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精神资源与艰难的形而上之维
——读《天·藏》

2011-11-19 22:58丛治辰
小说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维格马丁西藏

丛治辰

复杂的精神资源与艰难的形而上之维
——读《天·藏》

丛治辰

宁肯出版于2001年的长篇处女作《蒙面之城》以其恢弘的气度、绮丽的想象,以及饱满而决绝的理想主义情愫,张扬着一种难以企及的生存方式和精神高度,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小说主人公马格从秦岭到西藏再到深圳的地理空间转移,以及与此同时在内心深处和身体维度始终进行的精神远征,令宁肯在很多人的阅读经验当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同时也充满了热忱的期待。尤其是其中关乎西藏的章节,从结构上看,那是全书的高潮,也正是在那里,马格完成了精神上的超越。如果了解到宁肯曾在西藏生活十年之久,并写作过大量与西藏有关的散文作品,对宁肯的期待或许会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如果宁肯能够以西藏为题材,秉持《蒙面之城》的精神追求,该是何等精彩?

而于宁肯而言,这部长篇处女作的重要性更在于,《蒙面之城》以其独特的气质,令他在中国当代小说的写作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惯于书写波澜壮阔的历史,惯于描绘苦难深重的现实,惯于纠缠精微矫情的私人情感,但是能够在宏大的时空背景当中,对个人的精神层面作形而上的精微探索的作者,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正是宁肯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可能性。而宁肯后来的两部力作也确实未令我们感到失望:《沉默之门》从《蒙面之城》的激情当中沉潜下来,归于平常,却又从吱呀推开的历史之门中延续着对于精神世界的探求;《环形女人》换一种悬疑般的笔调,窥视着离群索居又频频曝光于公众媒体的简氏庄园女主人的内心与历史,同时烛照着我们的精神内面。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宁肯能够把对于精神世界的形而上探索,和现代小说艺术的娴熟技巧,如鱼得水地融合一体,使小说既流畅好读,又富于智性。

《天·藏》的出版因此在多个方面都令人欣喜。我们终于可以读到宁肯倾其十几年藏地经验和思索,凝聚而成的长篇小说巨作;并且可以想见的是,我们将依然在阅读这部作品的过程中,进行一次愉悦的形而上旅程,那是一种启人心智的阅读体验。小说不是讲述什么,而是唤醒什么。西藏是如此复杂的存在:它独特的地理地貌、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以及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而人的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又何尝逊于此?独特的小说写作和思索,与独特的地理坐标之间的对撞,必然形成富有张力的精神空间,迸发出复杂的面向。

历史·政治·个人

对于汉语写作而言,西藏是边缘空间,甚至可以说是域外之地。或许正因为此,对于西藏的书写更能够吊诡地折射和放大百多年来民族国家的沧桑历史和政治风云。对于西藏的严肃书写,总是无法回避其独特的政治生活和历史变迁。

而在书写这历史天然凝聚归拢的高原时,《天·藏》自然也无法回避这一命题。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就是维格拉姆对于家族先辈的执著寻找。维格拉姆,在小说中多简称维格,生于北京,赴法留过学,最终回到西藏寻找自己的精神血脉。维格拉姆这个藏名,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母亲的名字,还是她外婆的名字。一个名字就牵连起一个长达百年的故事。她的外公苏穷·江村晋美是将西方文明引入西藏的第一人,在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支持下曾经在整个高原意气风发地开展过藏地的现代化运动。可惜十三世达赖喇嘛过早去世,苏穷旋即被代表保守力量的政治宿敌打入布达拉宫的死牢,在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主持下过继给显赫的阿莫家族的儿子亦因此不能承认这个父亲,逼迫生母维格夫人写下证明,表示此子非她与苏穷所产,并改嫁他人。历史的残忍与个人承受的折磨与屈辱莫此为甚,而个人的命运在更为宏大的力量驱使下的跌宕起伏,更莫此为甚。可以说,在小说的14、15、17、18章中,由维格向王摩诘娓娓道来的这个故事,这小说的线索之一,已堪与《骚动的香巴拉》和《尘埃落定》的家族史相比。而更加令人动容的,是这故事当中两位女子的命运与选择,以及此中内含的坚忍。维格的外婆维格夫人在苏穷被儿子搭救出狱之后,留下女儿远走,再无踪影,成为维格始终不懈寻找的目标,从她写下证明的那一刻起,她的沉默就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控诉命运,控诉神佛,更控诉着历史。而维格的母亲自超度她的父亲升天的那一日起,就将母亲的那种宗教般的沉默融入自己的生命,她离开西藏,在内地生活了一生,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生气,甚至自己的孩子。然而哪怕在“文革”的动荡与危险当中,她仍然小心保管着密宗的佛像,在深夜参拜,退休之后才终于抛下内地的一切,回到八角街。在维格动情地叙述这一细节的时候,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母亲维格拉姆生命的褶皱,而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喻?她小心翼翼的参拜又何尝不书写了藏人的某种共同心路历程?

因此,较之外在的历史,在小说中更为重要的,是历史当中,个人的精神追求与选择。也因此,所有的家族历史最终全都压在了维格一个人的身上。尽管她生于内地,求学于西方,有着芜杂的精神来源和复杂分裂的性格,但是王摩诘始终能够辨识出:在她的身上,有着三代“维格拉姆”始终不变的精神特质,促使她去追问自己,追问家族的往事,也追问西藏的历史与当下的命运。历史与个人在这里整合为一,是个人而非历史成为小说的主要书写对象,或者说,小说是以关注个体的方式,在关注着宏大历史。

而王摩诘这个沉浸于哲学思索的怪人,又何尝不携带着历史的印记?他的父亲因为“反右”和“文革”而失踪,他自己的历史遭际也在小说中得到充分暗示。在小说后附的对话当中,作者和责任编辑更是明确指出他的虐恋倾向与其所遭受的历史的关系。不止王摩诘,包括诗人——这个从来未被命名的维格的某任情人,正因为其匿名,而能代表更广大的西藏外来人员——他从不掩饰自己在某一历史时刻的作为和态度,甚至将此作为一种标榜。从而使他的坚守西藏绝不入内地,成为一种政治的姿态,在历史当中,这一姿态显得孤独、可笑却又令人无法发笑。西藏这一片高原雪域成为某种历史的避难所和世外桃源,同时再次因此更加附着了历史与政治的色彩。而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并未直面历史,而是将历史内化在个体的精神内核之中。和维格的故事一样,小说以个人作为撬开历史的杠杆。

王摩诘的菜园两度被毁和诗人近于疯狂的破坏欲,显然是对二者共同承担过的历史事件的一种隐喻:王摩诘苦心经营的菜园,在彼时彼地不啻于一种理想,无论这理想的煞有介事背后多么微不足道,横遭强力干预总是令人痛心的。这一隐喻中,两个背景相同的人不同地位,表明作者绝非针对历史现实本身在思考与写作,而更关注历史背后的动因。暴力,以及暴力的机制,并非一定在宏大的历史背景当中才能够暴露出来,而始终流动于日常生活的个人与个人之间。诗人如何从所谓的暴力承受者,在另一场合变成施暴者甚至阴谋策划者——以虚假的生日宴会作为新闻发布会,公开王摩诘难以启齿的隐秘私生活,无疑是一种比践踏菜园更为卑劣的暴力。在对诗人的刻画当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于某些历史事件的批判性反思,以及对每个人,包括他自己的拷问。而王摩诘枯坐菜园当中,近乎甘地般的对抗,以及保持这一姿态时永未放弃的思索,实际上使得暴力的历史成为一种思想资源。——历史或许是个人无法对抗的,但我们至少可以思考它,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当一个人的精神能力无法负荷这种转化的时候,就成为某种非常态的因素。王摩诘奇特的性爱嗜好,显然便与此有关。对于这一点,作者在书后的对话中简单归于知识分子的病态与奴性,是笔者不能赞同的。或许这只是因为,在对谈时无法就此展开详细的探讨。作者本人不可能没有意识到,不懈的形而上思考者和修炼者王摩诘的这一身体怪癖,恰恰提醒了我们个人精神的复杂和限度,王摩诘思考的深度和广度,与他最隐秘的私生活的病态和不堪,恰恰构成一种紧张的张力。历史强加于王摩诘的,正是王摩诘的个人精神探索要去克服的,他在维格的帮助下,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只是可惜功亏一篑。但毕竟,历史的强力在个体的层面,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历史成为个人精神成长和提升的压力和动力,起点和理由。

因此,《天·藏》这部以西藏为题材的作品,当然没有回避无法回避的西藏特殊时空,没有回避那凝聚并置的历史空间,但在西藏这一空间将所有历史拉平到高原上之后,宁肯又将所有的历史拉进人的精神世界。对于精神世界的形而上探索,就是对于历史的回应,小说因此轻盈地从历史当中逃逸,飞升到更为纯粹和广阔的领域。

皈依与思辨·现代性迷思·后殖民隐在心态

小说对于个人精神世界的形而上探索,决定了小说当中大段大段的哲学话语。而西藏复杂的历史和独特的地理空间,决定了这种形而上探索注定是艰难的,混杂的。宁肯显然为写作这部小说,做了大量哲学和宗教方面的准备,因此没有足够的理论素养,对这部小说的阅读就只能是表层的。笔者当然也无力对小说中涉及的纷繁复杂的哲学和宗教理论作出精准的分析和判断,只能姑妄谈之,而作为一种极其开放的文体,小说的魅力或者也恰恰在此:每个人都能够以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进入这一小说,触及自己精神的底部,而每一次精神的进步,都会为小说带来更新的风景。

小说一开篇对于雪中马丁格的描写,就既具有小说艺术的美感,又笼罩着崇高、神圣又不失智性的宗教色彩。作为藏传佛教的上师,马丁格一出场就是与时间无涉的存在,是纯粹的精神性的个体。作为一部西藏题材的小说,藏传佛教显然是一支根本性的精神资源,它没有过去与未来,不接受质疑,只需要信仰。如果说雪是一种“加持”,就如同是智慧的隐喻一样,那么雪从中而来的寺院以及寺院所象征的宗教,则是一种绝对的精神境界。而这种绝对超越的智慧一旦进入以怀疑为本质的小说,就成为众声喧哗中的一个音阶,它必须参与思辨,并且接受对话的邀请。

这样的思辨和对话,首先来自于上师马丁格本人的身份和经历。与一般藏人不同,马丁格并非天生的藏传佛教徒,而是来自法国。他出身上层社会,接受的是优良的西方现代科学的教育,本是生物学家。偶然的西藏之行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让他服膺于东方神秘主义文化的魅力,遂离开本来有望臻于世界一流水平的科研工作和法国故土,到西藏追随上师进行修持,并最终以白人的身份成为上师。马丁格的先在出身和教育经历,本身就作为一种思想资源,构成与传统藏传佛教的对话,这一对话运行于马丁格的内心,呈现在他的选择之中,昭示着传统佛教的感召力。而如果说这样的对话和选择还过于内在,甚至有异教徒皈依故事的现代翻版的嫌疑,那么马丁格的父亲不远万里来到西藏,与他真实发生并被作者“记录”下来的对话,则是真刀实枪的交锋。而小说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正是这交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和行为模式的对撞与摩擦。

父子的第一次对话在第3章,格维尔追问了马丁格的思想蜕变过程,他需要确认,究竟是一时冲动或对于神秘主义的莫名魅力的非理性投入导致了马丁格的人生变化,还是马丁格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做出的选择。马丁格给出了完满的答复,尽管其皈依的选择依然基于一种感性的被召唤感。而被严格科学训练过的马丁格将自己的生命转折交付亲身体验的生活本质而非理性思索,或许已经标识了父子之间思维方式的不同,或者说,东西方两种精神进阶道路的差异。

而在第8章的对话中,维格尔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怀疑论哲学家的形而上思辨的素质,相反则更像一位望子成龙的慈父。显然他对于马丁格放弃前途光明的生命科学研究(有可能是马丁格而不是别人发现双螺旋结构!),投入高原雪山的怀抱,心怀不满。“你不觉得科学与信仰,这两件事是可调合的吗?”自称持怀疑论的老哲学家,显然不能摆脱他身在其中的意识形态的逻辑:在哲学交付的两条道路当中,他显然对宗教比对科学更多怀疑。他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科学引领人类进步,而不相信宗教对于一个人的幸福的满足。西方现代性的思维在老人的身上有着深刻的烙印,而这正是父子二人真正的分歧所在,也是两种精神方式的真正分歧所在,或许更是本书所作的精神探索,最重要的张力所在——即如何看待现代文明对于个人和历史的影响,如何看待现代性的后果。此后父子二人的对话,或者说,也包括此前的对话,都确是在这一点上存在分歧:格维尔追问佛教教义和仪轨中,普遍被认为属于迷信的部分。而迷信这一前现代的标志,恰是现代性对于他者的指认。在老人认为是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时期,同样是信神的,神不应当被怀疑,正如幸福的精神生活不应当被怀疑一样。格维尔有着相当理性的逻辑思考方式,这与马丁格的修持之道难以达成共识已是必然。而小说并不是法官,虽然小说对于马丁格的淡定姿态的刻画,难免流露出一定的倾向。但是更为可贵的是,在二者的碰撞当中,小说提供了一个多元交流的平台,令每一种声音都有发言的可能。实际上,不论是马丁格对于宗教的独特解释,还是老人基于严格西方理性思辨训练的发言,都提供了某种精神营养。在笃定中淡然面对生死劫灭,和在痛苦的理性思辨和怀疑中随时矫正自己的思想和探索生活的道路,同样是值得尊敬的。

而始终作为二人对话听众的王摩诘,显然在倾听的过程中接受并融汇着多元的文化信息,并在他独语的思考当中传递给我们。同样作为受过西方式的理性思维训练的王摩诘,和格维尔实际上又有不同——尽管后来他做了老人的关门弟子——和老人反感福柯、德里达等法国新派哲学不同,王摩诘显然对新派哲学理论相当熟稔。毋宁说,较之老人笃信的休谟、蒙田、笛卡尔、帕斯卡尔,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是王摩诘思考的更为主要的资源,这从小说涉及王摩诘时的相关理论的引用率足可看出。

思想资源的差异,使得王摩诘得以成为马丁格、维格尔之外的又一个形而上层面的对话者。因此无论是与马丁格的交流,还是与维格尔的探讨,王摩诘都能够成为一个激发者——当然,这样的差异也有个人历史的因素,比如在与马丁格探讨双修的时候,王摩诘显然是在为接受维格这一另外的精神资源的改造做准备,而这一改造又源于他内在的病态性向。与维格尔相比,王摩诘或许陷入一种更加深刻的迷思当中。如果我们还记得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的论断,或许我们会觉得维格尔的判断是有道理的:杰姆逊略带游戏口吻地指出,西方后现代理论的生产,其对于深度模式的解构,已不再关注本质性的问题,而更在乎怎样表达。它不但不像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那样解决真切的生活方式问题,甚至绕开思想本身,不再对本质性的思想发言,而仅仅生产学院意义上的知识。或许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苦行僧一般的阅读与思考,始终也未能解脱王摩诘。甚至在全书的最后,作者充满浪漫主义地让王摩诘信仰维格,或者说,信仰爱。令他如卑微的信徒一般,甚至有些猥琐地追随着维格。但是作为真正结尾的脚注,连这一点浪漫的想象都解构掉了。解构的写作本身解构掉了后现代主义信徒王摩诘获得真正精神解脱的可能性,王摩诘比怀疑论哲学家维格尔更加沉迷地在现代学院体制生产的知识中打转,失去了维格这根救命稻草,永远无法克服内心深处的扭曲与暴力印记。

那么维格呢?如果说后现代主义的信徒王摩诘已经足够具备后现代的混杂、拼贴特质,维格简直就难以概括了。她以一种女性的本能,巧妙地游走在多种精神进阶方式当中。她信奉藏传佛教,但是她的信奉多半来自于对自己血脉之根的想象性归属感,甚至虚荣心。而入门的那关键一步,则是基于内心的情欲之爱。无论她如何辩白她对于年轻活佛的复杂情感,我们也不难辨认,在圣洁的宗教情愫中始终有一种危险的世俗肉欲。也因此她的修持从不坚定,也无法如马丁格一样奉行禁欲主义和极简主义。她的身份始终是处于边缘和摇摆不定的:虽然在拉萨之外的中学做志愿者,同时侍奉上师马丁格,但是她从未离开热闹的拉萨。她的小屋简单朴素,又有一种洋溢着宗教氛围的小资情调,同时还是拉萨的朋友们——那帮为王摩诘所不齿的雪域猎奇者,尽管这不齿中有嫉妒,但是也不乏形而上的因素——寻求刺激新奇和寻欢作乐的场所。她沉溺于情欲,又笃信宗教,对于侮辱上师和宗教的所有人她都怒不可遏,但是又实在不能为了宗教放弃世俗的享受,不论物质的,还是肉体的。在弃山星的沐浴节上她轰动一时的表演或许最能象征她丰富而芜杂的内心世界:我们已经无从判断,那是一次对于远古和宗教的虔诚献祭,还是一场富于媚俗意味的行为艺术表演。那些带着猥亵的、猎奇的目光送她入水的人们,他们欢呼,他们赞赏,他们叫嚣,她听到这些声音,或许觉得那就是属于她的人群,因此出水之后她能够如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般自如穿梭其中。但是在人群之外,还有她的孤独却并不显得孤独的母亲,那代表着她另外的归属。所以她和母亲抱头痛哭。她是在哭西藏遗落的传统,在哭这传统变为一种世俗的表演,还是在哭她自己在这仪式当中的迷失呢?在与王摩诘同居的日子里,或许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宗教里的度母,能够度化王摩诘,但是她毕竟不是,她有着七情六欲,有着正常女子的正常性需求。她最终的放弃也就顺理成章:她在放弃王摩诘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的精神修行。她和王摩诘一样,在迷乱的后现代时空中,无法真正找到自己的归属。

或许她唯一坚定的,是她对于自己血脉的寻找。她或许也一度将此作为她的精神修行之一,然而穿越历史的重逢并没有给她更多启迪。维格夫人已年迈如一株植物,如一块植物的化石,维格曾经赖以求生的西藏文化与宗教,以维格夫人为标志,已经在老去,在石化,虽然有马丁格,但是马丁格并未最终进入她的内心。或许也正因为她这唯一的坚持,她最终的好归宿正如王摩诘所说,是去博物馆。在那里,她可以一遍遍讲述,一遍遍修复自己的历史,如同她的外婆和母亲一样,在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和默诵中,继续寻求解脱之道。但是博物馆不是寺庙,在那里只有历史,而没有活生生的生活。在作者想象的一次次重逢里,她对于王摩诘的麻木和逃避,已经注定了她无法面对她自己的内心。因此她只好服从命运,与教练结婚,或许教练所代表的世俗生活的稳定与力量,以及男性的征服性的魅力,才真正能令她女人的本能感到踏实——而教练的死令这世俗的踏实也变成了暂时性的。精神上若未获解决,所有的踏实都注定是暂时性的。

而以博物馆作为维格的归宿,也是全书的归宿,是颇耐人寻味的。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将博物馆视作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认同的手段之一。民族的历史以一种现代的视野被整理,成为经典,供人瞻仰,并获取认同。在此过程中,又不乏东方主义的意味。而若就此引入萨义德的后殖民视野,我们更不禁要问:博物馆的收集、整理和归类,是依照谁的逻辑在进行,又展示给谁看?维格作为外语人才引进博物馆,每天面对的主要顾客是西方游客。西藏的历史与文化讲述什么,如何被讲述,都是由他者来规定。原生态的真实的西藏早就不可复原了。

实际上,马丁格这一人物作为藏传佛教文化的标志性人物被放置在全书的开场,就已经昭示了某种没落。在父子对话中,维格尔对于西藏的东方神秘主义文化之前现代属性的质疑,代表了一种西方的声音,而马丁格则代表了东方在与之对答。如果说,两种不同时空的文化本无沟通的可能,尤其宗教是那样需要笃信而非质疑,那么马丁格在本书当中充当了一个相当出色的阐释者和传播者。问题在于,这样的沟通何以成为可能?恰恰是因为马丁格的西方修养,使他能够将古老的东方宗教翻译成法语,与自己的父亲所代表的文化进行交流。而这样的翻译是可靠的吗?以一种语言转述的另一种文化,确是值得相信的吗?何况即使想一想那样的场景,都不能不令我们回忆起某类好莱坞电影如《最后的武士》。或许我们还应该想到沐浴节上狂欢的人们,想到于右燕,想到诗人,如果不从政治上讨论,而只涉及文化,西藏显然也为汉文化提供了一个异域想象,尤其在消费社会的今天。维格的痛苦难道是没有道理的吗?当西藏最后的大师是一个西方人的时候,当西藏在人们的眼里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散发着小资格调的异域的时候,藏传佛教文化已经悄然发生着改变。任何希望在此寻找到精神超越和解脱都是不可能的了,可能的只是暂时性的自我欺骗和麻木放任。

因此,或许在作者的意料之中,或者在作者的企图之外,精神的探求从一开始就是绝望的探求。但是恰恰因为绝望,因为精神超越的不可能,王摩诘苦修般的思考和维格近乎歇斯底里的追寻,反而具有了一种悲剧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小说力透纸背。小说从来是怀疑的艺术,一个提供解脱之道的小说或许是好经文,但不是好小说。正是在各种力量的角逐不下之中,小说的意义才呈现出来。

哲学性与文学性·多重叙事的必要·先锋派和西方现代派的遗产

复杂的精神内核,需要复杂的艺术技巧;也只有复杂的精神内核,才配得上复杂的艺术技巧。《天·藏》洋洋三十五万字,但是与其所容纳的内容相比,这个篇幅是太小了。如果不在艺术上予以足够的设计,势必纷乱,让人目眩。而宁肯能做到群声喧哗之中有条不紊,确是值得称道。

小说通篇充斥着复杂的形而上追问与思辨,而从接受的角度看,如果不加以调节,连篇累牍形而上的文字势必让人厌烦和疲倦,毕竟小说不是王摩诘的那本关于零的哲学著作。而宁肯能够自如地在精神探求和小说叙述之间穿梭来去,稳定地把握着小说的叙事节奏。在全书当中,绝少整章都在进行形而上的交锋。即使马丁格父子的对话,也往往前后牵连着情节的推动。如第一次对话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补充马丁格的个人历史。智性思考是像闪光的碎片一样点缀在叙事当中,而不是一整块玻璃砸下去。何况如前所述,形而上层面的探索,本就是这部小说的着力之处。而个人的历史与形而上的思辨,决不能分裂看待。因此,宁肯那些长篇累牍的哲学性文字,其本质并非思辨,而是另一种叙述。从这一角度看待,或许我们无需追问在小说当中插入如此大容量的哲学性文字是否冗赘,是否必要:在宁肯建立的关注形而上探索的小说整体框架当中,论文般的科学语言已经被改造为独特的文学语言。宁肯绝非卖弄知识和故弄玄虚。每一次哲学的讨论,都让我们更加清楚人物的历史,更加深入人物的内心。

而更加令人称道的是,或许因为宁肯是写作诗歌和散文出身,他的文字极具表现力和抒情性,而形而上的因素就蕴含其中而非裸露出来。第0章中对于马丁格的刻画便是最好的范本,马丁格作为一种绝对精神的符号,不是出现在佛堂中,而是在漫天飞雪当中亮相,白雪花、红氆氇和金顶的寺庙,构成了色彩对比鲜明的图画,而宗教般的肃穆笼罩着整个画面,飞扬的雪花又使这幅画面不至于呆板。叙事、抒情和思辨,在此完美得融合为一。而在章节的安排上,同样可以看出宁肯的机心:第0章偏重于抒情与叙述,第1章则有如一篇可以独立成章的散文,抒情当中包含着智性因素,第2章则偏重于形而上探讨,并借此叙述马丁格前史。章节的安排总是这样错落有致地交杂分布,往往在比较充分的叙事之后,立刻穿插一小篇散文般的灵性文字,逸出主线之外,但又并不突兀,而是以其独特的方式渲染了氛围。

如果说多种表现手法的娴熟转换还属于传统的小说技能的话,那么《天·藏》对于注释的功能之深入开掘则极具现代意味。注释在小说当中的这种用法,《天·藏》并非首创,阎连科的《受活》中,注释的叙事力量就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或许会有人认为这样的形式太过繁复,甚至有哗众取宠的嫌疑,但是如新诗一样,每一部小说在创作的同时,也在创作属于“这一部”小说的独特文体。如果确是内容表达所必须,那么就不存在哗众取宠的问题。在描述雪中马丁格时,宁肯指出了一个思想者与时间之间的微妙关系:“马丁格沉思的东西不涉及过去,或者也不指向未来,他因静止甚至使时间的钟摆也停下来;他从不拥有时间,却也因此获得了无限的时间。”思想者需要时间之外的时间,而注释恰恰在小说的线性时间之外,提供了这样的可能。注释时时打断小说的正常叙述,使叙述事件被阻隔,将读者拉出正常的时间,从而达成思考的多元。小说中屡次提及王摩诘可以同时一心多用,则读者在注释与正文之间来回穿梭,与之庶几相似。这样的跳跃,一方面能够提供别种思维的角度,又能够灵活进行必要的补叙,使叙事变得轻盈,不滞重。而更加重要的,当然是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叙述视角。注释一般被认为是小说之外的,则在传统的小说美学理论所提及的几重叙事者之外,又提供了一个看上去更加真实的作者的声音。作者“我”直接跳出来发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他以一种上帝般悲悯的眼光看着笔下的所有人物,尤其是被叙述成“我”的朋友的王摩诘和维格,实际上是提供了一个隐藏的人物。维格与王摩诘的精神磨练,也是作者“我”的一次修行,写作的过程,也是一次不断反省自问和切磋进步的过程。而有的时候,比如小说的末尾,这个注释中的作者,又能为小说的情节发展提供另外的线索,从而使小说具有一种开放性,织成网络般的效果。

当然,在小说技术上并非没有可以商榷之处,比如,“我”在小说正文和注释之间的跳跃,有时失于随意,往往在注释中刚刚发言,又忍不住跳到正文再发言,难免造成些许阅读上的困难。有些注释,比如28章中的长注,无论从何种效果考虑,都完全可以归入到正文中而不必单独注出。既然这是一本如此注重形式的小说,或许,在一些细微末节上加以调整,会使之更趋精致与完美吧。

中国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受到西方现代派深远的影响,先锋派的兴起则标识了这种影响之彻底。先锋派可算是真正的转折点,改变了对于纯文学的标准,为后来者树立了标杆。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于先锋派的低劣模仿。大量文学的后来者在对先锋派知识背景和写作环境毫无关切的前提下,就开始了先锋派的尝试,造成大量作品不忍卒读。所谓先锋派,首先是一种观念上的先锋派,而非形式上的先锋派。徒有形式上的先锋派,不如走最老实的现实主义路线,将故事本本分分地讲出来。而《天·藏》的过人之处在于,形式的繁复与内容的驳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唯有这样的先锋派,才有意义。

丛治辰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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