的,不融入这个社会,你就会被这个社会淘汰。”

八叔觉得护士说话宛如黄鹂,清脆动人,句句在理,多亲切啊!他眼光星星闪亮地望着护士,尽管护士的嘴巴被挡在白色口罩后面,但八叔想,那嘴巴那嘴唇,肯定是细薄鲜艳,似樱桃般小巧,似玛瑙般丰润的。护士让八叔吞下药丸,轻声说:“身体么?是自己的,总得医,要爱护的。动下嘴皮配合一下医生有么所谓呢?健康最重要嘛!来,张开嘴,跟我讲……”八叔似着了魔一样,张开嘴,护士说将舌头往上卷,对,慢慢地,往上卷,然后发音:“ɑ、o、e……”八叔学着护士的样子,卷了舌头,慢慢地,往上卷,然后发音:“ɑ、o、e……”但他舌头都绕麻了,都卷不出个似模似样的发音,急了,抓狂地叫:“唔学啦!”护士还想耐心地教育一番的,但见八叔又脸红气喘的,怕惹他病发,就放弃了,说,你先平静平静。然后推着车子出去了。八婶上前,好的歹的说了一番,才将八叔安抚下来,八叔瞪着血红的眼睛说:“秀红,住唔落去了。我们返去吧!”八婶恼火了,甩开手,干脆走到病房外面,不理八叔了。

第二日清早,八叔才起床,和他同房的老人就气鼓鼓地冲了进来,一头倒在床上,八叔刚伸下床的脚又缩了回去,老人的儿子脸膛红红地跟着进来,激动地说:“阿爸,你听我解释!”老人怒道:“无乜好解释的,你已经将亲戚乡里全辞走了,我已经无脸面对村里面的叔伯兄弟了,你还请鬼佬?不行!”男子急道:“搞生产与面子怎能扯一起讲呢?”老人缓和了口气说:“阿仔!村里的叔伯虽然是有些老臣子习惯,是不好,但起码我们是同根同宗的,说话做事,都是共通的,那鬼佬能和我们一条心?”男子生气地说:“搞生产不讲究这些的。这厂,到底我还管不管?”

老人顿时灭了火气,向八叔瞟了一眼,八叔忙将眼光绕开,咳嗽两声,下床迈着八字步往病房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偷眼回头看看,没想一头扎进一具味道浓郁的身体上。来人连连说着“sorry! ”八叔倒退一步,抬起头,一张金发蓝眼勾鼻的脸孔出现在他的上方,“鬼佬”两个字眼顿时跳到八叔的脑海里,这外国人越过八叔,大步走进病房,和男子大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又张开双臂走向老人,老人吓得摆着手说:“行了行了。”男子叽里呱啦地跟外国人说了两句,外国人才控制住热情,礼貌地伸手出来和老人握了握,说:“nice to meet you!”看样子,这个老头还挺有钱的,开厂的,儿子和外国人是朋友。八叔心里释然,但又忍不住好奇,站在病房外斜着眼睛偷看进去,男子跟外国人谈了一会儿就走了,经过八叔时,八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外国人停下来,对八叔友好地笑了笑,问:“Are you ok ?”八叔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唯有频频地点头,老人看着八叔滑稽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八叔和老人之间的隔阂,立刻就消除了。八叔问老人,因什么住院的?老人答,还不是吸烟吸多了啊!肺都给熏黑了。老人又问,你呢?你是因么事入来的呢?八叔就摇头叹,为水泥厂卖了几十年的命,肺都被水泥粉末封得实实的,工友张三李四王五,个个都被水泥粉末封了肺,两脚一撑,就上西天了,我们这个年代的工人,命都是卖给单位了的,病就病了,死就死了,有几个晓得去要赔偿的啊?听得老人跟着连连叹息。

余厂长又带着两名律师来看望八叔了,八叔与老人正聊得兴奋,看见三人走进来,谈话的兴致立刻就消了下去,八叔翻手在脑壳后,不看余厂长。余厂长笑着说:“阿八,八婶给电话我,说你病情稳定了很多了,我们谈谈赔偿的事情,好么?”

毕竟赔偿是个大问题,八叔又见八婶和陶子两人跟了进来,神情都是焦急的,就点了点头,余厂长很高兴,颠着屁股走过来,将几份赔偿协议,厚厚地放在八叔前面,说:“你看看,无问题就在上面签名就得了。”

八叔歪着眼睛,读了几行,就读不下去了,招呼陶子说:“你来吧!”

陶子上前想接协议,律师拦在两人中间说:“协议必须本人签名的!”

八叔不高兴地白了一眼律师,余厂长忙说:“要不,让小毛律师给你详细解释一下合同?”

小毛律师捧着协议书,字圆腔正地将赔偿的条款一条条地往下念,八叔听了半天,听不懂一半内容,急了,气又喘起来,抓起脑袋下压着的枕头,恶狠狠地向小毛律师砸过去,散发着汗酸和口臭气味的枕头砸在小毛律师戴着口罩的脸上,砸跌了赔偿书,砸得一病房的人似泼了的热粥,沸腾热闹。余厂长气得跳起来,指着八叔的鼻子,骂他不知好歹,拖来拖去,无非是心大了,一条死蛇还想吞下一头大象。老人忙帮八叔解围说:“他听不明白啊!”。

这时,天光突然被飘过来浓黑的密云遮住了,病房里面显得一片昏暗,那个被砸了脸的小毛律师的眼睛在昏暗里闪烁着,闪烁的光芒停在八叔的身上好一会儿,八叔侧了身子,缩着双腿,不停地抽喘、咳嗽。小毛律师拣起地上的赔偿协议,用纯正的普通话说:“我有权利保留对你的起诉。”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吓得八婶拉着他的衣角,卷着舌头求饶:“律师,他是个病坏了的废人,你大人有大量,无跟他计较啊!”余厂长跟出来说:“八嫂,阿八这样闹来闹去,赔款的事情何年何月才得个了结啊?”八婶说:“他病得失心风了,要不,我儿子替他来签?”

八叔的气真的喘搐起来了,啾啾的,似鼓足了风的风机,八婶没理会风机的啾啾,跟着余厂长走出病房,陶子也紧着脚走了出去,躺另一张床上的老人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八叔听见八婶在病房外跟余厂长他们说话,知道陶子要代自己签合同了,急得两腿卷缩,竭力地喊:“秀红,你、你、你们!”

八婶捧着一份委托代理协议书和一个红泥印,兴高采烈地跑回病房,八叔攀着床要起来,一只手拼命地摆着。八婶将委托书递到八叔前面,八叔拍开委托书说:“我们听不懂,会上当的。”八婶一瞪眼睛,说:“你再这样矫情下去,人家厂长就再也没耐性管你了,到时候看你找谁要钱去?”说着,拉起八叔的左手,按着他的食指,在红泥上沾了沾,然后又将沾了红泥的食指按在委托书上,八叔抵不过老婆,绝望地发出一串古怪的咕噜声,八婶甩开他的手,卷起委托书,快步走出去,八叔攀着床挣扎:“秀红,叫陶子,听清楚,才签名!”八婶根本就没听见他的提醒,和陶子急急地跟在余厂长他们身后,走进天光被遮蔽了的一片昏暗里。

八叔扶着身子慢慢地仰躺下来,眼睛光光的,盯着上面洁白的天花板。老人张开眼,安慰说:“始终都是他们的,就由他们去吧!”八叔无奈地摊摊手说:“是啊!仔大仔世界!”

仔即儿子的意思。说到儿子,老人就忍不住抱怨自己的儿子,他说儿子从美国留学回来后,他就将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了,没想儿子喝过几天洋水,就全盘西化了,一接手就将老员工们全辞退了,去外省请回来几个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做管理,将他之前的所有厂规都否定了。老人继续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心都野了,大了,就拿他的儿子来说吧,才接手几日,就说要扩大生产,要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还说要请什么尖端人才,刚才见到的外国人,就是儿子高薪外聘的尖端人才了。

“唉!唉!阿八!我愁死了,个仔返来后,我都未安生过的,一日到黑为他提心吊胆,烟抽了一盒又一盒,将肺都抽黑了!”老人说完,落寞地望着窗外渐渐移散的乌云,天光又亮了起来,病房又恢复了雪白的颜色了。老人又喃喃说:“无办法了,要现在的年轻人理解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可能的了,我们还有几年命?可以坚持几多时间?顺顺他们,又有什么呢?你话是无?”

“是呀是呀!”八叔点头应答:“我的细仔现在亦在加拿大留学,都唔知他日后返来,会跟我搞些么洋科儿!” 老人笑着说:“怕给你娶个洋新抱啊!”八叔举着拳头说:“他敢?老子撕了他的皮。大新抱讲普通话,都呱啦得我头痛死了,再来个讲洋鬼话的,我还活不活?”老人点头说:“东西南北话,还是自己家乡的说话,亲切,顺耳啊!”

和余厂长签了赔偿协议后,八婶怒气冲冲地扬着一把付费单跑回来,八叔怯怯地问:“怎么了?”八婶黑着脸说:“自己看!”然后便弯腰收拾东西了。八叔接过八婶递过来的单据,一看,两眼瞪得铜铃大的,连忙一甩单子,跳下床,拉出蛇皮袋就收拾起来了。老人坐在床上,望着忙里忙外的八叔,不解地问,不是还没医好么?八婶正叠着湿漉漉的毛巾,瞪一眼老人说:“住院几贵啊?是一般人住得起的咩?唔使钱噶?你以为个个都似你,大把钱使啊?”老人从未遇见过这么凶的女人,吓得双腿一缩,说:“人有病,始终得睇病的啊!”八婶一拉蛇皮袋链子,对八叔猛地一吼:“你拖拉什么啊?”八叔跑上来,将最后一个牙刷塞进蛇皮袋里,无奈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孤独弱小地缩在白茫茫的床上,逗号一样。八叔想,他还是个逗号,恐怕,过些日子,我蔡八就成句号了。

回到家里,八叔就干脆躺在床上,开抽风机般啾啾地抽气了。八叔婆看见儿子这样,心疼得终日守在床边,一边流泪一边求神拜佛。八婶到田地里干活去了,陶子又回去上班了,八叔身体不舒服,又找不到说话的伴儿,看着弓得似虾米一样的又老又丑的八叔婆,怀里抱只都快变成黑色的白猫,嘴皮摞来摞去,喃喃的,念着狗屁不通的音符,心就烦乱起来了。这个无用的老太婆。八叔在心里骂一句,眼睛巴巴地转移到窗外,窗外是一方简洁的蓝天,羽白的云层,淡淡地铺在西面的天脚处,一股甜甜的桂花香漫入屋里来,窗下那棵桂花树,浓密的叶子下面,已经绽出几串淡黄的花苞,立秋过了有段日子,怕快到中秋了吧!桂花树是玻子出国前栽的,玻子说,桂花树代表思念和牵挂,想他了,就看看桂花树。想到玻子,八叔忍不住攀起来,爬到窗边,趴在窗口看桂花。八叔婆不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过来叨叨唠唠地说:“阿八,躺着啊!起秋风了,无让风灌嘴里啦!”八叔嫌八叔婆啰嗦,顺手抓起窗口的一个刷子,往地上一砸,吓得猫喵的一声,从八叔婆怀里蹿出来,逃了。八叔婆捡起刷子,走了出去。八叔心烦意乱地望着桂花树,玻子去那个叫加拿大的国家三年了,也不知道他适应了那边的水土未?“加拿大”这名字起得多不好啊?“艰难大,艰难大”的,玻子在那边,定也过得不那么好!八叔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玻子在加拿大真过得很不如意一般。中国那么大那么多东西学,难道都不够他学么?为什么非得去那个“艰难大”留学?八叔想玻子了,想得很纠结。

八叔举着眼睛,望着窗外那条宽宽的灰白的水泥路,但是,他没盼到玻子的回来,却看见八婶瘦长的身子骑在自行车上,一起一伏地向这边蹬过来,自行车后面,还驮着满满的两箩筐菜瓜,这是准备明早拿到菜市场去卖的。八叔急忙回头,看见八叔婆又抱着猫,在嘀嘀咕咕地念了什么,恼了,用手在床帮拍三下,吆喝道:“饭都做好未?秀红返来了!”八叔婆忙放了猫,巍颤颤地摸入厨房。八叔用热烈的眼光看着妻子一步步走近,高声喊:“秀、秀红!”八婶翻了他一眼,抹着汗水进门,八叔急得双脚将床敲得嘣嘣响,大叱:“聋了咩?秀红返来了,还不快点装饭上菜?”八叔婆惊慌失措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两碗堆得高高的白米饭。

吃过饭后,八叔婆收拾碗筷,八婶洗了澡,红润着脸蛋从冲凉房里走出来,八叔看见了,又将床拍得咚咚响,咳嗽异常响亮,刚洗完碗筷的八叔婆立刻搁下抹布,弓着腰走进冲凉房,将一盆脏衣服摞到天井,倒上洗衣粉,使劲地搓。八婶的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笑容,她似乎没有看见那个黑瘦的老太婆在身后吭哧吭哧地搓衣服,从木凳上抓把蒲扇,说声很热,扇着蒲扇往外走。八叔虾着腰问:“秀红,去哪?”八婶慢条斯理地说:“整日闷在家里对住你,听你唧唧啾啾地叫,无意思,出去揾人耍耍。”

八叔无奈地看着八婶走出门口,将脖子抻长长的,恨不得将眼珠儿贴在她的背上才好。八婶摇着蒲扇来到敬慈小筑,老指爷问:“阿八可好点未?”八婶说:“还老样子!”老指爷说:“还得要去医的。”八婶一摆扇子,说:“医?这病是无底洞,我家哪来的钱啊?”有根婶突然双手一合,啪的一声,两片肥厚的肉掌合一起,再慢慢地分开,两片肥厚的肉掌里,清晰地印着两个血肉模糊的点儿。有根婶用力地将手掌往地上揩了几下,抹一把唾沫说:“秀红,你讹谁啊?陶子不是都买了小车,跑起工程了么?”

八叔出院回来不久后,陶子就辞职下海,做起水泥生意,主要是做水泥直销,需要在各个工地跑来跑去的,村民们经常能见到陶子开着新买的小车,出入在村后面的奥特莱斯工地。

八婶很无辜地说:“我讹你做么事啊?陶子的钱,全是田英娘家借的。”

有根婶呶着嘴说:“水泥厂赔给阿八的钱还会少咩?你那么紧张,是不是怕我同你借啊?”

八婶异常委屈地说:“我真无讹你们啊!水泥厂是有两个赔偿方案的,一个是一次性赔钱,一个是给阿八续退休工龄。我给阿八续了退休了,等阿八到了五十五岁,他就能拿退休工资的。”

有根婶哧的一声,吐了一口气,和客家婶对望了一眼,没说话。

老指爷说:“有人还怕没钱来啊?阿八的病,一定要医的。”

八婶不愿意和大家谈赔偿和治病的事情,又摇着扇子,向村后池塘走去。有根婶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骂:“切,么事那么了不起的?鬼无知她将钱全都扣起来啦?”

客家婶呼应道:“就是,水泥厂都给员工买了社保的,只要八叔能活到五十五岁,就能拿退休工资的。续退休工龄,讹谁呢?”

宝姐嘎嘎地笑了起来,摞起衣服,从胸部拽下一只艳红的胸罩,啪地扔向有根婶,胸罩不偏不倚地罩在有根婶的脑袋上,有根婶手忙脚乱地将胸罩扯下来,呸着口水骂:“呸呸呸,大吉利是!宝姐又发癫啦!”春莲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进来,一手夺过胸罩,眼睛瞪着老指爷,嘴巴却大骂宝姐:“你个死癫妹!有本事就去偷个男人返来啊?净识偷我的文胸,你以为你戴住文胸,就有男人钟意你咩?我呸!”宝姐呱呱叫着,摇摆着蓬乱的脑袋就向春莲撞过来,吓得春莲连滚带爬地跑出敬慈小筑。

八叔躺在床上,对着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心里难受极了,他想陪八婶在村里转转,又怕八婶不高兴。自从医院回来后,八婶对八叔冷淡了很多,经常连话也不愿意跟他多说。八叔落寞地回头望八叔婆,她这段时间,都成猫婆了,终日抱着猫,猫在角落里,喵喵呜呜的,不知道念些什么,也是不能指望的。

当天花板上布网的蜘蛛拉着丝线,转第十圈时,电话就响了。八叔爬起来,跌跑着去接电话,说:“喂?” 电话那边响起一个声音:“are you ok,dad?”八叔愣了一下?肯定是香港六合彩打来的,他啪地挂了电话,现在的人啊!老老实实的工作不做,将心思都放在歪门邪道上骗钱了。刚想回身上床,没料电话又响了,这回八叔学乖了,先看看来电显示,没显示,这更坚定了八叔的想法,肯定是香港六合彩。不接。但电话却不依不饶地响着,八叔无奈,唯有再次接起电话,才将话筒放到耳边,对方就埋怨地说:“阿爸!点解(为什么的意思)挂我电话啊?跨国电话很贵的。”

八叔浑身一抖,似被人打了定型一样,成石块了,是玻子,是玻子啊!他抖着声音叫:“玻子啊?是你啊?你同阿爸讲么鬼话呢?我听唔明啊!”

玻子说:“习惯了嘛!阿爸,大哥同我讲,你身体不好,生病了。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国内实在医不好,就到加拿大来,以这里的医疗条件,你的病肯定能医好的!”

八叔听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对着电话频频摆手说:“唔去,我唔去,鬼佬的地方,有么好去的,叽里呱啦的,听又听唔明,吃又唔习惯,如果医唔好,说不定还要死在鬼佬的地方,做鬼了,去到阎王那边,还要学英语同阎王沟通,还是在乡下好啊!玻子,你几时返来啊?”

玻子在电话那边却犹疑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阿爸!我恐怕,恐怕要再过段时间才回来,我在这边谈了个女朋友,她很漂亮,我们准备结婚了!”

八叔兴奋起来,气也不喘了,说:“好啊!好啊!你阿爸我二十岁就结婚了,你现在都二十七八了,是应该成家了,我新抱是哪里的?是同你一齐出去留学的么?玻子,你长大啦!又出了国,见过世面的,人情世故这些,要懂,我们中国人,最讲究礼数的了,女方想要几多礼金,尽她出,千万别讲价,这样显得我们小器。你们亦无急着在外国摆酒,返来才摆酒,在我们村祠堂摆一轮,到女方家再摆一轮,现在阿爸有钱了,定同你办场红红火火的喜宴……”

他兴高采烈地,还准备讲下去,玻子却打断了他的说话:“阿爸,我女朋友姓加伦,名叫爱丽丝,是加拿大人!我们的婚礼,准备在教堂里举行!”

八叔呆了,傻了,石块一样,手里僵硬地抓着电话,直挺挺站着,不晓得说话了,电话那边,玻子在叫:“Alice,talks to my father!”跟着,一把甜美的女声叫道:“hello, I am Alice,nice to meet you!”“啊、啊……”八叔猛地合上嘴巴,上下颚牙齿快速合并起来,卷着的舌头来不及缩回去,牙齿狠狠地咬在舌尖上,哎哟!八叔怪叫一声,跳了起来,话筒脱手落地,八叔嘘着气,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无论怎样平静,眼前都是天旋地转,混混沌沌的,这是哪出跟哪出啊?八叔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自己也要用“鬼佬”的说话跟“鬼妹”说话的。什么“丝”又什么“郁”?头顶的蜘蛛正一圈圈地结着网,分明、条理、整齐的,八叔觉得自己像被蜘蛛围在网里边了,似是布满了出口,却无路可循。他根本就听不到倒挂着的话筒里,儿子和儿媳妇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手指僵直地向上指着,一下下,硬的,机械的,摆动着,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符:“你、你、你们……”

入秋后,阿二商店的麻将生意稍微淡了一些,闲着无事的客家二蹲在店门前的石板凳上数汽车,来往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每辆都不同颜色不同款式,镶在车屁股尾的标志也不尽相同,客家二自觉爱好是与众不同的,尽管他最大的爱好是赚钱,但这是他的主业,他的业余爱好是研究汽车,他知道世界有三大汽车生产国,德国的汽车沉稳厚重,代表是奔驰;美国车和它的国力一样霸气十足,其代表是悍马;日本的汽车,讲究的是款式和轻便节能,它价钱便宜,但也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拿台德国产的大众和日本的本田现场碰一碰,出洋相的十有八九是本田。所以,客家二得出一个结论,日本人是技术最高超的骗子。

当客家二数到第三十六或第三十七辆汽车时,就看见八叔微微弯弓着腰走了过来,原本花白的头发,更白了,几乎看不见头发下有泛黑的发根。客家二吞了口唾液,想躲,但八叔已经来到跟前了,客家二说:“还是开日本车的人多啊!”八叔眯眼睛越过马路望九曲河,九曲河边上的那排水杉树,已经长得碧绿苍翠,成材成木的样子了。

八叔习惯性地咳嗽了两声,客家二关心地问:“病可好些了么?”

八叔点点头:“无那么抽了,但心口整日都闷!”

客家二说:“又有什么事想不开的?阿八!病都是闷出来的,往宽处想!”

八叔说:“想不明啊!你话我们国家,几多好女子未结婚的?玻子他这个不要那个不拣的,偏偏要同个鬼妹结婚了,你话我的心,能不郁着闷么?”

客家二笑着说:“好事啊!玻子为国争光呢!阿八,你未听过么?混血的细佬仔,又漂亮又聪明。”

八叔愁得两条眉毛都耷拉下来了,说:“你净讲风凉话。又不见你个仔娶个鬼妹?”

客家二说:“他要有那个本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八叔叹气说:“我可高兴不起来,陶子娶了田英都几年了,我讲不来普通话,这几年同她说的话,加起来都无几句。珊珊现在打电话返来,开口就喊爷爷,满嘴普通话讲得好似她阿妈一样了,让她讲白话,她不肯,说幼儿园的小朋友全都讲普通话了。你说,白话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都不讲白话讲普通话了啊?”

客家二说:“普及国语嘛!”

八叔叹气说:“普通话还好,我多少都还能听一点,现在玻子娶了个加拿大妹,我更听不明了,叫‘爱利是’的,连个名字也起不好,什么爱利是啊?利是是长辈该发的时候发的,能总是爱的么?”

客家二笑得抱着肚子,指着八叔,揩着眼角的泪花说:“阿八啊!阿八!你笑死我了,不是爱利是,是爱丽丝!”

八叔挺了挺胸膛,不服气地说:“反正都差不多啦!名字就算了,讲的全是鬼话,叽里呱啦的,全是来啊死啊郁啊的,听到我发晕了。阿二,你唔好笑!等有一日,你唔知道该怎样讲话才能跟你的新抱和孙子沟通时,你才知道我的难受的!”

客家二笑着说:“是‘nice to meet you’吧?外国人初次见面的问候语。来来,阿八,坐坐,都一把年纪了,你身体又不好,管它那么多干吗?过好在世的日子就是了。”

八叔摇头说:“不能的啊!玻子是食九曲河的水长大的,他的仔女日后要是唔识讲九曲河的话,那就是没祖没宗了。”

客家二抬头望着已经被改造得笔直的九曲河,这时的九曲河的河水已经是暗黑的了,村里人都不敢再下去游泳了。客家二沉思了一会儿,说:“阿八,等别人来适应我们,总是不行的,我们亦要学会适应社会啊!就好似开车一样,别人都开着小车了,你还坚持骑自行车,可是,自行车能赶得上汽车么?不能吧?用现在后生们的讲法,就是‘嗷了’!”

“nice to meet you!”八叔在心里暗念了两轮,略有所思地望着马路,又一辆漆黑的小车,嗖地飞驰而过,客家二说:“日产的,本田雅阁!”

八叔觉得气管一阵抽搐,一轮抽喘排山倒海而来,喘得他像熟虾一样卷了起来,脸胀得黑紫黑紫的,吓得客家二大声叫:“八婶,八婶!……”

八叔的病情加重了,重得只能半躺在床上,艰难地吸了气入,又艰难地呼着气出,脸色似黄蜡一样,黄得发青。眼帘低垂着,一双眼珠儿红红黄黄地陷在眼眶里面,再怎样眨也眨不出半点儿星光了。原本就偏瘦的身体,更瘦了,架子一样,单薄得只能支撑一副似随时随地都像要被风吹起的皮囊,头发也全白了,不是雪花般的白,而是灰灰暗暗的白,泛着水泥的颜色,乱糟糟地巢在八叔的顶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物、汗水、唾液、消毒水和尘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闷得发酸。

有根婶和客家婶提着猪心上门来探望,但到了门口就不进去了,在门口高着声音喊八婶。八婶扎好一把奶白菜走出来,在身上揩两下,招呼说:“有心了,进家里来坐坐!”

有根婶和客家婶往后缩着身子说:“我们还有事情赶着去做呢?八叔还好吧?”

八婶一脸沉重地说:“好什么呢?越来越重了,都病傻了,还要我翻玻子初中学过的英语书出来看,你说,人都病这样了,还分神看书,那病能好么?”

客家婶说:“怕是闷慌了吧?”

有根婶抽了抽鼻子,捏着,说:“什么味道?好难闻!”

八婶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客家婶拉着有根婶说:“我们还得赶着去何三娇那里,这猪心,蒸给八叔吃哈!”

有根婶灵醒过来,哦哦地应着,两个胖女人,肉山一般,过旧村去了。

八婶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呆了一会儿,拎着猪心进屋,屋里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之声。

也不知道谁个传言的,说八叔这尘肺病,通过空气里的唾沫是可以传染的,所以,村里几乎没人愿意进屋去看八叔,就连不知死活的孩子们,也被父母勒令不得靠近八叔住着的红砖房。村里唯一敢到八叔家的人,是宝姐。

宝姐从老指婆的坟前摘满一抱紫白色的野菊花,欢天喜地地往八叔家里跑,老指爷给宝姐绑了一条歪歪斜斜的辫子,勉强将她乱糟糟的头发绑了起来,宝姐晒得漆黑的脸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宝姐喜欢将半张脸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藏在紫白色的菊花里面,只在紫白色的团簇中露两点透明的星光出来,那是她单纯而羞涩的笑容,那笑容透过眼神,还有不刷也洁白得闪亮的牙齿,在八叔眼前灿烂地开放。她把野菊花往前一送,羞怯地说:“给你,菊花是药!”八叔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一朵巨大的、纯净的、洁白的、无邪的野菊花。八叔闭上眼睛,由衷地说:“好、好美啊!”

在厨房里熬药的八叔婆,却突然抖了个寒颤,她猛地站起来,像狼外婆一样,黑漆漆地跑到宝姐的前面,怪叫着夺过宝姐手中的野菊花,扔到窗外,哭叫着,用烧火的火钳驱赶宝姐,骂:“你个死癫妹,送菊花来诅我阿八啊?你无安好心啊你!”宝姐被她打得抱着脑袋呱呱乱叫,夺门而逃,八叔婆追到门口,用火钳支着身体,气喘吁吁地骂宝姐。老指爷听了叫骂声,默默地从敬慈小筑走出来,将抱头鼠窜的宝姐拥入怀内,一边安慰着,一边将她带回敬慈小筑。客家婶站在红红火火的簕杜鹃下,远远地对八叔婆招呼:“无骂了!她疯你不能疯,会给阿八减寿的。”八叔婆马上敛了声音,翻翻眼睛走进屋里。穿得花团锦簇的有根婶一摇三摆地走过来,得意洋洋地对楼上的客家婶叫:“玉兰,小惠生了个仔,明天我到市里去看她母子俩,你话我准备些什么去好啦?”客家婶探半个身子出阳台,说:“恭喜恭喜啊!就你家小惠命好,头胎就是仔了。你的命更好了,好女好女婿,现在还好孙子!富贵哦!”

蹬着两箩筐奶白菜,气喘吁吁地往回赶的八婶,刚好经过楼下,她猛地抬起黑黑的脸庞,白了楼上的客家婶一眼,又啷当着自行车过去了。

八婶担着沉沉的奶白菜走进屋里,猫在角落里念经的八叔婆蹒跚地站起来,抹着眼泪走过来,低声说:“阿八有幻觉了。怕不长时间啦!”八婶浑身抖了抖,一担奶白菜跌在天井里,墨绿滚了一天井。八婶的嘴唇灰白了,微微颤着,八叔婆哽咽着说:“叫陶子玻子返来吧!”两行泪水从八婶的眼里滑了下来,她似石头般僵站了一会儿,突地一抹泪水说:“收拾一下,送医院去!”

躺在床上的八叔高一声低一下地抽着气说:“唔、唔、去!”

八婶快步走入房间,拖一个蛇皮袋出来,衣服鞋子毛巾被子什么东西,只要抓到了,就一股脑儿地往袋里塞,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口处,频频地颤动着。八叔攀着床,挣扎着坐起来说:“秀、秀红,唔、唔去!”

八婶猛地抬起湿漉漉的脸孔,眼睛一瞪:“闭嘴,我几时许你做过主的啊?”

八叔愣了愣,攀着床沿不动了。八叔婆走上前,按着八婶不停地扒拉着衣物的双手,哭着说:“八嫂,无用啦!”

八婶一甩蛇皮袋,转身就往楼梯口跑去,那只黑毛的白猫喵呜一声,突然从她前面闪过,八婶吓刹着身子,望着猫闪过的位置,突然蹲下来,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全村人都知道,八叔不行了。老指爷第一个进屋去看望八叔,宝姐仍抱着紫白色的野菊花,怯怯地跟在父亲的身后面,看见缩在床脚暗暗垂泪的八叔婆时,她瘦小的身子缩了缩,但意识到八叔婆没有站起来要打自己的意思后,她就似惊怕的小兽一样,一点点地移近八叔婆,弯腰低头,眼光直直地看着她,八叔婆伸手摸着她的脑袋,哽咽着说:“女啊!婆婆知你心是好的!乖了!”宝姐咧嘴一笑,把野菊花往她怀里一塞,说:“菊花,是药!”八叔婆接过野菊花,放在八叔的床头上,八叔伸手触摸着花朵,挣扎着说:“宝、宝、宝姐,好!”八叔婆点了点头,将宝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客家二和客家婶也进来了,客家二俯身察看了八叔一会,低声问:“感觉还好么?阿八?”八叔努力点了点头,客家婶对坐在凳上无精打采的八婶说:“小惠生了个仔,有根两公婆到城里去照看外孙了,说抽不出时间回来看八叔了,让我替问候一声!”八婶木然地点点头说:“有心啦!”

大家默默地守在房间里,正不知说什么好时,春莲拖着女儿细妹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想是没料到家公和小姑子都在,冲进来后,她愣了愣,想往回走,又停下来,站在房门口,挡着一屋晚秋的阳光说:“我来看看,细妹她八爷的!”

八叔婆还未站起来还礼,门外就传来一阵汽车的鸣响了,客家二竖了耳朵听,说:“是大众的宝来,陶子返来了。”

果然,话还未落,陶子就携着妻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三个人六只眼睛,惊慌失措地盯在八叔身上,陶子咽了咽口水,走到八婶身边,压低声音问:“阿妈!阿爸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前些日子精神不是还好的咩?现在看上去怎么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啊?有叫伟贤叔过来看过吗?”

八婶低声说:“伟贤过来看过了,才走一会儿,他话你阿爸,恐怕就这几日的了。玻子呢?你通知玻子没有?”

陶子说:“玻子同爱丽丝已经在飞机上了,预计明日下午就能到家的。”

不知是不是听到“玻子”的名字,八叔的呼吸突然又抽搐起来,腹腔似失修了的抽风机一样,咔咔地响动着,吓得四岁的珊珊哇的一声哭了,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躲到母亲的身后去了。田英拍拍女儿的小手,安抚了一会,大家都涌到八叔床前,帮他顺着气,说阿八,你怎么了?八叔蜡黄的脸胀得紫黑紫黑的,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大家以为他不行了,都慌了,热窝蚂蚁一样奔走呼唤着,还是田英机灵,她上前清清嗓子问:“老爷,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八叔一下子平静了,也不抽气了,目光愣愣地望着陶子,田英一把将丈夫推到床前,说:“老爷,那么多人听着,您有什么要吩咐陶子的吗?”

八叔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我知道,日子不多了,想见见水泥厂的老同事!”

陶子哽咽着说:“我马上给余厂长他们打电话!”

说着把手机掏出来交给田英,田英麻利地接过手机,走了出去。八叔指指床下面,说:“金水盆我准备好了!用九曲河中间的水,给我洗身!”

陶子揩着眼泪点头说:“我一定趟到河中心,请最清的圣母水回来给你洗的!”

八叔脸上的皮肤扯了扯,继续说:“唔好哭!我等玻子返来!”

八婶却忍不住了,掩了脸,跑到厨房里面,低低地抽泣起来。八叔指指厨房里的八婶,又扯扯脸上的皮肤,断断续续地说让你阿妈给我做一回主,我走后,不用买骨灰盒了,撒河里,我从水路去加拿大方便。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抽起气来。陶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问身后的客家二怎么办?客家二伸手在八叔的左手腕上把了一会儿脉,放下来,轻声说:“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吧!怕不能熬过今晚了。”

八婶的呜咽声,一声紧过一声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客家婶和田英都进去安慰她,八婶哭得痉挛,撕心裂肺地说:“怪我啊!到他真是要走了,我才知道,人无了,要钱来有什么用?”

客家婶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别哭了,影响他的情绪,就不好了。”八婶垂泪点了点头。

第二日午饭过后,八叔的情况开始不妙了,他又一次急剧地喘促,蜂鸣声一声接一声地从腹腔里透出来,嘴巴张合着,却似是只有气出没有气入般,脸色一会儿煞白一会儿涨紫,八叔婆盘膝坐在一边,不停地诵着佛经,守在八叔身旁的陶子和八婶,看他实在难受,就在他身旁哭着呼唤:“阿爸,你要是实在太辛苦了,就不要等啦!你去吧!你的心愿,我会同玻子讲的。”

见八叔眼皮动了动,陶子握着父亲的手说:“阿妈同阿嬷,我都会照顾好的了。珊珊我亦会教育她成才的,你唔使挂心啦,阿爸!”

八叔的手紧了紧,又一阵急促的抽搐,吓得陶子大声地叫:“阿爸,阿爸,你唔好怕!有我呢!”

但八叔并没断气,他坚持地呼着气,又努力地张着嘴巴,吸入一丝气。余厂长带着水泥厂的老员工们到了,他们围在八叔身边,轻声地安慰他,放心去吧!都有老兄弟们帮扶着呢!八叔努力地扯动脸上的皮肤,客家二说:“不用劝了,他等玻子。”

当玻子带着金发蓝眼的爱丽丝到家时,八叔已经进入缺氧的昏迷状态了,几年没回家的玻子到了家门口,看见开得奶黄馥郁的桂花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呜咽着叫阿爸。漂亮的爱丽丝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跪下,急得连连问:“Bo,are you ok?”说着弯腰挽着玻子的手,要将他掺扶起来,玻子拉她一起跪下来,客家二走出来,哽咽着说:“快进去吧!你阿爸留着一口气,就等你回来了!”

玻子哭着,跪爬进屋里,田英跑上前来扶起爱丽丝,带她走到八叔床前,玻子攀着床痛哭道:“阿爸!我返来了,你为什么变成这模样啊?都叫你来加拿大医病的了,你就是不肯!都怪我啊!不应该今日才返来见你!”

八叔听到玻子的哭声,眼皮动了动,就翻开了,眼珠转了转,定在玻子身上,慢慢地摞手,抚在玻子的脑袋上,断断续续地说桂花,开了,好香!

玻子含泪点头,招呼爱丽丝过来,说:“阿爸,她是你儿媳妇,爱丽丝!”

八叔将眼睛移到爱丽丝的身上,努力点了点头说:“漂、漂、漂亮!”

玻子说:“爱丽丝为了能和你沟通,跟我学了不少白话。爱丽丝,叫阿爸!”

爱丽丝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有点腼腆地叫:“阿爸,你好!要保重身体,我、玻子,加拿大等你去的!”

“好、好!”八叔微弱地点头,呆着眼听了一会,突然呼吸又再急促起来,他挣扎着,伸着手指,摆动,说:“爱、爱、爱丽丝,跟爸,说句,英语!”

爱丽丝不明白,瞪着蓝眼睛望着在床上,像条残喘的鱼一样挣扎的八叔,玻子急得眼珠也红了,咆哮道:“你讲啊!快同我阿爸讲啊!”

爱丽丝手足无措地问讲么呢?

玻子抱着呼吸逐渐弱下去的父亲,似疯了般哭着大吼:“阿爸,阿爸啊!”

爱丽丝抱着伤心得几近癫狂的丈夫,哭着叫:“Bo,Bo,don’t be sad ,are you ok?”大家混乱成一片,哭的哭,叫的叫,念佛的念佛,谁都没有留意洋媳妇爱丽丝说了些什么,但就在大家最混乱的时候,突然,八叔的抽喘声静了下去,一个平静的声音答:“I’m ok! nice to meet you ,Alice!”

大家都惊愕了,全都静了下来,都静静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八叔,八叔的嘴巴规律地一张一合,然后慢慢的合了起来。宝姐突然嘎嘎的笑了起来,拍着手掌唱:“嗳,嗳,嗳,嗳猪乖,嗳猪大,嗳大猪仔嫁后街,后街有鲜鱼鲜肉卖,又有鲜花戴,戴吾晒,摆落床头俾老鼠拉,拉拉拉,拉到隔离街,隔街有D乜野买?有鲜鱼鲜肉卖,又有鲜花戴……”大家发现,歌声中,一朵安详的微笑,野菊花一样,洁白地,在八叔平静的脸上,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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