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2期
关键词:艾米宝宝妈妈

1

许多年以后,我做了母亲。

有一天,午后,我坐在窗前,叠刚从阳台收回来的女儿的小衣服。阳光丰沛、柔软,像水一样,在我眼前,在微微拂来的风里飘来荡去。我突发奇想,举起手上一件温热干爽的小汗衫,闻那儿散发出来的阳光和奶水混杂在一起的迷人香气。可差不多与此同时,却发现刚满月的女儿已睡醒了,她竟没哭,费力地扭着小脸儿,张着嘴,瞪大眼睛看我,无声地、专注地、满是疑惑地看着我。

我傻在那儿,忘了衣服,只顾去看她,看她,看着,看着……天,艾米,你知道么?在那一刻,在她盈盈闪亮的目光里,我竟看到了你!

怎么会这样呢?叹了口气,我很快又烦躁起来,开始还试图摆脱,极力埋头想继续叠衣服。可孩子偏扯着嗓子又哭开了,这让我不得不站起身,苦着脸,抱起她,拍着,颠着,来来回回,走来走去,她哭,我也跟着抹眼泪……三年前那段暑热难耐的时光,我剖腹产术后感染,奶水不足,孩子整天哭闹,一天到晚,我心浮气躁、担惊受怕,和女儿的最初相伴毫无幸福可言。所谓的月子,简直就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熬过来的,像那天那样能感受到阳光光顾的时刻实在难能可贵,可是艾米,你知道你有多残忍?你一来,那金贵无比的阳光,便在转瞬之间与我无关了。

2

你是被妈妈用婴儿车推到我面前来的。

白,胖,臃肿,懒懒地歪在婴儿车上的你,无视我满脸的惊讶,兀自仰起扁平的大圆脸,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朝我看过来。

我在婴儿车车轮声响起时即站起身。起身,站在你们家高大宽敞的客厅里,孤单无助、惶惑不安,目光在你以及你身后推车的你妈妈之间游移。一双手,一会儿交握着放到胸前,一会儿又散开、垂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向身体两侧挪移。

那是冬天,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圣诞节来临前的伦敦切尔西。

其时我到英国读书尚不足半年。十七岁,干瘦、矮小,无论是在周围人眼里,还是我心里,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呢,却独自按图索骥,找到你们家,装模作样地坐到你们家的大客厅里,听你妈妈高谈阔论。

“我们中国人,大多都是缺乏抽象信仰的,大多数人活着的意义都来自于具体的家庭生活。传宗接代,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宗教……”

“每个当父母的都一样。无论自己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心中想的,都是要竭尽所能,把最好的给孩子……”

“人到老了就都一样了。可能年轻时,你偶尔还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些,养儿不为防老。可等你真老了,就会知道,一个老人,他心里是否踏实,是否快乐,家里家外,是否能受到更多人的尊重,很大程度上取决的已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养了个什么样的孩子……”

你妈妈的这些话是如何开起头来的呢?

似乎是从我的瘦小开始,先询问我是否适应在英国的饮食起居,又问及我的学业,鼓励我试想莎士比亚之前的英文境况——教会讲拉丁,贵族讲法语,英文在它的初始阶段,不过是被码头工人、贩夫走卒用作口头交际。“现在扒出如此根底,我们这些能讲当今世上最复杂语言的中国人,还怕学不明白它么?”

接着,由此出发,她一路说开去——东西方文化的表里差异,直至养育子女的冷暖甘苦。

在自说自话了好半天后,她才发现我已心不在焉的:“可是,我们家,我和艾米的爸爸,一直都是非常重视对艾米的教育的!艾米,她,她其实非常非常聪明!”你妈妈的这句话,音量虚虚地窜着高儿,还伴以高高的颧骨微微泛红、大大的眼睛用力圆瞪。但是,这话、这腔调、脾气,冲我而来,是不是毫无道理?

她一定也意识到了,很快收声。然后,眼睛还在委屈地望我,脚下却已跌跌撞撞开始了撤离,转身,撤出好远,一句解释才传过来——“我去把艾米推出来。”

“这就是艾米,艾米,这是丽丽。叫,丽……丽……”

“艾米杨,四岁半,美丽,聪明,安静。如果你有爱心,有耐心,如果你能讲汉语普通话,且每天下午三点到六点间,有超过三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可以到家里来陪伴艾米,请联系凯蒂张。有偿服务,按小时付费。”

当你被你妈妈推着,越来越近地走向我,我正在无法自控地走神儿,你的形象和上述信息混杂在一起,让我一时间神思恍惚。

这信息来自一则小广告——那行英文被打印到一张浅蓝色的A4卡纸上,再用图钉钉在我们学校走廊的公示板里。上半部分是上述文字,下半部分则一列列打印着你妈妈的手机号,并一条条仔细裁好,以备感兴趣的人撕下联络。我是被同学告知那广告的,去撕时,下面垂着的纸条已所剩无几,心里便认定录用的希望也几近于零。却不想,来见工,成了来听课。来陪你,成了来陪你妈妈。

第一次去你家,你妈妈只让我们打了个照面便带我离开。对你的状况,初见时,我已隐约觉出不对,但你妈妈不讲,我又怎敢发问。

3

二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得知自己已身为人母。

那时我结婚还不到半年。在医院证实这消息时,很慌,只觉意外,可后来发现家人、亲朋都为此欢欣鼓舞,便也受其感染,情绪慢慢高涨起来。

不错,生孩子,做母亲!我将在先生、父母、婆婆的呵护下,经历此生唯一的一次怀孕、生产、做月子、哺育子女。我将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切实感受它的变化,让自己作为女人的这一生饱满、完整。

孩子,他将是我有限生命的拓展和延续,他将由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的生命将与我血肉相连——最初的生长从我的身体里开始;出生后,也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把我视为他最依赖、最信任的人;即便长大,甚至他都离开我了,我也将不断从他的长相、秉性、处事习惯等许多细节上,看到、发现我自己,以及我的爱人、亲人。

很快,开始了幻想他的形象。我认定他将是男孩子。不错,男孩子!他将健壮、洒脱,独来独往无需考虑安全,年事渐长也不会被人用以图解红颜易老……这一切,我都没能,心里都无比羡慕。

很快,开始了关注他的状况。每天被枝杈蔓生的想法鼓胀得耳朵尖尖,一惊一乍地聆听妇科医生、孕产妇、曾经孕产妇们的高语低言,将之奉若金科玉律,以此校正自己的饮食、起居习惯。后来,又意识到生孩子并非我个人独特的经历,开始了借助书籍的体认和辨识——思想类的,医学科普类的,散文随笔类的……我到处去买此类书去读——《发现母亲》、《孕妈妈全程生活指导》、《女人写给女人的怀孕私房书》……

可命运常常不按规矩出牌,现实总会颠覆你的设计。

怀孕二十七周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被告知自己出差在外的先生已车祸身亡。先生长我四岁,当年也不到三十,他在高校教书,每日混在一些年纪长、威望高的同事中间,极少有机会出差。那次离家去开他们专业的学术年会前,他曾躺在床上,摸着我的肚子,哼唱歌曲,直至天明。

出事后,大家不敢让婆婆见到我。公公去世早,婆婆孀居多年,心思全在儿子身上。现在儿子走了,只要见到我,她便眼泪汪汪,“丽丽啊,你怎么也和妈一样命苦啊?丽丽啊,你将来可怎么办啊?”一天到晚,她恍恍惚惚,不停自责,和劝慰她的每个人念叨说自己命不好,从小没妈,婚后丈夫又早逝,现在,厄运又被她带给了儿子……后来,后事一处理完,婆婆便被女儿接去加拿大了。

而我的父母呢,出事后,他们为我操了多少心掉了多少泪,都不让我知道。只是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出事后一直陪我睡的妈妈突然落了泪,搂过我来,说:“丽丽,妈知道你从小就很独立,很勇敢!现在有妈陪在身边,你就更不用怕了!我们勇敢些,过两天,一起去医院做引产!没危险的,真的,一点儿危险都不会有,怀孕才四个来月,你怕什么?妈妈就是医生,你怕什么……”

事实上,尽管年少离家,但我从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只是在引产这件事上,我表现果断。那是因为,我就是在妈妈和我谈引产的那个晚上深夜不眠感觉到了胎动的。

在此之前,尽管肚子里的宝宝带给我许多身体上的不适——呕吐、嗜睡、浑身乏力、屡屡眩晕……但我总觉得那都是自己的事,是需要自己去适应的肉身的事。可那个晚上,我却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它是活着的,都动了!开始我还以为是肠子在动,换了个姿势睡,竟更多了,慢慢的,咕噜咕噜的,像有个小鱼儿在我的肚子里吐着泡泡……黑暗的夜里,我用心去感受这一切,一动也不敢不动。慢慢的,泪水汹涌。肚子里的小宝宝在和我打招呼了!我能感受到小宝宝活生生的存在,更能感受到自己对它的需要了。就在那一刻,我铁定了主意,选择另外一种勇敢——生下宝宝!

是的,生下宝宝。那段时间,这决定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细致、教条、按部就班地按书本上的建议为生产做准备让我的精力、体力很快恢复过来。我定期体检、按规定做筛查、一件件地采买、添置自己和宝宝的衣物、用具;还定时、定量地去散步、爬楼梯、练腹部呼吸、做临产前盘腿直坐练习……预产期过后一周,我被送进产房。一阵一阵地疼,疼来疼去,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后,医生却告诉我,宝宝脐带绕颈,呼吸困难,必须马上施行剖宫产手术。然后,大约半个小时后,还在手术台上的我听到了宝宝响亮的哭声,扭过头,我看到了医生举给我看的宝宝——“恭喜,五斤八两,是个女孩儿。”

4

“我喜欢生女孩儿,怀艾米时,周围人都说我看上去比怀孕前还精神、漂亮,说我这样的妈妈就该生女孩儿,要不就是资源浪费。”

“那时我们在德国,也开诊所,周围也不少中国人。一天到晚,我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总被人夸。艾米不是我的第一胎,以前我有个男孩儿,早产,生下四天就走了。有艾米那年我三十四,当然想要孩子,可对性别真没什么感觉,我这个人好漂亮,手也巧,平时买的衣服不合适常修修改改。以前在国内,还照着杂志,自己做过。怀艾米时总听人这么讲,就想,生个女孩儿是不错,还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记得,艾米没满月时,我哄她,常念叨,快点儿长,小艾米,等你长大了,妈妈就给你做件和妈妈穿的一样的衣服,到时候,我们娘俩儿,穿成一样,拉着手,逛街去……”

如今细想,我对你妈妈的反感,该是因她的话多引起的吧?那时我对聒噪的中年妇女都没什么好印象,更何况,那天,你妈妈要和我说的,还是你的病。

那天,你妈妈只让我们短暂照面,便匆匆带我离开。出门、上车、乘巴士,下车、步行,横穿马路……她一路无语。但沉默中,我似乎能感觉出她的心神不宁。可她带我去的,是她自己的诊所,那儿是她的领地,进了门,她的话匣子再次打开。

她讲到中医在欧洲的境况:“不要以为只是中国人才看中医,老外也不少。像关节炎、痛风、皮肤病,甚至戒烟、戒毒什么的,中医都有不可替代的优势;不过这么多年,中草药在欧洲一直是以保健品或食品的身份存在的,前景如何,还很难讲;你听说过前些年折腾得很凶的所谓CHINESE HERBS NEPHROPATHY么?外行可能不懂,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么?那种间质性肾病,任何一种药物,包括阿司匹林都可以引发,凭什么命名时单挑CHINESE这个单词,明摆着欺负人……”

讲到从业者的苦恼:“中医这个词儿最初翻译的就不好,翻成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干什么?“Traditional”这个词容易给西方人一种过时的、淘汰的、不科学的印象,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巫术;欧洲各国对中医诊所的管理也差!入行门槛太低!很多对中医略知一二的人,批发点中草药,挂张人体穴位图就能开业纳客……”

说到自己的家:“艾米爸爸是广州人,我是北京人,在柏林工作时认识;人在海外,心里总觉得空、飘、没根的感觉,是有了家,有了孩子,心才慢慢踏实下来的;现在我们在法兰克福有家诊所,虽小,生意还好。决定到伦敦来,是觉得英国针灸发展得比德国好;我们今年暑假刚过来,我先生把这个诊所一开起来就回去了。估计他怎么也得这么两头跑上一、两年吧?毕竟这边的生意刚起步,那边的诊所不敢贸然放弃;可小艾米是不能再等了啊,英国这边五岁就上小学,既然打算过来,还是得早点让孩子过来适应吧……”

“我们都出来了,留艾米一个人在家,行么?”我后来到底打断了你妈妈的絮叨,用自己认为合适的话题。

但那话题无论是对于一个好面子的女人,还是对一个正独自面对生病女儿的母亲,显然都不合适的。我只轻轻的,试探口气的一句话,便像颗锐利的钉子,射中了你妈妈。她像被钉住了似的,又震惊,又疼痛,持续的,鱼贯而出的聒噪刚吐出了半截儿,人就瞪着眼睛,艰难地定了格。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是拢头发、又是拽衣角,最后干脆撇下我走了——高跟鞋音踉跄,没有任何解释地走了。

我正后悔自己的冒失,却见她已再次向我走来。

置身于文竹、太师椅、中国字画、若隐若现的古筝曲营造出的高山流水氛围中的你妈妈,黄皮肤、黑头发、淡黄的丝质唐装,下摆肥大的黑呢裙裤,中式发髻低挽,瘦小肩膀微耸,婉约、典雅,但端在手上的模型却有白的脸,红的唇,青白的牙齿,血红的牙龈……

“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你妈妈的话比那口腔模型还让我觉得诡异,她一定也是知道的,她显得很尴尬,“艾米……艾米她……我还没跟你说,她生了病了……”她的目光东一下,西一下地飘来飘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却还是在和我说着话,磕磕绊绊的,却也是不住嘴地说着话:“社区医生说是儿童孤独症。是什么心理疾病。因为身处的环境语言过于复杂造成的……当然……当然原因我是承认的。艾米从小是她奶奶帮我们带大的。那时候,她奶奶和爸爸在家讲广州白话,我讲普通话。后来,她奶奶回国,我们送她去日托中心,又讲德语……不过……不过那时艾米适应得很快啊,就算偶尔搞错,混着用,但这三种语言她当时都能听,也都能说。不过是,这次来伦敦……上周,我带她去看了医生……可你不要忘了,我自己就是医生,不过是在这儿,他们认为中医只是辅助治疗手段,不承认我们罢了。我可是从没这么想过的。我和我先生,都是读书时就学这个,工作后也一直干这个,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可都是一直用医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作为同行,我不同意社区医生轻易地就判定一个小孩子得什么心理疾病!这太残酷了!不是么?丽丽,你难道没有过这个体会?难道最初来这儿的时候,你没觉得吃力,甚至恐惧、悲观?这算什么呀?对不对?我们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么?只要耐心,只要坚持,慢慢的,一切不都好起来了么……”

在滔滔的讲述中,你妈妈渐渐又气宇轩昂。后来,拉着我的手,她开始教我在那模型上找穴位,以及在不同的穴位上,采取的不同按摩手法——按、摸、揉、搓、弹、捏……

“只要和艾米在一起,我们都要尽量多说话。不管她有没有反应,都说,对着她的脸,让她看到我们口型说。只说一种语言,我们的母语——汉语普通话。”

“除此之外,我还给你列了一整套针对艾米的训练要点。你走时记得拿着,回去细看。别担心,一点不复杂,不难,所有的要点只有一个中心思想:抓紧一切机会,让艾米的所有构音器官都充分运动!比如,喝水,用吸管;吃饭,鼓励她用力嚼;玩游戏,教她模仿小动物叫,或鼓嘴巴吹气球、吹羽毛……我刚才教你的这套口腔按摩操,每次来,至少你要为她完整地做一遍……”

“你来,每天中午到我诊所来,从我这儿把艾米接回家,然后,等我回家再离开。我每天都会带艾米来诊所,这儿刚开业,尤其是上午,人少,不忙。我当然知道艾米不喜欢来这儿,但还坚持,除了想让她多接触外界外,更重要的还是不想让她意识到生活秩序有什么变化。你也一样,丽丽,你也不能刻意,不能让艾米感觉出压力。”

“现在是安妮在家陪艾米。事实上,刚才在路上我接到的就是安妮告诉我她已到达的电话。安妮和你一样,也是在这儿读书的学生。她也好,守时、耐心。但艾米似乎一直就不接受她,我观察好几次了,觉得可能是安妮人高大些,让艾米有些怕……”

你妈妈可能已不记得了,她再次伤害了我——我第一次被别人用支付薪水的方式判定为有能力帮助别人的强人,原因是因为看上去,我像个弱者——这念头,这么多年我都记得,并耿耿于怀。

5

九年后,潮湿燠热的夏日午后,抱着自己刚满月的宝宝,困兽一般,来来回回走在自家卧室和厨房间的我,再次遇见你们,发现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你和你妈妈刺刀一般不断扫射的视线,发现在你们母女目光织就的围城里,处处碰壁。

产假初期的那段日子,是目前为止我此生最为灰暗绝望、不堪回首的时光。

那段日子,我总觉得饿,可见了东西又什么也吃不下。白天昏昏沉沉,晚上成宿成宿地失眠,一天到晚恍恍惚惚,总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孩子因奶不够吃总是哭,她一哭,我也想哭,在心里自责、自卑,面对自己这辈子的失败——工作辞了,丈夫没了,小小的家,只能靠我独自支撑,可哺育孩子难道不是每个做妈妈的本能?为什么别人都行,我却不行?

产后一个多月,妈妈按时带我去医院做了复检。得知我已感染盆腔炎。如何治疗呢?“她还在喂奶吧?用药会对孩子不利的,我开些药,你回家帮她直接给药。”我听见医生交待妈妈。

可到了家,当明白所谓的直接给药就是用橡皮管子把药液从阴道直接插入子宫时,我简直要崩溃了!不是怕疼,是觉得屈辱!那个姿势,那个位置让我感觉屈辱!就因为是女人,因为要生育,我就得承受这一切么?我当初是不是太不理智了?为什么一定要任性地生下宝宝呢?生宝宝能改变我失败的境况么?会不会因为宝宝,我的生活将更加失败?

“不要忘了,你个女人,连孩子都不懂得去爱的女人,将来是会遭报应的!”

那个下午,你、你的妈妈,还有当年你妈妈呵斥我的这句话,突然滑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陡然鲜活,劈面直来,再次把我推向绝望的谷底。

事情已过去得太久,在那之前,我差不多已把你们还有这句诅咒忘得一干二净了。事实上,仔细想来,在当初,在你妈妈如此呵斥我时,我对此是没深想的。我记得,当初悲悲戚戚地回到宿舍,向舍友说及此事,我也哭,但哭,并不是怕什么,只是觉得委屈。我向舍友抱怨你妈妈的不可理喻,抱怨她的口不择言。

我说:“我还不满十八岁,她说什么女人?我不过是没能称职地对待她交待给我的工作,她何以至此?”

在当时,在我心中,你妈妈是个碎嘴、唠叨、偏激,神经质的女人。“我们还是该早点回国,人不能在异国他乡呆太久。”记得当后来情绪平复,我还向舍友如此发感慨“呆太久的人,我发现,他们的心态都很容易不正常,神经绷得太紧,太敏感,别人对他一点点的不敬,她都会联系到国家、民族,别人些许的差池,都会被其论及至素质、品格、种族劣根性”。

而你呢,在我对宿友的描述中,你是个小野兽,凶狠的,容易受惊的,时刻保持备战状态的小野兽。表面上看起来安静、温软,一旦接近,便会发现你的冰冷和凶险。我把自己被你咬伤的手指伸给舍友看,我说,“能这么咬人的,还能算孩子?就算这孩子有病,她妈妈总没病吧?难道她不知道她女儿咬人?难道她教我把手指伸进她女儿嘴里做口操时,就不该想到需要提醒一下我?是她女儿咬人在先,我打她嘴巴不过是正当防卫,只是赶得不巧,被她看见,可在那之前,我尽心尽力做的一切,难道都算是白付出了?事实上,她想过没有?连工钱她都还没给我,她有资格骂我么?……”

九年之后,我做了母亲,有了宝宝,再陷落到这事件中的我,却发现自己当年的那些委屈全都站不住脚了,抱怨没了,诅咒却越来越清晰,并不断被印证、放大、威力无比。

是的,毕竟你只是个孩子。生了病的孩子。

你妈妈是个母亲。孩子生了病的母亲。

而我,我无疑是个无能、自私,应该被诅咒的女人!

远远地站在自己的家里,隔着漫漫的时间和空间,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你们,无处不在,还困顿在冬天里的你们——冬天,永远的,九年前伦敦干冷干冷的冬天。风很大,天色、建筑、植物,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风刮去了表层鲜活的色彩,变得灰白、惨淡,衬得匆匆追我出来,一式都穿着宽大臃肿玫红色羽绒服的你和你妈妈,显得那么突兀、刺眼。

我的泪水一次次地涌上来,瞬间冲出眼眶,泛滥成灾,可再多的泪水也无力阻挡你们迅疾的到来,到来,到来,一次又一次越来越迫近的到来。在我眼前,你们渐渐晃动成朦朦胧胧的模糊色块,是模糊的玫红色,那光鲜、艳俗、带着挑衅色彩的玫红,是那段日子里我永远走也走不出的噩梦,它轻而易举,就能把我的眼睛灼伤。

6

2010年的冬天,天很冷,寒风肆虐,一抬眼,我就会看到窗外在风中胡乱晃动的树木、旗帜、枯叶,以及低着头,裹着大衣一溜小跑的行人。但家里的暖气供得足,窗子的隔音也好,坐在温暖舒适的家里,我正手指如飞,把个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我是在写博客。如果说收获,博客也该算是产假带给我的收获之一。正是在产假那段难捱的日子里,我开通了博客,并很快发现,这种借助于文字的倾听和诉说带给自己的无尽益处——当然不仅仅来自阅读别人博文所得。当用文字,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想象到它还可以帮助别人,那种成就感,其实更让我迷醉。许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从虚幻的网络、文字中获取的力量,要远远大于现实生活。比如,现在,我心潮澎湃、气冲斗牛,是因为刚完成一篇博文,我用文字中重温自己的那段产后时光,是要以此来安慰一位刚在我博客里留了言,据说正痛不欲生的大龄产妇。

门铃响了好久,我才猛然从自己的热火朝天中惊醒。跑去开门,我看见,门口,冷风中,站着我的妈妈和宝宝。竟然,宝宝是趴在妈妈后背上的。

“快接一下,我只能叫你开,我掏钥匙的力气都没了……”妈妈歪着脖子,呼呼喘着粗气催我。

“啊,这一路,您是把宝宝背回来的?早知道不让您去了,我又没什么事儿……”赶紧抱过孩子,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抽缩到一块了,嚷嚷的声音也在发颤。

妈妈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中年后也继续书写了不老传奇。她面容姣好,还是小脸儿,年纪大些,一发胖,脸儿鼓了起来,皮肤反倒显得更加平滑、饱满,富有光泽,容光焕发得一点皱纹都看不到。但就是最近这一年,突然消瘦下来,脸突然干瘪了不说,眼袋、皱纹一下子全出来了。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患了甲亢,对症服药后,体力虽恢复了些,但衰老的事实却已再难改变了。

“宝宝你自己长着腿,干嘛要姥姥背?”埋怨完了妈妈,我又去训孩子。

孩子只会笑呵呵地朝我吐舌头。妈妈却急着辩解:“你好容易休个周末,想让你在家多歇歇啊。外面太冷了,我开始还想抱她回来,可不行啊,现在我连抱都抱不动了。”尽管后背没了孩子,但妈妈的腰身依然弯得和刚才背孩子时没什么两样,一路气喘吁吁地唠叨着,她直奔水壶倒水喝去了。

“赶紧找出五百元钱放宝宝的背包里。我记性不好,别周一一早送时又给忘了。”刚举着杯子,还不待喝,妈妈突然又仰靠在沙发上吩咐我,

“什么钱啊?”

“刚才老师说了,学外语的钱。”

“呵,才三岁的孩子,中国话还没说明白呢,就学上外语了。”我一边给宝宝脱衣服,一边苦笑。妈在一旁也笑,“呵呵,现在还不都这样?都说将来只有这样,孩子才有竞争力。你小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幼儿园就好了。你小时候啊,我到处跟人打听哪个外语培训班好,那时候也不懂,都是你上了小学后,才上培训班的……”

唠叨是女人衰老的标志吧?妈妈这些年,在我眼中明显的变化就是唠叨,当然,她唠叨是因为较真儿,只要她认准的事儿,她总不会忘,总要一遍遍地叮嘱、念叨。不过我还好,除了她唠叨让我再婚我有些心烦外,其余的都还算能接受。不像爸爸,除了嚷嚷,就是冷战抗议,以至于如今干脆就能躲便躲,时不时就要约上几个据说也无法忍受家中老伴唠叨的老同事出去钓鱼或打牌了。

“对了,宝宝,把刚才跟姥姥说的话,再跟妈妈说说。”喝了口水,妈又饶有兴趣地蹲过来说话:“丽丽,你不知道,宝宝他们的外教,还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呢,对不对,宝宝?说给你妈听,叫个什么来着……”

“艾米,”宝宝朝我瞪着大眼睛,认认真真地横咧着嘴巴发音。这孩子讲话一直口齿不清,但这名字,她似乎是说清了,我一愣,“什么?”

“艾米,”宝宝急切地又说了一遍,见我依旧在发呆,她扭头就朝衣架跑,去指我刚挂在那儿的她的羽绒服。

我取下衣服,果然,在衣服胸口佩戴的胸牌上,在印着幼儿园名字,班级,名字的信息后面,今天,又多了一行手写的工工整整的字母:AMY(艾米)。

艾米杨。我的爱,我一生的忏悔,那一刻,我盈盈的泪光中,又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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