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夭

2009-03-29 02:57陈亚娜
美文 2009年24期
关键词:陶子普通班桃子

陈亚娜

“陶子,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陶渊明式的隐居,那么桃子,你呢?”

“陶渊明式的淡泊”。

梦境里学校的天台不断回放,与陶子的对话伴随着一阵阵风起风落不断重复在绵延的梦魇中。“陶渊明式的隐居”,梦里的话未落,这个短语便幻化成飞刀狠狠地扎向左眼;“陶渊明式的淡泊”,话毕,语锋化成数枚银针齐齐落人右眼。只觉得两眼顿时鲜血直流,心一下慌张起来,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双眼,定睛一看却不是血的殷红。

只是在做梦而已,只是在流泪而已。稳了稳心神,脑里却仍记着梦中的两个人儿,睡冷了的心也为此温暖了几分。梦似乎总有与现实混淆的潜能,无论是梦中还是梦醒后的我们都在幻境与现实间徘徊,而我却无数次因梦中的桃子和陶子顾念往昔,然而终究只是顾念,只是站在现实的街口看来处的灯火阑珊。聪明人懂得不应沉湎于追忆过去,而我亦明白梦中的两人不过是曾经的自己,曾经的陶子,不过是曾经罢了。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初次见面的那天,陶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首诗,彼时的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杜康酒,仰起头微露出37度的微笑。之所以把自己手中的酒送给陶子,是因为看见陶子喝着百威的落寞神情,直觉告诉我眼前的那个人和我一般,如同上古遗留下的游魂,我们都无法在这个现世中寻找到自己的归属地。我们需要一丝古韵来慰藉自己的灵魂:而事实告诉我,不仅女人的第六感准确,男人的直觉也是精准无比。

而在那之前,对于陶子我一直是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次次卫冕年级第一桂冠的陶子,在某种角度来说一直是一中的神话,可以说,陶子是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与此相对,在普通班苦苦挣扎的我显然是金字塔底层的奴隶。这个比喻很是戏谑,却极度贴切。成绩才是王道,班主任无数次私底下强调。在应试教育的制度下,所谓的素质教育也不过是分数至上的假面。

很多时候我会怀疑自己与陶子的相交不过是一场梦。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与陶子的相识,路上碰见陶子的时候彼此亦是没有交集的擦肩而过,即使是每次相约在天台喝酒,也是持久的沉默。甚至于,知道陶子就是年级第一的那个陶子亦是在某个巧合之下。当我把自己心中的困惑告诉陶子时,陶子正低头拨弄着他的吉他。陶子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然而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小人。当我面对同我一样居于普通班的哥们时,我会同他们一起咒骂第一名的陶子,我会同他们一起在打篮球时假借失手将球击向正向教学楼走去的陶子,然后和兄弟们一起笑得猖狂。而这些,我想陶子是不知情的,毕竟,每次我都做得很小心。可是,即使我自觉自己的行为恶劣,面对陶子我是没有丝毫内疚感的。对我而言,陶子是我的朋友。而作为第一名的陶子依旧是我不熟识的陌生人。第一名的陶子,光芒万丈的陶子,在我生命里如同一枚刺的存在。可能,即使是男性也会心存嫉妒吧。

属于陶子的失败是在一个夏末。暑假结束后回校,校光荣榜上陶子的名字不复存在,学校论坛上甚至流传着N个陶子失利的原因,有为情所困,有家道中落,有江郎才尽。据说,陶子交了几张白卷。结果可想而知,陶子被贬到了普通班,而我依旧在普通班苦苦挣扎。高三,我和陶子一起迎来了了无硕果的秋天。在学校里的桂花树长出一朵朵星点大小的花朵的夜晚,我和陶子在天台喝着一瓶瓶廉价杜康。

“桃子,你还记得上次期末考的语文作文么?主题是理想的生活。那个时候,突然间无从落笔。”

我知道那次陶子没写作文,也知道陶子没有参加之后的几场考试,背着家里人完成了为期一天的旅行。学校里猜得沸沸扬扬的谜题真相也不过是一个作文题目引发的。其实,那次的语文考试我也没写作文,我本想写自己心中的渴望——采菊东篱下。可是,我想自己应早已被这个现实的名利束缚了吧,我开始把与所谓的未来、所谓的前途所挂钩的学习成绩列为奋斗的目标,甚至为之付诸一切。我不后悔放弃用文字编造自己理想的生活。也是在那刻,我下定决心,即使想要获得我想要的荣光,我也再不会为之失去自己最纯真的理想。

“陶子,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陶渊明式的隐居,那么桃子你呢?”

“陶渊明式的淡泊”。

很久以后,陶子告诉我缺考的那次旅行,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堤坝不分昼夜地一直前行,在日出之时开始,在日出之时结束。他说,他看着一成不变的海岸线,生平第一次笑得很大声,觉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然后,陶子说,可是,当他决定浪迹天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我开始夜夜做梦,梦见学校里盛开的桂花在日光的照射下繁衍滋长,演变成菊花的形状,陶子和我便在菊花铺就的席子上饮着杜康酒。每每梦醒,望着窗外的启明星,想起那么句话——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每个人都把这句话误解为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这便是人们心中的执著信念,而折磨着我们自己的却又往往是我们自己的执著信念。成长已告诉我们理想与梦想的区别,前者是合乎情理的希冀,而后者却等同于妄想。我和陶子都只是简单地希望自己可以过得单纯而不被打搅。可我不知道。我的理想,陶子的理想我们是否能够坚持。又或者那与现实而言只不过是个可笑的梦想。

三月,经受了人生中又一个严寒的冬天,可是这对作为高考生的我们来说却并非是一个好消息。无穷无尽的练习模拟卷以及无穷无尽的压力一次次地挑战着我对未来的信心。而陶子的日子比我更为艰辛。那次蓄意的失利带给陶子的是班主任的谈话和父母的旁敲侧击,更有甚者是同学的敌意。进入普通班的陶子似乎并不急于争夺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光,而是很好地掩埋自己的实力。在班里同学挑衅的请教下。他总以繁忙为由推辞,许多关于他的不好言论也由此传开。“清高”“自私”的陶子人缘也分外的差。每每听到他人对陶子的不好言论,我不参与也不为之辩解,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把尺衡量事物的好坏,对此我无能为力。只是心痛梦想着像陶渊明一样隐居的陶子被人群纠缠,寻不到片刻安生。无法明白是最初年级第一的荣光误了他,还是之后的失利误了他。

陶子失踪的第4天,我在学校天台上看见了他。落日呈现出与往常不同的色泽,是诡异的鲜红。倒影在学校外的河里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静静流动的河水,在微风的拨动下波光粼粼,只是那一瞬间,我却无法将那条长河比作什么——在那条河上浮起一具尸体,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陶子。

陶子的尸体连同落在河水的桃花被打捞上来后,陶子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只不过这次的话题是他的死亡。然而这种关注也不超过一个星期,对于一中来说,自杀,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而陶子的死恰恰被归为自杀。他们说陶子有自杀动机,他想要逃避现实。

我始终无法相信陶子的死,更不敢想象陶子的自杀。有着37度微笑的陶子,有着朴实理想的陶子,前途一片光明的陶子怎么可能自杀呢?他想

要逃避的现实,他从前便可以忍受,而我今后依旧可以忍受,他又有什么自杀动机呢?陶子不过是翻围墙的时候失足落水的吧。“桃子,当我想哭泣的时候,我一直想在学校里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这,才是陶子的忧虑。而我发现,学校,没有一个角落可以供给眼泪的肆意。陶子逃避的是他人眼里脆弱的陶子,他想要寻找的是那么个角落。一个可以让他稍稍喘气的角落。他只不过,想要出去发泄。他是懂得将悲伤流放的陶子,是在失意时骑车去看海的陶子。

一个暗恋陶子的女生在论坛里说:他随桃花一起凋落。

每次闭上眼睛就会做梦。

每次做梦都梦见陶子。陶子说:“桃子,桃林见。”于是我知道了,陶子找到了他的桃花源,他酿着杜康等我,等我,过着自己的想要的生活,过着陶子和桃子想要的生活。

一直很疑惑为何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总以为桃花是风尘的象征。或许是因为桃花可以结出桃子吧,陶渊明想耍过的是田园生活。所喜欢的花总归要有些实用价值吧。可是。梨花不行么?

现在我才明白,桃,桃之天天。逃之夭夭。

只是陶子,桃子我不想逃。

不知不觉大学的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暑假也如期而至。其实我觉得对于大学生来说,放假和上课之间远没有高中时期那么泾渭分明。宽松的学习环境已经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

或许在父母看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吧,毕竟暑假了孩子一般都会选择回家,大半年没见面了,也算是一种团圆吧。

从武汉回家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平时即使有小假我也一般是不会回的,因为在我的潜意识中这个小县城和武汉一样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归属感。即使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巴士终于缓缓驶进了小城,新城区的虚假繁华让我看着不由得从内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荒谬之感。实话说来,这个小城并不富裕,虽然比之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还远远不够富足之说。所有的中国人有一种通病:无论如何,吃是要吃好的,住是要住好的。不大的县城版图里到处是工程车的喧嚣声——都是在做商品房。

巴士经过的地方抬眼便可看到大大小小的住宅区,虽然中国哪里都不缺人,但是这些房子做在那里真的有人需要么?这似乎也和流行风一般,青少年追星,中老年追房,而那些商人们则是追市,却也不管不顾着经济规律,盲目乱窜,就像是无头苍蝇。

新城区唯一让我感到舒适的地方是宽敞的街道,无论是走在上面,还是骑车,抑或是乘车。这是有缘由的。

经过了新一中,望着那白白的教学楼,那是我曾经复读过的地方,老实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太过于压抑,色调也太过于单一,还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就如同那人民医院除了白色就是绿色。

车慢慢地来到了老城区——车站在这里。能够想象几条大江的水一下子涌到一条细溪的场景么?从新城区来到老城区的车流就是如此情景,一个三叉路口,由新城区延伸而来的两条大道,而出口却只有一条不足新城区街道一半宽阔的苗条小路来零担这么大的车流量。手忙脚乱的场景可以想象,一时间的呼叫声、喇叭声、发动机轰鸣声就如同奏响了一曲噪声大合唱。

由三岔路口到达车站进口不过二十来米的光景,“蜗牛车”足足“爬”了近十分钟。这算是不懂得什么叫做科学规划的下场吧,几十年前这么宽的路怕是足够了,但是那时侯的人却不知道路是应该随着人心的变宽而变宽的。

拖着两个提包走在街上,飘进耳朵的全是地地道道的通山话,久违了的乡音,听着还是比较亲切的。地处鄂东南的小县城似乎是个谁的账也不买的主,北方方言、赣方言和湘方言在这里汇合,却糅杂出了这么一个“四不像”——似乎即使近如同一个市内的其他市辖区,或是远到天南地北,我们的语言是那么的特立独行,跟普通话完全不搭边,曾经有人戏说:你们这说的怕不是日本话吧。

举一个例子,用普通话翻译过来的一个词“脚坨”,能猜得出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嘿,有点难度吧,指的是膝盖。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奇妙之处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侯,不觉中已经离家不远了。但是这个“不远”也是有讲究的,直线距离是没多远了,但是实际距离可还是得绕七绕八的。抬头看下右边,虽然这里可以说是老城区的中心地带,但是举目望去却是一片废墟。这里原来是老一中的地盘,现在转手已经卖了出去,而缘何要拆光?还是“建筑风”的盛行——又拿来做房子了。只能是叹息一声,无奈转左而去。

进了家门,坐在窗子下望着窗外,面目全非的小地方让人不禁升起阵阵感触。“通山”顾名思义——通通是山,这山却也不是指像北方的那些高山一样,而是地地道道的东南丘陵的模样,土话一句就通了:其实就是“小山包”。这对当地的经济发展很长时间内是起了很大的制约作用的,毕竟交通不便利。当然,如今已不存在这样的顾虑了。但是,曾经的绿水青山已然不见,套句佛家的偈语“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便是鼠目寸光的后果——经济似乎是有起色了,但是真的划算么?

上学之前都是呆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门前的那条曾让人见之不胜欣喜的清河现今却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连这穷乡僻壤之地都不能幸免,这样的“巨变”怎能不让人有所感触。

爷爷奶奶那里的土话和城里的话相通但是也有很大差别,正是因为这么一个让我始终没办法有归属感的地方,内心里一直是有所抗拒的。从小便固执的我就一直拒绝说所谓的“城里话”,在家里便说乡下的土话,在学校便说普通话。这也让从小到大的许多朋友对我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在很多场景便可看到很奇怪的画面——两个人对话,一个说方言,一个说普通话,却也是毫无交流阻碍。

高中三年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开始的大学也是远离了这个小城,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却不知道是让我应该爱还是应该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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