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瑟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2期
关键词:命运医生

深棕色,蕉叶式,蕉叶的边像波浪,有不易觉察的暗纹,七根丝弦,安静优雅地卧在上面,让人一见倾心。轻轻一拨动,内敛沉静的隔世之音,在指尖下缓缓流淌,感觉就是意识流,沉潜到有高山流水的年代。

和杨一对眼神,彼此心照。这就是我要的那张古琴。为了它,我等了好几个月。不知道,斫琴的琴师,在打造它的时候,有没有设想过,它会落在谁人之手。任何一张琴,都有独特的造型和音色,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琴,和谁有缘,被谁看中,恐不是斫琴的人可以左右,正如人的命运,遇上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造化如何,不是生养你的父母可以洞悉。我的手指抚过那七根丝弦,它低沉柔缓的音色,生生地击中我。尘世中没有别的乐器有这样的声音,这是只属于古琴的,需要心灵完全沉静,没有喧嚣附体方能领悟并且一听倾心的表达。

夜雨淅沥,是初春,南方才有的,湿漉漉的,透骨的春寒。回到家,拿出丝帕细细地擦拭,将它放在香樟木的案上,它的色泽,竟然和香樟木的案几如此和谐,似乎冥冥中,它们都在彼此等待命运交错的一天。夜深,所有的喧闹都已经沉寂。好在古琴是不会扰人的,即使在隔壁,听着这样低沉的琴声,也只会疑心是夜半一个不太真切的梦。和这样的梦邂逅,我已经迟了整整10年。

那时候,迷恋的是古筝。杨那时就在学古琴,她学琴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师从的是岭南派的传人谢导秀。但我竟然连去看看的念头都没有过。去杨家,她装修优雅的屋子,放着一张琴,我只是远望,哦,这就是古琴。

学筝前两年,我姐姐因为怀疑患上某种绝症来到广州住院。而在此前的6年,我戎马一生的父亲,因为这种绝症离世。在姐姐生病前的很多年,无论独自在广州的我遇到多少磕磕绊绊,从来没有相信过有“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所有的难过和难熬,不过是忍耐到“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时间过去,自然水清河晏。那时候也不弹筝,在无数个夜晚,在电脑前码字,这些文字换得我内心的安稳和欢娱,并因此而获得我所心仪的职业。在姐姐住院的20天里,我恍惚感觉到命运露出的狞笑。在把医院的仪器折腾一遍之后,结论不是绝症,只是一种已经多年没有听说过的结核病。我很疑惑,为何医院不一开始就用活检的方式来确认,而要动用那么多的仪器,做如此多依然无法确诊的检查。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命运的预警。

那之后,我开始弹筝。并没有天赋,也不算勤奋,只是空寂的屋子里总算有一点我喜欢的声音。也许自那时候开始,我已经意识到在我的生命中,青灯黄卷是命定的结局和渊薮,我逃不过,除了文字,总要一点可以陪伴的,可以娱乐自己的声音,或者方式,来打发以后长长的孤寂的时光。

多年后,历经沧海桑田,才发觉,那筝声,于我,原来过分明亮。

那把古筝,见证了我数次搬家。最后一次搬家,是在炎热的夏天,终于搬到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尽管这房子还需要还上十几年的贷款。最细的那根弦断了,筝也经不住那样多次的颠沛流离。我在七月流火的夜晚,花了两个小时,把所有琴码一个个拆下来,擦拭干净再一一码上。找了专业调音师来帮我重新续上那根弦,重新调校了所有的琴弦。

再一次弹《渔舟唱晚》,期间的尘世,已经是几番起伏。

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没有那样的气概,我只是没有选择地做了砸石头的鸡蛋,并且差点选择了从25层的高楼将自己当鸡蛋一样砸下来。

那个夏天以及接着的秋天,广州非常热,但对于我,却异常的寒冷。刚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后极度疲乏的我,曾经这样自信地以为新的生活会降临,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做一个孤寂而自强的女子,并非一条走不通的道路。但是“新生活”却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把我一下子扔进一个四壁高墙的枯井。忽然一个早晨醒来,一向在乎仪容的我,变成了眼睑下垂,双眼变形得恐怖如同鬼魅的女人。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歪斜、重叠的影象,分不清前后远近,没有立体感,是扁平而错乱的图象,那种恐慌和恐惧,无法言说。没有体会过过马路看到的斑马线完全是浮动的曲线,远近的汽车都是一堆重叠的影子,并且分不清究竟离自己有多远的噩梦的人,其实并不知道“恐惧”的真实含义。

医生说,眼睛本身没有病变,去查原因。原因是什么?可能是头部肿瘤,可能是甲亢或者糖尿病,可能是重症肌无力。医生看着检查结果——所有的指标都正常得匪夷所思。厚厚的一沓病历,各种检查,我比当年我姐姐,折腾的仪器还要多,可是,光看结果,那是一个多么健康正常的好人儿。专家们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事,如同我忽然变得诡异的面容。

那时,我再次看到命运狰狞的笑。一个曾经在大学的舞台上扮祝英台跳《化蝶》的女子,一个习惯在文字和音乐中流连的感性的女子,曾经那么骄傲不肯低头的女子,命运用如此残酷的方式,一夜之间,将她所有的矜持骄傲碾为齑粉。

离开医院,在25楼的卧室里看窗外车水马龙的那条繁华的马路——那样喧嚣的一条路,我看到的是两三条马路重叠在一起,比真实的那条路宽广一倍不止。我在楼上看着那条路,还有窗下那个模糊成一团的烂尾楼。加速度是如何计算的?好像是高度乘于9.8?25楼,高度是75米还是80米?

我可能体质特异,而意识也总能从悲惨跨越到搞笑。我在测算25楼的高度时,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周星驰的念头:如果把我银行户头里所有钱提出来,铺在我家地板上,一张看成三四张,我会不会兴奋得变成范进?

有一个角度可以减轻重影,那就是脖子后仰25度,以仰望星空的姿势睥睨众生。于是,那段时间,那条马路经常会出现一个戴墨镜消瘦的女人,抬着下巴,仰着脖子,姿态如准备英勇就义。依靠这种姿势,我能够独自出门,穿过马路。哪怕是黑夜,我依然戴着墨镜。有一夜在公共汽车站,下雨,几个人诧异地看着戴墨镜的我,他们肯定在想,这人又不是明星,这种奇怪的姿势和穿戴,是精神有问题吧?

风吹过,我是一杆随时可以折断的竹子。倒还是不倒,完全取决于当时的意念。

以后长长一段日子,我选择沉默,不说话,不见人。

女友介绍了一个民间医生。我每天从这个城市的东边坐一个多小时公车,去城市西边这位医生的家,推拿。然后严格按照他的配方,喝各种汤。我对这段日子的记忆,是一天24小时,我16个小时在睡觉,4个小时去推拿——包括在路上的时间,剩下4个小时,都在吃喝。脸上永远是黄黄的药水,身上散发着一股跌打药膏的气味——我自嘲地想,什么叫黄脸婆?我就是活招牌。那医生用他的祖传秘方配制的药水推拿,他的手所到之处,我像进了渣滓洞,痛得想痛扁他。那医生的说法,我身上所有经络都不通,血气虚得无法养神经,随时可能Game over。那是一段像活尸般的日子,“活下去”是唯一的内容和意义。

半年后,我回去上班。人还是容易疲劳,但外观已经正常。同事们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你去偷生孩子了吧?像刚坐完月子回来的。”我从之前的弱柳扶风,变成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我从一根竹子,成功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一直希望从此删除这段记忆,就像做了个噩梦,醒来最好快快忘却。但是命运却像《论语》,要求我温故知新。

一年之后,孩子因为病,第一次休学。又半年后,再次旧病复发,这一次更加猛烈,不得不再次休学。他病得奇怪,从来没有听到过哮喘音,但就是无法止住他的咳,整夜整夜不停,并总是大口大口地吐出白沫。看了很多医生,依然没有效果。每夜,我只能无望地抱着他,那么冰冷的寒夜,无助无措无奈。这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在持续的疲劳和焦虑袭击下,我再次倒下,症状看起来和之前差不多,只是重影的程度稍好。命运再次把我变成弱柳,体重迅速下降。

后来找到一个中医,用剑走偏锋的方法,给孩子治疗了大半年。每夜,孩子依然咳,甚至咳得更加猛烈,并吐出更多的白沫。常常,他咳得躺到地上,那声音听起来像喉咙要撕裂,脸憋得通红,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但是咳到午夜,就神奇地停止,出一身汗,沉沉睡去。我悬着的心慢慢放下,终于可以睡着。八个月之后,孩子渐渐好转。但是我的病,却没有起色。

命运把我当成磨刀石,纷纷亮出它的刀具,试验杀伤力。

那年的夏天和秋天,我带着孩子去了两次北京。说是治病,不如说是散心。大学的上铺,哈佛出来的冰,早已是名满天下的教育专家。席间,她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说:“我没有想到,这阿姨会做一个那么尽心的妈妈,以前上大学,她是个喝鲜花上的露水的人儿。”那两个天真的女孩子居然把玩笑当真:“那谁去替她采花上的露水呢?”

纵然戴着墨镜,我还是湿了眼睛。多么久违的前半生。

明知希望渺茫,依然辗转各大医院,以及同学介绍的给大人物做保健医生的名医。在某著名医院,我好不容易挂到著名专家的号,等了一下午,终于轮到我,忐忑推开诊室,看到一个闭目养神的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我坐下来,他并不看我,说:“有什么问题你说吧,我有点累,但我听着。”

我陈述了大概五六分钟,他开始低头写处方,边写边说:“你这问题啊,既然找不到器质性的病变,那么就好好养着。我开点滋养神经的药,你先用上。”

他抬头把处方给我,透过墨镜,我忽然看清了,他的眼睛,竟然也是斜的!

出了诊室,我穿过两边都是病人的长长的走廊,离开医院大楼。外面阳光正好,是北京最美的秋季,街边的银杏叶金黄一片。我把药方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笑得眼泪流出来,路人侧目。

也许我并没有病,只是因此多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世界变得像卡夫卡的小说一般荒诞,然而,谁知道是不是另一种真实?

一个颈椎病的专家看着我的片子,说我颈椎某个位置旋转半脱位,也许是造成眼疾的原因。他要求我戴上护着脖子的颈椎脖套,并且坚持推拿,力求尽快复位。我看着镜子中脖子上那副枷锁一样的东西,想起了莎士比亚著名的高领子。有一天夜里我戴着墨镜和“高领子”出门,上了地铁,车上哗啦同时站起来好几个人,要给我让座。我不能摇头,只是摇摇手表示不需要。一个超过一米八的小伙子不由分说把我按在座位上,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一口京腔:“大姐,你看得见吗?看得见?受伤了?”我只能仰视他,哭笑不得。

有一天忽然想,我如果把自己当不正常的,我就不正常,如果我觉得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为何不能仰着脖子享受生命呢?

我不再介意别人如何看我的墨镜和“高领子”,我开始逛街,看演出,也做治疗,吃各种营养品。不再执着于到底是否有人能够治好我,能活一天,就可以躺着听音乐,脖子后仰25度看电影。有时候和医生说着话,会感觉到自己的游离,似乎有另一个我,隐身微笑着看这一切,如同看一场戏。

其实并不知道哪些治疗或者药品有效,或者其实完全是因为心境的改变,执念的放下,我慢慢的,一天天地好起来。就像我病的时候让医生莫名惊诧,我的渐渐康复,也被他们视为奇迹。

两年后,我终于把自己和孩子安顿下来。还有什么不可以风轻云淡呢?

直到那个夏天,再一次在拐弯的地方,遭逢命运。

弟弟病,来广州。一个多月里,冒着高温,流连各大医院。最后遇到的那位专家,说,住院吧,这是重症肌无力。

那么熟悉的病名,那么熟悉的检查程序。我一直对医生说,不是的,不会的,因为我以前也被怀疑过是这样的毛病。或许我们家族的基因,都在同样的方面显得分外敏感。

但是万一呢?

我不敢动这个念头,否则我无法再将自己撑下去。

冥冥中,我的祷告和祈求是有回应的吧。在拿到肌电图检查结果,医生亲口说“不是”的那个傍晚,终于松弛下来的我,回到家,忽然“哇”地吐出两口鲜血。

我冷静地用冷水漱口,对着镜子抹干净嘴角的血丝。30年前,童年的我,亲眼见到我妈,在我家后院,也这样无端吐出血来。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的一生,不要重复我妈的道路,不要只是在厨房里度过。我写字,出书,我一直笨拙地努力证明,我和她不一样。事实上,我不仅在厨房操劳,还得努力做一个尽职的职业女性,并要警醒不能提防的命运,总在某个犄角拐弯的地方,埋伏着,给我一个冷不防的袭击。谋生不易,谋爱更难。我的人生,不如我妈幸运,我只有承担,无论我是否还负担得起,是否被压垮,却没有一个肩膀可以分担。

然而纵然如此,我还是一路走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惊无险,手艺纯熟,会食疗,会艾灸,菜做得比文章好,无论打官司还是搬家,都是朋友们理所当然的顾问。最后演化成这样的心境:人生如戏,命运一定觉得我可塑性强,才挑我演那么费力的戏份——艺多不压身啊。

想起大学一个宿舍的另一个女生,嫁到台湾做“外交官”夫人的玲,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给我的明信片上这样写道:“再也不能看你跳《化蝶》了,因为我们都回不到从前的岁月。”

回不到从前的岁月是好的,人总要向前走,相信大部分人如今的和以后的岁月都比过去好。

当然我也未必不好。孩子翻我大学时的相册,看到《化碟》的剧照,指着上了舞台妆的我问:“是你吗?那时候你真好看啊。”

我微笑。无端想起李碧华的话:“只有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才化作了蝶,我们的爱情,都化成了蛾子。”

化成蛾子其实是必然的,因为那才是常态,正常的生活。

在这个炎热得昏昏沉沉的季节,回想半生,我的人生如同5月暴雨的羊城,路上浸满了污水,泥泞难行,举步维艰,不知道哪段路无端失踪了沙井盖。一个不小心,可能是灭顶之灾。

所有荆棘密布的道路,是命运的考验,还是我通往内心自在,成全自己的唯一通途?上帝说,要走窄门。我走过了,不管是微笑还是悲伤,其中经历过多少无望与无助的悲凉,心里可能已经长满了茧,并不知道疼痛——痛变成了常态的时候,麻醉已经多余——我走过了。你可以毁灭我,但是,你无法击败我。

樱花如果不是容易凋零,昙花如果不是难得一显,谁会记得它们的个性?安娜以卧轨的方式成全了她的残缺情感,黛玉以葬花的行为感知了“花落人亡”。有记载的数千年,尘世的荣华富贵意态飞扬,到头来只是苟苟营营,总要灰飞烟灭。留下的,耶稣以鲜血救赎信众,释迦牟尼成佛陀超脱轮回。

然而谁的人生,甘心成为安娜,在一场情劫中沉沦;忍心变身黛玉,哪怕才貌无双,却16岁不到红销香断?故事中的人物,永远只有审美意义。所谓“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多少人劳苦了一生心智,也并无大任可以担当。苦难成全的凡人,万中无一,毁灭的人,却多如恒河沙数。但是,总有一些人的命运,是樱花,是昙花,是草芥。命运不过是抽签,总有人手气欠佳。它想灭你,不过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如果命运派给你的就是这样一副烂牌,你能选择的只是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不争不怒不怨不伤。

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原来活着不止是一段旅程,更是一种修行。

除了古琴,我不可避免地爱上了那些纯粹的看起来精致却依然脆弱的瓷器,那些瓷器的本质,像女人的慧质兰心。它的前身,不过是一把泥土,经过了炼狱般的烧灼,才脱胎换骨,涅槃重生,成全了“浮梁瓷器白无瑕,巧借蓝色写青花”。

我的孤寂,是别人的笙歌;我的青灯黄卷,是别人的灯火阑珊。然而我可以在文字里穿越千年,还可以在琴弦上拨动前世来生。谁又还能说,命运不厚爱我?感恩我所拥有的,感恩我所没有的。而所有的经历,不过是风过竹林,雁过长空。

音箱里再次流淌出《化蝶》那耳熟能详的前奏,时光流逝,年少时曾经单纯将爱情当作信仰的女子,终于翩跹成一头负重的牛,走过青葱岁月,在人生余下的时光中蹒跚前行。

杨说,“中国的琴棋书画,其实都适合有阅历的人去修,因为那样才容易领悟。黄宾虹59岁才开始习画,一样成大家。”这位中央美院毕业的高材生,画着国画,弹着古琴,怡然自得。

命若琴瑟,全在于如何弹奏。没有高山流水原也不要紧,正如,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

千帆过尽,半生辛劳。然而生命中总有良辰,一壶热茶,一只青花瓷杯,茶香袅袅中,抚琴。无论命运如何翻云覆雨,且听那流水从指间滑过,且听那花朵在琴弦上绽放,听那酒狂,如何大癫大狂,醉眼将人生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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