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娟
祛积极赞同之魅
——重评《艳阳天》
王昱娟
如果说发生在1980年代,由精英知识分子发起的文学的“祛魅”,已经将以“文革”时期的样板戏为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以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工具论文学拉下崇高的神坛,开启了当时以及后来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那么,这一“祛魅”的过程并不比那“赋魅”的情况来得更为冷静客观。且不论这一革命文学“祛魅”的过程同时也成为新时期精英知识分子文学的赋魅过程①,仅以号称“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浩然为例,由沸点到冰点的评价不仅没有厘清所谓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究竟是如何被“赋魅”的,而且通过全盘的否定和推翻,恰恰遮蔽了浩然小说中合理的真实,遮蔽了小说中所描述的“积极赞同”的真实面貌,使其继续神秘化/“不可理喻”,也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赋魅”。而“真实性”恰恰又是人们对浩然及其作品最为诟病之处,譬如八十年代后期以来对《艳阳天》的否定意见认为:《艳阳天》完全是以阶级斗争理念创作的,是当时极左政治路线的图解,是对当时残酷的农村现实的粉饰,它在“文革”中被江青等人看中就是最好的证明。②虽然也有另一些不同的评论,肯定了《艳阳天》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但在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的角度上,大多数评论似乎都倒向否定,或者态度暧昧,甚至刻意回避。在今天重读《艳阳天》,正是因为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表象之下,掩藏着并无悬念的“积极赞同”,它其实一点也不神秘,而且,在浩然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地展示着其自身的合理性。
本文题目取“赞同”而非“认同”,须廓清如下概念:“认同(Identity)”是指群体中的成员在认知与评价上产生了一致的看法及其感情。群体中的成员有着共同的需要、目的和利益,彼此容易产生相同的认知倾向和价值取向,并能自觉地保持这种一致性。一般来说,群体中会发生两种情况的认同:一是由于群体内人际关系密切,群体对个人的吸引力大,在群体中能实现个人的价值,成员的各种需要能得到满足,成员就会主动地与群体以及其他成员发生认同,这是自觉的认同;另一种是被动的,即在群体压力下,为避免被群体抛弃或受到冷遇而产生的从众行为。这后一种认同是模仿他人、受他人的暗示影响而产生的;尤其是在外界情况不明、是非标准模糊不清、缺乏必要的信息时,个人与群体以及其他成员的这种认同更容易发生③。根据这一概念,本文中所使用的“赞同”与“认同”的差别在于:“赞同”并非群体对个人的吸引,而是“个人”(如萧长春)对群体的吸引力与号召力;“赞同”并非针对一般性的“认知倾向和价值取向”,而是偏重于特定措施(如生产合作化运动);基于以上两点差别,“赞同”并不特意区分“主动与被动”。
浩然的《艳阳天》当中描写了以萧长春为代表的一个群体,他们对合作化,对集体利益,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积极赞同,给读者展示了一个与其时代相符的集体狂热的奋斗历程。不过,所谓的“群体”其实并非一个凝固的对象,实际上,在“阶级斗争”的层面上,我们所能看到的,恰恰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昭示了“群体”是通过什么凝聚在一起的,换句话说,人们是如何被召唤,从而产生积极赞同。
“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宗旨,在《艳阳天》当中也被很好地贯彻:“阶级斗争”已被组织成笼罩全部社会生活的网④。通过对“两大对立阵营”的描写,浩然塑造了比较丰满的反面人物形象,尽管马之悦仍带着脸谱化的特征——在成为“阶级敌人”之前,就已经“冒犯了民间伦理秩序”⑤,但作者仍然赋予这个人物更加真实可信的、符合其身份的思想、语言和行为。
有趣的是,在这样的描述之下,马之悦能够获得的关键词如权术、谋略、不择手段,操纵别人,赢得利益等,在今天刚好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地命名,即马之悦是一个“高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实际上,阶级斗争的根源正在于不同阶级的经济地位和物质利益的对立,一切阶级斗争,都是在物质利益即经济利益互相对立和冲突的基础上发生的,归根到底也都是围绕着物质利益而进行的。罗岗在《“创业难”——浩然和他的先驱者们》一文中尖锐地指出了萧长春面临着比梁生宝更严峻的考验,只不过这个考验不在“生产”领域,而是转移到“分配”和“消费”的领域,焦点集中在如何分配丰收果实:是按照土地多少来分配,还是按照劳动多少来分配?是多分一点,还是多卖一点?围绕着后者展开的争议,因为与“消费”联系在一起的是更深层次的“欲望”,要比“生产”领域的问题更加复杂。⑥我们当然不会否认将“欲望”组织起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不过在《艳阳天》当中,恰恰是“欲望”,成为了组织起来的重要条件。换句话说,所谓积极赞同,实际上正是因为某些欲望被满足,或者允诺将要被满足。
在萧长春和马之悦之间,我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这样一群更为丰满的人物,他们是广大被“召唤”的对象,是“积极赞同”的实施者,他们就是所谓的“中间人物”。这些中间派有:马连福、“弯弯绕”、焦振丛、“马大炮”、马子怀、焦振茂、韩百安等,他们具有典型的农民特征:保守自私,踏实节俭。其中,无论是向马之悦一头靠拢的马大炮、弯弯绕,还是积极赞同萧长春的焦振丛、马子怀,都是地道的庄稼人,都热爱劳动、看重粮食。“马大炮说……就是把马小辫的当年的家业交给我,我合着一只眼,也能把它支配得条条是道,还用雇他妈管事的?”而“马子怀两口子,在东山坞来说,是富裕中农里边劳动最好的一对儿,为人处世也比较老实厚道……马子怀的女人,人民币在柜里锁着,她穿的破衣拉花;粮食在囤里装着,她吃的粗粥稀饭,不光为节省,也是老习惯……他家的这把鞭子,据说传了三代了。这三代都是能干活、能吃苦、心又灵手又巧的人。”
中国是乡土性质的黄色文明,不同于蓝色文明追求冒险,乡土中国里的人似乎都在土里扎根,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和不流动性,除非生活所迫、流离失所,否则他们的一生都会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而对土地的倚赖,正因为土地提供给他们粮食,提供给他们所需的一切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即便现在,许多庄户人的心愿也再简单不过:阔屋敞院、婚姻儿孙,最要紧的,还是那句老话“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的生活,这种生活原本不需要与外部相联系,所以人们才会对乡土社会有一个封闭的印象,而实际上农民也正是具有“守”的特性。在放开人口流动之前,中国的乡村生活怎能不是一个“守”字?守土、守人,更守粮食。土里生长的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在《艳阳天》中,哪个老庄户人不囤粮!就连焦淑红那个积极进步的爸爸焦振茂不也私藏了“四个多半口袋”的粮食?韩百安更是年年用新的粮食替下旧的,存了两大口袋近二百斤黄灿灿的小米子,就是吃陈粮,守着那两袋子小米,他的心也踏踏实实的。中农如此,其他人也概莫能外,农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与粮食相关。
《艳阳天》在我看来,恰恰就讲了一个粮食的故事,通过粮食,意识形态的召唤才得以完成,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在此可见分晓。我们可以留意一下小说中的数字:如小说开头,萧长春刚回村的时候在麦田中揪了一个麦穗数麦粒,一共七十五颗,这一数据从常识判断,是基本属实的。作为“农民的儿子”,浩然应该说是了解农村的。然而这种“真实”弥补不了“大写的历史”的虚幻与癫狂。更多的数据我们暂且不论,仅以粮食亩产为例:小说第一卷写道“过去每亩产量顶破天也达不到一百斤,今年估产一百五十斤往不了里。”这一数据在当时来讲是符合实际的;然而到了第二卷,数字直线飙升。萧长春在电话中对王国忠说“……一亩地一万斤,多给它点肉吃,我们还要追化肥哪!”我们姑且把这也看成是“历史真实”的一部分:“浮夸”的影子在小说当中崭露头角;而在第三卷中,焦振丛、马子怀、弯弯绕等人在议论大丰收时所猜测的亩产,最后定在二百斤往上。有趣的是,正是通过中间人物的估算,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比较真实的数据,对于东山坞的粮食亩产状况,也就终于有了比较确实的印象。
我们虽然不能将“积极赞同”简单归为“解决了粮食问题”,但是粮食的召唤作用却被生动地描述出来,马子怀的转变就是一例。起先他跟在马大炮等人后边闹“土地分红”为了什么?为了多分麦子!后来他的转变固然和萧长春等人的深入谈话有关,但他见着自家按劳分配所能得到的数目之后,之前对农业社的种种不信任似乎被这个数字给结结实实地镇住了。积极赞同能够获得更多的粮食,马子怀的转变也就更合情合理。马连福作为贫农、党员、村干部,为什么一直在当马之悦的枪,为那些闹土地分红的人说话?除了被撺掇起来的那个“革命的、英雄的”马连福主宰着他,那几户中农所答应的,等分下来麦子一家给他几斗,是否也可以算作“粮食”的“召唤”呢?至于另一个“中间人物”韩百安,则直到第三卷末,才“真正”转变过来,还是因为目睹了马小辫杀害小石头这桩极其残暴的罪行。他为何那么难以被召唤,迟迟放不开去积极赞同萧长春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对“粮食”的顾虑。那两袋私藏的黄灿灿的小米,让他害怕农业社,又让他认清马之悦。可以说,韩百安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他身上有着农民顽固的坚持——铁打的粮食,流水的衙门。在《艳阳天》当中,韩百安算得上一个丰满的圆形人物。
当然,“粮食”并不是积极赞同的所有奥妙,如果说其时的农民还有更多的欲求需要满足,那么小说中对组织生活的描写,或许能够被看成是对“粮食召唤”的补充。即使当代农村,集体组织的“庙会”也能够召集到许多村民参与。是否可以这样假设,农业社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还解决了农民打发农闲时间的问题。大大小小的会议:党内、团内、小组、妇女以及社员会议,人们被有序地组织起来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这种被组织的生活与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大不相同,以往那种私密的、闲时的社交需求变为公共的、日常的生活。独门独户、庄亲往来的社交圈子被扩大,很大程度上也满足了人们情感上的需要。从中还成长了一批“干部”——无论这种身份是领导还是公仆性质的,也能满足一部分人被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当然,按照马斯洛的观点来看,这种需求层次的满足仍然是要建立在基本的生理需求上,“粮食”依旧是最根本的问题,是召唤积极赞同的制胜法宝。
从吃饱开始,粮食问题一个个递推下去:吃饱后边有个存粮,存粮后边还有盖房、婚嫁、子孙满堂……《艳阳天》当中,萧长春的社会主义憧憬是这样写的:“他心里有一副东山坞发展图……那时候,河水引过来,修渠,挖沟,低洼地开种稻田,山坡地种植果树;过上几年后,再搞个小型发电站,满村电灯明亮,满地跑着拖拉机……”无论是个人追求,还是社会主义宏图,都很具体。这一切憧憬和愿望,倘若不贴某种标签,恐怕仍旧在物质基础上徘徊,粮食是手段,也是目的。浩然笔下的时代故事毕竟不是神话,物质的满足甚至诱惑成为召唤赞同的条件。
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神秘的召唤是怎样达成的,意识形态召唤借由“粮食”这一手段,和最终的积极赞同之间终于不再有秘密。而且,更重要的是,“粮食召唤”不仅仅给我们展示了积极赞同的奥秘,还讲述了一个关于失败的预言。浩然根本没办法解决现实中真正发生的和小说中虚构的矛盾,“吃不饱”就像一个反讽,将这种召唤变成了另一个关于“粮食”的许诺:只要响应眼前的号召,共产主义(注意,这里是很具体的目标)就会实现,而现阶段则是走向这种美好生活的必由之路。那么,即使偶尔会饿肚子,为了更好的生活,人们大约没有理由不积极赞同吧?国家共同体的利益在此替代了个人以及家庭生活的利益,满足了大前提,小日子就会过得好。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一召唤“手段”最终的失败,1957年麦收之后“东山坞”的合作社,一定会像现实中的其他农村一样,遭遇天灾人祸以及政策偏向所导致的大饥荒⑦。继而,在文学与现实的双重高潮之后,跌入低谷。
总而言之,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在,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积极赞同”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艳阳天》并非全是政治宣传工具,它在一定程度上恰恰起到了“祛魅”的作用,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历史价值,它都不应该被轻易否认。
王昱娟上海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参见陶东风《文学的祛魅》,《文艺争鸣》2006年第1期。
②杜秀珍《<艳阳天>再解读史》,《宝鸡文理学院学报会科学版》2005年2月第25卷第1期。
③彭克宏主编,《社会科学大词典》,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第279页。
④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01页。
⑤参见罗岗《“创业难”——浩然和他的先驱者们》,《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
⑥罗岗《“创业难”——浩然和他的先驱者们》,《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
⑦参见葛玲、辛逸《政策偏向与1959-1961年农村饥荒——以粮食分配政策为中心的考察》,《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6年十月号。