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盐旗伸一郎
站在“鸡卵”一侧的文学
——今读《白鹿原》
[日]盐旗伸一郎
1993年,在贾平凹的《废都》里出现庄之蝶一形象时,很多人未必注意到“弱者”主人公的存在理由。对于庄之蝶无尽的堕落和颓废,当时就有很多从道德上的批评,但较少从庄之蝶这样名声高人格并不高的文人被卷入历史的巨流而无法自拔的痛苦中读出他的存在意义。
几乎同时问世的《白鹿原》往往被放在《废都》的对立面。一个写现代小市民的饮食男女,一个反映中国近现当代五十多年动荡变迁的史诗;庄之蝶虽有名气和地位还有一点良心、焦虑和恼怒,归根结底是个很庸俗很空虚的作家,而白嘉轩是一条骨头硬的英雄汉子。除了他以外,《白鹿原》中还有不少英雄。他/她们都很坚强,但也有软弱的一面,哪怕是一点或一刹那,他们的坚强和软弱往往出自一个源泉。不是他们的一贯坚强和正确,而是他们“强中有弱、弱中有强”的复杂和矛盾使其性格更为真实、更有魅力。
白嘉轩是中国农民中典型的强者。他的硬骨头是在多灾多难的中国农村磨练出来的,他的坚强主要以儒家传统仁义道德为精神支柱。与此同时,他的“弱”也出于他一生奉行的儒家传统,作品中,他“表里不一”、“跟人攀比”、“爱面子”都是较为突出的表现。
小说头四章里,白嘉轩所做的就是“买”媳妇、“巧”取白鹿宝地、种植媳妇仙草带来的罂粟大发不义之财。后来仙草生了两个儿子,才过上了人财两旺的平安日子。这些全无缘于“仁义”二字。直到他受到朱先生的熏陶,慢慢走上了仁义的道路。到了第五章,白嘉轩修祠办学堂,算是他为村民做的第一件好事,但依然是为了光宗耀祖。他与鹿子霖的攀比暗斗中,显然没有鹿子霖那么阴险,常让鹿子霖占上风。但他一直掌握着优越感,因为在他眼里,鹿家人是“卖尻子发起来的”,实际上他这种优越感激发鹿子霖与他较劲的动力。他有了三个儿子后夸妻子“给白家立功了”,并因鹿子霖女人“已经腰干了”而幸灾乐祸。他“以德报怨以正祛邪”地去搭救被捕的鹿子霖,目的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而他的初衷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直到鹿子霖发疯,成为废人,他终于没有抓住主动结束暗斗的机会。朱先生说过一句话:“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①。白嘉轩并非不修身正己,甚至堪称人正影直,但他还是正得不充分不彻底。这既是他的不充分,也是儒家的不彻底。朱先生这句并不是批评白嘉轩的,但恰好点中了他和儒家的要害。
白嘉轩曾对镇嵩军乌鸦兵的快枪威胁并不示弱,义正言辞地说:“亏心事不能做”②;有一次问鹿三:“凡我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然后嘱咐两个儿子:“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③。虽然他话这么说,但读者一定会想起他早年不光彩的事迹来,如骗取白鹿宝地,闹“交农”也并非出于义愤,而是带有对鹿子霖的私愤,关键时刻他却没有出头露面,倒是鹿三挺身而出,不然,白嘉轩也有可能被愤怒的农民打死。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和朱先生以外,别人是找不出他的劣迹的。
“表里不一”乃人之常性。就像白嘉轩悟到:凡人“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④。只是到了他的下一代身上,弱点被继承,而与其相抗衡的“坚强”(这是构成“凡人”白嘉轩的基本素质)却消失了。两个儿子成为投机分子、附庸之徒,邪恶小人鹿子霖的后代倒成了英雄。这不是什么悖论,说明两家父子之间巨大的反差中交替显现了自家的基因。
凭一己之力无法抗拒的弱是最根本、最原始的弱。豪壮一生的白嘉轩人生最后的抉择是“做好白县长的父亲”,他屈从于儿子,成为了最根本、最原始的“弱者”。
小黑娃敏锐地感觉出白鹿两家父子外表上看不到的东西。他对白嘉轩太硬太直的腰和凛然正经八百的神像似的脸又敬重又怯惧。那是对白嘉轩个人背后的文化积累和价值观的复杂感受。他对孝文孝武的小神童似的正经相也有同样的感觉。相反,他对鹿家父子的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感到亲切,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他第一次吃到冰糖时,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隔几天他又把鹿兆鹏让给他吃的水晶饼扔到草丛里。那难以承受得住的刺激和颤栗“似乎”传给了鹿兆鹏,兆鹏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⑤。“吃”的记忆是最保守最顽固的,一次强烈的记忆往往会左右人的一生。把黑娃对兆鹏的“铁”感情和对起义的忠诚联结在味觉、颤栗等感官记忆上,再用“似乎”来暗示着因果,是作家很深的功力所在。
黑娃人很诚朴,正直,勇敢,义气,也会打仗。这一切又成了他的弱点,导致他英年早逝。当初他对白嘉轩、郭举人的威严感到惧怯。在和小娥的私情暴露后,他看穿了郭举人慷慨厚道背后的真相和隐藏在儒家“仁义”后面的虚伪和残酷。于是摆脱了负疚感,他先闹农协,搞暴动,失败后投靠大拇指上山,后来归顺保安团,再拜朱先生为师念书,回原祭祖,最后率团起义,他心中一直在寻找归宿。寻找归宿是人的本性。他携妻回乡的那天夜里,在自家厦屋炕上的破棉絮里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妻子高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⑥”黑娃此时对自己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但肯定想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刻。人之初,性本“弱”。他对传统礼教的“神性”又惧怕又向往,对“神圣”革命一片赤忱,对“反人性”的阴谋毫无预测,都归根于他本性的“弱”。田小娥、高玉凤那么爱他,鹿兆鹏、大拇指那么信他,白嘉轩、朱先生那么容他,不仅因为他真诚、坚强,更因为他“弱”。他的“弱”代表着中国革命的纯洁性和凝聚力,也代表其致命的脆弱。
朱先生虽然是圣人,他也曾“弱”过一次。他把一切世事,包括一些以后要发生的事都看透了后,“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了。⑦
为什么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变成一个“弱者”?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不能相信未来。他与未能亲眼目睹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无数烈士们不一样。他虽然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但充分估计到了新政权的未来。他比烈士们更难以相信,前途是光明的。看不到光明、不能相信未来的人只能是“弱者”,自然需要有一个母亲来呵护他。
白嘉轩第一次见到朱先生时的印象是“不咋样”,后来他虽然越来越敬重姐夫,甚至发现“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⑧。那第一印象中,他可能感觉到了朱先生最深处最本质的东西。朱先生临走前成为“弱者”,也许是他打心底愿和“凡人”们同行的表现。
鹿子霖为人庸俗、卑鄙,总是要跟白嘉轩作对,手段十分阴险。
小说中白鹿两家第一次冲突是第四章的土地纠纷。那是鹿家挑起的。鹿子霖哪怕再给李家寡妇冤枉钱,也不让白家占一点便宜。跟人攀比是鹿家世代传承的秉性。“天下第一勺”老太爷的遗嘱是“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荣耀祖宗”⑨。既然是为了祖宗,鹿子霖居心专意供给子弟读书,总是想要胜过白家,很大程度上由不得自己,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所使然。几乎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好比白赵氏也给儿子嘉轩说过一句话:“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⑩。
后来坐了两年零八个月的牢,鹿子霖开始想开了:“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出狱后,“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他“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了”,也失去了房子、金子、面子,“才明白了世事,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此时白嘉轩还在慨叹:“而今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却说:“瞎也罢好也罢,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他倒比白嘉轩醒悟得早,世事看得透。
不过很快,他又回到自家的“勾践精神”来了。因为他看到了烈士儿子兆海的坟墓成了原上人的“官茅房”,业已干涸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他挥泪说:“人还是不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⑪。他好不容易“明白了世事”,放弃了“争强好胜”,又是一个由不得自己的原因让他不得不回到原点。意味深长的“还是”两字他后来又喊过一次,那是白鹿乡全民镇压反革命集会上:“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随后“突然脑子里嘣嘣一响”,一辈子驱使他坚持奋斗的动力最后宣告了他有灵性的生命的结束。⑫
《白鹿原》中的女人们的共同特点是专心致志,心直口快。她们感情执着,轻易不妥协,不示弱,所以命都不长。
白灵的冤案发生在一个特殊环境下,即一场揭露潜伏特务事件,这场事件导致了“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大批无辜的同志被杀害。不过,白灵和兆鹏对叛徒姜的憎恨也曾超过了对国民党当局的憎恨。难道她们俩革命觉悟高,南梁游击队员们就不是?那是说不通的。其实觉悟越高,落入陷阱的危险越大。这又是一个“越坚强越脆弱”的悖论。临死前,白灵面骂毕政委不是高级特务就是野心家阴谋家,两个都不是的话,纯粹的蠢货!⑬她这一骂,自己就死定了。她不在乎,她骂不是要讨一条命,骂的就是革命队伍里给异己扣上“反党”帽子的所有领导人,也是跟自己一样无条件地相信革命、为革命付出一切的人。她骂到了。
仙草价值观念虽然很传统,性格上也有上述特点。新婚之夜,她为了夫妻之情干脆抛弃“百日忌讳”,赤裸裸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后来原上瘟神蔓延,她抗拒白嘉轩的躲避计划,执意跟丈夫留下来。嘉轩准备把她强行送出门去的前一天,她染上了瘟疫。她从容接受死亡,能替下丈夫而高兴地走了。
还有一些无从坚强的女人。她们比男人早熟。被封建思想洗脑洗得较轻,对生活对生命的需求更直一些。但她们始终摆脱不了为婆家传宗接代的存在理由,不能生产等于没有生存的意义。媳妇生子之前死了一个换一个,生命如杯水之轻。白嘉轩头房女人从过门到“死于难产”,作者只花了两行字。第二到第六房女人、兆鹏媳妇、小翠、孝文媳妇,她们死得都太唐突、太容易、太微不足道。白嘉轩埋葬第五房女人时,草了的程度比前四位有所好转,给她割了副棺材,多穿了两件衣服。叙述人解释说:“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她们生前没有得到作为人的尊重,当然有仇恨要报。
村上春树2009年2月获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受奖辞在日本掀起了轰动,尤其是其中一句反响很大,即:“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⑭
村上说:“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燐弹、机关枪是坚硬的高墙。被其摧毁、烧毁、击穿的非武装平民是鸡蛋。这是这一隐喻的一个含义。”这个含义如若放在《白鹿原》里,封建统治和白色恐怖是高墙,鸡蛋该是被压迫、被杀戮的老百姓和共产党人。
“但不仅仅是这个,还有更深的含义。”村上说。根据他的阐释,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鸡蛋,我们又或多或少面对着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字,叫system。林少华先生把它译为“体制”。这里system的含义比“体制”更广泛。
个人在system面前手足无措。村上不单是站在巴勒斯坦人民那一边,更深一层的意思里还站在弱小的个人这一方,向强大的system宣战了。他问:“站在正确的强者一方写作的文学作品还有多大价值?”这对于任何国家、任何体制下的作家、评论家来说都是一句金言。
内田树指出:“村上没说‘我站在弱者一方,因为他们正确’,就因为他们弱,他才站在他们一方。”⑮内田说:人往往很弱,而且错。因为错,而更弱;因为弱,又犯错,陷入在这样一个恶性循环中难以自拔。这就是人的“本态的弱”。他强调:“政治学或哲学的话语谈不上这个主题。只有文学可以探讨人之‘弱’”。
“我们每个人作为鸡蛋,面对着system。”村上说:“看上去我们毫无获胜的希望。墙是那么高那么硬,那么冰冷。假如我们有类似获胜希望那样的东西,那只能来自我们相信自己和他人的灵魂的无可替代性并将其温煦聚拢在一起。”
什么叫“获胜”呢?据内田分析,村上历来在写作中最珍惜的是“无可替代的灵魂”。而“语言”和“政治”、“体制”一样也是人造出来的“符号”。为写出“无可替代”的东西,他不得不用一种system。这一瞬间,“无可替代的灵魂”在公共的语言中死亡。所以他说“我们毫无获胜的希望”⑯。我们再回到村上的“假如”中去。“有类似获胜希望那样的东西”,那应该是我们与被语言符号化的人的灵魂发生共鸣,感到其温煦的时候。不是作家用语言告诉读者,而是读者想到、感觉到那些死去的、活下来的每一个人的“无可替代的灵魂”。这就是读者和作家获胜的希望。那时候,我们不再全依赖system。村上说:“system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人不能没有system,但只要依赖system来保护自身,有时候被杀害或被迫杀人也是难免的。所以,我们必须把它相对化,对象化。就像村上说的,“不能让system利用我们,不能让system自行其是。因为不是system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system”。
《白鹿原》里有四种价值观,分别由儒家、国民党、共产党、土匪所体现。作者没把它们放在历史发展的单线上,也没有放进历史的鏊子里翻来翻去。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各种system的方方面面,包括它的理想和残酷后,坚决站在了“鸡蛋”一边。他写的不是某个system的优越,而是人的弱小和悲惨,以及弱小人的坚强、伟大和崇高。他笔下的“鸡卵英雄”们面对高墙没有一个获胜的,他们信奉的任何一个system都没给人们带来幸福。但是,读者从每一个英雄不可挽回的生命中想得到、感觉得到他们“无可替代的灵魂”。
《白鹿原》问世的1992年,邓小平发表了“南巡讲话”,在当时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下发令全面加速市场经济化,其战略是否奏效直接与国家和“体制”的命运系在一起。近二十年过去了,墙依旧那么高那么硬那么冰冷,迄今尚未变低变柔变温暖。人心倒变得沧海桑田了。至少,相信会有更理想的system而求索的人已少之甚少了。这并不说明墙的正确。既然“是我们创造了system”,我们将来一定会拥有更好的system,这谁也阻挡不了。但是,急剧的市场化和经济成长中,先鼓励“先富”,后又提倡“和谐”,每当新的system出台后,本质的问题继续摆在眼前。久而久之,人们已习惯把system相对化,不为system卖命,也不把system视为死对头,默默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这就更接近于白嘉轩的哲学。白孝文面对农协的“风搅雪”惊慌失措,说“天下大乱了”,白嘉轩冷冷地教诲儿子:“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人还是不乱。”他让孝文上轧花机:“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⑰。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这样对付system而度日的。十八年来,《白鹿原》不断再版、重印,不断获得新的读者。他们的经历和面对的现实都与90年代初的读者不同,但仍被作品吸引。中国的现实还在继续证明《白鹿原》的魅力和生命力。
按中国人的习惯说法,支配人的一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叫“命”,它与system一样,凌驾于人间,常常会糊弄人。System也许可以更换,“命”一般被认为不可改变,它给每一个原上人乃至全中国人带来极大的灾难和痛苦。“命”比任何system更坚固,更无情。白秉德老汉、鹿三、白嘉轩第四、第六房女人、鹿兆鹏媳妇等人均接受过冷先生的医术和药方以及法官“一撮毛”的法术,似乎都起了点作用,甚至从垂危中奇迹般地生还,但最终还是没能起死回生。忠诚的国军战士鹿兆海在中条山英勇作战,打死了43个倭寇,但他却死于内战;共产党的天下还留不下革命英雄的性命。好不容易被解放的人们也将继续被卷入一次次风暴,备受煎熬。任何人逃不掉“命”的调弄。作品强烈反映人在命运之前的渺小和脆弱。
小说第二章最后一段反复强调,白嘉轩发现了白鹿宝地实为一个奇迹,是多重偶然的结果。这一段充分透露了作者对历史上所有偶然的看法。他越强调每一个情节的偶然性,越显示出历史的运转和结果根本无法人为地改变。
这里我们能看到一个突破。“寻根”文学曾经有过一个重要的发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任何一个现实并不是先验的、具有正当理由的唯一结果⑱。所有的现实是偶然的。它对几十年未动摇的世界观构成了威胁,为树立一个崭新的、开放的文学世界创造了条件。
陈忠实把“寻根”作家们的思考又放回到中华民族最古老最保守的土地上。在那里,“平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那里的农民长年饱受苦难,“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乱”如同牛车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已司空见惯。说不上何时来,也不一定来。一旦来了,还必须承担起。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让牛车爬上坑洼,又缓慢地滚动起来了。
通过“已经从具体的单一事件上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的白嘉轩,作者提出了另一个“现实”观:所有的偶然是必然的。
依白嘉轩看,“再好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肝肠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⑲。白嘉轩的这一人生感悟是在他妻子仙草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加深的,妻子每晚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温热的肉体、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灶台上的一种气息、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都已不存在了,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洞悉。
这不是对人的“不可替代性”的否定,而是农民生命和生存的需要,至此,他们在“命”的操纵之下无可奈何的“弱”又变成中国农民固有的“强”了,他们的苦难最多。谁也没有成功地给他们排忧解难。年馑、瘟疫、苛捐杂税照样困扰他们。人摆脱不了困难时感到痛苦。如果这个困难无法解决,压根儿不存在一丝希望,他的痛苦会达到极限。这个极限给他带来一个转机。他认清了命运,不再去苦恼如何解决和摆脱。他拿什么来支撑他的心?是对“平常的日月”的思考。“月有阴晴圆缺”常用来比喻人生的无常,其实“日月”并不无常。白嘉轩把自己的苦难看做“日月”一样规律性运行的东西,他就不痛苦了。因为他已超越那些单一事件的苦难,从一个更高、更大的空间里俯视自己。
这让人想起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里说的话。
“神判处西绪福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上滚落下来。”⑳
加缪说:我感兴趣的是返回中、停歇中的西绪福斯。……我看见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道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这时刻就像是呼吸,和他的不幸一样肯定会再来,这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当他离开山顶、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他高于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如果说这神话是悲壮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造成他的痛苦的洞察力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如果在某些日子里下山可以在痛苦中进行,那么它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㉑
西绪福斯的强大从何而来?是从他的无能。白嘉轩是弱者、凡人,这是他变强大的前提和起点。前面说过,他常出错,所以更弱,因为弱,又犯错。但是,他不会倒。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打造理想社会。要说为什么,可能就是为了当一根车轴,像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
错误且脆弱的鸡蛋撞在高墙注定会破碎。但高墙再正确再坚固,总有坍塌的时候。“命”再残酷无情,不一定永远不好。只要像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也许有获胜的希望。
白嘉轩嘱咐过两个儿子:“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ÊJT。白孝武点头领会:《老子》里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就是这个道理。
“逆来顺受”是中国农民传统的人生态度,鲁迅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过。75年后,陈忠实总结了中国解放以前和以后的历史,重新提出了“鸡卵”超越“命”的人生观。
盐旗伸一郎[日]驹泽大学西北大学访问学者
注释:
①《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下同)第32章,623‐624页。
②《白鹿原》第11章,166页。
③《白鹿原》第20章,359‐366页。
④《白鹿原》第2章,26页。
⑤《白鹿原》第5章,71页。
⑥《白鹿原》第30章,589页。
⑦《白鹿原》第32章,630页。
⑧《白鹿原》第2章,25页。
⑨《白鹿原》第5章,63页。
⑩《白鹿原》第1章,14页,着重号为引用者所加。
⑪《白鹿原》第31章,599-603页。
⑫《白鹿原》第34章,679页。
⑬《白鹿原》第28章,545页。
⑭村上的话均引自林少华《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附录Ⅱ:村上春树《高墙与鸡蛋》(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部分译文稍作修改。
⑮内田树《壁と卵》(博客“内田樹の研究室”2009年2月18日http://blog。tatsuru。com/2009/02/)。内田树为评论家、原神户女学院大学教授(法国思想)。
⑯根据内田树《壁と卵(つづき)》(“内田樹の研究室”2009年2月20日)。
⑰《白鹿原》第13章,203页。
⑱韩少功从《归去来》、《爸爸爸》到《马桥词典》的探索中较明显地看得到这一点。
⑲《白鹿原》第26章,488‐489页。
⑳《西绪福斯神话》(郭宏安译《加缪文集》译林出版社1999年,下同)705页。
㉑《西绪福斯神话》707页。
㉒《白鹿原》第27章,5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