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猎人峰》的中性叙事

2011-11-19 22:58李迪江
小说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神农架中性猎人

李迪江

论《猎人峰》的中性叙事

李迪江

长篇小说《猎人峰》是近年来小说探讨的一个热点,这篇小说的素材来自我国唯一以林区命名的行政区——神农架林区,那里有保存比较好的原始特有的风貌,古朴山川和朴质的狩猎者等。一般说来,小说的叙事话语分为肯定性叙事话语、否定性叙事话语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中性叙事话语,面对这一现代社会里的原生态审美对象,长篇小说《猎人峰》选择的叙事策略是中性叙事话语。

于是,作品艺术地向我们展开了神农架的原生态世界,“山由辉绿岩、闪长岩和火山岩组成;它的上面是凝火岩,底部是火山角砾岩。这巨大的来自远古时期的山地穹隆,以数百万年为纪年的间歇式拱曲、爬升,到处是倾斜的边幕状褶皱和断裂带,山脉残缺不全,山体支离破碎。因而显得大气磅礴,诡谲万端;河谷深切,壁立万仞,山首高亢,水势沛然”①。这是一片神奇的山川原野,面对这片古朴的山野,我们也和作者一样,“对于你,我只有崇敬,没有亵渎”(《猎人峰·后记》)。我们在小说《猎人峰》的审美欣赏过程中,都被作品中原生态的自然山水以及在这古朴自然里生存的兽类与猎兽的人们的原始野性深深吸引,质而言之,我们是被作品的讲述方式吸引,即,小说《猎人峰》的创作上一大成功得益于作品的叙事策略。

本文拟对小说《猎人峰》的叙事策略进行探讨,《猎人峰》的叙事策略体现在中性叙事与题材的契合以及中性叙事与审美的契合上。

一、中性叙事与题材的契合

在《猎人峰》的阅读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中性叙事不仅成为作品故事演进的动力,而且能够帮助我们在阅读中重建原生态题材的想象世界,中性叙事话语与原生态的创作题材相得益彰。

作品的题材主要包括三个内容:神农架的自然风光、神农架林区里生存的各种兽类和与自然风光和兽类朝夕相处的人们。

神农架的自然景物在小说里整体出现只是在开头的告白里,作品的叙事首先汇聚于山、川,“河谷深切,壁立万仞,山首高亢,水势沛然”,以及在这山川之间的植物动物的自然生存状况,“藤本绞杀着那些好不容易站着的高大乔木,想把它们扼死;石头也阻止着树木的生长,而树木用它坚韧的根须吐着酸液,腐蚀着脚下的顽石,一点一点往深处钻去,然后年复一年地落下树叶营养自己”②。这段中性叙事话语既是神农架大自然严酷生存环境的述说,更是林区人类兽类活动背景原初性展示。

当然,在这三个方面的叙述里,作品的叙事视角更多聚焦于后两者:林区的人类与兽类。

打匠白中秋“走近一看,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就看见林子里有两个黑家伙。走近一看,是三个,三头野猪,两头咬一头,咬得天昏地暗”③。林区里原本吃草的野猪竟然吃自己的同类,“猪是山里最灵的灵牲,精明过人,你心里想啥它一眼就能看出来。猪不仅能猜人心思,还懂人语……。这些年,野牲口们越来越鬼,越来越精,只能打暗语”④。“山邪了,山上的所有野物都成了精”⑤。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作品对于神农架林区兽类的叙事的基调,兽类作为大自然的生命存在,不仅“精明过人”,“能猜人的心思,还懂人语”,而且不再是作为强势的人类群体的弱势存在和被索取对象,这一叙事话语更暗示着大自然的生命的原初存在,更是对自然界生命层面的叙事还原。同时,这一叙事的思维也昭示着作品对于神农架现实世界的艺术还原。或者说,作为作品被叙事的重要对象的神农架兽类,它们的野性的合理存在如同叙事话语本身,作品叙事话语平实地述说着兽类的野性和合理性生存,而神农架兽类们的粗野灵性也诠释着作品叙事话语的勃勃生机。神农架世界的兽类是鲜活的,叙述这些兽类的话语也是鲜活的,二者相得益彰地洋溢着最古朴的生命意识。

在《猎人峰》的叙事视野里,神农架林区的人类特别是那些“打匠”们也以古朴的方式粗野地生存着,在作品的开头就这样讲述着,“人们吃水要到潭里架木材烧上一天才能化开个口子”,“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年龄概念,没有生死概念。过日子就是个估估数。活到哪一年了,活到哪个岁数上了,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日子差不多,每天太阳从东边出、西边去。进进出出就是那么些人。自收自吃,自伤自疗,自死自埋,生死在一起”⑥。这段叙事至少是大大淡化了人类的文明演进,用最朴实的话语叙述了神农架林区里的人们的本真生存状态,更是一种原初的野性存在,这一野性的存在状况与神农架林区的兽类比较相似了,似乎为作品中神农架林区的人类的叙事确立了叙述基调,即:在这片古朴的原野,人类的生存方式和兽类的生存方式大致相当。同时,这一叙述基调更暗示着:在这个自然的世界里,人类不再是驾驭其他生命体的主宰,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所谓高级动物,于是,人类的生存不再只是被讴歌被肯定被褒扬。也就是说,对于这个世界里人类生存的叙事的肯定性思维和话语被消解了被取缔了,当然,对于这个世界的兽类生存的叙事的否定性思维和话语也被小解了被取缔了,取而代之的当然只是没有了褒义贬义、没有了肯定否定、没有了低级高级等等的叙事话语,即中性叙事话语。

中性叙事话语也彰显出神农架林区的人们生存的原生态,一种消弭了时间、消弭了生死的生存,是那里的人们原生态生存的最好注解。于是,作品中被本我欲望驱使的神农架人常常不顾道德伦理,偏离了人性的善,而走向兽性的恶。白大年为了娶媳妇儿,诱骗传说中具有神眼的侄子白椿进山,残忍地挖去他的双眼。白中秋因为铁匠六指拒绝赊铁具给他就马上想到用雷管炸死六指,借不到雷管,便把生锈的子弹丢进灼热的煤槽里,结果炸掉了六指的两根手指和半边鼻子;之后私下伐木烧碳,竟然准备用活人来祭祀;一心想得到村里人的接纳,竟狠下心将亲爹丢弃山中;为了自己能够成功脱险,看着哥哥被炸死竟然还有种为儿子复仇的快感。等等,这些故事情节则是对作品开头叙事基调的进一步展开。在这些故事里,都在共同述说着一个内蕴,那就是人性的恶。或者说,作品通过这些故事情节在向我们展示神农架人的生存状态,一种人性偏离甚至沦丧的兽性生存状态,于是,作品的叙事达到了一个目的,这些故事都消弭了人性,这些故事的叙述话语不是对人性沦丧的惋惜,而是生存真实的如实展示。康德认为:人有三种生命,一种是人的生命,一种是精神生命⑦这些故事也同时把人性还原成兽性,与其说作品编织了神农架世界里的兽类和人类的生存故事,不如说作品把兽类的生存故事和人类的生存故事演绎成生命体的原始生命意识,于此,作品的叙事策略实现了。

二、中性叙事与审美的契合

当作品的叙事摈弃了人类与兽类的等级生存先在思维,消解了人类兽类各种行为的是非设置的时候,作品叙事就是在一个平面上的言说。在这个叙事平面上,作品抹平了人类行为与兽类行为的先在等级和鸿沟,于是,兽类的行为与人类的行为一起走进阅读的审美视野,“山冈上奔跑着成群的斑羚和鬣羚,狐本兔走,虎蹿狼行;黑熊像阴森的鬼魅游弋在山林里金丝猴像金色的晚霞漂浮在树癫;天空中红隼、鹞鹰和巨大的蝙蝠在无声翱翔,还有着野人、大癞都、九头鸟、棺材兽和驴头狼的恐怖传说”⑧“金丝猴们披着长长的披风,闪着蓝蓝的圆脸,霓虹般飞卷的尾巴,宝石般含情的眼睛,神情镇定自若,身影超然物外,活脱脱一个个宜昌城里的美女子”⑨。神农架的兽类和那里的人类一样自然地生存着,也在作品的叙事里审美地生存着。因为这些兽类生存的叙事解构了是与非的设置,所以,它们的存在它们的活动在作品的叙事里呈现出自然,回到了生存本身,孕育着审美的内涵。

同时,作品在对于神农架山区的人类叙事里,从人性的优越性判断和行为是非性判断两个方面来解构了功利性思维。

首先,在小说《猎人峰》里,作品在许多故事描述里把那里的人性还原成兽性,“在神农架,人们都知道并且笃信人一天有两个时辰是牲口”,“人有两个模样:一个是人,一个是畜牲。”“糟蛋抖着说:‘……人有两个时辰是兽,兽有两个时辰是人’”。在这些叙述里,人类与兽类没有等级理念,理所当然地也就不存在肯定人类否定兽类,于是,《猎人峰》里的叙事就消弭了话语的褒与贬,中性的叙事策略得到加强。

其次,作品对于主人公白秀的一段红色经历的叙事使中性叙事策略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在《猎人峰》的故事编排里,作品编排了主人公白秀的一段红色经历,对白秀的红色经历的叙事是通过两处的情节设置完成的。

第一次叙述到白秀的红色经历是从白秀的泥肺说起,“白秀的泥肺是在洪湖染的”,少年时的白秀在舅舅杨夺水的引导下,参加了革命,从房县到神农架再到洪湖,“到了洪湖,山里人不习水战,倒在湖里呛成个泥肺,在瞿家湾红军医院住了半年院”⑩。在白秀的红色经历的起点叙事里,作品淡化了简化了白秀参加红色革命运动的叙述话语,“有一天,他舅舅杨夺水从县里背回了一块‘房县家湾苏维埃政府’的牌子,就成了杨主席。他舅说:‘秀娃,你革命吗?’于是秀娃就革命了。这革命就是去洪湖……”⑪。从这些淡化简化的叙事话语里,我们不难感受到作品的中性叙述的努力,淡化了白秀革命的预置性话语铺垫,如革命的目的、革命意义等,如果作品对白秀革命的目的意义等进行反复渲染,势必把叙事引向沉赘的是非罗列。作品选择了淡化主人公革命目的和意义的叙述演进,直接讲述主人公革命的行为,这种淡化实质上是消解了话语内容的是非言说,把叙事设定在中性。作品对白秀红色经历的结束也是用中性话语简化叙述的,在洪湖根据地的肃反运动中,他的好战友纷纷被杀,他也“不忍心干下去,就借故说死了父亲奔丧,找一个老乡买了套衣裳,开小差溜啦”⑫。这种简化叙事也是摒弃了是是非非的赘长叙述,强化了叙事的中性基调。

第二次叙述白秀的红色经历是在老书记覃放羊的话语里,覃放羊作为一个在囚的解放军是被白秀放的,作品对于白秀救覃放羊的理由交代也是以简洁的中性话语来完成,“我是红军战士我不救你?”。此后,覃放羊作为土改小分队的领导杀死俘虏,也是被白秀告发的,在这段叙述里,两次出现“那个自称是红三军营长的人”,这句话语只包含对白秀的红色经历的确定,不附带对白秀红色经历的肯定或否定的述说。

读完《猎人峰》的这两处关于白秀的红色经历的叙事,我们不能不感叹作品的叙事耐性,作品用中性话语来叙述红色故事,用零度判断来简化是非素材,一次次抑制暗涌的是非褒贬的叙事冲动,顽强地坚守着叙事的中性策略,给全书的阅读留出了艰难的审美判断空间。显而易见,小说《猎人峰》审美驱动有一个最重要的来源:中性叙事。

三、中性叙事的诗意联想

初看《猎人峰》,话语朴实、庸常甚至粗糙,“想过模样,有女人奸他不去奸人,奸兽干什么?都说当今人越来越像兽,比兽还恶;兽如今越来越像人,比人还精”⑬。诸如此类的叙述话语在作品里比比皆是。也就是说,从文字层面看来,这部小说无论是故事编排还是文采修辞都平实而庸。而作品的叙事无论是话语还是视角都似乎与诗意难以产生关联。

但是,当我们释卷长思,从近视的阅读转向远观的思维,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作品于粗糙的话语和中性的叙事里蕴涵的诗意,正如作品所云:“在闪电的光线中他看见那高远的猎人峰,像一个悲愤的巨人”⑭。在我们的阅读视野里,神农架的山川沟壑、兽类人类等都以最古朴的存在叙写着粗砺而平实的诗篇。

“八条壮汉抬着村里最大的梆鼓,一百多岁的宗七爹操棰,拼命地敲打着。三十几条紫铜毛赶山狗一字排开,像波浪一样腿进;四个路口已经埋伏了二十多人和大量猎具‘坐仗’。人们挤进白涯涯的茅花深处,在清晨的寒意中,白茅灿烂地摇曳,壮丽无比”⑮。这段平实的话语似乎只是纪实,没有铺张也没有升华,只是再现了古老的狩猎仪式,却也水到渠成地给作品的叙事融入庄重、神圣和虔诚,于此,神农架林区的打匠们生生息息重复的狩猎诗篇在朴素的白描里悄然矗立起来。

正如作者自述:“那个猎人家族的悲剧在最后显现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温暖来——它可能代表了一座山的本质,一种生存的巨大诗意,像夕阳的暖照,又像朝礅的清洌”⑯。小说《猎人峰》的诗意生成于我们阅读后的掩卷长思中。

福斯特认为,小说的基本职能就是讲故事,讲故事的话语可以折射出讲者的态度⑰。那么,我们如果对叙述者的态度即叙述话语进行最简单的析解,则可以分解出三种讲故事的话语类型:肯定性叙事、否定性叙事和中性叙述。与叙事的类型连接的是作者的叙事态度,显然,肯定性叙事和否定性叙事都设置了一种先在的叙事倾向,既可以引导阅读也可以误导阅读,而中性叙事则消解了叙事倾向的先在设置,从而也给阅读插上自由的翅膀和审美的空间。长篇小说《猎人峰》的中性叙事策略艺术地展示了山区的古朴、引导着阅读走出是非判断褒贬纠缠轻装疾进地走向审美欣赏,同时,作品的中性叙事也会不断生成新的意义。

李迪江 长江大学文学院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 陈应松《猎人峰》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8年8月

⑧《康德全集》第十五卷第246页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7年2月

⑰福斯特 《小说面面观》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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